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10期|阮夕清:黑暗世界咖啡馆
三十年前,张国强害怕的黑夜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模样。大姑姑跟他讲野人婆婆的故事,野人婆婆最喜欢躲在桥洞和公共厕所,尾随晚回家的小孩进门,蹲守床底,半夜起来啃小孩手指,咯吱咯吱响。没几天他跟大姑姑去菜场,门口的小贩轻哼“三月里的小雨”,扯掉蛙皮,他脚边有一堆剪下的蛙头。张国强被自己的恐惧吸引,他明明害怕,目光却流连那些手掌大的灰白躯体,一些抽搐,还有一些安静地四脚朝天。
大姑姑拉拉他,他身体不动,大姑姑指向前面说,你再不走,野人婆婆来找你了,你看!顺着她手指方向,肉墩头前,野人婆婆胳膊肘挎只菜篮,弯腰挑选碎骨。她个子不高,面色阴沉,脸颊布满老人斑。上身青布褂,下身黑裤过于宽松,无风飘逸。野人婆婆的故事中,绣花鞋是重点,眼前的鞋子却是双搭扣布鞋,这比绣花鞋更为阴险——哪个老太婆脚下没双搭扣布鞋呢,简直像精心设计的伪装。
后来,野人婆婆还是一个踩棉花糖老头、摆书摊的中年人、打桌球的麻脸小青年以及一个徘徊弄堂口嘴角不时牵动的陌生老太,分别来自于奶奶、大姑姑和二姑姑的指认。这些面孔都属于她们口中的野人婆婆,而野人婆婆也只是张国强童年黑夜的一个模样。黑夜的模样随着他同时成长,同时发育,在不同阶段发展出不同形象。它不再局限于传说人物,它无限靠近现实或者就是现实本身:小学中年级时进化成“东北二王”和《木棉袈裟》里自焚的老和尚,高年级时成了游街死刑犯,初一时变形为古运河浮出的无头女尸……这些模样虽有先来后到,但后者无法遮蔽前者,张国强的黑夜中它们是并列关系,各占据一方黑暗,也就是说,野人婆婆始终蹲在床底。
张国强羞于承认的是,哪怕自己快四十了,他仍然被最初的恐惧影响。恐惧仍然纯真,没有新意,所有恐惧都是关于过去的恐惧。只要一进入黑暗,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黑暗就受到召唤,集体复活,在他身边张牙舞爪,因为从未缺席,反而演变成一种漫长的陪伴。
张国强平均每天在黑暗中工作四个小时,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这里的黑暗无关心理演绎,就是视觉意义的黑暗,工作的时候,他等于盲人。张国强在岗的盲人按摩中心是连锁品牌的旗舰店,他有十五个盲人同事,三个明眼人同事,他随盲人习惯用明眼人来称呼自己。两个明眼人负责前台收银,一个明眼人保洁。他刚适应黑暗的几周,恐惧若即若离,有自以为已经接近、了解陌生生活的恍惚,他对九号技师说,我最近几周看到的黑,跟你眼前的黑差不多。
九号说,不瞒你说,我从来没看到过黑,老张,你应该跟十二号讲,他是盲二代,遗传眼病,十岁才失明,他知道黑是什么颜色。
九号的话让张国强惭愧,自知冒犯到他,哪怕九号看不到,还是尴尬地低头,拍拍他肩,说了句对不起。又觉得以拍肩来示好,对于盲人来说过于轻率,总之有些无所适从。
张国强是受邀加入这家盲人按摩中心的,市政协委员、老板曹女士安慰他,公司没了不算什么事,我这种事情遇得多了,你到我店里过渡,我正好引入个新项目,国强,我们老同学了,你做事我放心,好好做,会有机会的。张国强半推半就,好在只拿基本工资,这让他少了寄人篱下的压力。曹女士前年去柏林旅游,地陪安排体验盲人咖啡馆。她觉得该项目有搞头,考察两次,复制概念,照搬在自家按摩中心,作为店中店营业。
“黑暗世界咖啡馆”集合残障人士关怀、创意咖啡、心理疗愈,自带新闻效应,当地媒体报道后,热过一阵,学校、街道、附近公司工会选这里团建,教育机构组队体验,集体活动多,散客一直很少。曹女士做过短视频营销,十秒黑暗、二十秒黑暗,乃至放长到三十秒和一分钟的黑暗,配上诗意解说和各种背景音乐,多次尝试,推广效果一般。作为咖啡馆引导员,张国强主要负责收票、引导、讲解和咖啡冲泡,随着工作步骤,世界明暗反复切换,他的身体仿佛躺在了流水线上,被机械臂娴熟地摆弄操纵,一会儿摘除眼球,一会儿重新塞入。
张国强第一次进黑咖由八号引导,八号早就想转工资更高的按摩岗,他特别认真地讲解流程。张国强交出手机、打火机和电子表,八号放进储物柜。这些带光的东西不能拿进去,八号解释,如果有客人忍不住弄出光,会影响体验效果。八号指导盲杖使用,他跟着比画,然后跟在八号身后,一下一下垂摆地面,进入那扇包裹黑色隔音棉的大门。门无声关合,光源慢慢变成一道灰白,再挤压成一线微黑,像一只眯起的眼睛,终于严丝合缝。
他抬高手臂挥挥,眼前什么都没有;他提脚,盯着原先应该是鞋子的方位看,什么都没有;他听着无比陌生的呼吸,两股热气从鼻腔进出,因为视觉消失,鼻子像是悬挂在半空中移动,他把左手伸到鼻前,让呼吸冲击掌心。八号催他,老张,你别不动啊,跟上。近处,或者远处传来些许风声,听上去不是城市里的风,是来自荒野的风,没有那么拘束,能听出它的舞动。风声把黑暗吹出一种可以感知的距离,哪怕这个距离一直在变动,吹出草原,草原深处微小的马嘶牛哞,比微小更小的几声鸟鸣。牧民们拎着铅桶走过他身旁,脚步哗然,陌生语言说着家常,肯定是家常,语气亲切又随意,他们向远方的马嘶牛哞走去,靴底踩草的声音越来越弱……八号说,欢迎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这里没有盲道,我们按直线走。
张国强接着往黑暗里走,盲杖触及地面点状物,说明前面是盲道了。他顺着盲道拐过去,盲杖碰到钝物,发出嗒嗒闷响,感觉是木头。你用手摸。八号说。他探手过去,应该是张桌子,指肚摩到几道划痕,办公桌、书桌或餐桌,黑暗中响起读书声,男女生吵闹,叮呤呤下课铃响,从他们朗读的课文可以猜到自己正走过一间教室:“等我们把衣服烘干,松鸡也烧好了,扒开窗,就闻到一股香味。我们俩大吃起来。”他经过这群少年,盲杖触到墙壁,盲道又拐个弯。八号说,你可以抬高盲杖,碰碰右边,猜猜是什么。的确碰到块板状物,不受力,稍碰就吱呀呀摇晃起来,为了验证猜想,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木板和两根铁链。
八号鼓励他,老张,坐上试试。他搁半边屁股,在黑暗中荡秋千,哪怕幅度很小,也产生了失重,就像一个宇航员在真空中荡秋千,往四面八方而去。
盲道曲折,张国强走进一户坐落于虚空的人家,他触摸到五斗橱,摸到大橱铜扣,木箱散发樟脑丸的气息。他摸到凉滑的玻璃台面和电视机,机壳鼓出,九寸,带手调天线的那种,再往前摸,他还摸到窗帘,他试着拉动,摸到窗帘后面墙壁。他听八号示意,矮身摸到一张床,手压压,床体生硬,老式的木爿床,摸到枕头和被褥,他小心沿床边坐稳,心慌意乱地伸手到床底浅探两下。
从小到大的黑暗时间,野人婆婆一直躲在床底,以前他没找到,现在一样找不到。他发现一个关于恐惧的悖论,人特别喜欢去寻找自己害怕的东西,如同一场双向奔赴,只有确认它存在了,或者自己被它找到了,心里才坦然。野人婆婆是生活的悬念之一,永远离他一步之遥,总在他即将触及时缩进黑暗更深处,很可能它已经起身,紧贴身后,圈搂住他,像是一种保护。
他呼吸变重,尽量不去想。这张床上,有个穿制服的小伙坐着就不愿起来了,像是被野人婆婆拽住了双腿。张国强第六次负责带客体验,区质监局团委组织活动,几个刚入职的公务员跟在后面,进去前挺轻松,开着假如失明如何应对的玩笑,很快在操场嘀咕没劲。张国强听出有个小伙坐在床上喘气,长时间不动,忽然发话,我不走了,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等你们,胸口闷,太难受了。团委书记听出喘气声里的挣扎,说,开灯开灯,有没有应急灯!张国强迅速绕到门口,推开门。他们眼前重新明亮,大家簇拥他出来,张国强给他泡杯咖啡,小伙子面色难看,泛出那种入土已久的苍白,接杯子的手颤抖不已。
八号强调,前面注意,有台阶。张国强踏上两层台阶,八号说先停一下,你用盲杖扫下右边,往那边跨两步,有张靠背椅,慢慢坐。张国强坐下,双手握紧盲杖,等着他下一步指引,八号挨他身旁坐,这才知道是张长椅。他听到一声嘹亮的汽笛,车轮哐哐摇曳,一列想像中的火车载着他们驶向前方黑暗,有人报站,八十年代到了,下一站九十年代。几分钟后,又有报站,九十年代到了,下一站新世纪站。
他们出站,耳边车水马龙,张国强探到盲道,笔直通向购物中心——八号说是购物中心。他摸到超市货架,摸到各种包,摸到瓶瓶罐罐。他坐上一艘船,马达隆隆,驶向亚马逊雨林,他甚至闻到海洋的腥味。第二个月遇到一群三四年级的熊孩子,此处海浪音效逼真,又能摸到救生圈,他们兴奋地在黑暗中蹦跳,他担心意外,急忙喝止他们。带着游戏感体验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默不作声,要么小声说话,也有例外,张国强记得一个中年女子在亚马逊雨林的雨声中大声抱怨,什么火车,什么亚马逊雨林,全是小孩子过家家,骗人的,我不要体验了,我在家戴个眼罩喝咖啡,就是盲人咖啡,你们卖八十块钱一杯,够坑人的!同伴们哄她,张经理,来都来了,算了,体验完吧。她骂骂咧咧走完全程黑暗。张国强认为,她在表演愤怒,以此平衡她的紧张,她全程紧张,所以她全程在骂。
八号引导张国强走进病房,他摸到盐水瓶和橡胶管。走进银行,他摸到窗口、柜台,张国强感到已经走了很远,他知道是错觉,还是忍不住发问,咖啡馆面积多大?八号嘿嘿窃笑,笑声比八号离他更近,他说,很多人都会问的,其实就两百平方不到,我们在里面折返绕圈罢了。张国强拄着盲杖,犹豫再三,一本正经地建议,这样的布局有点乱,让人转得头昏,应该先体验家里、学校、操场、商场、银行,再坐火车体验呼伦贝尔,坐汽艇体验亚马逊雨林,最后是病房,再去餐厅喝咖啡。八号说,好像有道理,安排得清清楚楚,老张,说真的,你可以跟曹总提,听说你们是同学,关系很好,对了,你以前也是老板,做的什么行业?八号的话听着奇怪,似有言外之意,张国强懒得去深想,敷衍两句,没再多说。
他顺着盲道转弯。八号说,你肯定猜不到我们站在哪里。盲杖碰到地面什么东西,戳几下,他蹲身抚摸,软耷耷的像只枕头,可枕头为什么会放地上?他索性放好盲杖,双手去摸,形状圆厚如手鼓,分量很轻,可以抱起,棉布做的手鼓,抱枕吗?他拿不定主意。笃,空旷中响起一声悦耳的敲击,那么清亮……仿佛天地间的第一个元音,听觉由此开启,笃,笃,笃,黑暗有了稳定的心跳,是木鱼声,渐渐与张国强的心跳同步,周围升起恢宏的经诵,高耸看不见的满天神佛。张国强明白了,他在庙中,怀抱蒲团,黑暗里的一座空庙,它的边际就是黑暗的边际,无比广大又精微于他自身。八号提议,老张,要不要拜拜,请菩萨保佑发财。张国强说,算了算了,平时有人拜吗,什么都看不到啊。有人拜的,佛像半空挂着呢,等这圈走完我开灯,反正你还要练几天的,以后不开心时再拜好了。他放回蒲团,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躬身下伏的冲动。
两个月后,那个驼背少女第一次体验黑咖时,就长时间跪伏蒲团。她念念有词祷祝,张国强不便催她,耐心等她起身,一个失去形象的她在黑暗中念,没有形象的菩萨在黑暗中听,这种交流比面对金身磕头抽象。少女身旁,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经过黑暗庙宇,差点在木鱼、佛号里躬身下伏,没跪的原因无关信仰,他不想听从八号安排,你凭什么安排我的欲望。他现在后悔了。如果当时跪的话,驼背少女第一次长跪起身,自己应该会产生和她攀谈的冲动。问问她祈祷了哪些,再聊聊自己对菩萨说的同一个话题,对方不理,我殷情几句,说不定就有蝴蝶效应产生,毫厘之差,会给未来多少带点变化。
按摩中心隔壁是家名烟酒专卖店,门口竖着两只充气茅台酒瓶,再隔壁是沙县小吃。店面不大,六七张桌子,张国强经常来这里吃中午饭。一周中,他遇到两次驼背少女。很难不注意到她。她个头一米六左右,马尾辫,瓜子脸,眼角微耷,不算难看,就是没精神,背驼得明显,脖子前伸,一般年轻人很少有如此不在意自己形体的。她好像无所谓穿搭,灰色涤纶外套,胸口印着米老鼠头像,鼻头脱落,膝盖处磨破的绿色裤子,自带金色双环头塑料腰束。她拎老款人造革旅行包,印花剥落,漆痕斑驳,包与她的年龄不衬。面馆老板问她加什么浇头,卤肉、大排还是荷包蛋。她摇摇头。老板再追问一声,那你吃光面?她说,只要面条,其他不加。她吃得很慢,每次挑起筷头那一撮,边吃边看手机。不知为什么,张国强看到她刷视频、打字回消息,心里特别踏实,好像确认了这个陌生女孩还处在生活相对安稳的领域内。
第二次相遇,张国强吃完午饭,注意到沙县小吃对面的五金店门口围聚好几个人,吵架、摆残局、卖假药、猴戏?无论哪种,都是他已经久违的生活场景了,像是某类能力的恢复,他重新被人群吸附过去。众人围观的主角是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他高持火钳,夹着只小老鼠炫耀。在众人一致要求下,五金店老板勉为其难地交给少年一罐机油。少年笨拙地翻转火钳,以便浇满老鼠全身,他再从裤袋掏出打火机,轰地轻鸣,小老鼠燃起火光,仿佛套了只半透明的黄色塑料袋。少年放平火钳,人群怕被烟熏到,往后退退,让到安全距离,继续观察燃烧的过程。张国强注意到少年的双眼各开放一朵红焰。张国强转身走开,意外看到她,衣服没换,一下就认出来了。隔着七八米,她站在绿化带旁发呆,驼背让她看起来拥有两个视角,持续望着这里,也可能只是盯着地面。
张国强故意走近,他并没有搭讪的企图。老实说,这个女孩不具备性吸引力。经过时,他重点留意她的眼睛,眼圈微青,眼神灰暗,却有儿童般的长睫毛,嘴中吐出青烟,和缠绕鼠身的青烟一样袅袅,她眯起眼。他以为眼花了,再回头,她果然在抽烟,刚才手垂腿侧,此刻她把烟接到嘴角,用力抿吸了口又吐出来,另一只手握着包“大前门”。她上次带的旅行包不在身边。作为路人,张国强的几次回头带有明显的侵略性,驼背少女对此一无所知。期间她也抬头看看周围,是那种无意识的看,目光一扫而过,没在具体人和事停留,更像是对先前画面不适的缓冲,用更大的世界给自己压惊。
黑咖经常会有市区残联下属单位带来的接待活动,体验过后安排交流、讨论环节,少不了要添茶加水,放映宣传片,因此曹女士认为张国强比八号更适合引导岗位。上岗三个月,张国强一共只接待过八个散客:一对慕名而来的情侣游客;一家三口(父母明眼人,女儿十岁,盲人,无需张国强引导,她嘻嘻哈哈、轻车熟路地带领父母探索);还有两个一起来的朋友,张国强认出那个盲人是著名民谣歌手,另一人陌生,听两人交谈,大概是个写作的(在万物体验区,盲人歌手开玩笑说,老阮,刚刚你带我去摸古窑的外墙,现在轮到我带你摸了,往下,对,别紧张啊,手放下去,这是什么,你写小说的,就得多点不一样的感受,多用用触觉。另一人试探着说,老周,这把是黄豆吧,不对,比黄豆大,是花生米,看不到后,摸起来都变形了);最后一个散客就是驼背少女。距上次相遇过去十几天了,张国强一眼认出她,好像她不是个陌生人,而是很久没见的同学、同事之类,下意识里差点开口跟她打招呼。
她当然不知道这位工作人员内心波动,只好奇地看了他两眼,他起身仓促,带倒了椅子。她付钱买票时,张国强的打量给她带来不适,她的背驼得更低,手死死捏紧衣摆,猛地松开,双手背在身后,头又抬起,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她可以凭借这事,脱离原来的情绪惯性,以一种新的状态来面对现实。
张国强闻到她身上的酸苦,很难想象这味道在一个女孩身上蔓延,融合了汗酸、发油、烟臭和口气,是一股久未通风的澡堂气味。仔细看,灰色外套沾满深色污痕,马尾辫发梢蓬乱,递票给她时,他皱起眉头。他皱眉无关她的邋遢,就觉得她没必要花八十块钱来玩(体验)这个,她好像用买洗头膏、香皂、荷包蛋、卤肉和新衣服的钱换取了咖啡馆的门票,换句话说,她用实在的生活换取了一次形式的打卡,就这么在黑暗里走一趟,能有什么实际的获得,光晒晒朋友圈吗?
她跟在张国强身后,他猜测着她现在的神情,讲述引导词的语气有不易察觉的恼怒,如同一个无奈的家长。他们走走停停,张国强介绍呼伦贝尔大草原,背诵草原风光,她忽然打断,问张国强,草原上有狼吗,他们平时怎么防备?张国强愣了会儿,她的声音很紧张,像是求证,比起买票时,她的声音更轻,这让黑暗中的她变得戏剧化,变成另外一个女人。张国强说得模棱两可,以前有,现在大草原上全是人,应该没有了。她的困惑并没结束,穿过教室,又打断张国强对校园生活的背诵。她说,初二时,我班里一个同学被另一个同学捅死,两个都是女的,成绩不错,唉!完全不回应显得生硬,张国强“噢”了一声,表示听到,却一时忘掉下面要背的内容,心里责怪起曹女士,明明可以提前录好导游词,如风声、书声、火车声那样一键播放,可她却让他们口述,理由是熟悉业务。她坐在秋千架上,继续自言自语,我们学校操场的草特别长,门卫捡到一个死婴,身上爬满了蚂蚁,头让野猫咬了一块,学校报警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同学生的,大家和之前一样,看不出谁生过孩子,操场呢,和之前一样,看不出死过孩子,小孩如果活到现在,也要上学了。
张国强有个发现,随着她往黑暗中缓进,她说话由最初的磕绊变得流利,她倒不是故意跟自己抬杠,她表达着对不同黑暗的了解,假装熟悉对方,真正想藏起的却是不安。果不其然,抵达黑暗的家中,她开始沉默,这里吞噬掉她本就不多的声势,让她的不安水落石出。张国强按遥控,暂停播放《常回家看看》,脚步移至沙发坐下。他知道她坐在对面床上,仿佛能唤醒深处疲惫,每个客人都会在床上坐坐,下班前,他花费不少时间打扫这张床,拿手持吸尘器吸掉枕头的灰,叠好被子,重新熨平床单。两人面对面隔着无尽的黑暗共同沉默,闹钟咔嚓咔嚓走动,恍惚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如果开灯,会看到糊满旧报纸的昏黄墙壁和模糊的日历。张国强说,你要是走累了,可以再坐会儿。她受惊一样立马站起,磕碰到床角,我不累,继续往前走。
张国强听她捡起盲杖,关照她再慢点,床角桌角裹好软包,不会撞伤,只是黑暗会放大相撞的触感,使其充满恶意。她后面就不怎么说话了,聆听她滞重的呼吸,按照她之前的表达,张国强开始替她联想:在“火车”上,她险之又险地与几个人贩子擦肩而过;她肯定熟悉“病房”的来苏水气味,是弟弟、妈妈或者父亲身上气味,经年不散,略同于家的气味;开往“亚马逊雨林”,跟开往服装厂没什么区别,汽艇抖动跟乡村公路拖拉机颠簸差不多,同工段一个青年女工摔成骨折;“超市”门口,闺蜜被保安按倒,从仿品包里翻出两瓶廉价化妆品、两瓶洗发膏,她面红耳赤地解释忘了付钱,最后问同事借钱付清四倍罚款。她屈膝蒲团,语速很快,不是吴地方言,字与字粘连,可能是在诵经,他能听出恭敬和顺从,他不忍再去胡乱联想。此时,她如果延续之前的抒发,也应该是关于寺庙和神像的安定:走出山门,它们注视我,走到山脚下,它们还在注视我。张国强还没生出和她搭话的心思,他觉得已经部分参与了她的世界,共同经历了一段心路,他甚至获得了如读透一本书、看透一部电影才有的满怀充实。
张国强引导她去餐厅,她走得不稳,盲杖不时撑到地面,他指挥她艰难地喝完咖啡,七零八落吃掉几片饼干。他们一起去摸了五谷杂粮、瓜果蔬菜、锅碗瓢盆,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她脚步踉跄地抢进他推出的光亮。她背向张国强,双手扶着消防箱喘气,好像被谁捂住嘴,现在才得以呼吸。他想伸手拍背,悬空虚拍几下,没碰她。问,你没事吧?驼背少女说,没事,我有一点点头晕,她回头,客气地朝他笑了一下。她的狼狈样子特别熟悉,张国强目送她搭住楼梯扶手,慢慢下楼,消防箱中灭火器、消防斧唤醒他的记忆,他很多次见过这个背影,欧美B级片中那些杀人魔电影,比如《月光光,心慌慌》《德州电锯杀人狂》《十三号星期五》《隔山有眼》之类,总有一个受尽折磨、奄奄一息、挣扎挪步的女主人公,片尾曲响起,那些女主人公留给屏幕的背影,就是这样狼狈而幸运。也有充满恶意的导演,观众以为安全之际,草丛里伸出一只血手,猛地抓住她脚踝。
借偶有交集、哪怕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孩用以幻想,不独属于男人青春,也常见于男人中老年,区别在幻想的深度、内容和长度。张国强对驼背少女的牵绊本应结束在她下楼,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实中,他们之后的确没发生什么,可对于张国强而言,就像陷溺在黑咖的联想,他无限延续着对她人生的观看。驼背少女第二天中午又来了!衣服没换,头发蓬乱,脸缩水般皱黄,像是熬了个通宵。她买票还差二十,用微信支付,她走进咖啡馆,挥扫盲杖,全程一声不吭。张国强按流程服务,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再次体验的客人,毕竟不是美好的体验,有些人中途就放弃了,她昨天出馆的状态实在堪忧,更无愉悦可言,为什么要重复自己难以承受的遭遇,他不能理解。她这次透支了几只荷包蛋、几碗面和几天房租?
扫码完毕,她手机扔进寄存柜,张国强瞥到她脸上孤注一掷的漠然。结束得比昨天快,她没在黑暗的家中发呆,没在黑暗中下跪,没再停留,好像只为证明可以再次从某种场景逃离,甚至反杀。她拿好手机,把寄存箱钥匙还给张国强,从裤袋掏出烟和打火机,直接点火。她深吸口烟,仿佛她久潜湖底,需要靠这枝芦苇一样的香烟呼吸。张国强等她连吸几口,告诉她,姑娘,这里不能抽烟。她挥挥烟气,对张国强点头致歉,说,不好意思,我这就走了。她背驼,再点头,貌似在对张国强欠身鞠躬。他顿觉自己心急,等她抽完这支烟也没关系,何必连支烟的时间都不给她呢。他说,没事,点都点了,你抽完再走好了。驼背少女摇摇头,扯开外套口袋,弹灰碾火,转身小跑下楼,逃出变态杀人魔的老巢后,剧情并没结束,外面盘踞着更大的不死怪物,她需要开始一轮新的逃亡。张国强对她的背影说,姑娘,你眼圈太黑了,要睡个好觉补补。可能她以为是对别人说的,哪怕楼道里没其他人,她也以为是对别人说的,她没回头。
张国强再也没见过她,他又留了半个月,然后跟曹女士辞职,回到由原先助手接管的咨询公司,负责培训业务。他卖掉房产解决掉债务大头,几笔不多的个人借款,谈好每个月慢慢还。业务伙伴问他几个月来去哪里闭关,开玩笑说以为他跑路了,看到他最近重新开始发朋友圈才放心,张总,我们人到中年,要多联系,多聚,业务第二,朋友第一。他不置可否,调整微信设置,对所有人开放朋友圈。辞职那几天,他复盘过内心,他之所以在人群里第一时间定格到驼背少女,是察觉到她身上深深的无奈,他太熟悉这种接近悲哀的无奈,这种来源于童年、少年和青春受挫经验的熟悉驱使他靠近,只是靠近,打个冷漠的比方,很像靠近寒雨中的一只小狗小猫,你会难受,那么真诚的难受,你会牵挂路灯照亮的双眼,一团身躯,但你不会把它带回家。反之,另外一些人眼中的自己也是如此。每个生命都有自己要面对的野人婆婆,赶不走,杀不死,逃不掉,只能同处一影,同居一心,它就是卧榻之旁酣睡的他人,你随时有可能被它挤出此刻,你也可以把它踩到床脚,来回拉扯。张国强厘清了驼背少女的行为逻辑,他大概率见证了驼背少女的成长,她两次体验黑咖,如果说第一次尚有冲动,那么第二次肯定是对前面胆怯的弥补,倔强地证明了我不怕,我可以。一切了然于胸,他可以安心淡忘这个陌生的身影了。
事情并没结束。工作群有同事转进一篇公号文章,标题惊悚,附言:热文速看。张国强好奇点进去,大意是讲述一个名校女大学生毕业后几次考编失利,最后把自己关在出租屋,什么都不做,用饥饿蚕食生机,让自己慢慢腐烂的故事。网友评论众说纷纭,质疑故事真假,惋惜女大学生不够坚强,怒其对不起父母,抱怨阶层固化……文章底部链接此事最新报道,相关部门调查发现的表述与事实有所出入,她非名校毕业,考编分数不够面试,父亲楼下烧掉遗物是当地风俗等等,张国强觉得大家在意的都对,漏掉一点,这个女孩把自己关在出租屋,什么都不做,让自己慢慢腐烂,是极端艰难的一件事,完全违反生理一切本能,这么说吧,同样是自杀,用一分钟自杀的人,和用十五天自杀的人,对死亡的理解和准备肯定不同。这十五天里的任何一分钟,她随时可以放弃,任何一秒钟,她可以与生理妥协,她一边死亡,一边进行理性、冷静的思考和判断,等于是用身体做了一道十五天的应用题,步步为营,上一分钟减掉过去,下一分钟加上决然,循环往复,除以灵魂,最后得解。重点是,张国强划到疑似女孩生活照时,哪怕打了马赛克,他一阵心惊肉跳,从身体轮廓和衣着看,起码有六分像那个驼背少女。他觉得自己记错了,一南一北,相差千里,不会是同一人。不过,哪怕仅样子接近,也摧垮了他的自信,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两次体验黑咖,的确获得了勇气,面对世界不再胆怯,但那是一种彻底丧失的勇气,松手离去,什么都不做,让自己慢慢腐烂的坚决。由此可见,他的心安理得纯属自欺,他早就变成了另外一群人的野人婆婆,吞噬自己和别人的真相。文章底部另一条链接,标题和无锡有关,张国强点进去,是一则旧闻,发生小半个月了。一个在宾馆任职前台的女孩离奇失踪。摄像头记录她当晚走出宿舍所在小区大门,并未按照往常上班路线去宾馆,而是走相反方向,往古运河那边走,经过一个老新村,走进河边小区天鸿苑,从公共场所视频画面中就此消失。二十八小时后,联系不到她的同事报警,相关部门连续几天搜寻,成为全网共追的热点事件。七天后,尸体打捞上岸。死者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特征,排除他杀。文中配上几张公共场合摄像头视角照片,她穿浅色外套,拎一只旅行包,此时张国强对世界充满狐疑,总觉得她的背影和包似曾相识,他放大照片,不能确定,再放大,一片模糊。
张国强的公司在一个老小区商业内街二楼。窗外两排栾树,树身青绿,枝端挂满暗红灯笼果,带着午后的光明摇曳在无垠的浅蓝低处,白云千里万里,如此按部就班,如此变化无常,仿佛是个神迹,里面充满需要细会的暗示与提醒。楼下几个业主正和物业管理人员骂架,窖井口被落叶堵塞,一遇雨天就造成积水,几次沟通无果,秋光的暗示与提醒,使他们的语言变得奇异,单独听,连脏话都可以成为寄语。张国强收敛心神,他决定不放过仅有的蛛丝马迹,两篇文中提到女孩的姓,李、陈,不知真假,他打按摩中心收银员(三号)电话,兄弟,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半个月前,我现金收过两次门票,第二次一半现金一半扫码,我担心我收了现金,没再扫一次码,占单位四十块钱便宜。三号说,应该不会的,月底对过账了。张国强说,我觉得不对,大概是十二号下午,你帮我看一下,付款人是谁。三号语气有明显的勉为其难,老张,你真细心,四十块这么顶真,我来查一下。张国强听着嗒嗒的键盘敲击声,嗒嗒嗒嗒,像在发电报,一部红色老电影,名字瞬间想不起来,他走神了几秒。老张,不对不对,现在要喊你张总啦,放心,没问题,十二号黑咖总共两笔收款,一笔二十块,一笔六十块。张国强问,二十块付款方是谁。三号含糊了句什么,张国强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付款方是谁?三号清清嗓子,六十块的付款名是“喜欢一个人”,这是你吧,还有一个叫“赤木晴子”,四个字,日本名。赤木晴子,怎么可能,你乱编的吧,有没有姓李和陈的?张国强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取这么天真虚幻的微信名,似乎脱离她的现实,对了,她为什么不能天真虚幻呢,问题是他,他怎么了,他凭什么认为她不能取这样的名字呢。老张,你莫名其妙,管别人名字干吗,没有姓李和姓陈的,她就叫赤木晴子,你要是不信,我现在截图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