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城守前”大家庭
来源:解放日报 | 谢冕  2025年10月15日08:16

1949年8月29日,我带着简单的被褥和几件随身衣物,前往福州城内一个叫“城守前”的地方报到。那里是刚刚结束淮海战役和上海战役、千里行军南下福建的83师师部机关的驻地。那是个陈旧的大院落,被选定为83师文艺工作队的住址。

这一年8月17日,南下的部队进驻福州,83师被定为守卫省城的城防部队。师文艺工作队在此组建。这一年8月,我在《星闽日报》发表《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一文,这篇文章是我对过往的告别——告别了在程埔头度过少年时光的老屋,告别了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父母,也告别了我省下糖果钱一本本积攒起来的书。我把心爱的书托付给父亲保管,从此投身于“革命大家庭”。那一年,我刚读完高中一年级。

我认定,城守前这座大院子是我的除了与父母亲一起生活的“故里”之外的另一个具有崭新含义的“故里”。遥远的1949年,距今已76年。我从一名17岁的高一学生活到了今天,始终将城守前这座大院子牢记于心。

城守前这个地址,是当初驻军前来招兵的指导员留给我的。那天一早,我忍着泪水悄悄离家。从此,我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此后,我随部队住过许多地方:山村、海岛、战地、练兵场,我睡过门板,也曾与猪为邻睡过地铺。但我始终认定,这座最初接纳我的大院子,是我终生难忘的“故里”!

那时的从军者总爱把自己原先的家叫作“小家”,而把城守前这样的军营叫作“大家”,这是暗含着“舍小家为大家”励志意味的称呼。我在“新居”城守前找到了一个铺位——连排的木板,左右都睡着素不相识的新兵。我对一切都感到怯生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怀着告别往昔的心情,我怯生生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想家,想母亲,想我那个小楼和小楼里的小书桌,桌上还摊开着我的暑期作业。还有那些我省吃俭用买下的刊物和书本。

家里的日子一向过得窘迫,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了年迈的父母肩上。那时,最让我揪心的是每个学期的学费。

在那困难年月,物价飞涨,货币几同废纸。学校要求学生用大米代替现钞缴费,每学期要交几百斤大米。为了凑齐学费,家里变卖、典当物品,四处筹借物资。多亏了我那情深义重的寡居姐姐,她将自己的陪嫁衣物和珍藏的首饰倾囊而出,为我凑学费。再加上小学老师李兆雄的协助,学校最终减免了数十斤大米,使我得以继续学业。

年年如此,令我身心俱疲。

满街的饿殍与伤兵,让我看不见前方的路。就在此时,解放大军如神兵降临,势如破竹。

1949年8月17日,神兵直抵福州城。炎夏时节,烈日当空,长途跋涉的士兵身带血迹与汗污,露宿街头,不进民宅,正义巍然,震撼我心。对旧生活的绝望,加上对眼前发生的新生活的向往,以及我小小的浪漫情怀,让我未经与父母商量,便决心投身于新生活的行列:我选择了我的“新家”——城守前!

那些日子,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历史巨变。在集体阅读《大众哲学》和《改造我们的学习》的同时,我们怯生生地练习跳秧歌和打腰鼓这些来自北方的文艺节目,我们阅读带着墨香的报纸,谛听来自远方的足音——新中国,正轰轰烈烈地向我们走来。那些日子,我们和所有的人一样,为了一个崭新的理想而欢喜着、工作着。我们这支幼稚的文艺工作队,开始编写和排练为新中国诞生而准备的节目。1949年10月1日,当北京天安门的礼炮响起,我们为迎接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高举旗帜,擂响腰鼓,行进在福州的大街上。那一年,我17岁,一个初次离开父母、投身“大家庭”的新兵。

城守前,是我寄托理想、开始独立生活的难忘之地。

阔别已是七十余载,它在何方?是否还在?我念兹在兹,此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