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山中
一
这地方潮湿、炎热,植物活泼葱茏、多肉多汁,且长得飞快,一旦任由它们霸占某地,没出多久必是大叶小叶、长枝短藤地纠成一团,酿成一股神秘、幽暗、霸道的气息。身处其中,你总担心有蛇或奇异的毒虫钻出来,吓你个措手不及。
没错,这里是岭南。在我这个过惯了干爽且四季分明的日子的中原人眼里,这一方水土堪称奇崛。
山上全是潮湿而红硬的瘦土,全无一点油分。路上有无数灌木纠缠。巨大的山蚂蚁像独行侠一样匆匆掠过路面,色彩艳丽的虫子跳梁而过,垂着脚爪战斗机一样悍然的野蜂飞过。还有白色的成团成簇的花突然斜伸过来,香味浓烈,宛如毒药,仿佛人多待上一刻就会晕倒。这万树万草,从哪里得了如此大的向上的力气呢?从这土壤的什么分子中找到了那野蛮剽悍的劲头呢?
走得多了,渐渐地,你能从诸多陌生面孔中认出一二来。从山下到山上,每时每地,都在悄悄地牵出藤子,伸出一对对尖叶子、默默攀缘的那厮,有一极粗极土的名字——鸡屎藤。辨认它的最佳方法,是揉碎叶子闻气味。粗布一样的叶子有股浓烈而闷闷的味道,这气味决不清新,却也不讨厌,它仿佛是高温加热过的某味,换言之,此物吸收无数毒辣的阳光和厚重的湿气,然后炼化结晶,形成一股奇异之气,当地人说它有止咳祛湿消积之效。
有时,医生开的中药中也有此一味。看它在瓦罐中飞身上下,那股浓烈的味道,仿佛已汲取了此地日月山川的气息,只要一摇身,即可成为一个短小精悍、深眉广目的岭南人。
山上另有一物,叫五指毛桃。它矮壮,枝、叶、果皆披绒毛,叶片五裂如手掌,根入土极深,仿佛与山土血脉相连。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根基,它的根带有浓烈的泥土芬芳。对,不是土腥味,而是浑厚芬芳,仿佛带着地气的精髓。此物性温,恰与土性相似,能补气祛湿,利筋骨,与北黄芪齐名。这里人喜欢拿它与排骨或鸡肉同煮,久煮之后汤色奶白、异香满室,堪称补而不腻的佳品。
比较二者,鸡屎藤喜欢向上向外攀缘,而五指毛桃则向下深深扎根。前者动,药性以通利为主;后者静,不留形迹地补益。前者是顽皮的孩子,后者则是有些年纪的母亲。前者多得火力、热气,后者则有地气。
不唯草木,此乡人物亦是奇崛。某年月日,我参加某人家宴,得以见到许多住在遥远深山中的人物。这些人多深目高颧、口唇微凸,语音铿锵,我却半句都听不明白。因为耕作辛劳,他们个个皮肤黝黑、骨节突出,全身上下全是皮和筋骨,没一丝赘肉,仿佛多一点脂肪,都会被太阳蒸发掉或化作汗水逃逸而去。见惯了中原人的肥白、高壮、圆润,乍一见这群人,我心中震惊半天。
这样的相貌、身材是深山劳作的结果。大山屏蔽了他们与外界的交接,大山也给了他们硬如金属的筋骨性情,以及仅山里才有的各种出产。
我还记得,那次喝罢酒,山里的客人们默默告别,走入更深的大山中去。也正是自那日起,我正式成了一个岭南山里人的老婆。
二
一个冬日。清晨,我在微雾中入山。
山下是一条河,河瘦,水急。我在半山凝望对岸,一切都被雾泡着,有鸟声传来。经过雾的过滤,这声音轻微渺茫,但一定是陌生的鸟。我循声搜过去,对岸一棵树尖上,依稀有东西在动,蓝色的——在鸟界,这是多么罕有的颜色!望远镜里,一只通体亮蓝的小鸟且飞且鸣,它似乎正需要这雾来掩盖自己的稀世之美。每一次,它朝天空疾飞,到一定高度就翩然回落,绕树一圈,又定在原处。
铜蓝鹟,岭南山区的冬候鸟。后来,我在山里、菜地边、小河边,甚至在自家窗台下见过它多次。
菜园边的李树枝上,一只雄性铜蓝鹟久久地旋舞。白头鹎、红耳鹎、斑文鸟、珠颈斑鸠、鹊鸲来了又去,没有一只为它停留。它的美艳如此孤独。如果一只铜蓝鹟等不来另一只铜蓝鹟,它该怎么办呢?我颇为它担心。所幸,李树林边,我终于看到了一只灰蓝色的雌性铜蓝鹟,它把自己藏在叶丛里,安静地看着一切。
山里也有大嘴乌鸦。大嘴乌鸦的叫声,尤其是傍晚的叫声,会让人心生凄惶之感。“啊——啊——”它们叫起来了。望过去,夕阳刚好挂在山尖,大嘴乌鸦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一只一只,在远山的松树枝上落下来。这遥远的叫声,给渐渐冷起来的大山加了无数苍凉。
天气好的时候,会有蛇雕在山顶滑翔。它们往往两只一起,趁着气流,在高处移来移去,翅膀却久久不动,翼上的白色横带清晰如画。它们那宽长的双翼之下,是山、树、河、稻田、村子和炊烟……
在此地,我曾见到一只褐冠鹃隼。彼时,我正在树下,只见它从远处飞来,无声地收拢双翼,落在一根斜伸出来的竹枝上。它冠羽高耸、虹膜金黄,竹枝摇摆不定,而它却稳定如铁,自有一种奇特的、异域的威严。
山里有各种干货——豆角干、笋干、菜干、狗豆干、艾叶、龙眼干、荔枝干,还有各种晒干的草药。
回山里过年。孩子拉肚子,孩子奶奶在橱柜里掏摸半天,找出一小团干草,煮了半碗水,端过来,劝道:“喝点‘凉水’吧,喝了就好了。”这是什么“凉水”?“雷公根啊!喝了雷公根,肚子就不痛了!”一家人游说,他们都是喝这个长大的。我尝了一下,是淡淡的苦。雷公根也是山里特有的野草,田间地头、树下河边、砖头缝里,它匍匐着长满一地。
杀一只鸭子,不约而同地,人们会说:“煲地胆头啊,煲地胆头吧。”后来,我果然在鸭子汤里看到了一团团草根,那就是地胆头。鸭子汤端了上来,浅浅一碗,是陌生奇特的味道。喝了许多次之后,我的味蕾也开始欢迎这味道,舌头一触及它,鼻子就忍不住想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猪脚,大概率会用“狗豆干”来焖。狗豆又名藜豆,把它的嫩豆荚处理好,晒干,就可以保存很久。用时泡发,与猪脚同煮,久烹之后肥厚的狗豆干吸纳了猪脚的滋味,变得丰腴肥美有嚼劲,滋味不让猪肉。
三
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年来了。鞭炮使山里硝烟弥漫。家家户户煮了肥鸡,装在篮子里,先去拜村头河边榕树下的社神,即土地神——摆祭品、装香、祝祷、点燃鞭炮、斟茶或酒,再祝祷一番。尔后是拜祖宗祠堂。祠堂里牌位林立、氛围庄严,与社神祭坛的质朴、随意形成鲜明对比,祭祀仪式仍旧一致,照例摆上肥鸡,装香,祝祷,点燃鞭炮,斟茶或酒,再祝祷一番。
孩子奶奶燃香后,会依次为家人祈福,每次到孙子,都是这一句结尾:“保佑阿畅花一样红啊……”不知道她从哪里学到如此奇妙的语言。祠堂前面就是稻田,祭祀祖先时,要在祠堂外面对着稻田祝祷一番。我依葫芦画瓢,对着稻田,鞠一个躬,再鞠一个躬,再鞠一个躬。
一天,孩子爷爷殁了。晚上,我们赶回山里。灯光下,站了一屋子的人。丧礼的第一个仪式是去“买水”。老人的儿孙们都穿着丧服,趁着夜色慢慢走去河边。焚香烧纸后,儿孙们往河里抛几个小钱,算是给河神的“买水钱”,尔后顺流取一钵水捧回家,用这向神祇买来的无根水为逝者净身。“买水”仪式必须要晚上做,又必须在半夜12点前完成。
河就在自家窗下,日日夜夜哗啦啦地流。山里人家的房屋大都倚河而建,从小到大,他们在河里洗衣服、洗菜、洗脚、抓鱼、游水、养鸭子,现在又用它给逝者净身。
孩子爷爷的骨灰依例被安置在自家田头。正式安葬的日子,他们为老人选择了山上乌榄树下的一个位置。我跟随上去看,坟茔已经做好,是干净整洁的所在。从坟茔处望出去,是自家的老屋、河流和整个村子。这棵乌榄树似乎已经有极高的树龄,它高大巍峨,身上披满苔藓。乌榄树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肉桂树,我掰下一片叶子,揉一揉,一股甜辣芳香之气直冲脑门。
孩子奶奶没有上山,她在床上默默躺着,慢慢消化着哀伤。我邀请她有空到城里去住,她摇摇头说:“不去了,就是在这里了,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