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昼夜》节选
第六章 或许,他想成为一匹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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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端午在回首他的这一生时,依然坚定地认为,在生命将要落下帷幕前选择离家出走,是他人生中最堪称道的一笔。如果没有这一笔,他的人生将泯然众人,暗淡无光。但他的弟弟王中秋并不这样认为,王中秋说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是王端午努力几十年又活回醒宝的有力证据,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也不背这个锅。当然,在王端午的讲述中,这一切要归功于弟弟,如果不是弟弟,他永远只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刚开始流浪时,王端午的内心鼓荡着久违的激情。这样的情形,在他第一次拿起镰刀走进芦苇场时有过,在他第一次骑着自行车驶向县城时有过,在他第一次离开县城南下打工时有过,在他第一次和宋小雨约会时也有过。后来,他的人生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激情,再没有出现过具有崇高感与使命感的时刻。后来他在许多的深夜细细回望,冷眼向过去回顾,他发现,自从那个小年夜在广州火车站伸出了罪恶之手,他的人生就再也没有过崇高感。成为广告达人没有,创办西西弗斯书店没有。后来,他刻意淡忘这一幕,以为时间会消弭一切,事实上,他一直生活在无形的罪恶感与羞耻感之中。在五十岁时再次流浪,流浪的艰苦超出了他的预想。弟弟这样规划他们的行程:“从广州火车站出发,这是我们来到广东后的第一站,然后沿着当年前往深圳的路线走到松岗,去看看当时打工的地方;再从南头关进入深圳,然后出关北上,重走当年流浪过的路线,西乡、沙井、松岗、长安、虎门、太平、南城、增城……一路到广州;我们在小年夜从广州火车站出发,一路往北,过从化、花都、英德、清远、韶关,翻过粤北群山,进入湖南,过长沙、经岳阳,回到我们的家乡。如果我们死在了路上,那说明当年你别无选择,如果我们活着走回家乡,说明当年你有得选。”王端午留意到,弟弟这次使用的主语为“我们”。他没有将自己与王端午分开,他们是“我”的一体两面。他们的流浪进展并不顺利。本来计划迅速离开广州,寻找废品收购点成为第一个问题。他们每往前走一段路都要重新寻找废品收购点,有时遍寻不得,只得退回到上一程,因此时常一连几天都在原地打转。出门时又恰逢雨季,每往前走一段都要寻找新的夜宿点,他们不敢走得太远,离开家门时,并没有带上每天必服的各种药品,出于对这具共同肉身的保护,他们决定观察一段时间,因此前半个月,他们不过从老城越秀区走到了新城天河区。在雨季露宿街头,从大地泛起的湿气浸入骨髓,他们的膝盖、肩周开始隐隐作痛。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会被小腿的痉挛痛醒。他们有迅速缓解痉挛的办法,一手捏紧鼻根,一手轻揉痉挛处,一分钟即可缓解。但每次痉挛过后,他们都会有元气大伤的感觉。另一个困扰是,白天王中秋寻找废品时王端午在睡觉,晚上王中秋睡着后,王端午的思维开始活跃。他经常彻夜难眠,这也使得他们共有的肉身严重超荷。他们担心,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个月,这具肉身就会提前报废。在经过了最初的兴奋与冲动后,王端午曾想打退堂鼓,支撑他坚持下来的那种自我制造的崇高感在慢慢消退,好在王中秋从未动摇。刚开始流浪时,他们还想做个体面的流浪者,要找没人看见的地方睡觉,找合适的地方洗澡,每天换洗衣服,坚持了没几天,他们觉得流浪汉就该有个流浪汉的样子,这样的形式主义完全没有必要。他们共有的身体在迅速消瘦,过去夸张外凸的小腹变得平坦了许多。在流浪一个月之后,他们在卖废品时称了体重,比刚离家时瘦了整整三十斤。王中秋兴奋地说不管怎样,这一个月来,我们的身体比从前好了。他们居然没有生病,偶尔血压升高就躺下休息。停药一个月,搭过桥的心脏也没有罢工,没有任何不适,这让王端午无比欣慰。七月初,他们终于决定走出广州前往东莞。这时,广东已进入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他们白天在阴凉的地方睡觉,晚上工作。经过两个月的流浪,他们的身体慢慢适应了新的环境与生活节奏,很久没有出现过高血压的症状了。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大热天他们坚持穿长衣长裤。离家出走的第二个月,他们的体重降到了一百四十斤,双腿的浮肿消失了,过去走路稍快就气喘吁吁,现在他们提着几十斤的废品健步如飞。他们越来越默契,灵魂的作息时间也开始同步。他们尽量寻找靠近河道的地方睡觉,方便洗澡、洗衣,还可以在夜深人静时长时间浮在河水里。他们喜欢仰泳,身体漂浮在水面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们被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包裹。这个世间的一切,仿佛已经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肺活量比从前大了许多,心脏似乎也变得更加强健。王端午的话越来越多,弟弟的话却越来越少。王端午问弟弟为什么不说话。弟弟沉默。王端午讲各种笑话逗弟弟开心。经过他们身边的人,会朝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以为这人在自说自话,大约是个疯子。他们很开心,在他们看来,精神有问题的,恰恰是笑话他们的人。如果遇上长满青草的旷野、清澈的河流、凉爽的浓荫、微风徐来的巷口,弟弟会给自己放假,将身子完全放松在大地之上,感受着耳边的风和天上聚散变幻的云。他们坐在桥上看桥下的流水。他们的脑子,现在有大量的时间处于放空状态。他们坐在铁路边,看呼啸而过的和谐号,想起初出门时坐的绿皮火车,想起那张有着“衡阳以远”字样的火车票。王端午对弟弟说,当年流浪时,他的内心是紧张的、灰暗的,而现在,他的内心是平和的、明亮的。有时他们会讨论死亡这个话题。王端午说他不怕死,他随时做好了死的准备。弟弟说他不想死,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说起来是他在支配着这躯壳,但他依然是为了哥哥在活着。他要在了却哥哥的心愿之后为自己活:“也许到那天,我会离开这躯壳,化身为一条鱼、一只鸟,甚至于,一只狗、一棵树、一阵风、一片云,或者一匹荒原狼。”王端午说:“我还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弟弟能作为独立的人格自由生活,哪怕只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小时。像卡门那样,为了一天的自由,宁肯烧毁一座城池。哥哥承诺你,在完成我的心愿后,把这肉身整个交还给弟弟。”在不必为明天的口粮发愁的日子里,他们会放慢脚步,停下来看书。他们庆幸只带了一本书,正好可以一字一句慢慢阅读。王端午发现,自己对哲学的理解力远不如弟弟,许多困扰他的问题,弟弟总是能以最简明的方式直指本质。他们或者边聊边走,或者坐在一处有风景的地方探讨,有时就是纯粹反复念叨一个句子:“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远的对抗。”他们轮流重复这句话而乐此不疲。有时像古老的机器人说话那样,一个字一个字,没有情绪、没有顿挫,循环诵读,“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远的对抗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远的对抗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远的对抗……”仿佛寺院的僧侣在诵读“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他们能够一整天反复念叨这一句,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游戏。王端午突然想到,十多岁时,母亲问他要找个怎样的女人结婚,他说要找个能说得来话的人。他曾经遇到过宋小雨,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他认为世上再没有能和他说得来话的人,没想到这个人一直都在。他为此向弟弟表达了歉意。弟弟接受了他的道歉。有时他们走累了,坐在路边,闭上眼,嘴里念这么一小段,享受着这自由自在的时光。这样说罢,若是你恰好在东莞或者深圳的街头遇见了此时的他们,一个拾荒者,长发卷曲而稀疏,胡子杂乱而花白,背略有一些驼,他们的脸被太阳晒成了枣红色,他们的嘴角受地心引力而向下弯曲,他们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句子。你和他们擦肩而过,若不认真听他们在说什么,一定认为他们是头大无脑、脑大生草。可你若和他们对视,看见了他们的眼睛,一定会心生疑惑,他们的眼神是清澈的、坚毅的、犀利的,你一定会闪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在刚开始流浪时,王端午还没能完全放下,他会牵挂儿子、父亲,当然也牵挂冯素素。他担心冯素素的抑郁症,也担心西西弗斯的生意。有一次在废品收购站,他们在《南国都市报》看到了有关西西弗斯的新闻,西西弗斯参与了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文化节”,并作为分会场一连举办了三场高端文学对话,作为主持人的冯素素精神状态很好,这让王端午安心了不少。能从报纸上看到西西弗斯的机会是极少的,更多的时候,王端午让自己学会忘记。弟弟劝他:“不能舍弃的才是重要的,既然选择了舍弃,就没必要陷在过去。”他们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穿过东莞。他们也不太清楚到过东莞的什么地方,有些地方似乎来过,更多的地方是他们从未到过的。他们完全找寻不到当年流浪时的东莞的影子,改革开放之初的东莞,镇与镇之间是大片农田、鱼塘、河涌,而现在,东莞三十三个镇街早已连成一片,偶有农田、鱼塘星散其间。如果不看路牌,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已经从一个镇走到了另一个镇。东莞也不再是王端午熟悉的东莞。以前的东莞是工业区密集、外来务工者熙熙攘攘、灯红酒绿的不夜城。现在,那些当年著名的万人大厂早已人去楼空,厂房长满荒草;夜色掩饰下风情万种、躁动不安的不夜城如今已经变得安静而落寞。他们在东莞南城见到了高耸的名匠大厦,这是名匠集团总部,只不过,现在的名匠集团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广告公司,二十年前,名匠进军房地产业,趁着房地产迅猛发展的东风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广东屈指可数的民营房地产企业。十年前,名匠集团暴力拆迁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电视新闻中黄盼弟气定神闲地和扛着煤气罐的钉子户谈判。三年前,黄盼弟在媒体上大谈企业家的良心和共同富裕,说她的一切都是国家给的,只要国家需要,她的一切都可以献给国家。他们坐在大厦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望着对面高端霸气的名匠总部。短短二十五年间,黄盼弟家族积累了千亿财富,在东莞建成盘根错节的黄氏帝国。城建、路桥、地产、城投、银行、教育、酒店、旅游……这是一个普通东莞市民抓住机遇走向成功的中国故事,而这个故事发生之初,王端午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他清楚,他参与这个故事纯属偶然,而故事后来的结果则是必然。在名匠演绎的中国故事中,他并非不可或缺之人,没有王端午还有张端午、李端午和刘端午。现在,他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大厦,并不感到失落。当然,此时此刻的王端午不会想到,未来的短短三年,黄盼弟的帝国将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名匠在半年内亏损五百亿,成为继恒大后又一家爆雷的房企。当然,这并不妨碍庞大的黄氏家族的子孙们在美国、加拿大、英国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们从长安进入深圳松岗,寻找当年被扔下车的地方。他们努力想从眼前的景象中分辨出记忆中的影子,但只能大致猜测当年与李中标相遇的地方。他们去寻找当年的郁金香工艺品厂,工业区不复存在,如今是高楼林立的商住小区。他们只用了一天时间,就从松岗走到了南头关。南头关已不复存在,进出关不再需要边境证,收容遣送也早已废止,年轻一代的打工者,已然不知道“二线关”,更不知在这二线关口上演过的故事。几年前,王端午曾经在著名的天涯论坛看到一个帖子,《来吧,说说那些年你在深圳南头关的故事》,那条帖下面有上百页留言,王端午看完了每一条留言,留言大多数是以这样的格式开头:“我叫×××,来自×省×县×镇×村,××××年在××市××厂打工。”然后就是此人在哪年哪天因为何事在南头关被骗、被抢、被收容的经历。还有不少帖子写到他们被骗、被抢、被收容后遇到陌生人帮助的经过,于是在帖子的结尾会附上“寻找当年的恩人×××”或者“寻找当年的工友×××”。还有一些留言是寻找昔日工友的,寻找失联亲人的。这样的留言,则多写“×省×县×镇×村×××,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家。”他读到了各种各样的幸与不幸,才知道,和他有相似经历的人是如此之多。而他在这庞大的群体中并不特别。他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王端午对弟弟说当年多么可笑啊,疯了一样,一根筋就想进关内打工。他们掉头北上,弟弟坚持着他们的计划,无论如何,他们要在小年夜回到广州火车站,然后开始往湖北走。他们要验证王端午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现在离小年还有三个月,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一早一晚,树荫里有了丝丝凉意。在外走得久了,会有意外的惊喜。他们走到虎门时,一个摄影师给他们抓拍了几张照片。他们发现后和摄影师交涉,希望对方能删除照片。他们说:“你这是对我们肖像权的侵犯。”摄影师没想到流浪汉竟然提到了肖像权,不敢小看他们了,说:“我可以删掉,只是有些可惜,你看一下,看后如果觉得还要删我再删。”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欣赏他们作为流浪汉的光辉形象。他们笑了,说:“有点当年犀利哥的味道。”走到厚街时,有位年轻妈妈带着四岁的小女孩经过他们身边。在平时,路人见到他们都会绕道躲避,但这位年轻妈妈并没有表现出嫌弃,她的孩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孩子盯着他们,眼里满是好奇。于是他们就冲那孩子做鬼脸,孩子咯咯咯地笑,站在那里不肯走。年轻妈妈颇感尴尬,脸微微发红,冲着他们不停地鞠躬。孩子说:“爷爷,我可以摸摸你的胡子吗?”他们乐呵呵地翘起了下巴。十一月,他们走到了番禺,那天挺晚了,从路上的行人来看,估计晚上十一二点。他们见到路边停了辆红色兰博基尼,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车旁吵架。他们站在不远处当吃瓜群众,只听那女孩骂:“你吃老娘的,穿老娘的……”男孩说:“都还给你。”女孩骂:“你还得清吗?你身上哪样东西不是老娘给你买的。”男孩愤然脱衣服,西装脱了,摔在女孩身上,裤子脱了,也摔在女孩身上。女孩说:“有种就都脱下来,一根丝都不要留。”男孩继续脱,衬衣、鞋子、皮带、脱一件朝女孩身上扔一件。女孩将那些东西踩在地上:“手表呢?”男孩将手表摘下来,放在脚下。女孩指着男孩说:“内裤也是老娘买的。”男孩略微一愣,果断地将内裤脱了扔向女孩。女孩骂:“神经病。”冲着他们喊,“喂,你,过来。”他们说:“你喊我们?”女孩说:“这些东西,都送你了。”又冲男孩说:“老娘送给流浪汉,也不给你。”男孩赤身裸体,一言不发朝车尾方向头也不回大步而去。女孩上车,一脚油门,轰的一声没了踪影。他们以为这对男女至少有一个会回头。他们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整理好放在旁边。王端午说:“他们会回来的。”弟弟说:“他们不会回来。”王端午说:“打赌。”弟弟说:“不用赌,你肯定输。”他们等到凌晨,一男一女都没有回头。就着路灯,他们仔细查看那些东西,想着怎么处理。男子扔下的西服是迪奥的,皮带是爱马仕的,皮鞋看不出品牌,手表是积家的。看这女子开的车,想来这些东西不会是假货。他们说:“这么贵的东西,说扔就扔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他们试了试皮鞋,不合脚,将皮鞋放在路边的垃圾桶上;试西装,还算合身,又系上皮带,手表自然也戴上了。开始两天,西装穿在他们身上挺招摇的,不出一周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你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男子可以不顾尊严,宁愿赤身裸体,也不愿服软回头,而那女孩子,宁愿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扔了。”“他们舍弃这些,一定是在维护他们不能舍弃的。”十一月,他们在花都被几个捡废品的老太太围攻,因为他们侵犯了别人的领地。他们捡到的一捆纸皮被两个老太太搬走,脸也被老太太尖利的指甲抓破,还顺带问候了他们远在湖北的父母。他们逃离了花都,转而到了佛山。在佛山,他们遇上了一位拉车徒步的年轻人,三轮车身贴着“小黑穷游中国”的海报。年轻人瘦瘦高高,脖子上一根红绳系着墨玉无事牌,T恤衫配牛仔裤,看上去干干净净,不像个流浪汉。王端午对弟弟说:“咱俩是流浪汉中的奥拓,这位是流浪汉中的奥迪。”王端午此时不会想到,小黑的出现,在他余下不多的人生中至关重要。当时天已黑,他们躺在立交桥底下,小黑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好三轮车,往下搬东西,拾起帐篷,摆好手机支架,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小黑在直播,一直播到凌晨。他们也看到了凌晨。结束直播后,小黑问他们:“大爷,您这看一晚上也不累?”大爷?他们想,好吧,大爷就大爷。说:“你唱一晚上都不累,我们听累什么?”小黑说:“大爷,我唱得好听吗?”他们说:“刚才唱的是《董小姐》吧?”小黑说:“哟呵,大爷行啊,挺潮的,还知道《董小姐》。”他们说:“我们年轻时听崔健。”小黑拨了几下琴弦:“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手掌摁在琴弦上说:“怎么样?”他们说:“有点儿意思。”小黑说:“大爷,听您谈吐,像个文化人啊,怎么当起了流浪汉?”他们笑着说:“托尔斯泰晚年也离家出走的。”小黑说:“您这,好吧,说您胖,您就喘啊。”他们呵呵一乐:“你呢,年纪轻轻,怎么也和我们一样当起了流浪汉?”小黑说:“大爷您可别逗,我和您可不是一个行当的,我是主播,网络主播,主打一个穷游,您没看到吗,我这车上写得清清楚楚,‘小黑穷游中国’?”他们说:“那你游过哪些地方?”小黑说:“我从小就有个梦想,走遍全世界。当时想好好读书,大学毕业,工作,挣钱,财务自由后再出游。大学考上了985,毕业后就996,996懂吗?您这也懂?996多没意思啊,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实现不了梦想,就算有一天财务自由了,人也老了,一想,得,不等了,穷游。年初出门,从江西出发,经过福建,从福建上杭进广东,过蕉岭、五华、梅县、河源、龙川、惠州,从惠州去汕尾、潮州、揭阳再到深圳东莞,这个月刚来佛山。”他们问小黑:“你这穷游,生活费从哪来?”小黑说:“粉丝打赏啊,您不是看到我在直播吗?”他们说:“就等于,你在这里直播唱歌,网络上看直播的人给你赏钱?”小黑说:“是啊。”他们说:“那和过去走江湖卖艺的差不多,过去走江湖卖艺的,找个场子,拿锣一敲,把人聚过来,表演个拿大顶、胸口碎大石,然后说各位老少爷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黑说:“大爷说得也没错,只不过,现在咱们的观众在网络上,而且有的大主播,一场直播下来,打赏能挣几万甚至几十万。”他们说:“过去卖艺会遇到恶霸少爷地痞流氓砸场子捣乱。”小黑说:“现在也有黑粉啊。”他们说:“这样说起来,没什么科技含量啊。”小黑说:“可不,大爷您呢,您怎么活下来的?”他们说:“我们属于传统流浪汉,生活来源嘛,靠捡废品。”小黑说:“大爷,我看您的形象很好啊,仙风道骨,相貌清奇,您要是开直播,涨粉肯定很快。”又问:“您为什么当流浪汉呢?”他们说:“你知道李叔同吗?”小黑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嘛。朴树不是唱他的歌哭得不行吗?”他们说:“他出家修的是律宗,最清苦的那种。我们捡破烂,和他那个意思差不多,就是吃饱了撑的,自找苦吃。”小黑问:“为什么呢?”他们说:“也许对我们来说,就是在注定失败的战役中,向自己的尊严表达敬意。”小黑说:“大爷,您这句话说得可太牛了。”他们说:“加缪的话,我们不过鹦鹉学舌罢了。”小黑说:“牛啊大爷,您还读过加缪?”他们笑笑。小黑说:“大爷,要不咱俩搞组合吧,一起直播,我负责唱歌搞气氛,你负责和观众聊天,我看您这口才,不干主播可惜了。”时间终于来到了二〇二〇年一月十七日,农历腊月二十四,中国南方人的小年。他们决定在这个晚上,从广州火车站出发北上。二〇二〇年的小年夜,广州火车站和从前一样拥挤,王端午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他犯下罪恶的地方。现在,他们将从这里出发连夜北上,计划在天亮前走出广州主城区。出城的步行路线他们已经规划过许多次,从火车站广场一路往西,经过梓元岗路折向东北,顺着马岗路、三元里大道、群英大道往北,顺着抗英大街走到云城东路、云城西路,然后上白云大道,顺白云大道往东北方向走。经过这半年的流浪,他们的脚力经受了最初的考验,现在他们体能充沛,健步如飞。本以为小年夜就能走出广州,后来发现,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走到天快亮时,路牌显示依然在白云大道。经过一夜暴走,他们冷静了下来,还是不要定太明确的目标,能在年前走出广东更好,走不出也无所谓。二十六年前的王端午饥寒交加,不可能走这么快。这里的街区和闹市有了较大的变化,要走很远才有零星的工厂、大厦、小区,他们捡到一些废品,却没能找到废品收购站。他们饿了一天,到第二天才找到了废品收购站。两天下来,他们捡到的废品仅仅换了十多元钱。这也让他们意识到,在离开广州之前得多捡点废品,无论如何要有一二百元存款,以便在捡不到废品时不至于饿死。接下来他们起早贪黑,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踏踏实实捡了三天废品,依然没能存够一百元,但他们不能再等,果断地离开广州北上。不出所料,离开城市后,获取废品变得困难起来,一天也捡不到几毛钱的东西,找废品收购点更难。在大城市,人们将易拉罐、饮料瓶、包装纸箱随手扔,有时他们还能捡到新鲜的水果,尚未变质的成袋面包、成箱的牛奶。但在乡下,从人家门前拿一个饮料瓶也可能被当作小偷。在征得同意之前,他们连一个塑料瓶都不能轻易捡归己有。能捡到废品就捡,捡不到就抓紧时间赶路。弟弟分析说按这样的速度,估计要十天才能走过粤北山区。他们本来计划沿着107国道走,但有时遇上岔路,或者行人无法通行要绕一整天才能重新绕回国道,因此实际前进的速度远远低于预期。不过从周边的地形地貌来看,他们已经快进入粤北了。路两边的人家益发少,村庄相隔也更远。他们几乎捡不到废品了,手上只剩下二十五元钱时,经过路边小卖店,他们将这二十五元全买了方便面。弟弟几乎不怎么说话了,一整天也难得听他说上一两句。王端午开始还没话找话,后来他也不想再说话了。说话间就到了大年三十,王端午对弟弟说:“今天过大年,给你放一天假,好好睡一觉吧。”弟弟实在走不动了,他感激哥哥的贴心,找到个干草垛,掏出一个大洞,钻进去呼呼大睡起来。半夜,他们被远方传来的鞭炮声惊醒,看手表,刚过十二点。王端午对弟弟说:“弟弟,新年快乐。”弟弟也说:“新年快乐。”王端午说:“也不知你嫂子怎么过年。”弟弟说:“我有点想咱们的父亲了。”王端午说:“这会儿,美国是中午吧。”他们钻出草洞,站在料峭的寒夜,望着黑黢黢的群山,和远方人家的灯光、焰火。他们摸出最后一包方便面,没舍得吃。两天后,他们彻底断粮了,更糟的是,他们失去了方向。他们走在一条乡村公路上,公路的一边是许久才能偶尔一见的农舍,另一边是和公路几乎平行的一条碧绿的河流,河岸边是大蓬大蓬的凤尾竹。越过凤尾竹是农田,再远处,是一根根突兀耸立如笋的小山。他们并未停下北上的脚步;相反,弟弟加快了步伐。断粮的第二天,他们有了两个神秘的同行者。“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脚吧。”他们扭过头,看见走在右手边的是个身材高大,五官挺拔,穿黑色呢子大衣,叼着一根没有过滤嘴香烟的男子。他们觉得这男子面熟,而且他们可以确定,这人是他们十分熟悉的朋友,一时却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在何时何地见过。“谢谢您,我还能走的。”弟弟说。“可是,你分明已经很虚弱了,你为何如此固执?”男子伸手要去扶他们。弟弟竖起右掌,轻轻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你已经证明了,二十六年前,如果不偷、不抢、不乞讨,你无法活着走回故乡。”男子说。“你怎知二十六年前的我?你怎知今天的我?”王端午问。再看那男子,刚才还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却模糊起来,他的形象被他喷出的烟雾笼罩。“命都没了,证明自己还有什么意义?”男子问。“意义?那么,请教您,我的朋友,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弟弟问。他们并没有因为说话而停下脚步,但他们已经十分虚弱,像喝醉了酒,走路歪歪斜斜不成直线。“活着,”男子说,“活着意味着一切。”“活着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王端午和弟弟轮番发问。“为了活着本身。”男子说。“可是先生,我不能……认同……您的说法。人,不可能永远,活着,人从,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人不是……结果,人……只是,过程,是……从生到死……的轨迹。”弟弟越发喘得厉害,说出的话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依然在快步往前走。“您还是认可我的,您说的这个轨迹,我把它称为活着。”“我们是说,这个轨迹,来于虚无,归于虚无,人来到,世上,难道,只是虚无?难道,没有存在?总是要,留下点儿什么。留下点儿,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那么,您认为的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我们所知道的,我们认为可靠的,我们无法,否认的,不能舍弃的,就是,重要的。天哪,天哪,我想起来了,我认出您来了,哥哥,哥哥,你认出他来了吗,他是,您是……您真的是……您肯定就是。”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您不是……您不是……死于车祸了吗?”王端午问。“他留了下来。”男子说,“通过他的文字。”“咳咳,可是,你还是走吧。”另一个声音来自他们的左手边。他们将头扭向左手边,看见一个手拿烟斗留着一字胡的瘦小老头。他那么矮,但他们需要仰望他。“还是走吧?”王端午心头一凛。这一回,他比弟弟先认出这老头是谁。但他没有像弟弟那样不懂礼数大呼小叫。“你看这东面,不过是几株杂树和瓦砾,你再看这西边,也不过是荒凉破败的丛葬。你再看这中间,这条路,不过是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天暗了下来,太阳要下去了。太阳下去之后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小老头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我们终究是走,还是不走?”弟弟问,“我看您,也似曾相识,我们,肯定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吧。我是饿了,两天没吃,眼花。我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大好,搭了桥的。”“你们是要宽恕自己了。”小老头说。“我们不能宽恕自己吗?”他们问。“我向来不主张宽恕,这世界之所以这样,之所以不断轮回,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都是有罪过的,我主张,一个也不能宽恕。”“可是先生,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他明知道这石头永远也推不上山,可他没有放弃,他明知奋斗是徒劳,他依然在奋斗,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是稀缺的,有几个人能因为良心不安而舍弃安稳的生活,我真不希望他这样的人因此而死去,况且他死去之后,并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死,人们不过是发现一具流浪汉的尸体,如此而已。他在自审生命的意义,他不怕被当作笑柄。存在抑或是骗人的,抑或是永恒的。正如基里洛夫遇到的悖论,假若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神。假若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必须自杀。这逻辑是荒诞的,但又是必需的。我们的老朋友现在面临相似的悖论,他想求证二十六年前的王端午是否能活着走回故乡。假若他现在回头,他就能活下来,假如他因此活下来,他就没法完成他的证明。假如他继续往前走,他可能会死。当然,也有可能活。谁知道呢,人生是未知的,在没有死之前。”男子的声音从烟雾中飘出。他们感到无比的温暖。“因此,他依然得走下去。”小老头冷冷地说。他们像一个人四张嘴说着话。像一群专事务虚的官僚,正在一本正经地以形式主义反形式主义。他们的脚步并没有放缓。“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他们问。“前面?前面是坟。不。不。前面不只是坟,那里有许多野百合。你们四姐的坟头曾开满了野百合,至于野蔷薇,如今想来也曾有的。但是,那是坟。”“走完坟地之后呢?”他们问。“你自去看看吧,你不走过去,你未曾亲眼见过,总是不真切的。”小老头和男子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番话,他们因此并未分得清哪句话是谁说的。小老头和男子越走越快。他们喊道:“你们等等我,我们同行。”两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喊,一阵风就走远了,远得连背影都看不见。西边沉下苍白的落日,一阵微风吹过。路边的野草间,一大片旧死人的墓和新死人的坟。一只寒鸦立在枝头,见他们走近了,锐叫一声,振翅消失在山的背后。他们追着二人的背影继续前行。在断粮的第三天,他们终于饿倒在路边。王端午以为他们会死,他并不感到悲伤;相反,他感到欣慰。他即将看到坟地之后的风景。他求证了,二十六年前,如果不偷、不抢、不犯罪、不乞讨,他不可能从广州走回湖北。他想宽恕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想对自己说:“王端午,你值得被宽恕。”然而,他依然听到一个冷峻的声音说:“自己不能活,就能剥夺别人活的权力吗?”无异于当头棒喝,他无地自容。自己无法走回湖北,意味着,那个叫李文艳的青年,他如果不偷、不抢、不犯罪、不乞讨,他也无法从广州走回江西。他们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谁在说话,也许是小老头,也许,根本就没有小老头,也没有他认为的,一切不过是幻觉罢。“诸神判罚西西弗斯,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过了许久,黑暗中,弟弟说:“哥哥,你睡了吗?”王端午说:“没有。”弟弟说:“哥哥,你恨我吗?”王端午说:“为什么要恨你?”弟弟说:“我的自私,我让哥哥,陷入绝境。”王端午微笑着说:“哥哥要……感谢你。”他依稀听见弟弟说:“哥哥,你一定要,走下去。”他们的意识陷入混沌之中。王端午想,死亡终于来到了,他还是有太多的遗憾。他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王端午努力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他没有放弃。当时他们昏倒在路边,路上没有行人,四野出奇地安静而诡异,他们仿佛走入了异度空间,看到了世界末日图景。他们所在的地方,路两边尽是一千年、几百年的陈年旧魂。这是一条从内地进入岭南的旧时官道,从中原贬入岭南,多少人倒在这条官道上。这时,一条皮毛金黄卷着尾巴的中华田园犬,迈着盛装舞步一路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它停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又扭回头看向身后方。在它的后方一百米远有户人家,它朝那户人家发出了几声吠叫,没有人理会它。它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濡湿的舌头在他们的鼻子上舔舐。弟弟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挣脱了他们共有的肉身,附在了中华田园犬身上。中华田园犬四脚腾空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它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转了几十圈之后,它不再追咬尾巴,它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朝路边的人家走去。几分钟后,它又回来了,它的身后跟着一个老汉,老汉走走停停。老汉停下,它就过去咬老汉的裤脚,老汉发现了倒在路边的王端午。老汉不敢过来,只远远地冲他喊叫着。王端午没有动弹。老汉找了根长竹竿,远远地捅他,他动了一下。王端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嗅到了腊肉的香味。在他身边不远处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上堆着腊肉,还有一只装满了水的塑料瓶,一只金黄色的中华田园犬卧在他身边。看到食物,他双眼放光。他坐起来,慢慢挪过去,端起饭碗狼吞虎咽。总之,王端午以最快的速度将食物扒进了胃里,他被噎得直翻白眼,又喝了半瓶尚温的水才缓过来。他听见有人说话,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站着几个人影,他们对他指指点点。他知道,是这些人给了他食物,是这些人救了他。他的教养告诉他,要对帮助过他的人说谢谢。他站起来,头有点晕。伸手去扶,扶着的是空气。他险些摔倒,中华田园犬弓着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腿,他感到格外的温暖。稳了稳心神,食物给了他力量,他想朝那几个人走过去,刚走两步,就听见那些人发出惊恐的尖叫。他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有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在喊什么,他表示听不懂。后来,一个女孩用普通话问了他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他回答说:“我是湖北人。”“你从哪里来?”依然是女孩用普通话在重复她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这事说起来太复杂了,三言两语说不清,三天三夜也说不清,他不打算回答。他说:“谢谢你们给我食物,谢谢你们救我。”女孩说:“一点吃的,算不得什么。湖北人,你这是要去哪里?”他说:“我要回湖北。”女孩对她说:“你回不了湖北。”他说:“吃了你们给的饭,我又有了力气。我要走路回湖北,我还能走的,能走多远算多远。总之,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说完这些话,这才意识到弟弟突然消失了。王端午说:“弟弟,你还在吗?你去哪里了?你这个懦夫,遇到困难你就撂挑子了么。”他没有留意到,中华田园犬一直在他的腿下绕来绕去,不停地用头和身体在摩擦着他的腿。他提上捡废品的蛇皮袋继续向前走。人们远远和他保持着距离。他想,他们大约将我当成了疯子,或者将我当成了麻风病人。他不想解释,继续朝前走去。中华田园犬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女孩喊:“黄豆,黄豆,你回来。”叫黄豆的中华田园犬听见女孩叫它,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女孩,又扭头看着他。他说:“回去吧,你的主人在叫你。”黄豆冲女孩汪了两声,继续迈着盛装舞步,卷起尾巴跟在他的身后。又走了半小时,前方远远看见一些农户的二层小楼,人家多了起来。他走走歇歇,停下来坐在路边时,黄豆就偎在他身边。他摸着黄豆的头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呢,你回去吧,你不回去,你的主人要伤心的。”黄豆的眼里泪花闪烁。他根本没有看黄豆的眼睛。他看向远处,远处看得见城市的影子,他判断前面应该是个县城,这让他又看到了更多的希望。在县城,总是更容易获取废品,更容易活下来的。但他发现了怪异之处,走了差不多一小时,居然再没见到行人。如果走在荒山野岭可以理解,现在分明在城郊,为何一个行人也没有?不仅没有行人,连辆车都没有遇到。天地之间如此静穆,静得让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极不真实。他仿佛飘浮在无声的梦境。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去,现在是他的亡魂在赶路。但放眼远望,却只见山川秀美,田畴绵延。他怀着忐忑之心,继续顺着大路走。城市越来越近,他终于看见了人。他看见路上一群白色的人影在晃动,他欣喜,加快脚步朝他们走去。他又走了许久才看清,是一群穿白色防护服、外罩荧光背心的差佬。路上设置了路障。“出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装束?”王端午朝他们走过去,离他们尚有百米,就听见穿白色防护服的差佬朝他喊话,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这样的情形电影中见到过。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没理会那些人的警告继续朝前走。他听到了更大声、更加严厉的警告。“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能走?”“看不见吗?封路了。”“可是,我要回家。”“你家在县城吗?”“我家在湖北。”“湖北人?”“是的。”“滚。”他远远站着,观察了许久,没有人通过路障。“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没人回答他。他想,此路不通,也许别的路可以。他现在要进到前面的城市,进了城市他才能活。他又想起了卡夫卡笔下的K,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像K那样、一心一意想要进入关内的王端午。生命像一个完美的闭环,眼前这一幕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似曾相识。他想,偌大的县城,进入的通道肯定不止一条。他往左手边小路抄过去,小路尽头是河,河水无声,清可见底,河底小石历历,水草招摇,河中有驳船顺流缓缓而下。他呆立河边,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昏迷后醒来,世界变得陌生了。他再次疑心自己已死了,赶路的是他的死魂灵。他也恍惚了,不知自己究竟是王中秋还是王端午。折返,回到公路再往右,绕往另一条乡镇公路,前方同样设置了路障。守在路障边的不再是穿防护服荧光背心的差佬,而是戴口罩的村民。他依然被驱赶,不过,他们其中的一个,耐心地回答了他的提问。同时,那好心的人还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在不远处高速路出口有救助站,可以领取生活物资。归家的路被阻断,他却意外获得了救助的食物。他因此活了下来。那段时间的生活大同小异,无特别可记之处,领取食物,打听消息,和困在临时救助站等候进一步消息的湖北人交流信息。他知道了更多,也听到了不同的一些数字。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消息,他感受到强烈的虚无。有了临时安置所,泡面、火腿肠、热开水,甚至还有防寒军大衣。他的身体得到了恢复,还洗了热水澡。他前所未有地牵挂着远在湖北的父亲和远在美国的王快乐,同样,他也放心不下在广州的冯素素。现在的情势,书店肯定是不能开业的,就算开业也没有人。据说堂食禁止了,文化活动肯定也是暂停的。世界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这就意味着,西西弗斯现在处于停业状态。房租、水电、人工并不会因为暂停而免交。他心里清楚,西西弗斯撑不过半年。他突然觉得,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在人类面临的劫难面前,他心中那点过不去的坎显得轻飘飘地,没有分量,他的流浪也显得格外矫情。他并未真正抛开世俗的牵挂,且深感这一年来的行为荒诞可笑。如果没有离家出走,现在他至少能陪伴在家人身边。他恨自己,这辈子总是如此纠结左右为难,身在俗世时,疯狂地渴望拥有纯粹的灵魂生活,活在灵魂世界时,又为世俗中的亲人牵肠挂肚。他对自己说:“你这辈子真活成了笑话,你是个不彻底的人,你从来就没有真正领悟生活的本质。”“你要半途而废吗?”那个冷峻的声音又响起了。自从遇到男子和小老头后,他们就阴魂不散,神出鬼没,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现在,他们三个人,有时能和平共处,有时又吵得不可开交,更多的时候是小老头在质问,男子则在激励他。他躺在救助站不远处的山丘上,身边躺着黄豆,右手边坐着男子,左手边是小老头。小老头穿一件奇怪的灰黑色长棉袍,左手食指中指夹着烟卷。男子双手抱膝,望向远方。他无心欣赏眼前挺拔的山峰,山脚环绕的碧水。“西西弗斯可没有选择半途而废的自由。”“去他妈的西西弗斯,哲学家就是骗子,你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你们只负责制造问题。我现在只想尽我的责任。”他喊叫起来。他的喊叫声在旷野传得很远。“嘁。尽你的责任。对自己的灵魂都尽不了责,又能尽什么责任?”“去他妈的灵魂,先生,您放眼望去,芸芸众生,您可见谁在忏悔?难道他们的灵魂都干净,难道他们不需要忏悔?世界何以如此,究竟谁该来负起这责任?”“好吧,不谈灵魂,谈现实。你身无分文,靠领救济活命,就算你有心回归,回归后又能做什么?你说要负责任,这责任,无非是你想用金钱来解决问题。你现在一文不名,你奋斗了一生也没能赚取足够的金钱。”“那是因为我不曾出卖自己的灵魂。”他有些底气不足,嗫嚅着说。“得了吧!”小老头说,“李文艳,一个无辜的农家子弟,上进的好青年,你尚能伸出罪恶之手,还谈什么不曾出卖灵魂?”“好吧,反正我的灵魂得不到救赎,索性,我就将灵魂出售给魔鬼,我总能尽到责任。”“你在意的人,他们需要你出卖灵魂吗?他们愿意接受你出卖灵魂换来的金钱吗?别忘了,你的儿子,到现在,并没有原谅你犯下的罪。况且,出卖灵魂就能换取财富吗?如果出卖灵魂就能换取财富,谁还在意灵魂?”“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都给我消失,现在,立刻,马上。”他爬起来挥着拳头怒吼:“你们两个。可恶。杀人诛心。”两个月后,他终于走上了回广州的路。说是走也不准确,他在江边蹲守了三天,终于搭上了顺江而下的驳船。他对驳船老大撒谎,说他是湖北人,这两个月,没有一家酒店愿意收留湖北人,也没有一家餐厅售卖食物给湖北人,他流浪了太久,现在他身无分文,他要回广州。他骗得了船老大的信任与同情,船老大让他上了船。黄豆跟着他,船老大不让黄豆上船。他扔给黄豆一根火腿肠,黄豆看都不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跟着顺江而下的船在岸边奔跑。跑到快看不到船了,黄豆仰天发出一声哀鸣。他在那一瞬间心里一阵悸痛。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哥哥。”顺着声音来的方向,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想,应该是幻听。船老大是个沉默的人,或者虽是一时心软,让他搭了顺风船,却依然有些担心,因此和他保持着距离。他知趣,并不去打扰船老大。船老大站在船头,他坐在船尾。累了他就躺在驳船上,看天上的云被风吹得时聚时散,或者趴着,看被船破开的碧水翻起的浪花。起雾时,两岸的青山和凤尾竹隐约如水墨。晚上,仰面躺在船上,他见到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繁星。他想到了元人唐温如那首著名的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他很感慨,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他想,这一年的流浪并没有白费,这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旅行。他真想这条江永远没有尽头,时间就此停止,想永远活在这美好宁静的梦中。但是他知道,明天,或者后天,这条船就会进入广州,到那时,他要将灵魂出售给魔鬼,他要换个活法。“决定了,就走下去。没人知道路尽头是什么。我也没走过的。我单知道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你已经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小老头又坐在他身边,许是这星夜让他变得温柔,言语不似先前那样尖刻:“我总以为,你是能走下去的,现在看来,你总是对自己失望了,你总是要灿烂活过,才会甘于平淡地走下去。”“可是,如您所说,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路总得自己走,别人的经验,总不能代替了自己的眼睛所看,脚步所及,思维所想,你得有自己的看法,于人生,要在自己的行走中寻出路来。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但这世上的人,偏又是盲目而从众的,都愿走别人走出的路,嘲笑那孤独的行者。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悲哀!”他不无悲伤地说。“你怎么看?先生。”小老头对男子说。男子坐在船边,裤管挽至膝盖,赤着双脚落在冰凉的江水中,浓黑的腿毛像水草招摇:“西西弗斯将石头推到了山顶,眼睁睁望着石头瞬间滚到山下,又得重新推上山巅。于是,西西弗斯再次下到平原。我感兴趣的,正是在回程时稍事休息的西西弗斯。如此贴近石头的一张苦脸,本身已经是石头了。我注意到此公再次下山时,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这则神话之所以悲壮,正是因为神话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撑着,那他的苦难又从何谈起呢?他只有在意识到荒诞的极少时刻,命运才是悲壮的。”一只绿背山雀尾随着驳船飞了许久,冲着王端午发出“子子黑……子子黑”的叫声。他想到了他决定不再上学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也有这样一只绿背山雀在他的窗外树枝上跳跃,发出这样“子子黑……子子黑”的叫声。山雀似乎认识他,它一直在他的头顶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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