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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红:在深山的更深处——《深山》阅读札记
来源:《火花》2025年第1期 | 张瑞红  2025年10月11日15:27

读书会遇到各种情况,有时一部作品,来头很大,呼声甚高,但死活读不下去;有时忽然一个不起眼的书名,悄无声息地一下子就攻城掠地、漫山遍野了。吕新的《深山》属于后者。作品以一种腾挪跳跃的方式,一边叙事,一边思索,一边彩绘,一边执梆板,讲述深山里男女老少的悲欢,表现深山里众生朴素的智慧,描绘深山栉风沐雨的沧桑,敲击出深山饱经忧患的叹息。

它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开头。看过一本小人书后,耗子问他妈有没有见过土匪。他妈说,如果见过,说不定叫抢走了那可能就没有耗子了。他妈的话引发了耗子的深思:

随便问了一个不重要的小问题,没想到竟还牵扯到有没有他这样的事。那也就是说,这世上要是没有他,其实也是完全可以的喽?

五灯和三爷聊天,五灯问三爷,皇帝每天都吃啥?三爷说,肯定都是最好的。五灯问啥是最好的?三爷说:

那还能有啥,当然首先就是饺子,天天饺子,从年初一直吃到年底。

这就是深山。地域和处境限制了人的认知,但它无法阳遏人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意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吃不上饺子,但对生命的思考却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无需教导。而且这种追寻有多深有多广,也很难说得清。

与两次闲聊相对应,开头《正月》还安排了二灯在演戏时暴毙在戏台上和三爷离世的场景。一个偶然,一个必然,涵盖了世间两种死法。这里显然有两条线:一条感性,走故事路子;一条理性,走哲思路子。

无论是生死还是认知的局限和对生命的思考,都是大课题。这样几个大课题生发在家常里短且这么小的篇幅中,看似随意,实质精心,得大手笔才能达成。这一点很有读海明威《等了一整天》《印第安营寨》等精美短篇的意味。

有了这个漂亮开头,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好比相亲,双方既已一见钟情,珠联璧合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后面五灯的故事,耗子的故事,美琳的故事“她”的故事……每个人物后又都站着一个家庭,深山里大小人物的喜怒、悲欢、爱恨、生死就轮番上场了;那些散落在故事中星星点点的理性思索和杜林笔记,则像带响的利箭,偶尔发射一支,振聋发聩,不仅使行文跌宕,还为故事增加了成色。

最能打动人心的故事是灾难。《深山》首先表现的是基本需求都无法满足的物质匮乏。

这里的人只认得杏和西瓜,不知道水果和元宵,向往白面、肥肉,垂涎馒头蘸糖,从军营的泔水桶里抢剩饭吃,羡慕枯山的大商店。耗子妈把旧裤子的里子翻出来当面子,使裤子看上去不那么旧。学校连买粉笔和三角板的钱都没有,学生们割草养免子,卖了兔子才有钱买教学用品。住在学校下面的银焕经常往上扔石头,但学校砌不起一堵墙。“她”在打地洞上工的时候捡到五角钱,那张纸币像梦魇一样,压迫了她好几年。很有学问的老师经常出去偷煤。人病了,由兽医来解决。

与物质匮乏同样深入骨髓的是精神灾难。他们相信用黄布做衣裳,穿在里面就能避邪买不到就惶恐不安。稀里糊涂地去打架,去偷情去看打架,看捉奸。他们乖乖地屈服于权威。谷正楼可以在大队办公室随便幽会女人。五灯在围观人们打架的时候,被他爹拧着耳朵揪回家,回家路上就开始等他爹骂,等到天黑,等到吃饭的时候一直等到睡觉的时候,还是没有骂,五灯就想不通了。

这里有深山特有的闭塞、贫瘠,有鲁镇或未庄的愚昧、麻木,有祥林嫂、阿Q的影子,权威对弱者的精神控制,看客心态和奴性心理是深山里历史悠久而又挥之不去的幽灵。

他们虽然麻木,但物质匮乏与精神灾难的双重压榨,有时也刺痛他们的神经,迫使他们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

——人其实是很脆弱的,耗子想。一点儿也经不起折腾,他想。……还不如鸡呢,鸡就不怕冷。

——啥叫人生,人生就是你怕碰到的不想碰到的一定会碰到,拐弯抹角,阴差阳错也要叫你碰到,至于你想碰到的,你放心,一定不会碰到。

——人们影子一样走过,做着众多看似实际却又足够抽象的事情。

——一幅画要是不打开,就不是一幅画,只是一卷布或一卷纸。

可是,就因为没打开,就真的不是一幅画么?

——人在婴儿时期是多么的干净,可要是过上三十年四十年以后,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他还干净么,身上,心里,不知道多出了多少不干净的让人恶心的东西。

——表面看上去密不透风的亲戚关系实际也没啥,很多时候一捅就破,经不起晃荡,更吃不住考验。不能瞎试验……

这些思考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充满智慧,是卑微而努力活着的山民们从自己不怎么如意的生活中无师自通地抽象出来的民间哲学,鲜活、朴素而深刻。贫穷从来就不是无精神追求的理由,如果说世间有平等的话,那就是思想——再卑微的人,心里也有丘壑。

稳定的贫穷和固化的认知,暗合了地域的基本面:命运的偶然和人对命运的无力,以及明知无力却无法不进行抗争的无奈和悲凉,又具有了历史的沉重。从这个角度看,《深山》有足够犀利的思想力能穿越表象,深入历史和现实的更深处,直抵精神灾难;也具有非凡的整合力,用群像充分地表现当下日常和思考结果,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时空的美学力量。

即便山民们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但作家对他们的态度是温和、悲悯的;作品也有批判,它的批判在别处。

在《学工学农学军》章,写到学校响应上面的号召,必须搞畜牧,不搞还不行。学校养了两窝免子,免子养得挺好,解决了学校买粉笔的问题。一年多后,校长决定再盖几间免窝,上面忽然又指示,不准养了。

学校还办过一年小农场,小农场给学校带来更多收益和惊喜,但也是办了一年小农场就又不让办了。人们问原因,校长说“不让办就是不让办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就像当初让办一样,一个道理”。

还有一个拾粪的情节。那个时候能拾到粪,是一件颇为荣誉的事。有一天通往公社的路上,忽然就有了好多牛粪马粪,但这些粪由公社的武装部长带着民兵们看守着,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背着枪的民兵,每个民兵守着大约五六堆或七八堆粪,是不准拾的。人们问为啥不能拾,回答说:

这粪你们都拾走了,一会儿领导们来了,啥也没有,领导们咋办。

人世间的灾难分两种,一种自然灾害,一种人为灾难。无论在哪种灾难面前,人只有习惯性服从,没有道理可讲。

作家在设置情节的时候,没有突出惯常的猥琐之悲,却强调了平庸之恶,而且他在表现这些恶的时候,没有匕首投枪,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不动声色,寓庄于谐。通俗说就是,故事看起来很可笑,可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在表达山民们的思考的时候,也常用这个笔法。比如开头耗子的思考,还有杜林的笔记:

我曾很多次问我的父亲,包括他平时清醒的时候或者偶尔喝醉的时候,我问他我们的祖先放着那么多的地方不去,放着那么多的大好河山不选,为什么却非要在现在这么个一年刮八九个月风的地方安营扎寨,安家落户,作为自己的故乡。我问父亲,解放前那几年,趁乱的那会儿,你和我妈如果在北京或上海的某一根电线杆子旁边用树皮柴草油毡渔网盖上一间哪怕只有五六尺高的小破房子,一个人或两口子死皮赖脸地住在那里,是不是以后就稀里马虎地顺理成章地变成那个地方的人了?

这种生的无奈,用调侃的形式表现出来,既有苦中作乐的感伤,又带着淳朴的狡黠,意味也更加深长——人世是荒诞的,民众是恓惶的,这种幽默是黑色的。

除此之外《深山》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色彩和声音的运用。

黄艳艳的光照,红黄的泥土,黄灿灿的秋天,黄澄澄的土墙,黄泥的烟囱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或白烟,到处都是暗黄加明黄以及其它各种黄……在这片苍黄的景色里,生活着一群黄头发黄脸、紫红色或杏黄色大手的人。

另一幅是灰黑色基调:灰腾腾、黑黢黢的天,铅灰色的阴天;酱色的天,暗黄又偏黑的暮色;黑色的水缸,黑黄的钟,黑魆魆的栅栏;黑狗、黑猫,以及灰腾腾黑乎乎的人。

在这两种底色上,偶尔有白龇龇的阳光,细白的小路,灰白的洋灰坝;白亮的小鸟,雪白的山羊,白生生的纸烟。或者绿纷纷的土墙,绿漆漆的门窗炕上铺着大红花油布,还有青蓝的天。这些蓝绿红白似乎是老旧、灰暗里的一点亮光,但在这里,表现出来却是惨淡。

我怀疑吕新同时是一位画家,至少是深谙美术的,否则就不会钟情于色彩且运用得如此娴熟。他手绘的这幅画,沉闷、苍凉,是一笔一笔堆成的一幅沉甸甸的油画。而这正是黄土高原上深山的色调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家的颜色。

声音的描写是与色彩呼应着的:“令人牙根发酸脸面紧绷的”尖利的磨锅声,蛤蟆呱呱的叫声,鸡咯咯的叫声,西北风凄厉无比地叫唤着,到处都干燥得咔咔作响,人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甚至一根丝线一样很利索很锋利的咝儿声……

这些都是深山特有的吐纳,是深山活着的证明。

沉闷的色彩与这些特有的声音,一静一动,为人物故事营造了气氛,定好了音调,深山里生命的卑微和苦难就有了亘古不变的底色和绵延不绝的节奏。它们就像舞台上的背景和旁边的场面,只有这些配置才是正儿八经一出戏,而不只是一次发声锻炼。

“苍凉大地,上演着人间恓惶”——苦难由远处而来,还会依旧走向远处,因为它们来自深山的更深处,缠绵而又顽强,一时半会无法斩断。抒写就是一次一次地揭示,以便一次一次地将它们拔出来直至根除。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山》就不只是一本大地之书,更是一部灵魂之作。它正在走向深山的更深处,诊断,描绘,以期救治或疗愈。

张瑞红,清徐县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太原市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十度深秋》《我看<三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