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大藤峡
一
我站在半山腰,手搭凉棚瞄了瞄,大藤峡的太阳似乎比其他地方胖了一些,红彤彤的有点婴儿肥的味道。我想起了《两小儿辩日》中关于太阳远近、大小、凉热的辩论,当时“孔子不能决也”。但我现在可以判断,可能因为我们到达大藤峡的时候正值中午,太阳从头顶呈90度直愣愣地照射着大地。
我的感觉是对的。当地旅游部门的陈军说,大藤峡位于广西贵港的桂平市,北回归线正好穿过大藤峡。什么是北回归线?就是太阳掉头转身的地方。这样说吧,太阳像一个手电筒照射着地球,它的直射点夏至的时候位于北回归线,而后掉头朝南,冬至的时候来到南回归线,而后再掉头朝北。正是太阳的直射点在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移动,导致了昼夜长短的变化和四季的轮回。
今年夏至,我们到位于北回归线的大藤峡的时候,太阳直射点刚刚掉头朝南没几天。我长期生活在北回归线以北,所以在到大藤峡之前,很少晒到过这么直的阳光。换一种说法,也不知道对不对,按照几何定律,两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证明我们在大藤峡是离太阳最近的一次,看到的太阳自然而然就是最大的一次了。
当地朋友担心烈日炎炎把我们晒坏了,为我们每个人准备了一顶草帽,是用麦秆编织的那种,还带着一股麦子的清香。小时候,每年夏天收麦子的时候,我都会割一捆麦秆,编织几顶金黄的草帽,下地干活或者放牛就戴在头上,既可以遮阳,看上去又特别潇洒。
正午的太阳确实很大,气温也升到了36摄氏度,但是我拒绝了这顶草帽,因为太阳热烈,却并不毒辣,反而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爽朗和温暖。我分析了一下,太阳之所以给人不毒的感觉,可能和大藤峡美妙的生态环境有关。
首先是因为水多林密的关系。大藤峡三面高山,峡谷里是一片蓝汪汪的水,像一个巨大的放满了水的浴盆,以至于通往大藤峡的盘山公路,像沐浴者解下来的腰带,只能挂在半山腰了。
我初见大藤峡的时候,以为这是一个湖泊,甚至是一个被托举到半空的海。但陈军介绍说大藤峡妥妥的是一条江——黔江的下游而已。黔江由柳江和红水河汇合而成,穿过大藤峡后和郁江相会,孕育了浔江,最后成为珠江水系的一部分在澳门附近注入大海。
我还真没有见过如此大气的江,只见水面宽阔、深不见底,而且水质清澈、流速缓慢,只有水鸟掠过的时候才会荡起轻波微澜。在这样的水里沐浴,自然是惬意的,又是痛快的。你看看两岸的层峦叠嶂、一草一木本就一片青翠,依然郁郁葱葱地躺在水中,在荡涤和浸泡着那一颗颗至纯的心灵。
而且,沐浴的过程中有背景音乐。这音乐是知了演奏的,时而独奏,时而二重奏,时而一曲交响,时而安静得像时光停止了一般。知了的乐器并非人类发明的,只是顺手从身边拽过一片桉树叶或者芦苇草,这些植物是刚刚浸润过露珠的。或者说它们根本不需要乐器,因为它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支竖笛。所以,它们演奏的音乐和城市音乐完全不同——清纯,舒缓,原生态,像一首经典的乡村民谣。
听到这样的背景音乐,我感觉格外清凉,真想扑通一声跳入“浴盆”,与群山来一次同浴共沐。可惜我不通水性,是一个笨拙的旱鸭子。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目光所及,心之所至,皆是青山绿水,谁还在乎头顶的婴儿肥啊,反倒以为这是壮族姑娘灿烂的笑脸呢。
其次是因为云的关系。大藤峡的天真蓝,蓝得没有一点杂质,蓝得让人一指头就能捅碎,所以天就是天,云就是云,绝对不会混在一起。而那一朵朵云陶醉地挂在天上,像一团团新弹的棉花,更像一匹匹新缫的蚕丝。阳光就是透过这些云照射下来的,像被过滤了一遍,炙热、焦虑、烦躁、激烈等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一一过滤掉了,洒下来的只有纯粹和温暖。
所以,洒在大藤峡的阳光并不是惨白色的,而是橘黄色的,像一杯鲜榨的橘汁,或者一碗清亮的玉米粥。你如果仔细地闻一闻,还真能闻到玉米粥淡淡的香甜。关键是这些云是有影子的,它们的影子像一层薄纱一样淡淡地覆盖着大藤峡,再次消解了大藤峡盛夏的体感温度。
二
大藤峡的云的颜色也是变化的,可能刚刚还是一朵白云,现在似乎染上了淡淡的寂寥,变成了一朵乌云。但是,不管白云还是乌云,在太阳的照耀下都是透亮的,投下来的影子也如蝉翼一样透亮。
大藤峡看似无风,其实有风轻轻地吹过。所以白云或者乌云看似一动不动,实质上是在闲庭信步着呢。不信,你看吧,刚刚还在这座山头,过一会儿已经溜到了另一座山头。
对,就是“溜”,溜索的“溜”。这里之所以叫大藤峡,据说是古代长着一棵巨大的藤蔓。这里曾经爆发过几场农民起义,最大的一场前后延续了近200年。想到这里,我低头一看,竟然在草丛中捡到了一件“宝贝”。它是铁的,已经锈迹斑斑,长约10厘米,呈W 形状,特别像剑柄上的护手,说不定还真是哪位勇士留下来的呢。
在这些起义故事中,最有名的人物叫侯大狗。我查了二十四史的《明史》,确实有关于“大狗”的记述:“贼魁侯大狗等大惧,先移其累重于桂州横石塘,而立栅南山,多置滚木、礧石、镖枪、药弩拒官军。”
侯大狗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以烧炭、帮工及打猎糊口。他为人正直,有情有义,在当地很有威望,因为不堪官僚土豪欺压百姓,于正统七年(1442年)联合他人在大藤峡地区发动起义。起义军所到之处,侯大狗就下令开仓济贫,深受群众拥护。
成化元年(1465年),明宪宗派韩雍、赵辅等人率16万官兵前往征讨。官军纵火烧山,侯大狗被俘,第二年春被杀。《明史》写道:“先后破贼三百二十四寨,生擒大狗及其党七百八十人,斩首三千二百有奇,坠溺死者不可胜计。峡有大藤如虹,横亘两厓间。雍斧断之,改名断藤峡,勒石纪功而还。”到了明正德年间,断藤峡又改名为永通峡,至于到底何时恢复了大藤峡之名,就无从知晓了。
大藤峡北岸以北不到30公里,是著名的太平天国金田起义遗址,两者之间就隔着一个龙潭国家森林公园,那里怪石林立,瀑布飞流直下,密布着五颜六色的奇潭,如今依然生长着被誉为“茶族皇后”的金花茶和“植物活化石”的桫椤树等二十多种珍贵植物,还有猕猴、娃娃鱼等十多种国家保护动物。正是因为这神出鬼没的自然环境,那位侯姓勇士当年总结出了一套流传至今的战术:“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官来我走,官走我还。”
三
我突然想到了毛主席创立的游击战术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游击战术又棋高一着,讲求的是主动出击。
毛主席和大藤峡之间还有一段佳话,这就要提到壮族女孩岑云端了。岑云端从小喜欢跳舞,12岁入伍成了一名小小的舞蹈演员,后来多次在文艺晚会上得到毛主席的接见。
在一次交谈中,毛主席听说岑云端是广西贵港人,便聊起了大藤峡农民起义,但岑云端不了解那段历史。毛主席便随手拿起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大藤峡”三个字。岑云端如获至宝,经请求得到同意后,把那三个字带回广西,作为重要文物资料被保存在当地的博物馆里。
如今,大藤峡的悬崖峭壁上雕刻着毛主席写的“大藤峡”三个字。据陈军介绍,岑云端带回广西的三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字小,笔画细,直接放大肯定不行,只好采取了集字的办法。我问这三个字真正的出处,他只是神秘一笑。
我回到家,找来《毛泽东书法全集》和雕刻在悬崖上的“大藤峡”进行了认真比对。我判断,“大”字应该出自《沁园春·雪》:“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峡”字应该出自《水调歌头·游泳》:“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在毛主席的诗词书法里,我并没有发现“藤”字的身影。资料显示,毛主席特别喜爱《滕王阁序》,有一年,他和家人谈到王勃的时候,非常高兴,便挥毫录下了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后来,这幅书法作品被当成对联,镌刻在重新修缮的滕王阁大门口的立柱上。
“滕”和“藤”已经相当接近了,可惜毛主席并没有落款“录自《滕王阁序》”,让我们错失了一个原汁原味的“滕”字。而大藤峡悬崖上的“藤”字是组合起来的,用了草字头、月字旁,再把繁体字“勝”的右半部略微改动了一下。
坐船从大藤峡驶过,远远就能看到南山上有一块铁锈色的悬崖峭壁直插云霄,上面写着“大藤峡”三个气势雄伟的红色大字。这是“蜘蛛人”雕刻上去的,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更显得苍劲有力了。
大藤峡不仅是生态旅游区,更是一个气势磅礴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在工程设计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生态环境保护。这里是许多鱼儿的故乡,其中就有十分珍贵的鲥鱼。为了让鱼儿顺畅“回家”,在黔江主坝和南木江副坝区域专门留下了两条“贵宾通道”——总长度9235米的仿自然生态鱼道。
我看到了建在桉树林的鱼道,像一条蓝色的小河,河水潺潺流动,河边绿草青青。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鱼儿便会翻过大坝,洄游到老家,在那里修身养性,相亲相爱,生儿育女。
从游船上下来,大家都意犹未尽,我独自一人留在后边,爬着几百级台阶离开了大藤峡。我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游览码头停靠着一艘船,有一青衣女子站在船头,正从江里打水洗头。她每吊上来一桶水,荡一荡自己瀑布一样的长发,再把水哗啦一声倒回江里。她打了一桶又一桶,洗了一遍又一遍,打水的声音,洗头的声音,倒水的声音,以及长发上水珠纷纷滑落的声音,在大藤峡里回荡成了一曲美妙的音乐。
我明显感觉到,爽快的情绪浸透了她的衣服,同时也浸透了我的身心。
我不禁感慨,在明年的夏至,太阳直射点还会回到北回归线,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重回大藤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