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袁炳发:锄奸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袁炳发  2025年10月27日08:07

春天的一个上午,李牧臣一副修鞋匠的装扮,坐在苇子沟中街大戏院对面的一家小酒馆旁。

阳光漫过屋脊上的青色瓦片,落在小酒馆门前,李牧臣仍然觉得有一丝寒意。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把一只圆头布鞋套在铁脚鞋撑上,用小铁锤轻轻地敲打,眼睛却在有意无意地盯着对面大戏院。

尽管他面前放着修鞋箱子,泡棉、皮胚、锥子、胡桃钳、锉刀等修鞋工具,脚上套着靰鞡,身上穿的衣服都蛮像一个修鞋匠,可这些表象不足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杀气。李牧臣参加抗日游击队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最近他带着侦察小队一直在家乡苇子沟一带活动,目的是阻止和破坏日本人收缴出荷粮。开始,他对接受这项任务是有抵触情绪的。他一直都在一线部队和鬼子面对面作战,看多了战友的牺牲。昨天还在一个锅里喝野菜汤,今天人就不在了。仇恨日积月累,每一名牺牲的同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堆在他心里,越堆越高……游击支队政委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把关东军要把出荷粮运到前线支援鬼子对付八路军,以及这件事的危害性都详细地解释清楚了。李牧臣觉得,一个打游击的侦察队长不去打鬼子,却整天和出荷粮搅到一起,做这些事情,没有在战场上直接打鬼子痛快。

政委说,李队长,这是上级军部今年的整体工作部署,支队党委经过研究给你下的死命令!因为你是苇子沟人,群众基础好,而且对军警特宪也有所了解,你不去谁去?

李牧臣只好服从命令。

有人经过小酒馆门前,只要在他摊位前稍事停留,都会引起他的警觉。李牧臣今天要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他手里的小铁锤敲打着鞋撑,一股冷硬的风扑面而来,接着几只麻雀喳喳叫着落在了小酒馆的屋顶上。李牧臣抬起头,正好看见大戏院墙上的海报被风掀开,上面画的是张生和崔莺莺。

这出戏他是听过的,那是他唯一一次在苇子沟大戏院听戏。妻子柳梅依偎在他身边,手里托着一包刚买的椒盐瓜子,边看戏边嗑瓜子,眼睛直直地看着舞台。可李牧臣听不进去,在乡下,草台班子的戏他听得多了。一包瓜子嗑没了,戏也谢幕了。在回家的路上,柳梅意犹未尽地跟他讨论剧情。

想到自己的妻子柳梅,李牧臣心里生出一股极其柔软的情愫,冷峻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柳梅了,柳梅的工作性质和他的游击队身份,不允许他们随便见面。李牧臣想,等执行完这次任务,他无论如何也要和柳梅见上一面,哪怕是跟政委请假,哪怕只待上一小会儿。

李牧臣拿起一块泡棉用手掂了一下,轻轻地撂在地上,回手很自然地按向腰间。他的目光再次穿过马路上荡起的浮尘看向有些灰暗的大戏院,不知什么时候,墙上的海报已经被风吹没了。戏院门前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卖瓜子的老头儿缩着脖子蹲在那里。

李牧臣感到戏院里的戏应该要收场了。这次政委来得很突然,李牧臣知道政委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他给政委点了一支烟,以为政委要把他调回一线部队。

政委吸着烟端详着李牧臣,好像此前他们根本不认识似的,那刚柔相济的目光里居然有了质询的成分。李牧臣清晰记得他到游击队以后第一次去苇子沟锄奸,政委就是用这样的目光,足足看了他两分钟也没说话。他知道政委是在说服他自己,要相信自己的战士。于是李牧臣有些激动地说,政委你说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政委严肃地说,这次任务很特别,支队领导经过再三研究,还是决定让你去,因为你是咱们支队的神枪手。政委详细交代了行动方案。

李牧臣向政委保证,不就是除掉一个女叛徒吗?这种锄奸行动我又不是没干过,放心好了。

按照事先预定的锄奸方案,支队给李牧臣派了两个助手,让他们趁人进场的时候混进大戏院伺机行动。李牧臣认为,敌人刚入戏院警惕性肯定很高,不如等散场。李牧臣说,女叛徒身边有保镖,我也只有一枪的机会,你们在我身边目标过大,反而不利于我的行动。你们守在大戏院后面的胡同,等待接应。

李牧臣按了一下藏在衣服内腰间的手枪,自己可以在以秒计算的最短时间内出枪,完成近距离的击杀。随着一声枪响,叛徒横尸在大戏院门前,那时候必然人声大噪,混乱不堪。如果时间允许,他再击杀两个保镖就更好了……

一枪在手,不论在如何残酷险恶的环境下,李牧臣都能处变不惊。他有信心完成这项任务。

陆续有人从戏院出来。李牧臣起身缓缓向对面的大戏院走去。这时两个伪警察已经出了戏院大门,接着十几名警察护卫一个女人向马路走来。李牧臣单手按向腰间刚要拔枪,整个人立马僵住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甚至连视线也模糊不清。叛徒离他越来越近,只有几米的距离,他已经能看清她隆起的腹部。

李牧臣迟疑着。

女叛徒在一帮伪警察前呼后拥下走远。从苇子沟回来,李牧臣当天回到了他工作的村子。游击队战士二猛子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任务失败了。他赶紧给李牧臣卷了一支烟,李牧臣毫不客气地把二猛子推出了屋子。

此时的李牧臣伤心欲绝又心乱如麻,叛徒偏偏是自己的妻子柳梅!妻子对革命的热情一度是他的骄傲,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一想到她,李牧臣就会无比坚强。多年来因为爱情,因为共同的信仰,他们对彼此的信任早已经融进血液。这就像他们曾经盖了一座房子,现在这座房子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轰然倒塌了,李牧臣忽然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政委是第二天中午过来的。这次他给李牧臣点了一支烟,然后说,对不起,事先我们也不知道女叛徒是你妻子,如果知道,是不会派你去执行任务的。我们是接到上级秘密通知,内线传出情报,说昨天有叛徒去大戏院看演出,上级便把这次锄奸任务交给了我们。

政委说完,反复搓着手。

李牧臣说,可她现在怀孕了,我真的……政委拍了一下李牧臣的肩膀说,上级对女叛徒怀孕的事情也是有所不知,否则不会安排这次行动。这不能怪你,你们是夫妻,又有那么深的感情,她有罪,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罪。

李牧臣心里一热,眼泪就出来了。

李牧臣庆幸自己有了孩子,同时也伤心失去了一份那么美好的感情,在亦喜亦悲的复杂心理下,他把政委送到村口,并向政委保证他一定要除掉叛徒柳梅。

政委说,你们俩已经见过面,她以后肯定会加强安保措施,你再想出手恐怕没有机会了。

回到驻地,李牧臣一直在想政委说的“她有罪,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罪”这句话。天黑了,二猛子把饭端到李牧臣面前,看着李牧臣说,队长,政委说了,这事儿他不怪你。

李牧臣说,你懂啥?政委那是安慰我呢!

月光暗淡,一切看上去都模模糊糊,李牧臣坐在村后的山坡上,心里想的全是柳梅。结婚多年,柳梅一直没有怀孕,上次柳梅执行任务回来路过李牧臣的驻地,两人终于有了一次难得的相聚。夜里,他们谁也睡不着,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共联合抗日,再谈到游击队的发展壮大。两人热血沸腾,在美好的憧憬中,柳梅依偎在李牧臣的胸前说,我要是现在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

李牧臣问,为什么是现在呢?

柳梅说,我想让孩子亲眼见证他爹娘是怎么打鬼子的。

李牧臣知道柳梅说的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是想把孩子作为完美的爱送给他。李牧臣紧紧地搂住柳梅说,没有孩子也不打紧,这样不也挺好的嘛。

柳梅说,时间太快了,都说男人三十而立,你这都三十出头了,连个孩子还没有,这哪儿行?

李牧臣怕柳梅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而自责,只好岔开话题说,战争结束后,你想干什么?

柳梅说,听从组织分配,让我干什么都行,不过……我要先去大戏院看几天戏。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即便是李牧臣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柳梅依旧会有意无意地提到孩子。现在他真的有孩子了,可他最心爱的女人却离他而去了,一种锥心刺骨的痛像潮水一样吞噬着李牧臣的记忆。他想尽快遗忘,他想把和柳梅的一切感情经历全部抹去,可他做不到……

很快到了秋天,李牧臣算了算时间,柳梅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了。他一个人走在苇子沟的街上,不知不觉来到大戏院门前,那个卖瓜子的老头儿还在,对面小酒馆门前有一个修鞋匠在修鞋。一切都似曾相识。李牧臣看着大戏院散场的人流,想到柳梅有可能出现,便又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腰间。他宁肯孩子没娘,也不能让叛徒再活着离开。

柳梅没有出现,李牧臣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驻地。

二猛子给支队送信刚回来,李牧臣问他支队现在的情况。二猛子说,最近支队两次派人到城里想除掉柳梅,可去的人没一个回来。李牧臣这次进城也听说这件事儿了,只是他还不敢相信,柳梅从前那么痛恨日本人,为了赶走小鬼子她宁肯抛头颅,现在怎么能对自己曾经的同志下手?

李牧臣连夜去支队驻地,他必须向政委亲自求证。

政委说,我们不仅牺牲了几个同志,主要是因为柳梅的情报,伪满警署和宪兵队联手端掉了咱们苇子沟的交通站。

李牧臣急切地说,政委,都怪我当初手软。请你务必再给我一次机会!

政委说,现在你要想除掉柳梅恐怕太难了。

不管她的手下有多少人,我必须除掉她!李牧臣说。

政委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想到没有,一旦你把柳梅杀了,孩子怎么办?

我不能因为她是孩子的娘,就容忍她的背叛。

政委看李牧臣的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同意让他先到城里侦察一下,见机行事,别做无谓的牺牲。

回到驻地,李牧臣向二猛子简单交代一下,准备化装去城里。

二猛子依依不舍地问,队长你还回来吗?

李牧臣说,不知道。猛子,你知道柳梅对咱游击队的危害有多大?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她除掉,不然对不住那些牺牲的同志。

二猛子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你根本没想活着回来,我是想让你带上我。

李牧臣心中一酸,赶紧转身离开,但没想到二猛子悄悄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苇子沟县城。

李牧臣发现二猛子后,十分生气,他把二猛子拽到一个胡同,声色俱厉地说,出荷粮的工作没人盯着不行,再说政委只是让我做好锄奸前期的准备工作,至于到具体执行阶段,支队肯定会给我增派人手。

二猛子说,你咋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让我留下吧!

李牧臣见说服不了二猛子,只好同意让他先留下。

两人化了装,对伪警察署前后左右的地形进行了缜密的侦察,又通过以前内线留下的关系查清了伪警署建筑的内部构造,以及人员数量和武器配备情况。李牧臣为此特意拿铅笔画了一张草图。根据草图上的标记,伪警署有两所院子,分前院后院。前院是普通警察办公的地方,后院是厨房、水房还堆着一些警用的给养杂物,包括马棚和一辆日式挎斗摩托车。按照伪警署的办公分配惯例,伪署长一向在后院办公,没事很少到前院来。

二猛子在伪警署对面的胡同口蹲守,两天了,柳梅一直没有出现。晚上李牧臣和二猛子把这几天搜集的情报汇总一下,都觉得短时间内要想除掉柳梅,只能夜里潜进伪警署冒险行刺。可关键是他们对后院的地形,只局限在夜间侦察的结果。至于具体到柳梅住哪间屋子以及安保措施,他们一无所知。二猛子看李牧臣在犹豫,着急地说,咱这都来几天了,侦察得也够细了,既然知道目标在哪里,还等啥呀?

李牧臣说,我们还需要时间。我们牺牲事小,我是怕再次失手给支队带来更大的损失。李牧臣一觉醒来发现二猛子不见了。月亮还没出来,只有稀疏的星光。他刚上大街走到御生堂门前,伪警署那边便传来了枪声。一切都跟李牧臣推想的一样,二猛子刚进入伪警署的后院,就被便衣发现了,双方经过近距离枪战,二猛子前胸后背中了数枪。

这次锄奸行动的失败,李牧臣是负有一定责任的。为此支队给李牧臣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他本来想回一线部队,因为锄奸行动的失败又遥遥无期了。内心的纠结、对柳梅的仇恨,还有对二猛子的愧疚,让他生不如死。

几年时间过去,抗日形势更加严峻。李牧臣所在的游击支队一直活跃在苇子沟地界,虽说伤亡不小,可也打击了鬼子的嚣张气焰。

尤其是游击支队发动民众抵制伪满洲政府收缴出荷粮,破坏了关东军往前线输送给养,更在精神上摧毁了他们占领中国的野心。

那天,李牧臣按照计划到山河屯做出荷粮工作,这个区域以前是二猛子负责的,现在二猛子不在了,他只好自己去。他的大姨也在这个村,他把工作安排完了来到大姨家,大姨立即招呼一个小男孩儿过来。

这小男孩儿竟然是李牧臣的儿子。

李牧臣怎么也没想到柳梅会把孩子送到这里。儿子的眉眼很像柳梅,这让李牧臣一阵恍惚。大姨赶紧让小男孩儿叫爹。李牧臣把胡子拉碴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儿子呵呵呵地笑起来。

李牧臣看着大姨问,她没说什么吗?

大姨说,她让我告诉你,不论到啥时候,孩子可以没娘,但不能没爹。

李牧臣立马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一条信息,那就是柳梅现在已经把自己置之度外了,言外之意是让他好好抚养孩子。李牧臣呆呆地看着大姨,半天没说话。李牧臣给儿子起名钢铁,他下决心把儿子锻炼成钢铁一样的人。

在一次和鬼子的夜袭战斗中,李牧臣不幸被炮弹炸掉右臂。他无法留在支队,服从组织安排转入地下工作。

李牧臣终于有时间和儿子待在一起了。小钢铁一直寄养在大姨家里,李牧臣在苇子沟郊区找了两间房子,把儿子接了过来。小钢铁跟他一点儿也不陌生,好像父子俩一直都待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分离过一样。

李牧臣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小钢铁清澈的目光里,李牧臣看到了儿子对他的依恋,同时也看到了柳梅的影子。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一对母子相似的眸光把李牧臣带进了爱恨交织的旋涡,他恨自己当时意志不够坚定,给革命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时至今天,如果说他注定要有钢铁这个儿子,代价是必须要让这个叛徒活在世上,那么他宁肯不要儿子。

懊悔和痛苦是自相矛盾的心理演变,只能在心里完成,他没法跟儿子说。当孩子问到娘的时候,他只好说,你娘在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要很久才能回来。

孩子问,那她是英雄吗?

李牧臣说,当然,她是真正的英雄!类似这样的对话不是每天都有,但李牧臣还是能从小钢铁的神色中,看到孩子对母亲的景仰和亲近她的渴望。

柳梅曾经悄悄来看过小钢铁,这倒是出乎李牧臣的意料。那天李牧臣忙了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小钢铁穿着一身新衣服坐在外边等他,李牧臣一怔,小钢铁说白天来了一个婶婶,说是娘给他捎来一身新衣服。

李牧臣说,这就对了,你娘不是不来看你,是没有时间啊!

柳梅的到来让李牧臣意识到,尽管他自认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可事实上他一直都在伪警署的监视之下,想到自己随时都可能面临的危险,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又是一个春天,李牧臣特意拿回一棵柳树苗,当时小钢铁正好在门前坐着等父亲归来。他看到父亲进院,立马扑到父亲的怀里。

李牧臣问,你在干什么呢?小钢铁说,想爹呢……

他见李牧臣从屋里拿出铁锹也不说话,又补充说,也想娘了。

李牧臣把树苗戳在刚刚挖好的坑里,抬头看着儿子说,你娘肯定也想你啊。

小钢铁说,那她为啥不回来看我?

李牧臣把土埋到树根上用锹夯实,这时两只燕子呢喃着落在廊檐下。李牧臣心里忽然一动,看着儿子说,别急,你看这对燕子飞了那么远的路不是也回了?等这棵柳树开花,你娘也该回来了。

从此以后,小钢铁每天都不定时地蹲在柳树跟前,一脸神往地看着,他的希望不再那么渺茫了。李牧臣要是出去工作夜里回不来,邻居大婶便把小钢铁接到家里照顾。

李牧臣虽然失去了右臂,但一直在练左手用枪。他必须随时做好锄奸的准备。然而柳梅整天都待在伪警署里,即便是出门也有很多伪警察护卫,他一直都没机会下手。

随着日本人在远东战场的颓败,李牧臣所属的支队又打了两场胜仗,政委带领支队路过苇子沟特意交代李牧臣,让他务必搞到苇子沟日军宪兵队军火库的详细情报,配合支队炸掉军火库,把苇子沟县城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

李牧臣和交通站的同志联手侦察,但军火库戒备森严,他们根本靠不上去,他们所得的资料大致都是内线传出来的,由于无法亲临现场,实用性难免大打折扣。

柳梅的老爹死了,李牧臣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提前来到柳梅家的墓地附近埋伏。柳梅带了一队便衣警察,她好像早已算准李牧臣肯定会来,所以在给老爹入葬以后,像是很随意地来到了不远处牧羊人的草棚子跟前。虽说李牧臣做了必要的伪装,草棚子前的草地上有几十只山羊在吃草,但柳梅还是发现了李牧臣的破绽。

草棚子没有门,只有半截草帘子翻卷着挂在门楣上。此时的李牧臣隐蔽在屋里,只能看见柳梅的下半截身子。他手按腰间,现在他的左手枪和右手枪一样准,只要他开枪,即使无法安全撤离,对牺牲的战友也算有了交代。

这时,柳梅站在门外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锄奸,其实你也不必着急除掉我,我不是给你带话了吗?孩子可以没娘,但不能没爹。现在我爹已经死了,孩子又给你送回去了,我没什么顾虑了……

说完,柳梅把一封信扔进了门里,人就离开了。

李牧臣弯腰拾起信,展开。

牧臣: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要把真相告诉你。那天,我去苇子沟县城执行任务,由于撤退不及时,被日本宪兵队抓捕。审讯室里,如果我不招供,鬼子就要挑死肚子里的孩子。当时我已经决定舍掉孩子,闭上眼睛等待宪兵处决,突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我几下。我想到前两天二支队队长在一次党小组会议上说的一件事:潜伏的叛徒已向日军泄露三次我们的关键行动。叛徒身份成谜,我们要尽快挖出,减少损失。我决定演一出“假投敌”。保住孩子的同时,想借机查出真叛徒除掉他。我便假招供,与日本人周旋。

假投敌后,我从来没伤害过自己的同志。那次去城里打算除掉我的同志一个没回来,苇子沟的交通站被端,还有二猛子的牺牲,都是那个真叛徒设圈套伏击所为。我想往外送情报,但日本人把我看得死死的,警署的院子一步也走不出来。

现在我已经确定真叛徒是谁了,他是游击二支队后勤主任赵金水。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锄奸。

李牧臣泪流满面地读完信。

几天后,据内线从宪兵队传出来的情报,柳梅浑身绑满炸药,把军火库炸了,和她一起被炸死的还有宪兵队长和叛徒赵金水。

城外游击支队借此机会顺利攻下苇子沟县城。

事后,李牧臣把柳梅的事向支队政委做了详细汇报。当时两人站在一处山坡上,政委神情严肃地看着远方,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