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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黄亚洲:这个江南村庄,隐居两位名人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黄亚洲  2025年10月14日07:20

好几次动念头,想去富春江北岸的小村看看李杭育。杭育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了,之所以几次动了想去看他的念头,是因为多位作家造访后回来都说杭育住得“乐胃”——村子这头有专事写作的工作室,那头还有专门画画的大画室。而我由于每日牵牵绊绊的事情不少,所以没有马上动身拜访他。另外,大半年前我们一批“资深作家”在临安区的青山湖畔有过两日小聚,其时见到了走路不甚轻松但精神状态极好的杭育,座谈时也听见他关于最近创作、日常生活的侃侃而谈,所以想见面的急迫性就略少了几分。

那天我对杭育说,什么时候到你住处拜访一下。他当即说,你来嘛。结果我还是好几个月没去。突然动了非看他不可的念头,说来惭愧,原因竟然是看到他朋友圈晒出的“烹调作品”:碗碟不多但各种菜肴色香俱全,很有感觉,再加上旁边这个用了什么什么食材、那个用了什么什么佐料的文字提示,显得十分考究。

我马上留言说,年前一定来看你,想尝尝你亲手做的菜,别的要求没有,素菜要多,荤菜少些。因为在我看来他的素菜做得特别精致,这就对了我的胃口。杭育的答复很简洁——你来嘛,但需前一天告知,要备菜。随后还给我发来定位图。

我杭州城西的小区到他的小村庄,车程也就一小时左右,方便得很。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夕阳下连绵不绝闪闪发亮的树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而且越琢磨越觉有趣:这李杭育与黄公望,怎么就那么像呢?他们都不是富阳人,却都在晚年岁月选择了富阳;黄公望50岁开始学画,一边学画卖画,一边继续他的占卜生意,李杭育也在50岁开始学画,一边学画卖画,一边继续他的文学写作;黄公望看着富春江,用自己的笔墨勾勒了一幅绝世佳作《富春山居图》,李杭育看着富春江,用自己的文字定格了苦苦坚守富春江的“最后一个渔佬儿”;黄公望晚年在富春江北岸的隐居地,与李杭育那个富春江北岸的栖居地几乎重合。

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呢?及至司机把车开进村庄,提醒我准备下车之时,我才惊愕地发现,原来杭育栖居之地竟然就是“黄公望村”。真有点儿时空重合的感觉。村子还是个网红村,白墙黑瓦的小别墅错错落落,建筑风格多仿宋元,古朴而典雅 。下车处不远,即有指示牌“李杭育居所”,走上二三十步,就见着院子了。

暮色上来了,杭育的院子很安静,整个村庄都很安静。

杭育和女主人阿莉都在家,我们相见甚欢,更欢乐的是“私房菜”果然精美可口。菜式不多,五只菜碟,三人动筷,招来阿莉埋怨,怎么人家说做得简单一点儿,你真就做得这么简单?但说实话,这些菜也真足够了,因为女主人基本不吃晚饭,浅尝几口就搁筷,实际上只有我和杭育吃,所以这些都吃不完。素菜尤其好吃,那道“海米蒸娃娃菜”一入口就叫我一声低呼,怎么那么鲜?杭育解释说,我只放蚝油不放味精。他又说添了什么料什么料,而我不懂烹调,不明白佐料的配方,反正觉得众多菜馆里都有这道蒸娃娃菜,但口味差仿不多,哪里比得上今天这道引人惊呼的“私房菜”?

其实杭育还真是厨师,寻常的文字经他一烹调,就制出人性的各种侧面,“色香味俱全”;七彩的颜料经他一调制,画布上的山水就呈现出看客的真实心绪,目光掉进画布而不能自拔。杭育表示可送我一幅。他掏出手机让我看里面的库存,说任选。我看了两遍,选了《风入松》。里面的青、绿、蓝、紫相配甚洽,被风卷得很有层次。似现实主义风格,有走入的具体空间;又有后印象的味道,带层次的色彩显出了律动。是松涛,也是极主观的“心涛”。我便指定此画,问杭育是否舍得割爱。杭育豪爽,说你既喜欢,尽管拿去,画是需要流动的。

但要下手时画却偏寻不见了,好东西就喜欢和我“躲猫猫”。我和阿莉趁杭育进厨房“玩”油盐酱醋之时,赶紧出门走到街巷那一头的画室,钻进画室小仓库,东墙南墙西墙北墙一叠又一叠地翻看,挑得两手都是灰,可就不见《风入松》。心里有点儿懊丧,那“风”明明吹在杭育的手机上,怎么就不入真实的仓库呢?难道这股“入松”的“风”真是我们杭州人常挂在嘴边的“杭儿风”,吹过就不见痕迹?

关于这档子事,还是杭育说得具体,就看当日《李杭育日记》如何记叙吧:

2025年1月16日

阿莉下午来,搞卫生、洗衣裳,忙碌了好一阵儿。

傍晚5点,黄亚洲来看我。就他一个人,打车来的。

算起来,我和亚洲相识已经四十五年。大概是1980年,我读大二或大三,在浙江作协(那时的名称是中国作协浙江分会)旗下成立了一个青年作家的团体“新人文学社”,有十八九个社员,都是当时在浙江文坛很活跃的人物。除了黄亚洲和我,能想起来的还有袁敏、袁丽娟、陈建军、张晓明、曹布拉、徐孝鱼、张廷竹,宁波的王毅和夏真夫妇、温州的吴明华、金华的叶林、丽水的吴广宏,等等(肯定还有想不起来的)。这其中,至今还和我有来往的,也只有亚洲和袁敏了。

他今天送了我很重的礼,我回送他一幅画。趁我下厨做菜的这会儿,阿莉带他去我画室挑画。本来看手机中的照片亚洲挑的是《风入松》,可是在画室他俩怎么都找不着,亚洲只好挑了另一幅《湿地红树》。他还叮嘱我一旦找到了《风入松》,一定留着给他。

我做了五个菜:清蒸酱鲫鱼、小葱虾皮炒蛋、海米蒸娃娃菜、雪菜野笋烧豆腐、炒青菜。

亚洲不喝酒也不喝饮料,我们直接吃饭。我没料到的是,虽然基本不吃荤,亚洲吃蔬菜的胃口极好,海米蒸娃娃菜和炒青菜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吃掉的,还把盘底那点儿汤汁也一扫而光。

饭后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主要是亚洲讲他外公、大姨和小姨的故事。尤其是小姨的故事相当精彩。

晚7点多,亚洲告辞。他走后,我和阿莉去“李白”泡吧。

亚洲比我大八岁,状态如此之好,不仅一年到头活动频繁,还不断有新作、新书面世。今晚和他分手还不到一小时,他居然写成了一篇讲我和黄公望都是五十岁学画、习画的文章《杭州富阳的黄公望村,真是个适合隐居的优雅所在》。

日记里提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成立的新人文学社,倒勾起我的两则回忆。我当时在《南湖》杂志当编辑,是嘉兴地区业余作者里唯一被吸收参加文学社的,只因之前在《汾水》与《河北文学》上发了几个短篇,有了入社资格。第一个回忆是:偶尔去杭州,跟他们会面,不止一个社员拍我肩膀笑我太“老实”,因为我好几次准时从嘉兴给文学社打了稿费。既然章程规定社员稿费的10%要捐作文学社开支,我就得照办,每次汇单都写明什么作品发表、稿费总数多少、10%又是多少。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稿费每次寄到杭州,他们就相约去餐馆开开心心撮一顿,说今天又吃亚洲的稿费。我后来才知道只有自己如数缴纳,当然后来我也不缴了。第二则回忆有关杭育,此事让我至今都感觉温暖。大约1982年,我忽然动了试写中篇的念头,一时不知如何下笔,毕竟才刚学写短篇,写好几万字的中篇有点儿吃不消,于是抱着求教的心态,给在省城的杭育写了封信,直截了当地问他写中篇怎么下笔。这种大而无当的问题现在想来十分可笑,但杭育几天后就回函,将自己的写作体会和对后学者的指点洋洋洒洒地写了五页,内容扎实,而且其中所讲的写作技巧还真管用。比如讲到“扯”,写到某个关节点上就得扯开来写,这一写作“手筋”我至今没有忘记。在这样的指点下,我写下平生第一部中篇《交叉口》。它一经投稿即被安徽的《清明》看中,后来还被福建的《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这件往事至今温暖着我,故此一直不敢忘记杭育。

而杭育这篇日记的最后一句,写得却不甚准确:我所作的是一首诗,而不是一篇文章;而《杭州富阳的黄公望村,真是个适合隐居的优雅所在》也不是诗的题目,而是网文推出时所拟的广告语。情况是那晚我一坐上离开黄公望村的网约车,就动了马上写首小诗的念头。因为我造访李宅之后,越想越觉得李杭育与当年隐居在此的黄公望实在有精神上的一脉相承,不写几句对不起这个念头,于是便以《两个人的隐居》为题,用口语,在手机上一行接一行写下来:

元代的黄公望五十岁开始学画,当代李杭育习画,也正是这个年纪。

当年黄公望在富春江的隐居地,离现在李杭育所居,不过,一个哈欠的距离;踮起脚尖,望都望得见。

两个人都能在黄昏的哈欠声中,精准锁定大自然的靶心;笔锋所至,山水露出人性。

不约而同,两人对大自然的把握,都擅用表现法。不过,前者用徽宣与湖笔,后者用画布与虹霓。

两者的第二职业也略有不同:黄公望收起笔墨,就取签筒出门占卜;李杭育调好颜料,会突然去开电脑——他的长篇小说需要爬伸,中短篇需要蜕皮。

其实绘画不是李杭育的第一职业,文学才是。早在八十年代,他就获了全国短篇小说奖。他在富春江里布置了一个“渔佬儿”,那个老渔夫一辈子都在帮他捕捞文学。

今晚应邀吃饭,进村才发现,李杭育所居村子,就叫“杭州富阳区黄公望村”;忽然就疑惑,今晚到底是谁请我吃饭?会不会,饭后,还给我卜个卦?

富春江今晚的流水,会不会是,签筒摇晃的哗哗声?

富阳是出东吴大帝孙权的地方,是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的地方,是出当代著名作家麦家的地方。一方山水,有了人,山水才叫山水。实际上,黄公望在富阳也不是“隐居”,他的《富春山居图》已名动天下,李杭育也不是。他的一大批使人“趋之若鹜”的画作,以及目前正在电脑里爬伸着的一部长篇与一部中篇,或许都孕育着“黄钟大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