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5年第5期|朱法元:戏韵(外一篇)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5期 | 朱法元  2025年10月16日09:02

戏 韵

锣鼓声在热闹地响着,时而不急不慢,有板有眼;时而疾如风雨,倾盆而下。看戏的大都知道,这是戏班子在招揽观众,属于开台锣鼓。我时不时地回头扫视一遍,见人群逐渐汇聚,陆续进来的人中,有提着小木椅子的,有牵着娃儿的,也有成双成对像小情人的,不久,祠堂里就快坐满了。场上一片嘈杂,有的高声喊叫,呼朋唤友;有的窃窃私语,弯着手掌当扩音器,贴近对方耳边说着什么,其实也是在大声呼叫,听者则梗着脖子,最大限度地扩张着听力,不时点点头,脸上变化着各种表情。我沉浸在这热闹异常的氛围里,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数十年前的孩童时期,每年总会有一两次这样的场面,令我陶醉其中。“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可见看大戏是孩童生涯中一件多么快乐多么幸福的事呢!阔别多年,进入暮年后,又一次感受到这个氛围,怎不叫人乐乎快哉!

锣鼓声还在震响,以超强的分贝直冲屋顶。我一点也不觉得吵闹,由于不便与友人交谈,我便抬头四顾,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这间祠堂来。

这是一间古老的祠堂,在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翘檐耸角之间,八字大门上方,青石板上刻有“余氏宗祠”四字,乃是当地余姓祖堂。里面的格局,与中国绝大多数祠堂相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祖堂,正面北墙下,是一张砖砌的长案,案上摆放着宗族祖牌及香炉等祭拜之物,案下有一方形开口,里面供奉着社灵菩萨和土地公公。人们祭祖时,要同时给这两个神位烧纸上香。祖堂的右边,还有一副神轿,里面端坐着一尊木雕神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乃余家至尊祖上,号称“余太公”。据说余家戏班子外出演出,都是抬着这副轿子前往的,接戏的人家也是以接奉余太公之名义,属于接香火之列。下前方,是一个戏台,正对着上堂的列祖列宗,说明在这里演戏,不仅是演给观众看的,也是演给祖宗看的。整个祠堂雕梁画栋,精致典雅,尤以木雕画见长。由于年代久远,那些彩色的雕刻都已暗淡,整个显得有些灰黑,唯有两块刻着“天马背印”“麒麟吐书”的大匾,却是白底黑字,刚劲挺拔,高悬在上堂大梁两边,分外醒目。我不明其意,友人解释,说“天马背印”为此地风水地名,“麒麟吐书”则是其宗族的荣耀。据说这余氏一族,史上曾出过三个太师和五个尚书,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大家族。

锣鼓声在一阵“急急风”之后戛然而止,观众席中的嘈杂声也跟着由大到小、由小到无,霎时归于安静。主持人宣布演出开始,演出剧目是传统宁河戏《大登殿》。剧情在旧时流传甚广,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唐太师千金三小姐王宝钏绣楼招亲,绣球打中了卖花郎薛平贵。三小姐看中了卖花郎,不顾全家人的反对,与父亲三击掌,毅然断绝父女关系,委身穷汉子,离开富得流油的太师府,住进了一座破窑,艰难度日。后来薛平贵时来运转,投军征战,被西凉国公主代战招为驸马。国王驾崩之后,他接班掌权,反破唐朝,登基为君,坐了天下。据说该剧初创为秦腔,后以京剧闻名,并为很多地方剧种移植。全本名为《红鬃烈马》,分《彩楼配》《三击掌》《平贵别窑》《探寒窑》《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等部分组成。此次的《大登殿》属宁河戏移植剧目,由宁河戏嫡传戏班余氏春林班出演。

这场戏其实是我特意点的。

时值清明佳节,游子返乡扫墓。我跟友人说,我有一个心愿,想专门到全丰镇看一场宁河戏。友人齐声响应,约好4月6日清明翌日下午前往,点戏的钱由我出,家住全丰的水明先生管饭。

我的宁河戏情结由来已久,真正引我动心的,还是一年前的一次心灵穿越。

也是清明时节,我和修水文化名人戴逢红下乡采风。到全丰,便谈起了宁河戏。因为宁河戏相传几百年,至今已是风雨飘摇,苟延残喘,20世纪60年代初创办的县宁河剧团早已解散,仅剩五个民间案堂班,还在苦撑着坚守阵地。而这五个班中,全丰镇就占了两个,一个为余姓的“春林班”,一个是戴姓的“凤舞班”,且都很活跃,终年在外巡演不停。我于是提出要去探访一番,逢红便带我来到了余家祠堂。

其时余家班已外出,且在几百里外的湖北崇阳演出,没有预约,一时自然难以回来,观看节目的愿望是泡汤了。接待我们的是老班主余黄轩,老先生年逾古稀,身板仍很健朗,步履稳实,精神矍铄,谈说间眉飞色舞,挑起一脸皱纹。他是宁河戏的“戏骨”,“文革”后1980年恢复春林班,他就是班主,直到老迈年高干不动了,还在班里做些后勤工作,真叫生命不息勤奋不止。

菊花茶飘出的香味是那么熟悉,那么好闻。透过木窗棂,我看到地场上的小鸡们,正在低头觅食,池塘里有鸭子嬉戏,田野里红花草低调地开着紫色的小花,远处的大湖山郁郁葱葱,巍然挺立。余老用他亲切的乡音,娓娓道着宁河戏的前世今生。六百年前,宁河戏进入了成熟期,基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社会上拥有了自己的受众群体,奠定了自己的稳固地位。余老从里屋搬出来一个大本子,本子的纸张已经发黄,指头拨动稍微用劲,就会出现破痕。本子上有笔迹不同的文字,一段紧接一段,都是写的接戏契约:

信人某某,立许余公法显、法广二大真人合案,永年香火一晚。

落款某地某族,有的还添上一句“永保合家清吉平安事”。立约年代多是道光、同治、光绪年间,最早的距今两百余年;地址近的遍及修水县高、崇、奉、武、仁、西、安、泰八乡,远至湖北崇阳、湖南平江、江西武宁等地。这样的“合同”共计三百多个,至今个个有效,代代忠实履行。除非立信人已绝,凡有后代的,几乎家家热忱接戏。演出之前,都要虔诚拜谒余太公,香火燃烧,鞭炮齐鸣。因为分布太散,距离遥远,余家一个班子不可能在一年内家家演完,只得与各位立信人约定,“每年”改为“每两年”,就这样,他们从1981年起,每年演出都在两百场以上,至今不衰。

我翻阅着这些古代的“合同”,心中满是感慨。一直以来,好像很多人对西方的“契约制”推崇备至,似乎中国是个不懂契约的国家。其实在中华传统文化里,契约就是一个“信”字。信守约定,诚信待人,既是儒家的一贯训导,也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之后形成的传统文化核心内容之一,并且早已成为民族的道德规范。如果说“季札挂剑”只因自己的心中许诺便执着践约,显得有些难以理喻的感动的话,那么“尾生抱柱”的信守爱情约定,就坚定得有些叫人瞠目结舌了。历史上诸如此类的故事是否属实姑且不必计较,起码说明我们祖先对“诚信”二字是看得无比重要的。民间的“一诺千金”“许神成愿,许钱成债,许人一物,千金不移”等俚语俗话,几千年都在训教传承。眼下这些民间的立约,我粗算了一下,都已过了十五六代了。这么多代的后人,仍是这样忠诚地履行着祖上的约定,而且还在生生不息,代代传承,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毋庸讳言,古老的宁河戏,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以至于春林班、凤舞班在演出中,不得不在正戏的前后,加进一些现代歌舞,以吸引观众。但立信人的后代还是毫无怨倦之意,还在虔诚地接戏看戏,为的不就是那一纸“永年”合同,那一份祖上留下的忠实信守吗?

只是近几十年来,“一切向钱看”的拜金主义的盛行,才使得构筑了几千年的诚信“长城”轰然倒塌,中华传统美德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诚信至上,正是家里的瑰宝;金钱至上,才是外来的糟粕。这一黑白分明的道理,是到了国人应该明白的时候了!

宁河戏从魏晋时的傩舞发端,到清初从徽班中吸收吹腔、昆腔,从汉剧中吸收西皮,从宜黄戏中吸收二犯,兼收民间小调,遂以汉剧皮黄为基础,结合高腔、二犯等,设计出悠扬高亢、低回婉转的唱腔,形成独具特色的地方戏剧。同时在以北方方言为主的基础上,糅合进幕阜山当地方言,使念白富有美感。伴随唱念做打,还有许多表现技巧令人惊叹。比如表演骑马,演员有时不用马鞭,仅以蟒袍前摆作马头,后摆作马尾,生动地表演骑马上岭下坡及行走奔跑之状。宁河戏亦有“变脸”,但与川剧变脸不同,川剧是要戴上面具的,而宁河戏则不需面具,别有高超技能。在《劈山救母》一剧中,杨戬从人到神的转变,就采用了高难度的变脸技巧:预先在鞋尖上用油彩画上一只眼睛,在手中的碗里撒上粉末,表演时一个正面踢腿,就把眼睛印上了额头;对着碗里一吹气,粉末便粘在了脸上,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脸少年,顷刻间变成了三只眼的红脸二郎神。这一切均在一场戏中完成,这在其他剧种中甚为鲜见,没有过硬的功夫也是难以办到的。宁河戏生、旦、净、丑文武兼具,唱念做打完整成套,剧目多达四千余种,可见其兼收并蓄、包容大度的气概何等非凡。这一处于山区的僻壤之县,能开创出流传千载、经久不息的剧种,居于江西七大剧种之列,不能不令我等山人为之骄傲和自豪!

《大登殿》是一出热闹戏,人物多,角色全,舞台上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青衣的婉转,老旦的铿锵,小生的激越,老生的悠扬,都是那么声情并茂,酣畅淋漓。尤其是花脸出场,响板骤起,胡琴紧拉,一声高腔,震惊四座,赢得满堂喝彩。我忽然感到,此时此刻,我已进入历史隧道,置身于千百年前。这古老的祠堂,这满堂的雕刻,都慨然复活了,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竟都幻化成一个个观众,坐在祠堂里,坐在我的身边。我也一样,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抑或头戴紫金冠,身穿大襟袍,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扇子上是唐伯虎的山水,抑或郑板桥的花草,还有那超然世外的“难得糊涂”字样。我和着胡琴响板的节奏,沉浸在抑扬顿挫的咏叹中,手敲桌面,摇头晃脑,一时间物我俱无了。

面 子

酒杯里正在斟酒。酒是白酒,高度的,当地的品牌“山谷泉”,很清澈,很香。斟酒的技术也很高,青花瓷的酒壶,长长的流线型的壶嘴,在斟酒者的手上上下飞舞着,颇有点“凤凰三点头”的味道,斟到杯口处,我分明看到那酒在一滴一滴地滴入酒杯,装满酒杯又不溢出,真真叫人叹为观止。

斟酒者一杯接一杯地斟着,我的眼睛便也一杯接一杯地看着,竟然看得出神。那些酒滴在光的映照下,像极了一颗颗珍珠,一个一个地往酒杯里掉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个幻觉,而且那酒滴入杯时清脆细微的声音,进入我的耳朵里时,还时不时地变成了“哐”的一声,有点震得人发蒙。这声音愈发加深了“珍珠酒滴”的印象,愈发教我确认,这酒是有多么贵重。

刚才,就是刚才,我们这些来自男方的“上客”们,被女方亲属迎进客厅,落座之后,准新娘就端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修水茶,一人一碗。接到手上,屋子里便响起一片吹汤嗦水的声音。最后一碗端到准新郎——我表侄面前时,表侄一手接茶,一手把一捆钞票放到茶盘里,不料那捆钞票太重,准新娘猝不及防,没有端住,茶盘“哐”的一声掉落地上,众人发出一片笑声。

我闻声一看,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看到那捆钞票大得惊人,难怪准新娘会失手掉落。我知道那是压茶盘的礼金,便悄悄问表弟数额多少,表弟伸出两个手指头。“二十万?”我使劲用牙齿咬住拼命往外伸的舌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于是那“哐”的一声,便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于是酒桌上新亲家招待我们的每一滴酒,也就变成了贵重的珍珠。可那些“珍珠”喝进嘴里,我总感到已经变味,究竟变成了什么味道,我还一时难以品出,好像五味杂陈,好像苦多于甘。

“压茶盘”本是幕阜山区的一个风俗,是从前男女相亲的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在幕阜山区,称呼青少年男女,也和称呼小孩一样,男的称“崽哩”,女的称“姑哩”。当媒人提亲之后,男方崽哩就要在约定的时间,在父亲和媒人的陪同下,到女方家里相亲。因为在此之前,男女双方一般都是素不相识的,整个相亲的成败便全在三杯茶中。第一杯是待客茶,由姑哩端出。实际上这是考验双方眼力和思辨力的关键一刻,就在这递茶接茶的一瞬间,男女双方便要判断是否中意。如姑哩不喜欢崽哩,下一杯茶便由女方的一个女眷端出,男方喝完走路。如姑哩将第二杯茶端了出来,则表明她已相中,就看崽哩了。如崽哩不接茶,说明他不喜欢姑哩,男方的人也是喝完走路。如崽哩接过了茶,则表明他已相中,于是姑哩再端出第三杯茶。男方父亲在接过第三杯茶时,会把一个红包放在茶盘里,作为相亲成功的一个喜庆标志。双方家人和媒人皆大欢喜,开始商谈到男方看门房、吃定庚饭以及婚礼喜酒等诸多事宜。这便是“压茶盘”的本意。那个红包里的钱是不多的,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般在五至十元。就是结婚的彩礼也并不太重,一般以实物为主,如男方要给女方做多少件首饰、打多少箱柜家什等,女方也要做多少衣被陪嫁。那时流行的说法是:“上等之人赔钱嫁女,中等之人以毛缚毛,下等之人赚钱嫁女。”女方家庭不是十分困难,是不会收太重的礼金的。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这压茶盘的酒,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以前婚礼的情景,品味那时候的古老和纯真。

时过境迁,“压茶盘”早已经有了新的含义。当然相亲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事儿,几乎每对男女都是谈恋爱谈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不少还是姑哩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再来走这么一个程序的。走程序的目的,也成了收付压茶盘的礼金,与“相亲”的本义相去甚远了。那礼金的数额,可说是一路飙升,普遍已高达十万至二十万元,甚至更多。这叫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家庭如何承受得起?然而此风一刮,谁也挡不住,谁也输不起这个面子。手头宽裕些的,还想摆摆脸,便往上加码,把茶盘越压越沉。

酒刚斟满,第一个炒菜便端了上来,酒宴宣告开台。

社会的发展真有意思,对于某件事物,有时几百年上千年都一成不变,有时才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就变了个天翻地覆。比如这幕阜山区的酒席,原来一直沿用着在家里办的惯例,当然一切都是主人自己操作,然后请来亲戚邻居们帮忙,反正都是族群一大家,都是你帮我我帮你,谁家的红白喜事都是热情似火地主动参与,不请也会自来。酒席摆在大屋堂上,从祖宗牌位前开始,一次十几桌,直摆到耳巷边上,满是家族和睦的氛围。可到了21世纪初,却出现了一种办酒席的专业团队,上门提供服务,你只要准备好食材,然后一切都由他们操办,就连饭桌凳子、瓢盆碗筷等吃喝工具,全由他们提供,主人只需付费即可。我有时回乡碰到了,禁不住为市场经济的无孔不入所折服,却也不得不点头称赞,因为这样既保持了传统的摆酒风味,又节省了自家人手,毕竟许多村庄的崽姑哩都已外出打工,平时找不到帮手,即便是年节他们回乡,也是做客似的,待不了几天就走,也做不了什么事。这样请一个团队进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无非付钱了事!不想才过了十来年时间,现在的情况又有了变化。山乡的小镇上陡然出现了好几家酒店,牌子叫得响当当,什么“黄龙山迎宾馆”“汨罗江大酒店”等等。山里人学着城里的样,办喜事都到镇上预订酒席,若是婚宴,还要请来婚庆公司举办婚礼。主人家是省事了,可那气氛也就变味了,没有了祖传屋宇,见不到神台牌位,就连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也被转盘圆桌取代,当然更看不到亲戚排行打躬作揖的场景,听不见“东手一席:尊姻翁某某大人……”之类的牵席唱词声,总觉得有种失落感,场面令人陌生。

不过我表侄的这次压茶盘,对方还是把酒席摆在自家屋里,因为客人不多,仅摆了六桌。酒席的吃法也还是沿用了老习惯:斟酒之后上菜,菜是一碗接一碗上的(不能用盘子,古训有云,用盘子是给叫花子吃的)。第一碗是海带,意为结亲牵手,欢乐和谐。然后有十五六碗荤素轮番端上,都是富有地方特色的风味菜:荤的有炖土鸡、红烧肉、炒肝片、炒腰花、烧肥肠、炖猪肚等;素的有鲜时蔬、干竹笋、干豆角、薯粉皮等;还有荤素相间、独具特色的大哨子;最后一碗是鱼,说明有吃有余,或叫年年有余。客人吃到此时已经酒足饭饱了,鱼上来后一般不动筷子,只在主人一声“来来来,请用请用”的客气招呼下,他们才扶起筷子示意一下,点到为止。

不知怎的,我喝着那酒总不是滋味,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捆沉重的钞票,那压得茶盘“哐”一声的响声,不时在敲击我的心房。我抬眼看看下手桌上的表侄,他倒无忧无虑得很,边吃着菜边与身旁的准老婆调情,真是刚碰着火花的一堆干柴,无时无刻不在旺盛地燃烧。他们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翻云覆雨之中,黏糊得不像样,两人右手握筷,左手还在桌沿下面抓着戏耍,眼里流溢着满满的暧昧。不过那姑哩长得还真不赖,瓜子脸形,双眼皮大眼,高鼻梁,翘嘴角,一笑俩酒窝,人见人爱,难怪会把我表侄迷倒。我再瞧一眼身边的表弟,发现他此时倒有一股子骄傲劲儿,身板笔正,昂首挺胸,眯眼微笑,满脸红光。他不时举起酒杯,应和着新老亲戚的敬意,谦恭地表达着自己的分量。我忽然对他怜悯起来,要知道一个靠打工赚点血汗钱的农民,那捆压茶盘的几十万礼金,早已把他的腰压弯了,他的骄傲、自豪,都不过是自以为不比别人少,争了口气、挣到了面子而已!

我真的很无奈。面子,这一民族文化的传统观念,几千年了,至今还压得多少人喘不过气来!

酒席仍在进行,酒桌上气氛正浓,人们的情绪被酒一点燃,话便也多了起来,声音也一个比一个高。我发现往往这种时候,话题总是缠绕在“面子”二字上,从互问情况到互相感叹,再到互相吹捧,看似谦虚礼让,实则暗中较劲,并且说着说着就进入了喝酒的状态,一些要面子的男人来回敬酒,争比酒量,祖堂上开始闹哄哄起来。

现如今,山乡里喝酒的机会还真不少,我每次回乡省亲,总会遇到有亲邻们操办请客摆酒。盖了新房的,要请“过屋酒”;子女结婚的,除去压茶盘酒,男方要请“定庚酒”“婚庆酒”,女方要请“起嫁圆”;孩子考上了大学的,即便是个大专中专,也要请“升学酒”;生了小孩的,要请“三朝酒”“弥月酒”“周岁酒”;老人过整岁的,从五十开始,就要每十年请一回“长寿酒”……当然,凡受请者必要随礼,请酒的总要先下请柬,到了吃酒之时,就会专设一间“礼房”,安排专人收礼,还要登记造册,以备还礼之需。

面对“面子”万象,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学者把这归纳为面子文化,当然有其道理。因为面子问题确属中国特色,古往今来,虽说有些面子是要的,是非讲不可的,但多数都是虚荣心作怪,得不偿失,为了面子而自讨苦吃,甚至可能害己害人。爱面子或讲面子再往前一步,便是“摆脸”了。翻开历史,发现摆脸的事儿还真不少。《笑林广记》中的“引避”,说的就是:“有势利者,每出逢冠盖,必引避。同行者问其故,答曰:‘舍亲。’”比阿Q还阿Q。民间此等摆脸者不少,而官场就更多了。廉颇老将三拦蔺相如,要“羞辱于他”,差点因面子误国;寇准庆寿摆脸,极尽奢华,导致保姆刘妈妈展画罢宴;翼王石达开为小儿子庆贺“三朝”,竟在强渡大渡河的危急关头大摆宴席,以致错过时机,导致全军覆没。摆脸摆到极致的,恐怕要数慈禧太后了。为了筹备庆贺她的六十岁生日庆典,竟敢挪用巨额海军经费修颐和园,甲午战争爆发以后,户部奏请暂停颐和园工程,节省开支移作军费,慈禧太后大怒:“如果连我的生日都办寒碜了,不但我的面子,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又怎么体现我大清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孰料这一摆,不仅面子给摆丢了,还给泱泱中华蒙上了耻辱。

每每联想到这些,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愁绪,难以排解。其实当今何止在幕阜山区,为挣面子的负面影响在华夏大地何处没有?近期听说有地方政府进行干预,如结婚礼金不得超过多少,违者受罚等等。这样的做法未必能长久奏效,改变一个习俗,光靠行政干预是不行的,需要从转变观念、树立正确的价值取向等方面综合治理。有个笑话,颇能给人启发:说有一男,问准丈母娘要多少礼金,答曰十万元,男子慷慨应允,说给二十万,不过要分期付款,首付两万。丈母娘闻之大喜,急忙答应。婚后男子忠实履约,每月付五千,致使家庭经济十分紧张,妻子被逼无奈,跑到娘家向母亲诉苦,不仅分期付款一笔勾销,还把首付悉数退还。看似好笑,深究一下,却有奥妙,思维、理念的更新,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压茶盘因是幕阜山区结婚程序中的第一个环节,所以相对简单些,吃完酒宴就结束了。我随了“上客”队伍,走出新亲戚的家门,不禁呼出一口粗气,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正是初夏时节,炙热的太阳光直射下来,晒得脸上火辣辣的。

【朱法元,1955年出生于江西修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军,从政三十年后归于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百花洲》等处发表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诗集10部,其中《沉静的山歌》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各地中小学教辅和试卷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