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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5年第5期|沈念:把大海带回家
来源:《江南》2025年第5期 | 沈念  2025年10月23日08:59

海浪拍打着岸边礁石,碎成千万片银箔,夹着风声的颤栗和灯光的摇荡。船舷外碎浪如鱼群跃动,海鸟俯冲时翅尖掠过水面,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我有些恍惚,从沈家湾码头出发,仿佛只是经过一个梦境,就到了这座被海浪托起的飞鸟似的岛屿之上。

岛名花鸟岛,名字是后来改的。在瓦蓝的天空之下,白色的石屋像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层层叠叠吸附在岛的褶皱里。“岛上人信缘分,昨天还雾气迷蒙,你们一来,雾就散了。”年轻的女乡长一个劲地夸赞上岛的是一群有福之人,因为远道而来的我们,大海露出了她最明净的面庞。

从上岛的那一刻起,心情就松弛下来。沿着弯曲的柏油路,往上走,往下行,涛声时隐时现,如同听着岛的呼吸和心跳。这座3.28平方公里的岛屿,如琥珀凝固在东海的褶皱中,嵊泗列岛有六百三十多座离岛,花鸟岛因长满花草、鸟语花香而得名。入住民宿的店长给我们讲解岛名的更迭,石弄山、石衕山、花脑山、花鸟山……清朝时,这里被列入“江南汛地”,康熙年间,花鸟岛被划归江苏,与嵊泗列岛分隔两地。地理的割裂却未斩断文化的脉络——与舟山渔民的信仰同源,方言中仍夹杂着宁波腔调,岛上老居民哼的小调与嵊泗渔歌如出一辙。我们争议着变迁中的地名到底哪个更古老更好听,但并不会有结果,很快那些从不同角度发现的风景吸引了我们,思绪又飘飞到了别的地方。

沿路一直往上到落日广场,也就到了海拔236.8米的嵊泗第一高峰,花鸟灯塔赫然立于眼前。这座始建于1870年的灯塔,最初名为“北马鞍”,16米高的圆轮式塔身与蓝天碧海相互映衬,无端就有了一种矗立感。上塔有螺旋式扶梯,陡直向上可见玻璃穹庐,内有直径约两米的水晶牛眼透镜,74万支烛力的光芒,每15秒刺破一次黑暗。守塔人说,最浓的雾天里,牛眼透镜光柱也能照到二十多海里远的距离。我想,那些航行者看到的光,闪闪烁烁,会不会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条星河。

人群散开,灯塔平台静寂无声,我站在塔前,遥想来自清朝同治九年的海风,卷着铁锈与松油的气息,吹过彼此刚刚落成的灯塔。彼时的清朝,在列强环伺中踉跄前行,这座由大清海关出资,英国人设计,中国工匠一砖一石垒砌的灯塔,成了长江口至太平洋航线的“远东第一明眸”。那位叫约翰·威尔逊的英国工程师打下建塔的第一根地桩后,也许不曾料到,这座为殖民贸易而生的灯塔,这座中国海岸线最大的灯塔,最终成了海岛上的“图腾”。

灯塔的光是引路的,也曾是战场上的密码。1938年,日军占领上海后,企图篡改东海沿岸灯塔的信号,独占航道。当时的灯塔管理员伊萨克,这位俄罗斯裔的倔强老人与威逼他的日军周旋,故意拖延并调慢灯光闪烁的节奏,将日军的诡计引入海上流动的漩涡。过往的盟军舰船察觉到微妙的变化,绕开陷阱,在漆黑的洋面上织出一张反抗的网。多年后,伊萨克的孙女、作家琼尼登上灯塔,指尖摩挲着锈蚀的铜梯,恍然听见祖父的呼吸与海浪合鸣:“光,从来不只是光。光里藏着密码,只有大海听得懂。”

灯塔的光,也渗入岛民的日常。鸽子跟着养鸽人吹响的哨音盘旋,鸽子不怕人,停在他肩头啄食面包屑。我在展览室还看到叶中央的名字被“刻”在灯塔的基座上。这位从1953年起就守护灯塔的汉子,一生与海岛的潮湿、孤寂、疾病缠斗。台风过境时,他裹着雨衣爬上塔顶检修,一寸寸拧紧松动的透镜螺栓,狂风中差点被掀翻落地。补给船延误时,他领着工友挖石垒田,硬是在礁岩缝里种出几畦青菜。妻子病重时,他正在塔顶更换雾笛铜管,任海风将她的咳嗽声吹成浪沫。一个人三十多年的独守,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真正能理解。临终前,他攥着儿子的手说:“人在,灯就得亮。”这句话,长在了海岛的草木之间,成了叶家五代灯塔工代代相传的誓言。鸽子飞来,昂首立在塔檐上,如同叶家灯塔工般坚定的目光看着海面壮阔的潮汐。

次日清晨睁开眼,窗外是比我更早醒来的海湾,乳白色的水汽缠绕着远处停泊的渔船桅杆,雾气沿着岛的背脊线游走,灯塔的轮廓洇成朦胧的剪影。出门后,沿着弯曲的柏油路往灯塔方向走,墙角丛生的海州常山开着淡紫小花,大吴风草、野艾蒿、刺槐、黑松,以及石缝里的虎耳草上,还能发现昨夜凝结的夜露。转过屋外晒着渔获的竹匾,遇见早起的本地女人,发间别着一朵火红的石蒜花。

和朋友们乘船出海体验海钓,老渔民开船,古古敦敦的儿子当帮手,解开锚绳,从大岙海塘码头出发了。桅杆上晾晒的渔网随风轻晃,像是悬在空中的灰色云翳。老渔民的儿子倚着船栏示范手钓,嘴里哼唱:“初三流水十八变,廿七潮头打转来——”他的声调裹着柴油味,飘在轰鸣声中。船一停靠,他的钓线几乎是刚沉入水底,手轻轻抖动几下,就往上收回一条,活蹦乱跳的虎头鱼咬着钩跃出水面,鱼鳍怒张如武士的盔甲。我告诉他虎头鱼长得像洞庭湖区常吃到的黄辣丁。“这鱼傻,见饵就咬”,他说这个季节吃得最多的是虎头鱼,“吃咸饭的人,得先让胃认得海。”我们跟着他放线、收线,很快就有了收获,当天的午餐,又多了红烧虎头鱼和虎头鱼豆腐汤这两道美味。

返航靠岸,才细细打量码头的布置,一排大小各异的渔船挤成风景般的队列,另一位精瘦的老渔民在空地上埋头修船。他敲打着一条三米多长的小木船,船身漆色斑驳,下水四五年的船,全身被海浪拍打得长满伤痕。“缺了根龙骨木,”老渔民摩挲着半截船艏,“现在的后生仔不懂,龙骨木得选被海风吹弯的杉树,弯而不折,这才是船的脊梁,扛得住风浪。”他很小就跟着父辈出海,海风吹得古铜色的脸上长满鱼鳞般的皱纹,我请他讲讲岛上的故事,他说,花鸟岛是舟山群岛最早住人的岛屿,最早在南宋张津编撰的《四明图经》中有记载,叫“石弄山”,后来清乾隆江苏《崇明县志》里写着:“花鸟山,亦名花脑。”我没想到眼前这位手上有股蛮劲的修船渔民,竟然如此谙熟花鸟岛的历史。

午后出来闲逛,我又遇到他,往前走,一同穿过狭长的石径,正如古人张津所言:“山石玲珑,东西相悬,人可出入。”两侧岩壁高耸,长着数百年的褶皱,每一块石头都仿佛叙说着故事,岩壁上青苔斑驳,石缝间透下斑驳的光,指尖划过时,仿佛能感受到“云影穿漏”般的灵动场景。

退潮时已是傍晚,我跟着几个年轻人去礁石滩装模作样地“赶海”。有人捡到了海螺、海胆。我们走近,礁石上啄食的海鸟就盘旋着飞起,又落在了远远的前方。民宿店门前木梁上悬着的贝壳风铃迎风叮咚作响,旅游业正在重塑这座常年只有五六百人居住岛屿的肌理。民宿取代了渔家木屋,露营者取代了补网人,年轻一代谈论着抖音上的海岛风景……历史总以微妙的方式延续。我在这里遇到一位年轻的乡友,辞去电视台的工作,是因为节目录制中看到花鸟岛的外景后萌生出上岛创业的念头,由此加入到岛上的旅游创业团队。“青年给小岛的100个提案”“邂逅白日梦,全国首家海岛疗愈馆登陆”“来宇宙中心做岛主”……我刷着他朋友圈里的活动公号,那些照片中的爱情蓝天门、大钻戒,穿汉服拍婚纱照的年轻人在塔下摆出拥抱大海的姿势,这么近,那么美,我在几个小时前刚与他们相遇过。

潮水漫过脚踝时,远远近近民宿的灯火亮起来,粉紫光晕在墙垣间流淌成河,也染透了半湾海水。坐在民宿的茶座区,隔着玻璃窗,涛声清晰可闻,屋顶的仙人掌比白天要显得安静,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皮影戏里故事上演。民宿的客人在微信群发了一张“荧光海”的照片——深夜的沙滩,漆黑的海面霎时浮起幽蓝的磷光,像打翻的星河,又似海妖的碎鳞。这其实是夜光藻的密语,只有无月的暗夜才能窥见。民宿帮工的姑娘往陶罐插着新摘的蔷薇,罐底沉着几枚荧光螺:“老一辈说,这是妈祖的眼泪,见者得福。”她递过茶杯的瞬间,我看到腕上银镯刻着的小字:“顺风相送”。

捡回房间摆在落地窗前的海螺似乎发出阵阵嗡鸣,既像老渔民吟唱的赶海谣,又似民宿里煮茶陶壶的轻沸,更仿佛是花鸟塔穿越时空的絮语。“这儿的时间黏糊糊的,像温吞的粥。”在海边漫步,和朋友聊到小岛生长出来的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许可以在这里发起“驻岛作家计划”,每位写作者领养一米海岸线,用文字记录它的四季变迁,让文学成为环境监测的另类传感器。海风掠过耳际的刹那,我忽然读懂花鸟岛最深的隐喻:所有消逝的都会在光里重生,正如潮水带走的,终将被潮水送回。

离岛那日,海雾又起,飘着小雨。船行片刻,回望花鸟岛,它再次隐入缥缈之中。这座岛像一本被潮水反复浸湿的古籍,每一页都藏着渔火不灭的坚韧。石弄山的嶙峋、花鸟灯塔的孤光、荧光海的幻境……所有的岛屿都是矛盾的容器——既囚禁时光,又放逐时光。在我拾到一片嵌着藤壶的船木时,忽然明白:潮汐从非对立,它吞没一切,亦孕育一切。正如叶中央的誓言、伊萨克的密码、陈伯的龙骨木,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在某个清晨随着渔汛从茫茫大海归来。

每一座岛都有自己的声色光影和潮汐形状,记住一座岛,就是记住海洋的回声与倒影,记住历史时光和人间烟火。“把大海带回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来花鸟岛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