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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学温:厚重的书写与隐晦的表达——探析吕新《深山》的艺术价值
来源:《火花》2025年第1期 | 闫学温  2025年10月11日15:36

2024年夏秋之际,先锋文学作家吕新携带他历时八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深山》登上山西文坛,震撼着读者的心灵。一个落叶萧萧的深秋夜晚,我开启了《深山》的阅读之旅。翻开书,读上一段,依旧是晋北那方土地,依旧是诗一样的语言,依旧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依旧是那种令人揪心的灰色格调。严密扎实的语言排山倒海,随处可见的隐晦意象令人沉思,油画般的画面感令人混沌朦胧。书中的人物如草芥般在混沌中出生,在混沌中劳作,在混沌中发泄着可怜的欲望,最终在混沌中走向生命的终点。只在他们行走过、劳作过、哭过、笑过、喜过、怒过、卑微地活过的土地上留下一丘长满荒草的黄土堆,任植被根茎吸吮他们残留在土地中的骨血……读得非常吃力,但也在阅读中享受着极大的阅读快感和心理满足感。也许,作家写作的时候是在暴虐自己,虐情,虐心;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在挑战自己,挑战自己的理解能力、鉴赏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及至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抬起头,眼前依旧是那座深山,依旧是那群生活在深山中的人们,依旧是作者潺潺如溪流般的诗性语言,只觉得余韵袅袅,辽远悠长。

三线并进,互补互证,形成复调叙事格局

《深山》这部作品,没有注重故事情节的演绎,没有完整的故事主线,而是从人物形象刻画入手,将小说人物按照家族区分开来,形成一个个叙述个体、群体,如五灯家、耗子家、杜林家、七板、三爷、“她”等。每一组人物看似没有关联,实则最终都通过村支书谷正楼、治保主任孙五等人物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小说结合体。这一组组人物群像就如同一片片花瓣,被紧紧粘合在这块位于晋北、具有鲜明地理标志的故事发生地,一个叫做深山的花蕊周围,层层叠叠,层次分明,如一朵灰色的花朵在晋北的风中摇曳,气韵那么悠长。

小说中作者共使用了三种视角,形成三条叙述主线,相互补充,齐头并进。首先是全能全知的上帝视角。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的正文部分,以客观、冷静的笔触描述小说故事的进展,刻画着小说中林林总总的人物形象,描摹着复杂、残酷的社会形态。其次是以杜林的视角,用记笔记的方式发表着对小说事件的评论,也在表述他的心迹。对于上帝视角和杜林视角不能呈现或者不方便呈现的部分,作者在每一章的文末通过自说自话的方式补充进来,用楷体字排版加以区分,这就是小说的第三视角。这一部分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点睛之笔,作为独立的存在,无论从叙述的语气,涉及的人物及故事情节,表现出的内心独白似乎都呈现出寓言的特征,寥寥几句,令人深思但又一时不得其解。在阅读全书后,将这三种视角结合起来仔细一想,作者的苦心立即呈现出来。与残雪小说混沌一体的文本特征不同,《深山》的三种视角互证互补,形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个体,有助于读者对小说环境、人物内心世界、隐喻内涵进行体验式的感知,从而更感性、深入地了解小说本体,呈现出的探索意义更耐人寻味。

从故事容量方面来说,作者则通过书中每个人的视角,尽力地拓展小说容量。与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单一的叙述视角不同,在这部小说中,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个叙述视角。他们的眼睛又都具有蜻蜓等动物的复眼功能,能够360度地感知环境冷暖、人性深浅、社会百态,而涉及的人物、事物也呈开放式的展现。特别是 “她”刚嫁到深山去供销社那一段,涉及的人物就有下棋的人,供销社喝酒的张东洋、板斧和语文老师,卖货的张财旺,还有最后进门的谷正楼等,这些人又构成了一个小社会,形成单独的叙述单元;几个女人去焉罗山那一段,呈现出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山、石、沙、土、树、风、烟、雾、露、河等描写,更有人们求药、买黄布时虔诚的心理等——在《深山》中组成一片花瓣的全貌,再与其它花瓣有机组合,形成小说整体,作者的叙述功力由此实现。

意象与具象结合,呈现出虚幻而又真实的艺术特征

通读全书,我一直认为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有原型,这些人物或许是作者故乡的乡邻。他们与作者朝夕相处生活过几十年后,令作者在走出故乡后依旧不能忘怀,反而越发清晰,越发思有感触,于是写出这样一部致敬故乡的作品来。一般来说,作家的文学作品都有回望故乡、反思过去岁月、带有某种怀念的成分在里头,因此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具有总结过去的形态;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也是过去某些人物的性格综合体。《深山》这部作品中的杜林也就有了作者自身的影子,或者说有了作者身边非常熟悉的人物原型的影子。

由杜林延伸开去,小说中一组组的人物形象,如五灯、耗子、她等,也都活灵活现站在这座深山里面,回过头来在向读者张望,或者是在朝阳中,或者是在夕阳下,或者在凛冽风中,或者是在湿风冷雨中。作家在刻画人物形象过程中,使用了对比映照(五灯与耗子、她与美琳)、事件强化(学校砌墙、耗子命运)、氛围渲染(三爷过寿、她与初恋幽会、深夜捉奸、群众赶集)、个性描摹(杜林、她、耗子)、群像点化(谷正楼、村里的媳妇们)等艺术手段,不断丰富人物形象,不断加深人物心理挖掘的力度和深度,使小说中描写的人物形象超出了时代特征而具有普世性。也就是说,小说中所塑造出人物形象的精神特性,可以适合任何一个社会时期。

小说中杜林、五灯、耗子等人物都是具象人物,他们有自己的命运与故事。如杜林是一个有着自己思想,不向命运屈服的一个知识青年形象。面对谷正楼等乡村权势的讽刺与施舍,他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最终走出深山、走出乡村,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五灯一家则是乡村人家的代表。五灯出场时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母亲懦弱,父亲脾气极臭,兄弟之间既相互拆台,又相互成就,这样就组成当时社会形态下常见的家庭模式。再如耗子一家,父亲银焕是个失心疯,母亲常年有病,耗子又身板瘦弱,就这样一家人,在任何一个村里都是可怜的存在。虽然日子过得这么难这么苦,但再恶劣的环境,他们对生活都充满希望。耗子母亲去世前与耗子的一段对话就表露出她的心迹:也想像村里正常人家一样,为孩子风风光光地娶媳妇,欢天喜地地抱上孙子,可这一切希望都随着她的去世而熄灭。然后耗子被“五保”,接着失学、放羊、跟车,最后下坡时车辆失控被摔死……耗子家的绝户,从侧面反映出文明社会中残存的自然法则。

另一类人物如孙五、谷正楼、七板、三爷、“她”等都是意象人物,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如孙五、谷正楼和七板,则是乡村权力的象征,是活生生的乡村社队一级管理人员的形象。孙五的看似恪尽职守实则利用职权谋私利的行为;谷正楼对权力的迷恋以及利用职权与多个村民媳妇保持不正当关系的行为;七板眼见谷正楼滥用职权满足私欲时不平衡而又无可奈何的心理,以及众多已婚妇女将与谷正楼保持不正当关系当做自己魅力体现的畸形思维等等,将乡间村人的“官本位”思想残余刻画得淋漓尽致,颇具讽刺意味。

三爷这一人物与传统乡土小说中年高德劭者迥异,是一位失意老人的形象。老人受了一辈子的苦,到老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连个像样的生日都没有过过。还是五灯张罗着为老人过寿,但临近过寿的日子老人却去世了,临老了都没有吃上过寿的肉。中国乡村养老,依旧延续着几千年来的养儿防老模式,于是儿子的好不好,对老人的孝顺不孝顺,就看老人的造化了。

至于“她”这一人物形象,在当时的乡村则更具有普遍性。“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或者对作者来说,乡村中她的形象太多了,可以叫小芳,也可以叫翠花,名字只是代号,而命运却是出奇地一致。如书中“她”的遭遇,婚姻不如意,出轨初恋情人,最终被夫家识破、暴力对待……这种命运,放在当下年轻人的眼里一定会不可思议,可在当时却是一种常态化存在。这种意象式的人物形象让作品呈现的广度和深度不断拓展,进而有了普世性。而这种普世性的存在,则加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成为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必备因素。

内在隐喻,外在张力,令文本呈现出寓言特质

书名《深山》本身隐喻性就很强。明面上,作者是在写地理位置的深山,从字面意义或者人们认知中,都认为这个深山必定是闭塞的,与外界缺乏交流的,生活着的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必定是传统的、陈旧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们眼神空虚、命如草芥,却又极其认真地活着,这深山也就有了精神枷锁的隐喻。同时,作者也在用人物的行为来隐喻深山里的人们对于生命的态度。如为耗子一家三口处理后事的是相同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还一边抬棺材一边嗑瓜子;如二灯死后二嫂改嫁,五灯跟随她时漫天的黑雾让二灯死亡的谜团越来越浑浊,也似乎让一切怀疑都有了落脚。

再说小说中的梦境描写。那些噩梦,幻梦,白日梦,淋漓尽致地呈现出人物的内心感受,反映出人物的心理状态。如五灯跟踪荣庆时的梦,“她”嫁到深山后做的噩梦和杏花说话的梦,耗子大风杀人的梦,语文老师高声朗诵的梦等等,梦境中出现的迷雾、杏花、血色、大风、耗子的姨姨、语文老师的表情等意象,或预示、或展现、或沉醉、或迷茫,与人物性格、故事走向密切相连,梦境与现实相互切换,引发读者的沉思和感悟。

环顾书中,隐喻可谓比比皆是。书中人名如耗子,暗喻人物性格及命运;耗子父亲“银焕”,是否预言隐患呢?还有书中所写的老赵父母对话中的“狼”,是否也在预示着“她”的出轨和悲剧命运?至于书中蚂蚁的意象所指,是否在隐喻着这世间终日看似忙忙碌碌实则无为无果的芸芸众生?更有砌墙桥段,作者在隐喻什么?明着是校长与众教师对付银焕,实则是所谓的文明思想与平凡愚昧的对立。墙的竖立,对立更坚不可摧,可最后墙没有竖起,银焕死了,所谓的对立立即冰消瓦解。校长教师们的狂欢预示文明战胜愚昧,希望战胜恓惶,而这一章的杜林笔记也从侧面暴露了校长与教师的眼界格局。群众意见在砌墙前后的罕见统一和土崩瓦解,是否在预示着基层管理模式从集权统一到权责分散?抑或是作者对当下农村社会形态的反思?更有书中随处可见的乡村灵异事件描写,总让人觉得在毛骨悚然中隐藏着什么。上述这些意象、梦境、隐喻的描写,无疑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

个性的语言,渐变的色调,形成难以言说的美感

书的前半部分句子是密集的,一句顶着一句,甚至动辄四五十字的一句话,让人一口气读不完,给人压抑沉闷的感觉。阅读这种语言,总让人觉得黏糊糊地沉浸其中,拖拽着读者不由自主地往下读。这种语言所表现出来的意境也是混沌的,就像糊了浆糊或者隔着毛玻璃,隐约而又模糊。但到砌墙以后,小说的句式短了起来,句子的节奏明快起来,这样的句式使人的心境也一下子跟着明朗起来——前半部分压抑沉闷的语言氛围,与后半部分明快的语言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语言色彩的变化,难道是作者在向读者倾诉什么难以言说的变化?可以说,整部小说中,砌墙就是小说事件、色调、句式的分水岭。砌墙之前人物形象相对模糊、破碎,语言句式冗长,晦涩难懂;“砌墙”之后,所有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完整、饱满。《深山》的语言像诗歌一般,节奏分明,韵律悠长,鲜活的方言使用使小说具有明显的地域特性,如晋北人口中的“挽疙瘩”“蝎蝎螫螫”“曲舒着身体”等,使小说读来有着独特的体验感。

不同于单一的阴晦或明丽色调,吕新的《深山》呈现出一种由阴而明的渐变色调。前半部色调灰暗,语言混沌,生涩难读,很难让读者快速进入阅读状态。随着故事的发展变化,从耗子妈去世后,小说的色调一下子明朗起来,但是稍微迟了一些——普通读者前面都读不进去,如何窥见后半部的精彩?后半部色彩明朗的同时,也使小说逐步趋于写实:叙述完整了,人物形象明晰了,象征意蕴语言大幅度减少了,寓言性、隐喻性明显弱化了,语言平实了,少了前半部分的诗性。这种前后用力不均,形成独特叙述风格的同时,也影响了小说的可读性,或可视为小说的一处不足。

回望《深山》,明显感到书中的人物们在晋北那片苦寒之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今天与明天、今年与明年相同日子的苦闷;也能感到恶劣的自然环境,艰难的生活,使深山里的人们思想已经麻木的那种状态,麻木得只剩下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性。他们在麻木不仁得忙着生,忙着死,虽有抗争,却被生活的浪花击得粉碎。于是他们在舔舐伤口的时候,也在揣摩生命的真谛。相对应的,我们也清晰地看到作家吕新将小说中的深山作为故乡,对描写对象那种难以磨灭的情怀和对生命敬重有加的悲悯——苍凉大地上的生命交响是这等无力!其实,何止是乡村,作者是透过乡村在思考现代人如何破解精神危机,思考如何让凋敝的乡村能够重现生机。

笔力雄厚,震撼心灵。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中国先锋文学的一次重要发声,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部具有非凡意义的力作。

闫学温,山西万荣人,现供职于某中央企业。在《劲旅》《中国铝业报》《中国有色金属报》《河东文学》《火花》《山西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3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黄土天地间》、长篇儿童小说《会唱歌的苹果树》2部,其中《会唱歌的苹果树》获得第二十五届北方优秀文艺图书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