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8期|刘亚荣:蚂蚱飞过潴龙河
一
秋日艳阳照在大泡桐树上,我的大鲤鱼出锅了,冒着浓郁的香气。鱼冻都快出现,在京郑线奋战两个月的爱人也没回来。我同事们都带着月饼回家收秋过节,原本喧闹的乡医院变得寂寥、空阔。母亲去世,我每次回家必垂泪,加上父亲出门打工,遂选择不回家。胡乱吃了两口饭,躺在床上午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空落落的,莫名的孤寂笼罩着我。珠儿四五岁,正是淘气的时候,小嘴嘟囔着爸爸说好要带她去捉蚂蚱,院子里的蚂蚱都飞走了……我下意识地坐起来说,珠儿,咱们去千里堤捉蚂蚱吧。珠儿的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下床穿鞋,出发。
大人的心事,孩子是不懂的。
千里堤伴着蜿蜒的潴龙河弯弯曲曲,在孟尝村与鲍墟村、野陈佐三村地界处,形成一个高大厚实的弯,堤内是孟尝村与野陈佐的棒子地。远在乡医院三里外的这个制高点,能清晰看到潴龙河银练似的波澜。更多的时候,潴龙河是一条名义上的河,它与旧时帆影交错的潴龙河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千里堤,并非浪得虚名,直隶《河渠志》与《清史稿》都有记载,始建于康熙年间。自我记事起,每年汛期来临前,沿河村落都组织人修筑,加固堤上的土牛,以防洪防涝。在修王快水库之前,这条河曾数次决堤,泛出的泥沙令我西孟尝村的土地贫瘠,也因为泛滥改道,西孟尝村迁到了如今的位置,与中、东孟尝村合二为一。乡医院所在地鲍墟与孟尝村呈夹角,分别位于潴龙河的南面和东面。而这块黄土,而今成为我念念不忘的故乡,珠儿的出生之地。
我带珠儿来到了千里堤上。收割的棒子秸秆一直延伸到河坡,平铺的棒子秸秆还饱含绿色,洁白的棒子皮像盛开的花朵,也似绿袍上美丽的束带。秋风清爽爽,云朵蓬松松,白得像羊羔们嬉戏聚会。像哪个实力派画家饱蘸笔墨画下的印象画,但又超越线条色彩所营造的视觉效果,自然淋漓的元气非人力所能及。绿、苍绿、苍黄、白,丰收的神韵已收敛,目之所及都是热闹之后的清寂,我还痴痴地还原秋的斑斓、潴龙河的历史变迁。视野中秋天的场景是那么浩大,它介于生机盎然与万物寂寥之间,这样的景象让人不由感叹造物的神秘、季节的奇妙,进而又反思自己文字的局限性,甚或浅薄却执拗的主观性。远远地,对岸的千里堤被柳树装饰着,白云和地上的羊群,彼此交错,恍惚给人分不清天上地下的错觉。如绿花毯般的棒子地里,有人在磕打棒子秸根上的土。红色拖拉机努着劲拉粪拉棒子秸,有人沿着棒子秸秆洁白的部位走动,时不时低下头,不知在做哪项农事。
一只葱绿色大蚂蚱,带着飒飒的风声从天而降。翅膀扑棱扑棱的,颇似微型战斗机,一跳就几米开外。我和珠儿左突右奔,终于捉在手中。蚂蚱失去了一条腿,残余的后腿不断踢腾,腿上的锯齿清晰可见,扣在手心里还一弹一弹的。有一种小油蚂蚱,寸把长,浅棕色,飞不高也飞不远,老家人喊蚂蚱腩,我和珠儿将目光锁定它们。串在狗尾巴草上的蚂蚱,看上去真是喜人,比任何玩具都让珠儿开心。
大柳树下,有棵草仿佛忘了季节,兀自绿着。就在这尺把长的草上,密密麻麻趴着十几只绿色的尖头蚂蚱,我们叫它担杖。此时的担杖与渐变为淡青绿的草几乎融为一色,享受着和煦的秋光。阳光斜斜地铺过来,蚂蚱用触须相互抚摸,大个的驮着小个的,画面是如此温馨。
珠儿有了两串战利品,眼下没别的诉求,我索性坐在树下。堤上的柳树抖落几次,也没几片叶子听从命令,偶尔有小黄叶打着旋落下来,提醒季节要交替。堤上的草早被牛羊啃噬得起起伏伏。这都是防洪后的事,防洪期间,草木都不能动,任由千里堤上的蔓子草覆盖,彼时的千里堤杂草茂盛,威武,生机勃然。
黄叶、蚂蚱与我,貌似不相干,在时间面前却有着相似的命运和逻辑。
数十年前,潴龙河还是运送粮食和药材的通道,鲍墟村距药都安国(祁州)仅数十里,古云“天下中草药不到祁州无药效”。这说法有点传奇性,却佐证了潴龙河旧时的澎湃和喧哗。南北方的药材,经祁州炮制加工,经船运或者车马驮载抵达北京、天津、沧州等地。在河北有个武安帮,也许他们的药材就经潴龙河,辗转过山海关,转道至东三省呢。父亲常说我们祖辈有人在祁州作医官,可惜名讳不记得了。我在《蠡县志》查询,也未发现在祁州任职的人中有孟尝刘姓人。祖爷爷辈曾与我姥爷家一起开药铺,前些年珍藏近百年的医书和小戥子被三叔卖了。爷爷曾患肺结核,经常发烧,刮取药铺留下的羚羊角末退烧有奇效。
我的祖辈,是不是也因了这条河,而驻留于此呢?可惜家谱遗失,再也不知先祖居何地。我父亲偶尔会说几句顺口溜:“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潴龙河,这个发源于山西,一路几易其名的小河,掌握着这方水土的生存密码,见证了两岸人的聚散离合,也是我青春期的乡村和医院生活的载体。
有关蝗灾的那些苦难是父辈的经历,而父辈的前半生也如蚂蚱般讨生活于这饱含艰辛的人世间。这样类比,或许过于偏颇,蚂蚱是带有入侵性质的物种,可人类不具备侵略性吗?仅仅往上数百年,华夏民族遭遇了多少回涂炭。父亲扒过日本人的炮楼,吃过洪水冲来的小锅盖般大的乌龟肉,在北京当过几年工人,考取了八级焊工,而后听从上级的指示返乡,在村里当过小队长、大队长,还登台唱京剧,父亲的西河大鼓也小有名声。可这些,与得脑梗的父亲无法重叠。此刻的父亲,像一只深秋里被寒冷冻僵了一条腿的蚂蚱。
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目睹过蝗灾,其铺天盖地的阵势令人胆寒。蝗虫飞过,如狂风、如暴雨、如箭镞、如烈火,茁壮的庄稼地,顷刻成了光秃秃的。父亲的讲述,在我心头呈现出反差巨大的画面,一幅是生机勃勃的棒子地,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另一幅是遮天蔽日的蚂蚱袭来,窸窸窣窣,唰唰啦啦,蚂蚱仿佛梳理机,一块块绿意流淌的庄稼地瞬间成了赤裸裸的黄土地,土地绝收,整个潴龙河两岸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人们扑打、挖沟抵御,一麻袋一麻袋往家抬,以弥补食物不足。整天吃蚂蚱,甚至吃蚂蚱干,有人家出去讨饭。父亲性格开朗,在他略带乐观的描述中,这些苦难具有了传奇的成分:飞舞的蚂蚱群带着风声,像乌云;提溜着口袋在被蚂蚱吃光叶子的半截高粱秆上自下而上一捋,就是满满一大把;挖的沟里半沟都是大大小小的蚂蚱,鱼上滩似的;炸蚂蚱哪有油,太难吃了,吃得我一见蚂蚱就想吐……父辈恨蚂蚱。父亲关于蚂蚱的经历,经过岁月的沉淀,俨然成为我对蚂蚱认知的一个坐标。无须质疑,那种蚂蚱的滋味,是不堪言的。
年三十还帮孙女看孩子的父亲,年初一突然脑梗,性情有点变,有时候我都怀疑到底是时间还是疾病夺走了俊朗慈祥的父亲。清明节回家,仅二十天不见的父亲脱了形,脸又红又黑,颧骨露出来,眼睛汪着水,头戴一顶遮阳帽,脸越发显得瘦小。他拄着一根花椒木的拐杖,从屋里踱到屋外,左脚尖艰难地迈过右脚后跟,左腿明显无力。我站在父亲身后,悲哀地想秋后的蚂蚱落在荒草堆里是什么样子。心好像被蚂蚱腿蹬了一下,突然疼了起来。
蚂蚱搅动我心底的尘沙,泛起倾诉的欲望。那条河,那些如蚂蚱般的人浮现在我脑海。老庄姑父和大舅已融入故乡的泥土。
二
阳光朗照在大泡桐树上,偶尔有拉庄稼的拖拉机嗒嗒从门口驶过,或者拉车的驴吼上几声,乡医院与忙碌的秋收季节正好相对,寂静成为它的内核。这时候老庄姑父提着一串大蚂蚱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喜滋滋地说,给孩子炸炸吃吧。个个有籽,香着呢。
老庄姑父,姓康,非《逍遥游》的老庄也。
老庄姑父家不远,是乡医院的常客。他夏天戴草帽,冬天戴雷锋式棉帽子,骑一辆老古董自行车,隔三岔五晃晃悠悠来乡医院,有病人就看医生瞧病,大家都忙起来,他就靠着火墙打盹,而且呼噜声立刻跟进。我们几个小年轻,经常和他开玩笑。医生王慕容甚至用处方笺卷了一个纸卷,半蹲在他跟前,忍着笑,在他脸上划来划去,我们都捂着嘴,憋着不笑出声来。他起初用手下意识呼啦一下脸,接着又睡。王慕容稍稍站直身子,把纸卷伸到他鼻子里。他一愣怔,一个喷嚏,醒了。我们早忍不住,呵呵呵呵地笑。他竟然不发火,也跟着嘿嘿嘿嘿地笑。
那时的老庄姑父,猛张飞一样,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十多岁。在我眼中,他与张飞深度契合,五短身材,大脑袋,络腮胡子,大环眼,黢黑的脸。每次听京剧《甘露寺》,我脑海中就浮现出老庄姑父的模样:“……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老庄姑父虽然没有丈八蛇矛也没拖着大树骑马,却经常骑着那辆带着竹筐的大水管自行车,把乡医院当作驿站。秋阳高照,老庄姑父早收拾利索了地里的庄稼,就骑着车子,驮着竹筐和拔钩,到乡医院唠嗑,小短腿叠着,仰着颏吐烟雾。他的烟装在上衣兜里,卷烟纸是废旧的学生作业本。阳光把泡桐树荫移到偏东,他丁零零走啦。
这个秋天,我捡了二三百斤棒子呢,足够吃一年呢。老庄姑父笑嘻嘻地说。
我们说,就你那腿,弯腰都难呢。
这不带着拔钩呢,都不用弯腰,一脚挨一脚踩棒子秸秆,脚下有货了,用拔钩勾起来,剥皮。扔筐里就完事了。
那个逮蚂蚱的中秋节,远远地沿棒子秸秆游走的,原来是老庄姑父。
老庄姑父爱玩笑,村里人喊他老庄,乡医院里也就没大没小的都喊他名字。我不能叫他老庄,而是喊他姑父。他岳父家和我奶奶家是近邻。他见到我,也像他老婆那样大侄女大侄女地叫,亲戚似的。老庄姑父有时带几个红薯给我们,他说,火封好,山药用破盆扣上,一会儿就熟了,可比蒸的好吃,甘甜甘甜的。
邻家姑姑有时也来乡医院,说话轻声细语,笑眯眯,让人心生喜欢。邻家姑姑长得也好,瘦瘦高高,眉眼俊俏,面庞清秀。她和老庄姑父在我眼里是极不般配的,简直有点好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记得我曾对母亲说过,被嗔怪不懂事。可是母亲似乎是自言自语说了句,你老庄姑父捧的可是铁饭碗。
在计划经济时代,铁饭碗旱涝保收,比风里来雨里去的老农民幸运多了。这并不是我有等级观念,用世俗眼光去衡量,确是不争的事实。老庄姑父是开滦煤矿的工人,故而邻家姑姑吃穿用度比常人就从容些。至于他们有没有爱情我不知道,看他们的眼神和笑容,该是彼此称心的。
得知老庄姑父的伤,是在睡梦中来的。那天是全国人民都难忘的日子,刚招工到煤矿没几年的老庄姑父,经过一天的劳作,进入了梦乡。突然地动山摇,老庄姑父一个激灵醒了,他头晕得厉害,下意识觉得是地震,翻身下床,往床下钻,轰隆一声,他的腿就失去了知觉……他总是瞪着大眼睛,拍着左腿说,阴天下雨的还是疼,里面有钢板哩。我是捡了一条命呀,一屋就剩我一个人,唉唉……死里逃生的老庄姑父见识和别人不一样啦,看得开,想得开。女儿接班到煤矿上班,儿子上学。他只种麦子棒子,落得个清闲。他的口头禅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呢。够吃够喝就行啦。”这可真有点老庄的哲学意味,当然,那时候我不懂。这与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熏陶迥异,也与我父辈努力生活的方式不同。
老庄姑父除了腿有毛病,其他零件都不错。零件,是老庄姑父自己的话。头疼脑热的吃两片对乙酰氨基酚就好啦。有次在布谷鸟悠长的“布谷布谷”声里,老庄姑父左手托着右胳膊,高举着来医院,嘴里嘟嘟囔囔,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胳膊疼得拿不住筷子,一宿没睡觉。恰巧王慕容医生接诊,二话没说,开了几袋牛黄解毒片,并叮嘱内服加外用,用醋调开药丸,附到疔疮上。对面的刘院长,盯着老庄姑父胳膊上凸起的大红疙瘩看了又看说,王医生这时候还和老庄闹着玩。慕容医生脸上有点挂不住,拉下脸背过身去抽烟。老庄姑父“嘿嘿”接茬,院长、院长,我都死过一次的人啦,这才多大点事,蚊子叮一口似的。就当我是老白鼠。眼见一场中西医的纠纷,被老庄姑父的“嘿嘿”化解了。
老庄姑父就是老庄,人类用白鼠做药物试验都懂得,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见过世面,却不爱卖弄,别人说话,他总是“嘿嘿嘿嘿”。遇到看病的孩子哭闹的,他会摇着小蒲扇似的手,逗逗孩子,有时候沉默,蹙紧眉头,好像他家孩子闹病了。老庄姑父的宽厚善良可见一斑。
阴天下雨,很多庄户人在窨子里编笸箩,老庄姑父戴着那顶草帽,穿着几乎到脚踝的雨衣跑到乡医院继续听聊天,风和日丽,他也可从日头偏东,到阳光朗照,睡足午觉又待到日落西山。冬天,更多的鲍墟人钻进地窨子,老庄姑父,穿一双劳保翻毛大皮鞋,披一件一把抓不透的羊皮大氅,靠在火墙嗑着瓜子。老庄姑父说,瓜子自己种的,解馋不解馋的,打发时间。
老庄姑父为啥这么滋润,有人说,老庄有工资,看病能报销。也对,也不对。老庄姑父脚上一年四季蹬着家做布鞋,春夏秋戴着那顶早该淘汰的草帽。
珠儿在院子里追蚂蚱,蚂蚱扑棱扑棱展翅飞。老庄姑父呵呵笑着去帮忙,他脱下鞋,一个弧形飞过去扣住蚂蚱,他摁住鞋,喊着珠儿珠儿快来,咱们玩变戏法。而后是一老一小“呵呵呵呵”的笑声,一双带着土的大手捏着掐掉翅膀蹬腿的蚂蚱,一双小手忙不迭地接过来。
老庄姑父站在泡桐树下,在树身上借力抖落外衣上的尘土,跨栏背心带着小洞,露出胳膊上疔疮留下的瘢痕,瘢痕增生,那隆起的瘢痕像一节蚯蚓,让人睁大眼睛,他抚按着明晃晃的疤,还是嘿嘿嘿嘿地笑,说这多好,盖了戳(章)一样。
老庄姑父让我敬重的地方是,他的小舅子不讲理,不赡养亲妈,邻家姑姑只身前去伺候,老庄姑父一个人在家饥一顿饱一顿凑合。那个冬天,老庄姑父竟然拽着小车,把岳母拉到乡医院看病。老人咳咳咳咳吐痰,他伸手从兜里掏出卷烟纸给接了,还顺手给老人整理外罩大棉袄。王慕容医生打趣问他老人是谁,老庄姑父努努厚厚的嘴唇,迟疑一下说,孩子姥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趁岳母不注意,他用手半捂着嘴说,摊上那样的小舅子了没办法。
听说蚂蚱汤治气管炎哮喘,为了老岳母,老庄姑父特意用竹竿加纱布做了捕蚂蚱的工具。
其实,老庄姑父游离于我的视野之外二十多年。一个月前的某个凌晨,梦里不老的老庄姑父手里晃动着一串蚂蚱,从窗户里挤进来说,大侄女你写写我吧。我觉得很好笑。是日天亮,打电话给老庄姑父村同事。竟得知他早已去世,死前那几年,坐在大门口戴着老花镜看《庄子》。
三
大舅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塑料棚,土炕那么长,有土炕一半宽,半人多高,人进去需要蹲着,里面啪啪啪响,竟然养着蚂蚱。为此,大舅的院子里除了茄子豆角黄瓜,还种着一畦棒子苗,不用结棒子经常被镰刀割的棒子苗,永远也长不高。大舅为我们解馋特意养蚂蚱。
七十多岁的大舅,背一点不驼,大夏天光着膀子,后背被日光晒得黝黑,一年到头喝凉水。大舅几乎不吃药,也不用来乡医院看病。大舅来乡医院的时候往往是夏秋交公粮的时节,借机来看我。夏天多半是一把带苗的大蒜两个西葫芦,而秋天,肯定有一两串蚂蚱,这时候的蚂蚱族谱较广,延伸至蝈蝈身上,人们捉草包,草包是母蝈蝈的俗称。拖着一条长尾巴、肚子里一兜子的草包,比蚂蚱更好吃,用油锅煎熟了,还有点绿莹莹的,咬上去嘎嘣嘎嘣脆,香得很。生在贫苦年代的乡下孩子,没有人不爱炸草包。
我们表姐妹几个说起大舅兄妹仨,常常困惑,不知道孟尝村几乎人人赖以为生的编簸箕手艺,为啥他们兄妹仨都不会,究竟是家里有祖上的一点点盈余,还是听从村上的话。一家人在荒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姥爷养过三两只羊,收益并不高。居于潴龙河边的西孟尝村,屡次被洪水冲击,土地沙化,贫瘠之极。我小学时父辈还有翻沙的活计,就是把地表的沙子深埋到好土下面,是个力气活。也因为人均地少,口粮不足,很多人家在农闲编簸箕度日,簸箕是孟尝人的铁杆庄稼。改革开放后,大舅的生活稍有改善,但很快陷入危机,我父亲凭借电焊技术挣钱养家,大舅就苦了。大妗子编簸箕,大舅打下手。大舅家生活的画面常常是这样的,大妗子在窄小的屋子里编簸箕,大舅或是刮青条跟,或是耪簸箕舌头(簸箕口的柳树板),甚至打簸箕绳,像刮条跟、打绳这类一般都是女人的活计,男人要挑大梁编簸箕的。深更半夜,大妗子站起来伸个懒腰,大舅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接着干。大舅家就这样跟头轱辘似的过着。
也许是老天厚待本分的大舅。搬到新家后,大舅竟然当上了经纪人,这事我琢磨有两个成全大舅的地方。邻村我有表舅当经纪人,很传统的经纪人,在袖筒里讨价还价那种交易。最关键的是,我有个表哥在县副产公司工作,专门负责生猪收购。这救了我大舅。大舅从给编簸箕的大妗子打下手解放出来,他在村子里转悠,看谁家有肥猪待售,慢慢地,也有乡亲上门求大舅帮忙卖猪,那个牛羊满圈的年代,大舅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把自己赚的钱交给大妗子。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突然大家都不养猪了,大舅很快转型到粮食交易上,而且名声在外。很多外地人慕名而来,购买潴龙河边白花花的长果,还有特产麻山药。大舅成了家乡特产流往外地市场的使者。大舅年老了,又接下村里看水闸的差使,每天看闸放水,收入几乎没有。他乐得有事干。其实这个差事不好干,千口人的村子,三百多户,放水要分批次和时间,耗得慌,尤其严寒,地下积雪如冰,收水费的时候,还要练个好脾气,每户一个月两块钱,也不容易收到手。好像这两块钱都归了我大舅,电费呢,工夫呢,有些人不理解,还耍赖。大妗子经常为这个让大舅别干了,搭钱不说还得罪人。这段日子,似乎与蚂蚱绝缘。
大舅来乡医院一般也不空手走。有时候给孩子们带几粒驱虫的宝塔糖,有时候给大妗子备点头疼脑热的药。唯独没操心过自己的身体。
那次大舅拉着小车来乡医院,小车上坐着小腿骨折的大妗子。大舅拉小车是为了减轻颠簸给大妗子再次造成苦痛。那个炎热的夏日,医生掀开大妗子腿上脚上的被单,大伙都吃了一惊,整个腿都肿了,仿佛注了水,明亮亮的,有微小的水泡从“发酵过度”的脚面溢出来,小腿上有三个五角硬币大的洞,有渗出液。我被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这么严重,竟然没去大医院。在一家老少的生存面前,老百姓把苦痛放在了末位。那时人们跌打损伤或是吃点活血化瘀的药、外涂红花油等,骨折也仅是去肃宁县的梁村正骨,传统的正骨方法。大妗子究竟在炕上养了多久,已没有概念。我所记忆的影像是,大舅赤裸着脊背,汗水几乎成河,往返十五六里地,就这么一步一步丈量过来。大舅没有为自己来过乡医院,大舅离世后,我常想是不是大舅的人生早有隐喻,只是我们不能预知。
日子就这么亦步亦趋前行,我没有预想到,居然和大舅生了隔阂。那年表弟兜里装着卖长果的三百块钱,到村里有麻将局的小卖部买香烟,也许是兜鼓鼓的让他有点兴奋,手里夹着香烟,坐到麻将桌边看起了打麻将。该他倒霉,一圈牌没看下来,派出所来抓赌,表弟人和钱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尽管他解释凑巧坐在旁边,并没有玩,但三百块钱还是被当作赌资没收了。大舅在秋阳高照的大日头下骑车子来到乡医院。我正在做饭,大舅一只脚穿着短脸单鞋,一只脚穿着松紧口夹鞋,满头大汗,眼里泪汪汪的。托我去派出所求情。我自以为派出所有同学在,又觉得表弟确实没参与赌博,觉得事不大。当即洗手去了后院的派出所,谁料锁着门。我留大舅吃饭,不记得他吃没吃。我承诺去找同学,帮表弟讨钱。
预期和结果却相反。同学笑嘻嘻地说不是大事,等所长指示。我也就大意了。谁料更出异端,另一个工作人员去我们村下乡,我表弟递上一包香烟搭讪着问退钱的事,那人顺口就说,问你表姐要就行。
我居然被这个黑心人扔到黄河里,谎言的旋涡差点把我吞没。彼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跌落到天罗地网的蚂蚱,单薄的翅膀,抵不住外界十面埋伏,亲情四面楚歌。
谎言演绎的假象,让我百口难辩。当时的尴尬,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真实、幻觉、交叠、重构,如实的叙述也似是而非。区区三百块钱,却如烈火,炙烤着人的心性。
我去找派出所同学洗白,他笑而不语,沉吟一会儿才说抓赌的钱谁的能退呀,你们太天真。自认倒霉吧。
为此事小舅找到我说,你大舅很难过,你就给他三百块钱。我那时太年轻,负着一口气,觉得给大舅钱就是默认我私吞了表弟“赌资”。因而一口就拒绝了。那时候,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那是表弟一两亩地一年的收入。
有那么两年我不想见大舅,觉得理亏。天却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2020年初,原本准备好回家的我们未能成行,年初一和大舅通电话,他带着哭音。我心里不好受,再给大舅打电话就有点迟疑了。谁能料到,就在十几天后,大舅在饭桌旁倏然倒地,再也没醒来。写到此,又泪流不止,最悲伤的是不能回家去给大舅送行。有朋友说,好死好活。这大概是求不来的。苏珊·桑塔格曾说,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我庆幸大舅没有行驶在疾病王国的权利,一生无大恙,八十多岁得以无病无痛地走,这是大造化,我用这话安慰自己。只是自此,饭桌上再有炸蚂蚱我一个也不吃,尽管它散发着浓郁的乡野之香气。
四
我家三代人,对蚂蚱有不同的认知。
害虫、食物、药材、绘画素材,多重身份。
油炸蚂蚱泛着光泽,通体暗红色,类似干炸虾的香气。有地方给炸蚂蚱叫“跳菜”,食者趋之若鹜。我对蚂蚱是矛盾的,喜欢它的味道,又觉得这些小生灵可怜。老辈人都讲猪羊一道菜。我算是嗜肉族,这两年多在吃与不吃间徘徊,但意念里却排斥炸蚂蚱。珠儿对炸蚂蚱有兴趣,但遗忘了我带她去千里堤捉蚂蚱的事。
太阳的余晖映红了潴龙河两岸,对岸的千里堤和大柳树站成瑰丽的风景。几只蚂蚱在金色的光晕中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往远方,飞向潴龙河。
那些褐色的绿色的蚂蚱,有的方头,有的尖尖脑袋长长的身子,大蚂蚱飞起来时,翅膀下面会露出来一团粉红。千里堤上的蚂蚱一家悠然地享受着生活,大的驮着小的,两两相伴的画面一直珍藏在心底。
想起我在乡医院两地分居的日子,甚至觉得自己不如蚂蚱。当时没有勇气扔掉工作相跟到天涯海角。
父亲所描绘的蝗灾,又让我对这小生灵生出困惑。究竟是受什么驱使,蚂蚱成群成灾,祸害本无隔夜粮的穷苦百姓?很多年,我都生活于简单的黑白对立中。老辈人恨蚂蚱,绝收后的饥馑让他们对蚂蚱毫不怜惜。这又与古老的蚂蚱宜尔子孙的寓意相悖,古人崇尚螽斯的繁殖力,螽斯衍庆。也许是从写《鸣虫三章》开始我才对这些小生灵予以关注的。从关注蟋蟀、蝈蝈到知了。我翻看了齐白石先生笔下的栩栩如生的蚂蚱,并推荐学画画的珠儿多看看。
我的书架上有布封的《自然史》,读过一些书之后,看待事物逐渐偏于理性。万物都是自然之子,蝗灾也是自然之道,至于原因,除了蝗虫疯狂繁衍,也不能排除人类自身的问题,蝗灾也许是上苍的哲学暗示。
查阅蠡县历史上的蝗灾,自民国二年到民国三十四年期间,就发生蝗灾二十二次。新中国成立后,也屡有发生,曾出动飞机喷洒药物,得以除治。洪水猛兽,是人类生存的大敌,具体到家乡,潴龙河桀骜不驯,后被上游水库制服,大平原的“猛兽”或许可以蝗灾鼠患等代之。我生于和平年代,记忆里的蚂蚱就是不堪一击的小生灵。
蚂蚱不能绝对以害虫益虫界定,它们聚集、迁移所造成的灾害也是讨生活。是它基因里的侵略性质,让人们给它打上害虫的印章。而祖辈从数百甚至上千里迁徙至潴龙河畔,背井离乡也是为了生存。当然不能排除强迫性。二十年前,我离开潴龙河,离开了乡医院,到石家庄讨生活,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先是在医院,后药房、居委会,阴错阳差到了编辑部与文字为伍,作家梦我好像没做过。虽然屡有发表,但也不敢妄称作家。真正的作家作品是对人类有拯救意义的,我的记录不过是捕捉记忆的流沙,尚不具备救赎的意义。当年潴龙河畔那只弹跳力强劲、失落一条腿的大蚂蚱,似有一种隐喻,在时间面前,人与蚂蚱有共同的属性。
这时候的蚂蚱不小,而是具有清晰意象的神灵。潴龙河的蚂蚱,在我记忆的曲线里循环往复,谱成咏叹调。那几只蚂蚱仿佛得到神的召唤,蹬着有力的腿弹跳着,起起落落,跳向远方的潴龙河。日暮时分的潴龙河水光潋滟,蓝、白、绿,又融入了太阳色,黄色、橙色、红色、灰色交叠……这是蚂蚱的天堂,它跳来跳去跳不出故乡。我自故乡来到城市,远离了田园,城市里有花红柳绿,有莺歌燕舞,但城市没有蚂蚱,而我有时则像囿于空调房里的一只蚂蚱。我想生出蚂蚱的腿,弹跳、飞翔,跳回我的故土,我的潴龙河,我的乡医院。故而,他们时而游弋在我的梦里,时而停留在我的笔下。那个中秋,也就毫无悬念地和蚂蚱叠在一起。
闲暇的时间多起来,我和爱人经常追逐着春风去山中看花开。那日,登上太行山脉的封龙山。误入中药园,大部分草药还没醒来,我按照牌子呼唤着它们的名字:白丁香、委陵菜、紫花地丁、马齿苋,甚至有蜀葵。在地坎边,有几棵举着嫩黄花蕊的山茱萸树。山茱萸与吴茱萸一字之差,性味归经大不同,山茱萸有补益作用,在六味地黄丸里常见。一别二十年,我还记得它。
遇药王庙,必入,且合掌表敬意。该地药王庙供奉神药王孙思邈。庙内多位史上名医列班:黄帝、张仲景、葛洪、钱乙、李时珍、扁鹊、华佗、皇甫谧、陶弘景、朱震亨。看诸位生平简介,深感为医者治病救人之荣幸。我生也有幸,得以从医,老天赏饭也。蚂蚱也入药的,它静静地躺在药橱子里。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小生灵,失去了在广阔田野跳跃飞翔的翅膀,变为干瘪的药材,承载着治病救人的使命。作为药物的它,咸、平,归脾胃肺经,兼具滋补作用,也就是现在人常说的提高免疫力,治疗破伤风、哮喘等。我同事说,蚂蚱治疗肺结核,比链霉素、异烟肼有效,这仅代表他对蚂蚱的偏好。作为农作物的历史性害虫,它又叫蚱蜢、草蜢,俗称飞蝗、飞蛩。它的图谱单纯又复杂。在我眼里,它隐着一个阔大的平原,一条蜿蜒的小河,一个年轻的我。在城市几番挣扎,如今做着喜欢的事儿,我才懂得命运的慈悲。蚂蚱入药,它是我乡愁的药引。看见蚂蚱,故乡的模样就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该药王庙面北,殿外有两棵左右对称的老梨树,五六百岁的老梨树尚未开花,枝条柔软,已有春意。一对花喜鹊就在这时从树上跃起,展开翅膀在树上方盘旋。天蓝如洗,杏花绽放,天地大美。就这一刹那,又令我生起回乡长住的念头。这几年心心念念想回到乡下,并找寻无数个理由,家人们却不理解,家乡虽然在进步,与大城市相比还是不太方便。许多个夜晚,我曾无数次扪心自问,可还是遏制不住念想。河水奔流、杏树花开、蚂蚱跳跃、啄木鸟展开美丽羽翅的故乡,已植根我心底,是我灵魂的道场、精神的寄居地。
这三十年,我离家乡越来越远,生命的半径不断在拓展、不断在延伸,但命运的秒针却始终指向着故乡这个圆心,未曾偏离丝毫。夏季的潴龙河哗哗流淌着,冬季它收起浪花,以沙的形式存在。人至暮年,我知道自己无论走得再远,终究要回到潴龙河的身边,就像一只跳跃的蚂蚱,它蹦得再高再远也蹦不出乡村的掌心。
【作者简介:刘亚荣,河北蠡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辑。作品见于《散文》《湖南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天涯》《美文》等刊。数次荣获河北省散文奖、河北省政工文化“五个一”精品大赛报告文学一等奖。作品多次被《散文选刊》《作家文摘》《读者》《年度散文50篇》等选载。两度入选河北散文排行榜,荣获石家庄市文艺繁荣奖,出版散文集《与鸟为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