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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10期|肖睿:生长史
来源:《草原》2025年第10期 | 肖睿  2025年10月27日08:25

成    种

是在昨天,还是亿万年前?起先,我只是混沌中的小小点滴,仿佛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混沌是个碧绿的世界,没有顶也没有底。

我能听到阵阵波涛声,浪涌动着,明明灭灭。这是我对时间最初的感受。我在这片温暖的绿汤中畅快地伸展着自己。渐渐地,我有了意识。混沌告诉我,它是母亲,是生命。

我问她,那我是谁呢?母亲说,你来自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终会成为自己,另一个生命。我说,生命为什么存在。母亲说,生命越弱小,越是强大的奇迹。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在库布其沙漠,我无数次死去活来时,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去祈求奇迹,我本身就是奇迹。

我能听到鸟叫,还有风声。这碧绿的世界,万物慢慢在千万种声音中形成轮廓。我最喜欢听的声音是浪涛声。它像是我的心绪,是我在和命运搏击时的呼吸,铿锵有力,永不停息。不知道心中数过多少次海浪的声音,我成型了。不再是躲藏在母亲的怀中,由胚珠变成了种子。孕育我的果子已经熟透,坠在母亲的枝藤上,即将落地。透过薄薄的果皮,我能看到那片陪伴着我的大海。母亲就扎根在岸边。大海“哗哗”响着,咸涩的海风中藏着无数生命的秘密。我对母亲欢快地叫,我终于看到大海了,我终于看到我最好的朋友了。涛声依旧,不喜不悲。海就像一个内向悲悯的孩子。我想我是幸福的,也许就在明天,我会落到大地上,永远扎根在海边,也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在一个冰凉的夜晚,我正在睡梦中生长,那个梦也是绿色的。突然,我感到世界在晃动,绿色的梦被撕破了。星空和黑夜倾泻而下,泼到我身上。我看到一只白鸟,它在啄食着我栖息的果实。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对眼球仿佛璀璨的彩虹山。

我被它吞食进腹中,母亲对我说,孩子啊,你终于要远行了。我说,可我想永远陪伴着你,我舍不得你——世界这么大,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海风摇曳,树冠沙沙作响,似乎在说,只要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透过如水晶般绚烂的鸟眼,我终于在空中看到大海的全貌。我的朋友波澜万丈,像岛屿般巨大的鲸鱼从海面鱼跃而出,激起的浪花直冲云霄,溅到白鸟身上。我知道,这是好朋友在与我作别。

白鸟欢快鸣叫,展翅高飞。一瞬间,鲸鱼和海洋都变成了这颗星球上小小的黑点。俯瞰大地,我再也找不到故乡和母亲了。

白鸟带着我在交替的黑夜与白天中穿行,河流在时间里流动,流过山川与城市。我们随着水势在空中飞翔,去往白鸟的目的地。水是生命的亲人。有水的地方,鸟就能活下来,我也能。

在鸟胃里,每天被挤在虫尸和草叶之间,我昏昏沉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飞了有多远。我吸收着鸟胃里的养分,越来越健壮。

白鸟渐渐飞得慢了,气息也越来越沉重。鸟胃里的食物变少了,虫子都很瘦小,叶子早已干枯。透过鸟眼,我向下俯瞰。大地在渐渐枯黄,那条原本奔腾的大河越来越窄。烈日的暴晒下,稀少的生命都小心翼翼地躲在河岸边岩石的阴影之中,只敢在夜晚出没。风很干燥,一点水气也没有,好像鸟胃里那些早已被晒死、一点养分都无法提供给我的虫壳一样。

我被重重地摔在大地上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那时,白鸟许久没有进食,我在它的胃里昏昏沉沉,感到极速的坠落,骨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白鸟撞在地上撞碎了全身的骨头。巨大的冲击力差点让我的种皮裂开,我感到我体内的汁液在胚珠中沸腾。过了许久许久,它才停息下来。那双带我周游天地的鸟眼失去了光泽,像是熄灭的太阳。

白鸟死去的地方是万里黄沙,我听到声音从地心传来,仿佛众生喧哗,那是亿万颗滚烫的沙粒在烈日下彼此摩擦,无数小小的幽灵在嬉笑。

“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又死一个,又死一个。”

它们争先恐后地随风涌上白鸟的尸体,再滚落下来,仿佛这是它们的玩具。我在白鸟的肚子里小声呻吟,这是哪里?

“是颗种子,它是活的。”

“这有什么?我以前也是颗种子,也是活的。”

“以前我比你大,也比它大,可现在我们都是沙子。”

“种子是活着的我们,我们是死去的种子。”

沙子中的声音一个又一个,此起彼伏。

我问沙漠,你是生命吗?那些声音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似乎这是个很傻的问题。其中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生命。我说,这是什么地方。另一个深沉的声音说,这里是库布其。

“干涸吧!死去吧!”

“加入我们吧!成为我们吧!”

沙粒欢呼着。我感到害怕。我说,我想活下去。一个孩子般稚嫩的声音说,种子想活下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在死之前,我们都想过活下去。

我说,我想变成一棵树。沙漠下的喧嚣戛然而止,片刻狂笑。大风吹起沙尘,遮蔽了太阳。

沙漠说,多么张狂的种子,多么张狂的生命。你知道什么是库布其吗?就是没有一粒种子能长成树的地方。

白鸟在渐渐发臭,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再理会沙漠里无尽的狂乱声音,躲在白鸟的胃里,吸取着这具尸体的水分和营养。活下去的意志迫使我改变着自己的身体和习惯。我的皮越来越厚,借此来躲避干旱与高温。我不再贪婪,将鸟尸中的水分和营养小心翼翼地存储起来。白鸟越来越臭,逐渐腐烂,长出蛆虫,然后和蛆虫一起被烈日风干。这个过程却为我提供了丰富的养分。

在呼啸的风中,沙粒里的幽灵们从早到晚都在咒骂我,我只是默默生长,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沙漠刮起狂风,我随着白鸟被卷到空中,沙漠上繁星点点,绿森森如同荧光,那是沙中幽灵随风翻涌变成的磷火。我心里惊惧极了,不想成为这鬼魂火海的一部分。风似乎听懂了我的心绪,将白鸟的骨骸吹得四分五裂,我终于赤身裸体面对这座沙漠,在狂风中飞舞。黎明时分,我落到一片干涸河床中的沟壑里。我感到身下有阵阵凉意,立刻意识到这里藏着地下水,水气顺着沙石的缝隙钻了上来。我紧紧依附在大地之上,丝丝水汽涌入我的种皮。

我会活下来,成长为一棵大树。即使这座沙漠里只有一棵树。

在河床上,很少能听清沙漠的声音。寂寥的天地中,我小心地生长着。有时能感受到天上的星空,我会想起海岸边的母亲,想起她对我说过,生命越弱小,越是强大的奇迹。

根    生

我这颗种子在沙漠里生长,是多么不易啊。白昼热到空气在燃烧,比太阳还亮的光,让太阳似乎都要气化。夜晚,万物在黑暗中寂灭,比生命诞生之前走过的道路还黑。世界像是患有疯症,冷清的时候,时间都凝固了。白毛风吹过来,恨不得把每颗沙子都翻过来。永恒的是死亡,不变的是无常。

我生根的时候,已经连着一百天没有下雨。空气滚烫,没有一点水分。我栖息的河床边躺满了渴死的生灵——飞鸟、旅人和野兽。腐朽的旱季让他们膨胀的尸体瘫在龟裂的大地上,成为干旱最丑陋的注脚。

有死,就会有生。我躺在地缝中,身体充满力量,快把我憋炸了。我冲撞着自己的躯壳,黑暗中有个巨大的圆环悲伤地望着我。它是我的影子。

我失败了无数次,鼻青脸肿,差点魂飞魄散,但又一次次把自己聚合,重新变成种子。影子问我,你要做什么?我说,你是谁? 

它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可又是你创造了我。我在你之上,左右着你,你永远无法逃脱我。可又是因为你,我才得以存在。

我说,我想要冲破我的皮壳,我想成为真正的生命,和这个世界上无数个生命在一起。

它说,为什么要生,是生就早晚会死。现在这样多好,无忧无虑。你要直面时间吗?时间的尽头什么都没有。你看看河床两岸躺着多少渴死的尸体,你想和它们一样吗?

在河岸边,一头巨大的骆驼轰然倒地。原本金黄的皮毛瞬间失去光采,仿佛枯萎的麦地。没多久,它的身体就开始腐烂,散发恶臭,气味飘浮在岸边的白骨之上。最可怕的地狱就是这样。即使死去,即使发臭,也不会影响这寂寥沙漠中任何一粒沙子。

来了一头摇摇晃晃的母狼,饥渴让狼眼血红得像两颗火力最旺时的小煤球。母狼的腹部沉甸甸的,它怀着幼崽。它啃食着那头腐臭的骆驼,贪婪地吸吮着它黑色的血液。吃饱喝足后,母狼心满意足地离开河岸,消失在风沙里。

我想,影子说得不对。时间没有尽头,生命最终会化为风,变成水,变成更多的生命,自由自在。我渴望这样的自由。清新的野风和明亮的阳光像盛开的花束一样从影子里涌进来。我听到气泡破裂般的声音。这时,我才发现我身上长出了纤细雪白的触角,那是我的根茎。它钻出我的种皮,仿佛婴儿寻找母亲乳房的小手,拼命地向大地深处扎去。

往后的日子里,遇到水汽重的沙土,我就用尽全身力气,让根茎上生长出更多枝丫,钻入沙粒之间的缝隙与孔洞,形成新的根茎,尽量汲取沙中的水分。坚硬的岩石,是我最恐惧的。曾经有一次,我想钻过石缝,却被石头凸起的棱角擦伤了主要的根茎,流干汁液,差点枯死,幸亏我的另一路根须找到一团水分极大的湿沙。我休养了很久,才活过来。

从此,我小心翼翼,遇到巨石会想象自己是温柔的春风,轻轻划过石头,以免根茎被岩石刮伤。在黑暗中生长,懂得敬畏才能走得更远。

漫长的旅途中,比起我的同类,我变了很多。我的根要远比它们扎得深,我的皮要远比它们生得厚,我也远比它们冷酷无情。我从不留恋阳光,只愿沉默生长。在地底,有时我会遇到其他生物,有白苔有怪虫,它们也想活下去,也要抢夺水分。我赢得了每一场厮杀,看着一个个对手湮灭为粉尘。我带着湿漉漉的决心继续向地心钻去,我觉得,它们和我的生命已融合在一起。

有时,我会感到很孤单,会想念我的母亲。她还活着吗?我变成如今这个古怪的样子,它能认出我来吗?其实,我是她最听话的儿子。我一直记得她的话,不要向上天祈求奇迹,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过了很久很久,我觉得触角传来一阵阵温暖。根下的黑暗仿佛小小的火球,把我紧紧包裹。而我也不能再生长半分,否则就会被自身的膨胀撕裂焚毁。我知道,这是一个警告,到极限了。此时,我的根茎已经深深扎入库布其大地,为我带来生命需要的一切。一阵微风吹过,我听到沙子中无数声音响起。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亿万粒沙子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这时我才发现我在随风摇曳,不知什么时候,我成长为了一株新芽。我是万里黄沙中千百年来唯一一棵幼苗,破土而出,向着太阳生长。

叶    茂

在沙海之间,阳光和沙子一样繁茂。光形成微尘般的颗粒,形成线条,构成万物的轮廓。无论是飞鸟走兽,还是云朵雨滴,都以光的模样在沙漠中奔跑跳跃。我慢慢生长,阳光是我的朋友,喂食我甘甜的能量,令我得到平静。没有生命会在阳光里湮灭,它们只会重新变为无数光束,重新投身于太阳的心中。

光穿过我,像是父亲的歌谣,温柔但有力。风是光的武器,在光中风有了棱角,尖刺和利刃,把我的根茎从沙地中汲取的水分与营养从疯狂的能量塑造出边际与形体,变为枝丫与嫩叶。我再也不是祖先的样子。

我的枝叶不多,但枝条足够健壮,叶子足够舒展,阳光洒在叶子上面,我感到无比幸福。时间不再无情。阳光是我与它交流的语言。

我默默生长着,通过朦胧的岁月之光窥视着这个在慢慢变化的世界。今天还是高不可攀的沙丘,明天就因为一场大风变成平地。过去还是被沙漠里猛兽追杀的幼小生命,如今经过漫长而又严苛的淘汰,把天敌都耗到绝种。自己长出尖角和利爪,生出翅膀和鳞片,让狼群瑟瑟发抖,成为新的沙漠霸主,然后再次湮灭。能在沙漠里延续下来的生命,无论是狼还是兔,都披着一层灰色的皮毛。亿万年中有太多光彩夺目的生物在这里绝迹。毫不起眼的灰色,是库布其万物向太阳表示自己灵魂中的谦卑的一种方式。

在光中,沙浪起伏变幻,好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演着时间只演给我看的戏剧。生与死只是断句和单词,它通过肉体和物质的幻灭讲述最本质之物,一个个在沙漠里才能表达的纯粹故事。比如奇迹的起点在哪里,永恒的终点在哪里,幻觉是真实的一部分吗?我是不幸的,这一幕幕时间用阳光建造的戏剧精彩绝伦,可我无法喝彩,无法向它分享我的喜悦与崇拜。风吹过,我的嫩叶轻轻晃动,这是我的致敬。

我有着真正的平静,用大把的时间扎根于冰凉的沙土中,观赏着这场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的宏大戏剧。其实,我何尝不是这场戏剧中的演员呢?从寂静时开始,那么在结尾处是不是也一样寂静?

到了夜晚,光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它一点点变薄,由五光十色转变成蓝色,如同生命一点点消散时的忧伤心绪。薄到极致,蓝到极致,它就变成了万物的影子。影子是世界上最公正的事物,当光线像变魔术一般将存在从虚无变为真实,瞬间就有了影子。

影子是光的一部分,就像黑夜是太阳的一部分、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每一粒沙子都拥有影子,每当我在光中萌生一截新的枝丫,或是一片新的叶子,影子就随之诞生。

风吹过,我能听到枝叶的微响,仿佛婴儿的啼哭。耀眼的阳光中,我像个母亲般感到悲伤。这阴影像是一种警告,命运不会因为新生命留情,它要经过多少悲苦和绝望,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中不容剥夺的一部分。可到了夜晚,枝叶的影子在星光下摇头晃脑,似乎是某种游戏。我会因此而感到安宁。害怕干枯、湮灭和消散,不就是生命真的诞生为生命的证据吗?

阳光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是无比寻常的一天。沙漠里没有风,我枝叶微摆,不喜不悲。一只灰色的狐狸钻出沙窝,站在河岸边寻找着猎物。一束强烈的阳光突然打在我生长的缝隙中,吸引了狐狸的注意。它飞快地跑到我面前,注视着我,我能看到狐眼中冰凉的血丝,还能感受到狐鼻中滚烫的鼻息。我害怕极了,随风拼命地摇晃着。狐狸瞪大了眼睛,它从没有在库布其见过这样的生命,新鲜而稚嫩,像一团微弱的绿色火苗从地心中探出头来。它凑到我的叶子上使劲闻着,我甚至都能听到它肠胃因为饥饿发出的哀嚎。它呲着牙,想咬断我的根,将我整个儿吞进嘴里。这一刻,我却非常安宁,我做了一粒种子能在沙漠里做的所有事情。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狐狸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它缓缓闭上嘴巴,眼睛中的贪婪与迷狂像是退潮般地消散了。狐狸惊惧地望着我,好像我是神,胡乱地呜咽着,敬畏地低头撤步,转身逃跑了。

后来,这只灰狐成了父亲,经常带着妻儿来看我。那时,我已长成一棵小树,树荫为狐崽们遮风避雨。狐族成了我的守卫者,沙漠中的任何生灵如果想要伤害我,都会遭到狐族的残酷报复。它们就连死,都要回到我的身边,看着无穷无尽的叶丛长眠,那是一种仪式,可令它们忘记痛苦,进入碧绿的天堂。肉体则留在大地上,化为养分和液体,为我贡献最后一份力量。我爱我的狐族兄弟,就像热爱这世间的光。

我从没有问过太阳,那时为什么会把那只灰色的狐狸吸引到我的面前。是想杀我,还是想帮我?阳光比大地辽阔,当我成为一棵树时,我自然会知道。

枝    繁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渐渐长大。我的感知越来越丰富,意识越来越清晰。我知道哪根枝丫该去追随太阳,哪阵风吹来时我要低头不语。春夏秋冬,风吹沙鸣。有一天日出时,我突然感知到一种巨大的幸福,因为再次日落前我将拥有无限的希望。我意识到,我在认真地生活着。

生活赋予沙地里的出生和死亡更多的意义——相遇与离别,杀戮与逃亡,创造与毁灭,万物因此有了自己的模样、自己的心。更有自认为高级的动物,心中会繁衍爱与恨、美与丑、善与恶,增添无数烦恼,就像一朵花绽放无数花瓣。我们不再是白昼和黑夜之间被献祭给沙漠的蜉蝣,万物用各自的方式在库布其留下了自己在时间穿梭中的故事。沙漠中,无数偶像诞生,无数建筑耸立,到最后通通被风吹散成尘埃,重归沙海,唯有故事永存。

沙地中的时间不再无形。时间是野鸡求偶时遗落的羽毛,也是野兔逃命时踩在沙地里的足印。无论病痛苦难、欢笑欣喜,即使是虚无,或是自我毁灭,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库布其的时间是讲故事的高手。万物如天女散花,时时刻刻同时呈现,无边无际,无拘无束。

我也是时间,每一片叶子都是时间中的刹那,是我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辨认出了我自己。我已成长为一棵挺拔的小树。我不知自己高矮美丑,因为我生活的世界里没有另一棵树。我存在,就足够我骄傲。我的枝丫越来越多,像少年的头发般又粗又硬。我的叶子繁茂,散发着野蛮的生草气味。微风吹过,我硕大的树冠哗哗作响,仿佛苦海中的灯塔。万物都能看到我,万物都曾躲到我的树荫之下,遮蔽烈日和黑雨,舔舐自己的伤口。我的故事也是万物的故事,我的时间也是万物的时间。我是库布其最天真的存在,不动不叫,却向沙漠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尽管我郁郁葱葱,没有任何生灵敢伤害我,谁也不愿和万物为敌。

当一切平息后,飞鸟飞出树冠,骏马离开树荫,继续奔向生,或者奔向死。无论如何,我们的心底是平静的。我们都是沙之书的组成部分。

在故事里,最为悲伤的不是切实发生过的事,而是梦境与幻想。我会梦到我的母亲,还有大海。我会梦到无数棵树簇拥在一起,在微风中共鸣。不知过了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叫作森林。那时,我已被一片片森林所簇拥,无数树木是我的子孙。可我活得太久了,一百年,抑或亿万年?梦境与现实融为一体,就像我和库布其融为一体。我能通过纵横交错的树根感知到每一棵树,我觉得它们都是我生命中的某一个瞬间幻化而成的。 

当我还是一棵小树时,我梦到自己的同类时只会感到低落,能量泄入地心,绿叶低垂。在梦中,我的同类真切可爱,我甚至都能看到树汁渗出它们的树皮,顺着沟壑缓缓流淌。

它们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库布其。它们说这是什么地方,我才发现这里无法形容,因为没有树会相信这个世上会存在只活着一棵树的地方。

它们同情地告诉我,我生活在最不幸的地方。每棵树都会告诉我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比如人流涌动的城市,繁华如蚁穴;比如高耸入云的大山,那里水土丰润,生长着千万种树木,如同树族的天堂。而我甚至都无法梦到它们告诉我的这一切,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见过。我感到困惑,我是一粒种子时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自己明天会陨灭还是生长,只知拼命地生根发芽,梦想长成一棵树。如今,我终于成为一棵树,沙漠中的生命都爱戴我保护我,我却知道得越多,越感到孤独。

孤独是沙漠讲述的故事中最可怕的魔鬼。它像一道缓慢的闪电,一点点切割着我的灵魂。我这时才明白,世上再不会有比一棵生长在沙漠里的树更孤单的生命了。孤独笼罩着我,哪怕是太阳毒辣的白天,我也像是身处看不到前景的暗夜中。

花    河

库布其的万物正逢年少时。我像青春中的万物一样,枝条与躯干蓬勃生长,叶子油亮,分泌出的浓稠树汁上散发着生命特有的甜腥味。可忧愁笼罩着灵魂。雨云经过后,我轻轻甩着自己的树冠,细小的雨滴仿佛绒毛般落在树荫下的动物身上。它们一边贪婪地舔舐着这来之不易的甘露,仿佛回忆永不会再回来的美梦,一边惊恐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放弃水。在库布其,水是最珍贵的事物,只有死去的生命才不需要它。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成双成对,哪里懂我的悲哀与辛酸。当一棵树连雨水都不愿吸收的时候,它一定是棵孤独的树。

在梦中,母亲问我,你为什么会悲伤?我将心中的苦恼告诉了她。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身影越来越淡,任我拼命想让这个梦延续下去。母亲淡到透明,像日落一般无情地融入黑暗里。

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起风了。滚滚风沙中,我看到了城市,无数的人生活于其中,车水马龙,却无声无息;我也看到了大山,山峦绵延起伏,仿佛我童年时见过的巨浪凝固在青色的大地上面。一片片大树生长在群山和城市之中,如同翠绿的河流。我拼命地摆动着树冠,希望能够得到回应,可不过是海市蜃景。世界依然静悄悄的,甚至都没有嘲笑声。寂寥的青春,众生做梦,我在梦里与万物共梦,这何尝不是我孤独的梦。只有梦是桥梁,把我和万物相连。

渐渐地,我的枝丫上生长出洁白的花蕾,沙漠的夜晚变得格外芬芳。我想象当花朵绽放的时候,候鸟和飞虫的翅膀上沾满花粉,远方某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会有棵和我一样孤单的小树,它会吸收我的花粉,接纳我的善意与幻想,让自己的血与肉和我的血与肉交织成同一个梦,酿出雪白甘甜的梦果。

每当我自由自在地遐想时,沙地深处时不时会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幽灵在咬牙和低语。

“这是妄想,这是徒劳。”

“奇迹不会降临在一座沙漠两次,就像闪电不会击中一头狼两次。”

“这棵小树是对沙漠的诅咒。”

我从不理会沙粒的妄语。在与沙漠的漫长争斗中,我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要相信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物,纵使它的声音再动听、味道再甜美。我枝头的蓓蕾一点点长大,它们充满了我的激情与渴望。

每当远方的昆虫和飞鸟在我身上歇脚时,我会轻轻摆动枝条,希望它们能闻到花朵的香味,短暂停留,带着花粉飞向四海。没有一个长着翅膀的生命会答应我的请求,即使万物将我当作神灵。虫子对我说,它们的生命太短暂,还未等找到另一棵树,就会渴死在阳光里。飞鸟对我说,沙漠中的白毛风和黑暴雨像是诅咒,即使双翅沾满花粉,也会被风吹干、被雨淋尽。一只鹰得知我的心事后,慈悲地看着我。鹰一生都在飞翔,我是它见过的唯一一棵树。

那个时候我动摇了,心想也许那些幽灵说的没错,我拼尽全力,不过是一些妄念和幻想。我想起我脚下的一窝蚂蚁,误认为我和附近的沙地就是整个世界。蚁后带着它的子孙们沿着我树根之间的空心层建造了笨拙丑陋的巢穴,以为这就是星球上最庞大的文明。蚂蚁中的天才刚发明搬动枯叶和雨滴的工具,另一群天才就忧心忡忡地担心自己的种族会采尽这个世界上稀有的资源,导致万物寂灭。当两派蚂蚁争执不下时,它们用大石块向对方投掷,压死了不少同类,空气中飘浮着蚁群酸涩的鲜血味道。蚂蚁们悲痛万分,当着它们的创世之神,也就是我这棵小树发誓,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绝不再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鲜花盛开时,是我最绝望的时刻,因为希望要枯萎了。一阵风吹来,在我的树冠上盘旋。它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伤心。我把心愿告诉了风。风说,我愿意带着你的花粉去寻找另一棵树。我诧异地问风,你为什么要帮我?

风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诞生时就立下志向,去寻找世界的尽头。在季风时间,大地上到处都是我的亲人,可没有一阵风愿意相信我。它们说,从没有风能刮过整个世界,你早晚会撞在一座大山或是一面高墙上,摔得粉身碎骨。我在它们的嘲笑中出发了,我不知我已经走了多久,去了多少地方。看到你,我就像看到自己。世界的尽头离我也许遥不可及,可找到它,就是风的使命。你也一样,你是一棵树,无论你生在哪里,创造生命就是你的使命。

我激动地对风说,我明白你,就像我明白自己。风“呜呜”吹着,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全身发热,像是一滴眼泪,或者一滴血。我拼命地将花粉喷向这阵风,风裹挟着沾满花粉的花瓣,在我的枝头盘旋了一圈,仿佛告别,然后向着南方呼啸而去,沙漠里芬芳四溢,似乎一条花河随风流过。

我不知道风能不能找到世界的尽头,也不知道风能不能为我传播花粉,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阵渴望远行的风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可我不再孤单,我的灵魂是圆满的。我找到了朋友。它让我明白,当一棵小树孤独地开花时,远方的风也会成为朋友。

果    圆

春去春又来,好像一瞬间,又好像过去了千万年。我的果子又熟了,阳光穿过果皮,果肉里饱含着汁水,沉甸甸地坠满枝头。在库布其,万物的本质是一个圆。生命在完美的圆轨中划行,穿越生老病死,遭遇爱恨离别。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躯干比钢铁坚硬,果实比糖水甘甜。沙漠消失了,这里到处都是森林和草原。无数的小树簇拥着我,它们的嫩叶湿润,仿佛童真之眼。深埋于沙漠地心嘀嘀咕咕千年的一团团幽绿鬼火,在圆形沙漠中变成了无数个我。

初生的我,枯萎的我。笔直的我,蜷曲的我。结果的我,落叶的我。小树小草微微颤抖,用树叶摩擦发出的声音向苍穹讲述着我们的故事。

万物生长和离别,通通以我为中心。我枝头上的一枚熟果落在草地上,男孩捡起来递给女孩。女孩笑笑,将果子揣进兜里,然后离去。男孩看不出她的心意,恭敬地向我跪下,说神树啊神树,请你指示我,我爱的人究竟爱不爱我。

我在微风里沙沙响着,一道阳光透过交错的树叶打在他脸上,他跳起来,大喊着“谢谢神树”,转身去追那女孩了。我哭笑不得,这束阳光只是凑巧,少年却把它当作了神意。

我真想骂这个蠢货,你有五官与六感,都不知爱人的心意。我只是一棵树,无数个春夏秋冬过去,如今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结一轮果,又怎么能猜出一个少女的心事?

世世代代过去,这里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沙漠,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库布其。生命到处都是——在风中的花粉里,在虫卵中,在母胎里。曾经的不毛之地变成巨大的子宫,孕育一切的未来。

我不再像年轻时羡慕远方的同类。库布其早已变成生命的天堂。万物互为血脉和天敌,圆满祥和,生生不息。在这里,时间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命运是变幻莫测的乐章。曾经以为永恒的事物,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瞬间。我们即是浅薄的观众,也是这艺术中的一个小小篇章。

这些年,人越来越多。因为我是库布其的第一棵树,他们在我的身上披满蔚蓝的哈达,把美酒和肉块放在树荫之下,恭敬地叫我“尚喜神树”。他们像那位求爱男孩一样跪在我的脚下,虔诚地祈祷安康,贪婪地彰显欲望,言之凿凿地立下誓言,咬牙切齿地诅咒敌人。说实话,我都有些怀念当年的沙漠岁月,众生一言不发,沉默地挣扎与生长。

沙漠不需要语言,人才需要说话。人类的祷告听久了,有时谎言比黑夜还黑,会伤人;有时真话比阳光还炽热,更伤人。那无数句半真半假的话更为可怕,它们飘浮在人群之中,是让人不得解脱的苦海。

人是不圆满的,因为他们的身上有两个黑夜和两个白天。有时明明是白天,他们的心里却是黑夜,干着黑夜中疯狗才干的勾当。有时明明是暗夜,他们却像身处白昼般毫无敬畏,不在乎自己,更不在乎众生。

在时间长河中,万物上演着故事,而人的故事最为惊心动魄。我见过一个少年在大旱之年迷失在沙漠里,变成了一头狼。也见过一头狼为保护自己的族群,化为美女嫁给了猎人。我见过一个牧羊少年为了把王爷的一对山羊变成八万只山羊,在流沙中死去。也见过被恶人杀死的婴儿变成一只公牛,穿越无边的沙海回到母亲身边。我见过相互吞噬的黑蛇黄蛇放弃仇恨,结成了亲家。也见过姐姐因为嫉妒弟弟,变成了妖怪,长着十丈长的铜嘴,咬断一棵大树。我见过一个女孩流落在沙漠里,沙漠里最可怕的怪兽蟒古斯却成了她的父母。也见过一个老人,大火焚毁了他的财富,一贫如洗的他却有着无比的勇气,要进入最黑的树洞,那里盘踞的蟒蛇守护着一笔巨大的宝藏。我见过一粒种子,落在荒芜的沙漠里独自成长为大树,然后又重新变回了一粒种子。我遭遇了万物遭遇的一切,经过了这一切,只留下了果实。

我曾为人愤怒,也曾因为人恶心。如今我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创造我也创造沙漠、毁灭我也毁灭沙漠的高级动物,除了悲悯和祝福,再不会产生旁念。人啊人,他们的生命还不如只活一夏的蚁虫幸福,还不如瓜熟蒂落的果子圆满。

茎    衰

那对共享梦境的双胞胎女孩在沙漠里修建了一条路,笔直地进入天空。这条大路从五湖四海运来了人,各式各样的人,不仅有黄皮肤的亚洲人,还有黑人和白人,甚至还有脑袋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故乡也有沙漠,可他们的沙漠里没有我。陌生的人们好奇地打量我,眼珠像五颜六色的玻璃珠一样滴溜溜乱转,面色煞白。

我已经活了多久,自己都不记得了。我的年轮模糊,其面貌与躯干一样变成迷宫。我自己就是一座丛林,无论从哪根枝条走向归路,都再也找不到最初生长的那棵小树。枝条长出藤蔓,落叶萌生新芽。

我见证了神话时代的消失,直到自己变成了神话。沙漠由我变成通途,沿着路长出森林、草原,还有城镇。我恍然大悟,原来库布其也是一棵树。

我的躯体粗壮,八九个成年人手拉着手都未必能环抱住我。我的声音庄严,大风吹过,宫殿金顶一般宏伟的树冠“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大雨落进了万物的心头,询问这些迷惘的生命:你为何而来?你能带给我什么?如今,我和库布其都到了最完美的时候,无论什么达官显贵,第一次见到我们时都会被吓住。

这些外人纷纷跪在我的脚下,用各自的语言叫我“神树”,向我祈祷和赎罪。日复一日,空气中到处都是信息。人类的时代来临后,世上一天产生的信息比整个万物交流的神话时代都要多。人爱人,也恨人。爱,但是可以杀人。恨,但是可以拥抱。我没有脚,不能躲避,只能感受着反反复复真真假假的人类信息。庞杂的信息让我意识混乱。

草木生长,是为了让牛羊吃饱。牛羊活着,将自己献给猛兽。猛兽追赶众生,令其生长敬畏和智慧,死时将血骨归还于大地。我们无心,所以健美。即使枝叶衰败,血肉腐坏,也如花朵般绚烂。人却有无穷尽的念头,可到底无非一个“我”。

有时,我很羡慕在这里种树修路的人,我想对向我许愿的人说,与其求一棵树,不如种一棵树。去看看你们身旁低头劳作的人,奇迹是他们创造的,不是我。他们把自我的杂念、纷扰的世事,像用树皮包裹树心一样纷纷藏在梦里,沉默地生活。他们是人类,却无“我”。他们无中生有,造物也毁灭,因此成为这循环万物中的一分子,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活得够久,会见到很多人。人让我明白,生命最完美的时候,就是要败坏的开始。我曾经是一棵在沙漠里每天都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的小树,如今却被人们当作神祇,该到我败坏的时候了。虽然我依然是地上最繁茂的大树,枝干插入云霄,根茎直插地底,可我自己知道我病了。

我的身上挂满了广告、密信和传单,叶子都被遮住,再也不会散发花的芬芳。我身边香火缭绕,混杂着鲜血的腥臭和泪水的咸涩。闪光灯一天到晚闪个不停。时间错乱,我分不清白昼还是夜晚。空间错乱,我搞不明白我是在库布其,还是在大市场。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我也犯糊涂。我明明没有腿脚,却到处都是我的身影。我明明没有口舌,却有无数人对我说话。我是一棵树,可人们说我除了是一棵树,还可以是无数别的事物。如果他们是正确的,那就是我病了。如果我是正确的,那就是人类统治的世界病了。从我诞生以来,从没有和世界这样水火不容过。即使库布其遇到过整整一年的寒冬,我还是坚信自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可现在,我非常怀疑。

我承认我病了。我的病不在虫灾与畸变,而是我的精神之根被人类破坏了。我理解人类的话术,总有一天他们会说,这棵树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但就不能是一棵树。

这一天快来了,可当我不再是树的时候,生命对我还有意义吗?    

种    灭

人们都说,只要我活着,万物就活着。我越枝繁叶茂,大地越繁荣昌盛。可没有人敢多说一句,如果我死了呢?万物会死吗?时间会死吗?大地会消亡,重新回到虚无里变成风吗?风消逝之后呢?

我活得时间太久了,见过万物之死。飞鸟死时先从翅膀开始腐烂,饿狼死时最后化为灰烬的是牙齿,兔子死时时间会凝固在它的脚上,狐狸死时会让自己显得还能再活一百年。有些人死时人们都在心里笑,有些人死时人们未必当面哭。草死时草原还活着,树死时叶子先死光。一滴雨死时意味着大雨要来了,一阵风死时意味着它带走的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的我枝繁叶茂,人们都敬仰我,认为他们死了,我还会继续活下去。可我知道,我死期将近,而人们害怕承认我会死。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越不愿看到什么,它就越清晰得像一把剑般悬在头顶。众生把我当成了通往永恒的捷径,可是万物生,也就会死。它们共同定义了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死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它要和你玩一场你不得不玩的游戏,捉迷藏的规矩全由它定。你越是想躲开死,它越会追着你,直到抓住你,欢快地笑出声来。在这场游戏中,只有它一个胜利者。生命化为沉重的叹息,随风消逝。

沙漠中的万物都是我的孩子,万物都想永恒,可只有我意识到我会死,只有人愈发怕死。树和人,是多么无奈的一对母子。他们越来越迷恋彩光和欢笑组成的幻象,将世界变成了和死捉迷藏的虚无游乐场。我想对孩子们说,这世上不止死亡一种游戏。一棵树生长,一个人种树,一只候鸟赶路,一只蟋蟀鸣叫,都是各自的游戏。当你在你的生命里创造时,没有任何对手能战胜你。

没有黑夜到来的白昼即使再明亮,也不是完整的一天。等啊等啊,死终于来临了,那是上万年中平凡的一天,天空没有分裂,大地没有崩塌,夜空中缀满繁星,一个臭小子只是因为和家里人生气,就在我身上洒上汽油,用火柴点燃了我。历史一次次证明,能毁掉帝国、偶像和巨物的永远是渺小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我也不能从这个规律中幸免。

叶子蜷曲,枝条燃烧,树皮“噼里啪啦”作响,我在消失,人群围着我大哭,用水泼向我已被烧焦的躯干。大地呜咽,那是千万棵树在合唱愤怒的灵歌。生灵躲在草丛间瑟瑟发抖,生怕草木报复,让原野重新变为沙漠,死海再次来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我的观点——我在消失。叶子没有了,枝条没有了,树皮没有了,树心没有了。我在万物殆尽后的虚无中坠落,黑暗中似乎有一棵树在微微摇晃枝丫,她是我的母亲。我在消失……母亲说,快来吧,我接你回家。可家在哪里?我听不到涛声,四周只有灰烬,没有底。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死后的世界。我以为虚无是明亮的碧绿,无边无际,草原上的每一株草上都藏着纯洁的神灵。当死真正来临时,大火焚身的我才明白,死是一点点消失在平凡的日子里,在亲人怀抱中化为滚烫的黑色灰烬。

轮    回

在黑暗里,在死亡里,我看到曾经在那片沙海中陪伴了我无数个日夜的地心声音。它们幽蓝的闪烁,像温柔的雨滴。我说,我终于来了。雨滴们羞涩地笑,似乎我在讲一个并不幽默的笑话。雨滴们齐声说,你该走了。雨声哗哗啦啦,我感到黑暗在摇晃,我似乎在一枚蛋中。轻灵的雨声让这团灰烬有了活气。我诧异道,从我还是一粒种子时,你们不就期待我来吗?

雨滴们说,今天的我们,不是过去的我们。我说,可我还是我,我是一棵树。雨滴们说,你已经用一片再也不会存在的大沙漠向我们证明了你是一棵树。就因为你是一棵树,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这死亡之地不欢迎生命,不欢迎你。我说,可我的根已经被烧焦,我的叶子已经成为灰烬。这时,一阵歌声传来,那是库布其的女人们为不喂养刚出生驼崽的母驼唱的《劝奶歌》,歌声悠扬悲伤:

呔咕,呔咕

鸟儿一早就找虫子,

那不产乳汁的飞禽,

找虫子是为了雏鸟

……

我感到自己在渐渐发热,一些远古的回忆涌上我的意识。在歌声中渐渐变成有形的硬壳,重新将我从死的漫游里聚拢。雨滴说,一首歌唱完,还能再唱另一首歌。只要草原上还有一个牧人,歌就永远存在。一粒种子可以变成一棵树,一棵树也可以变成一粒种子,只要种子还在,树就还会生长。

在远方人世的歌声中,我感受到慈悲。无数滴雨推着我,从黑暗的废墟中向上飞去。在这场颠倒的大雨中,我看到千万年倒着从我身边飞逝。无数灰烬聚合,组织成我。光亮向我涌来,这场大雨猛地将我推了出去。

我感到皮开肉绽,无数的希望和生命从我身上涌出来。我重新看到了库布其,也看到了我那被焚毁的过去。一个少年凑到我身边,好奇地看看我、闻闻我。他爽朗地对身后的人群说,快来看!这棵死树开出了一朵花。

【作者简介:肖睿,1984年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内蒙古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南大学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上海大学在读博士生。出版有《一路嚎叫》《生生不息》《太阳雨》等长篇小说。曾获2019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一等奖、百花文学奖“网络文学奖”、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等奖项。另有编剧策划作品《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视剧,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台湾金马影展等多个著名电影节,并获得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