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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0期|海勒根那:塔木察格的雪(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0期 | 海勒根那  2025年10月28日08:32

海勒根那,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骑马周游世界》《白色罕达犴》等多部小说集、诗集。作品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青稞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译为西班牙文、意大利文、英文等在境外出版。

暴风雪从早上开始,天空昏暗得仿佛没有黎明就到了夜晚,乌兰巴托的天气预报说,四月初的这场大雪50年一遇。雪又肥又急,风和雪之间没有缝隙,铺天盖地。下午的时候,塔木察格大庆油田的一段过流动作保护跳闸,导致两个作业区的多条号线闪停。公司指令,值班职工两车一组,排查事故。老马是21作业区的办公室副主任,和我分为一组。我们俩开着皮卡车一前一后,顶着能见度不足5米的风雪,一口井一口井地检查。看不见路,路和所有标志物都被风雪掩藏起来,也分不清天和地,两者已没有界限,到处是纷飞的白絮,若没有北斗导航,别说油井,可能真连北都找不到。这种天气,只有偶尔从车灯前闪现的黑乎乎的噼里扑通的身影,才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物,而且有的眼瞅着就撞上了皮卡,老马的车子在前,一边赶忙刹车避让,一边鸣喇叭向我示警,那是牧民失散的马群牛群,正被风雪的长鞭驱赶,顺风惊逃。

从午后一直到深夜,几百口抽油机一一排除了隐患,检修过故障,各组才陆续回到驻地。我和老马是最后回来的,返回途中遇到了一群马,当中的那匹头马背驮霜雪,却掩盖不住黄得像金子似的毛色,它像勇士那样紧紧护佑着它的马群。这时,我放在操作台上的对讲机响了。

咋了,主任?我问。

小格,那群马的主人我认得,咱们应该把它们圈回来。老马说。

圈到咱生活区去吗?

对,要不它们会顺风跑丢。

这么大的雪,圈马可不容易。

咱们试试看。

接下来,两台车兜绕了好多圈子,才截住马群的去路,可风雪却与我们的意志相反,仍不停地挥舞鞭子,拼命催促它们,裹挟它们。马群一时不知所措,大黄马扬起前蹄,咴咴地咆哮,向皮卡车示威。老马和我一起打双闪鸣笛,驱使马群逆风回走,怎奈雪太大了,雨刷器都刮不及的雪不断遮蔽马的眼睛,大黄马不再顺从,突然一个闪身,尥起蹶子踢向我的车头,只听咣啷一声响,车身像被铁锤砸到了似的剧烈晃动,我赶忙转向,大黄马趁此空当,带着它的马群夺路而去,瞬息间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

我掉头欲追,老马用对讲机喊我:算了,这天气,四个轮子的追不上四个蹄子的,随它们去吧。

你怎么认出那些马的?回到生活区,我一边问老马,一边脱去湿得透透的羽绒服和棉衣,那是融化的冰雪和汗水里外渗透打湿的。

这群马你应该见过,它们是小布尔津家的马,我看到了它们屁股上的月牙形烙印,那匹头马名字叫“大黄蜂”。你忘记了,公司为哈拉哈苏木牧民援建集中供暖锅炉房和给排水管线,咱们去过他家好几次,还见过小布尔津圈马回来饮水,公马“大黄蜂”威风凛凛的,见了陌生人就前踢后刨,不让咱们靠近。

哦,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小布尔津还带着我骑过这匹公马呢。对,就是公司前年给他家安装马桶时,缺了几个管件,那几天刚下过雨,道路泥泞开不了车子,我说要不我过几天买了配件来再给安装,小布尔津心急,说啥要骑上“大黄蜂”驮我去镇上买。

你这个蒙古族人不会骑马?

嗯,我从小在海拉尔城里长大,从没骑过马。

完蛋货,老马撇嘴说,以后我教你骑马,等日后回国也好说自己来过蒙古国。

说话的工夫,我已吞掉了两盒盒饭,此时已又困又乏。我和老马说:明早我不吃早餐了,省下时间睡觉,主任你可别叫我啊。

咋的,这就累趴下了?老马闭灯,明天一早还要清理外运公路的积雪呢,另外还得腾出两间板房,给牧民备用,没看路上那么多牛马群吗?还不知是从哪个省、哪个苏木走失的呢,雪后牧民就会找上来,按公司惯例,得给牧民补给,有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牲畜,还要在这儿住宿。

折腾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累了,清晨,塔木察格草原只剩下比冰碴还冷硬的寒风,放牧着羊群般的雪屑,在地面四处游逛。老马毕竟是匹老马,一早起来说自己浑身酸痛,拿体温计一量,38.5℃,我和几个职工劝他休息,老马自觉没有大碍,坚持起来:嗨,一个头疼感冒不算事儿,咱得发扬“铁人精神”……

发扬“铁人精神”是公司口号,也是老马的口头禅,大家就笑。

驻地的清雪车陆续上路作业,我留下来和老马还有几个职工一起拾掇板房。老马做办公室这摊工作许多年了,心细,原来一房四铺增加到八铺,他还嫌不够用,又搬来一堆折叠床,按床数增加了被褥、洗漱用品,这还不算,他又找来一批军大衣。你这是要弄个军营咋的?我与他开玩笑。这叫以防万一,老马说,林子不怕鸟多,屋子不怕床多,知道不?

忙完这些已至午后,刚要稍事休息,老马的手机铃声响了,放下电话就喊我:走走,快跟我走。

等火燎屁股似的启车上路,老马才说事由,原来是哈拉哈苏木有个孕妇要生小孩,开车去乔巴山市医院,路上吉普车误在雪地里了,请求救援……

我禁不住问:主任,咱们石油公司怎么把当地政府的活儿都干了呀?

我是在国内呼伦贝尔市应聘到当地石油分公司当司机的,因为通蒙古语,两年前被调到蒙古国塔木察格大庆油田,入职时间短,有些事情还不能理解。

老马说:我们要的是国家声誉,懂不?随后连打了几个喷嚏——说起来,咱们还真为属地做了不少事儿呢,扩容发电厂,给牧民拉电,帮中心学校修缮教室,帮乡镇修建办公室、医务室,这个室那个室的,包括那达慕会场、垃圾处理场,还有多段公路,都是咱们修的,外加每年赈灾、草原消防灭火,而且不仅是咱们石油公司,所有的中资企业都在为属地作贡献,前两年中铁局还给乌兰巴托无偿援建了残疾儿童康复中心呢,那大楼可够气派的。

老马一路唠叨着这些,为的是不让我开车犯困。我开足马力,车轮卷起的雪屑像团团雾浪,由于积雪太厚,车子不时打漂,偶尔又被雪壳卡住,不得不倒车换挡,再费尽力气突出重围,那阵势像警匪大片里的飙车镜头似的。

老马一直扒着满是冰霜的车窗往外望,这时忽然叫了起来:哎,快看,快看,小格!

原来是一大群野生黄羊,数量之多乱花了人眼,乌乌泱泱地在雪地里奔涌。

好家伙,这黄羊群起码得有上万只吧?我惊叹。

嗯,肯定是从戈壁省和苏赫巴托尔跑过来的,这么大群黄羊都跑到东方省来,这儿可就要闹“黄灾”了。老马说。

闹“黄灾”?

是啊,黄羊可不止这一群,它们一来,这儿的牲畜更没吃的了,这叫“白灾”上面加“黄灾”,真是雪上加霜啊。

得,那过两天咱们公司还得赈灾。我说。

估摸是,总不能眼瞅着牧民牲畜和黄羊都饿死。

这么大的雪,“大黄蜂”它们不知被刮到哪儿去了,它们会一直顺风跑吗?

马群受惊,它们搅在风雪里就成了风雪的一部分,等啥时跑到风停雪静了,它们才会停下脚步。老马说。

那可够糟糕的。

我想的是小布尔津,那群马可是他的最爱,草原上的孩子真好强,小布尔津六岁就开始骑马放牧,在马背上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两个脸蛋儿被高原的风吹得通红,像两块烧着的火炭似的。我爱好摄影,家在大庆,离扎龙湿地近,我总爱拍丹顶鹤。可自从来了蒙古国,丹顶鹤拍不成了,这儿的牧民和五畜就成了我的拍摄对象。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马,马这东西和丹顶鹤一样有灵性。那时,我周末没事儿时就爱往小布尔津家跑,拍他家的马群,特别是“大黄蜂”,它通体金黄色,却生着长长的银鬃银尾,那真叫漂亮,而且据小布尔津说,它原本是匹普氏野马。

哦,“大黄蜂”是匹野马?我惊讶着。

是啊,那会儿它也就刚出生个把月,一个普氏野马群带它到哈拉哈河喝水,初春的光景,河面还没有解冻,只有一些雾气昭昭的浮水漫出冰层,不知深浅的小马驹却蹦跳到河心去了,结果一个趔趄滑进了冰窟窿,野马群不敢靠近,马蹄一旦踩踏,河面的冰层就会破裂,徘徊好一阵子可毫无办法,不得不弃它而去。幸亏小布尔津路过这里,他驱马来到离马驹最近的河岸,甩出长长的套马杆,套住在冰水里挣扎的它,再打马往外拉拽,好几次马驹就要爬上冰面了,都因冰层崩裂而前功尽弃。小布尔津后来说,是小马驹求生的眼神让他说什么也要救它出来,刺骨的冰水就快把它冻僵了,可它的眼睛仍旧闪闪发亮,就像有火苗在里边跳动,一点儿也不放弃自己,始终配合小布尔津,拼尽力气也要挣扎上岸。终于,在不懈的努力下,马驹获救了,那一刻,像从冰河里重生了似的,湿漉漉的小黄马使劲抖落满身冰碴,用四足支撑着小小的身躯,抖成一团也不肯让自己倒下。

嚯,可真棒!我赞叹。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