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相裕亭:血色航线
一
天黑下来了。
张家坊子里亮起了一排灯光。那灯光,是从一排干打垒式的草房子窗口透出来的,齐刷刷,亮汪汪。
院子里,散落的马车左一辆右一辆地朝天挺立着,有的车上装满了货物,有的是空车,但底部压着个装有草料的竹筐子。几匹骡子或马正打着响鼻,低头在墙根的石槽边摇着尾巴吃草。
骡马们嚼草的声音很响亮,尤其是在夜晚。
大门两旁,高悬着两盏摇摇晃晃的灯,橘红色的。进出坊子的人打门口经过时,瞬间便被涂成了橘红色。
两个男人,影影绰绰地迈进张家坊子,橘红色的光影里,辨不出他们的年龄,倒是能看到他们步调一致。
那两个人应该不是来住店的。他们自海边码头拐进张家坊子后,绕开院落北面那排亮汪汪的灯光,奔着西墙根的宝瓶门去了。
宝瓶门那边,是张家内宅。张家开坊子,也跑船。
开坊子,就是现如今开旅馆。但张家开在码头边的坊子,是那种昼夜迎客的大车店。宽阔的院子里,可打马转圈,也可把装满货物的马车直接拉进院内停放。
跑船,是指海上运输。同样是船只在海上航行,但张家高大威武的船只不垂钓,不在海上撒网捕鱼,只运送货物。海上运送货物的船只,多为三桅船、四桅船、五桅船。但不管是三桅船、四桅船还是那种五桅的大帆船,船的尾部都要斜拉起一个三角帆,那是用来调整风向角度的,可用它兜住不同方向的来风,功能与船舵一样。船上桅杆的多少标志着船只的大小。桅杆多的船只可以在多风向的情况下航行,多桅杆的大帆船,满帆航行起来不亚于当今机器船的航速。早些年苏北沿海一带的渔民没有机器动力船,渔民们出海打鱼或是海上跑运输全依仗风力鼓帆航行。
张家就有那样航速很快的大帆船。北上青岛、大连,承接关外过来的大豆、高粱、玉米、木材,南下上海吴淞口乃至舟山群岛一带,去接鱼货、送蔬菜、拉大柴,也包括盐区这边有钱人家的账房先生外出讨款,老爷、太太出门游玩,以及哪家的公子求学,大小姐们到青岛、上海购买新潮的物件儿,都要搭乘张家大船。
张家老爷子张问海,长年漂泊在海上,熟知海州湾一带的南北航线。他那名字张问海,就是他在航海中凭借自身的能耐赢来的。当然,更多是同行们对他的赞誉!
茫茫大海中,船只航行至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水域,谁能辨得出那是什么地方?谁能知道那地方离周边最近的海岸线有多远?
答案:张问海。
张问海凭借海水的颜色与洋流的走向,抛下海钩,抓一把海泥在舌尖上尝尝,便能根据泥沙的含量以及海泥的淡咸程度,准确地说出船只所处的位置。这在那个没有卫星定位导航的年代,可谓是海上奇人呢。
有人说,张问海那能耐是跟着一伙海盗学来的,不妥。准确的说法是,张问海那能耐是被绑到海盗船上硬生生给逼出来的。
“这里是什么海域?”
“这地方离海岸线有多远?”
……
海盗们不知道的地方,就把刀架在张问海的脖子上逼他说出来。面对那样的险境,张问海若不练出点儿真本事来,早就被那伙海盗推进大海喂了鲨鱼。后来,那帮家伙惹下人命案,官府追查下来,他们四散而逃。匪首倒也仗义,临走时将那艘三桅的大帆船,三文不值两文地给张问海了。
这样说来,张问海家那艘三桅大帆船是一艘海盗船。只不过到了张问海的手上,变成了一艘连通南北的海上运输船。
挺惹人耳目呢!
张家,本身是靠开坊子起家的。跑船以后张家人并没有放弃开坊子,因为跑船的生意不是天天有。而开坊子却是夜夜有人来热水泡脚,黑瓷碗沽酒。
入夜后的盐河码头多家店铺都熄灯打烊了,唯有张家坊子和周边几家暗门子里还在忽明忽暗地亮着灯光。
南来北往的船客、鱼货商,一时间没有拿到船上的鱼货,或是已经装满了桐油、木材、砖瓦、牛皮、猪毛的货主,看到天色渐晚,不便于赶夜路,便会选在张家坊子里住下来。
那天晚上,两位商客模样的男人,一前一后步入张家坊子,如同赶海人到岸上来寻找茅房一样急,影影绰绰地穿过张家坊子,奔向张家西墙根的宝瓶门去了。
宝瓶门那边的墙角,一只被锁链扣住的狗,瞬间狂吠起来——
“汪汪汪!”
“汪——”
狗叫声如同宝瓶门上的钥匙,很快,里面就有人把门打开。
主客搭话后,刚刚还在狂吠乱跳的狗,瞬间便摇起尾巴,没了声音。
堂屋里昏暗的油灯下,两位客官落座,其中一位自称伍姓的先生,跟张家老爷子张问海说,有一趟跑盐阜(今日的盐城)五垛口的买卖,想请张家父子跑一趟。
张问海问:“是干货,还是湿货?”
干货,是指木头,大柴、砖石、瓦片,同时也包括猪毛、牛皮,玉米、高粱等田地里所产的农作物。湿货,是指海里的鱼虾以及牛马猪狗的粪便。针对不同的货物,张家的收费也是不一样的。
对方可好,没说是干货还是湿货,而是说:“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对方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两条金灿灿的“黄鱼”(金条),每根都是成年人的食指那般粗,隔着桌子推到张问海这边来。
张问海一愣,心里想,跑一趟五垛口,多不过十几块钢洋的事儿,哪里还用得着动“黄鱼”。
张问海没有马上接。
可此时,对方提出了一个条件:出船的费用,还可以再增补,但要保证此趟行船的安全。
刹那间,张问海似乎悟到了什么,把那两条“黄鱼”推给对方,一面说:“用不了这些!”一面表示:“货到地头(目的地)再说。”
张问海那番言辞与举动,既没有推辞,也没有完全答应(他尚未接订金)。
张家父子送走了那两位客官后,大儿子问父亲:“给你的‘黄鱼’,怎么不接?”
父亲说:“你知道他们是哪路财神?”
儿子顿了一下,说:“新四军。”
“为什么?”
“门口那个年轻人,怀里揣着枪!”
父亲没再吱声。
时值一九四三年,苏北盐河两岸盘踞着日伪军。而盐河南下80里便是新四军驻地,即苏北里下河地区。
二
张家两个儿子,取名皆与船上的物件有关——大篷子、二篷子。篷,即桅杆上可升可降的篷布。不过那种篷布很厚,与螺壳、古铜钱的厚度差不多。桅杆与篷连在一起,统称为帆,分开来便是篷与桅杆。
篷与帆,原本就是扯不清的关系。或者说,帆便是篷,篷就是帆。就连海边的人有时也篷帆不分。
篷布,用滑竿撑开来,悬挂在桅杆上,瞬间变为帆。船只航行时,依赖篷布升起来兜风,并借助风的动力,驱使船只航行。倘若将整幅篷布都舒展开来,大鹏展翅一般,也挺壮观!
张问海给两个儿子起名大篷子、二篷子,可见他的内心深处,对两个儿子未来的期盼,都寄托在船上了。
海边人,以船为家。
跑船人无时不在盼望船只航行在海上。那样才会有钱挣、有饭吃,才会觉得日子过得充实。
可那个早春的夜晚,面对两位新四军来订船,张家父子却陷入了焦虑中。其间,也就是两位新四军离去以后,父亲冷下脸来,问身边的大篷子:“这趟买卖,你看是做还是不做?”
大篷子说:“刚才,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父亲说:“我没接他们的订金。”
“那又怎样?”大篷子心里想,难道父亲还要反悔不成?
父亲半天无语。
末了,父亲冷不丁冒出一句:“是该做出点儿样子了!”
父亲那话,是说盐区这边的人,对他们张家父子的那艘大帆船早就有成见。大家都知道他们张家那艘三桅的大帆船是从海盗手中接过来的,似乎沾上了匪气,来路不明。此番,为新四军做一件大事情,无论是拉伤员还是运送军火,张家老爷子都觉得是件很值得的事情。这些年来,张家父子驾驶着那艘海盗船,如同自身也是海盗一样,那种压抑感与沉闷,让张家父子在众人面前始终都抬不起头来。
眼下,新四军上门来订船,给张家父子长脸面的机会来了,还犹豫什么!
张问海跟身边的大儿子说:“东洋小鬼子欺负我们太久了,是该与他们有个了断。”
张家老爷子这番话,明显是向着新四军,站在新四军那一边。
随之,张问海指示大篷子:“你去把二篷子给我找来。”
二篷子比大篷子小五岁。大篷子四年前就已经成家,媳妇与婆母打理着东院的坊子。大篷子媳妇长相好,手脚也勤快。大冷的天,商客们前脚住进坊子,那媳妇后脚就去把火炕给烧上了。回头来,婆婆在灶膛里架上柴火烧火,媳妇顶个花头巾,便俯在热锅上炒菜。烧大鱼、炒鲜贝、白豆腐烧杂鱼,锅边还贴着玉米饼子,大篷子媳妇样样都拿手。
大篷子在前台揽账目的同时,还负责往各个房间送开水、添火油(煤油)。坊子里的门窗坏了,桌椅上的榫卯松动了,大篷子摸过斧子、刨子、锯子,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就给拾掇好了。应该说,张家坊子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大篷子夫妻俩在操持着。
二篷子甩大袖子——胡玩八耍。
前些年,大篷子随父亲出海,二篷子就在码头上打架斗狠。后期,父亲看二篷子嘴唇间冒出了小黑胡子,便把他揽在身边,让他跟着大船出海。
大篷子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大船上替下来的。
盐区这边,父子不同船。
不过,那是针对家中独子独苗的门户。像张家父子仨这样的人家不存在那个,老爷子随便带上他们兄弟中的某一个,家中还留有一个呢。海上,风险大!赶上狂风黑浪袭来,瞬间便船毁人亡。所以,家中有兄弟二三的,都不会扎堆儿聚集到一艘船上。那种习俗,有点儿像出门在外的人,不把身上的钱放在一个口袋里一样。分散到多个口袋里装着钱,万一途中被贼人摸净了一个口袋,还有另外口袋里的钱可以使用呢。所以,张问海每次驾船出海时,只在两个儿子当中选一个。
前些年,二篷子身子骨尚未强健时,老人每回出海都带着大篷子。最近两三年,二篷子个头儿长高了,父亲想收收他的野性子,每次出海都把二篷子带上。父亲明里暗里地流露出来,将来就让二篷子去摆弄海上的那艘大船。东院里的坊子,让大篷子夫妻俩去打理。
可眼下,接手了新四军的这趟差事,父亲似乎有些犹豫——两个儿子当中,带上哪一个好呢?父亲觉得这趟差事危险性很大,弄不好新四军要与小日本开火,而船上掌舵、扯帆的人,自然要处在险境中。张问海自己是豁出去了,怎么说也是一把老骨头,可膝下的两个儿子谁来陪他去,老人难以定夺。如果让大篷子去,一旦有个闪失,家中的媳妇还那么年轻,况且只给大篷子生下一个小丫头;二篷子呢,正处在媒人提亲的时段,东庄刘铁匠家的三闺女,已经相中了二篷子,就等着这边去走彩礼呢。
所以,父亲处于两难之中。
父亲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坦诚地告诉他们此次出海可能会很危险。然后他冷下脸来,问两个儿子:“你们,谁愿意跟我去?”
正在灯影中拨弄灯芯草的大篷子,身为兄长,自然不能装孬,他头一抬,说:“我去。”
二篷子也说:“我去!”
父亲沉思良久,他懂得做哥哥的凡事都让着弟弟,于是,老人头一抬,说:“你们两个抓阄吧!”
父亲就手把刚才客人们用过的两个茶碗倒扣在桌子上,告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碗内扣着一节粗茶梗子,谁猜中了,谁就跟他出这趟海。
言外之意,命运全在他们个人手上。大篷子让弟弟先猜。
二篷子让哥哥先猜。
末了,还是二篷子先翻开了其中的一个茶碗,结果里面是空的。
接下来,轮到大篷子去翻另一个茶碗时,大篷子没有翻。
大篷子知道,另一个茶碗内同样也是空的。
三
大船开过来了。
晚风中,五垛口这边的等船人各种各样的打扮都有,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码头上。其间有几位渔姑打扮的女同志,知道马上就要登船出海,紧张得内急起来,接连去过两三回茅房了,还想再去。
这会儿,她们看到大船开过来,个个高兴得直跺脚、捂耳朵。
河道里刮过来的海风,很冷!
那几位担心船上不好方便的女同志,临上船的那一刻,又觉得自己内急,好在一排队登船,也就忘记内急的事了。
那几位女同志把乘船的工作做得很细,晕船的土药、拉稀时要吃的咸鸭蛋,以及女同志在船上内急时要用的挡羞布,都准备好了。
现在好了,那艘三桅的大帆船借着海河口的风,以劈波斩浪的架势,奔着五垛口的大码头靠过来了。
可就在大伙儿列队准备登船时,有人发现了异样,那艘大船的甲板上,并排堆放着三堆乌坨坨的牛屎、马粪呢。
那是一艘拉粪船。拉粪船,又称“跑臭趟子”的。那样的船,开到哪里哪里臭。盐区这边,读过书本的娃娃,都会把先生批改过的“红叉叉”作业纸撕下来,去折叠那种两头尖、中间凹的拉粪船。人们看到拉粪船,都会避开。
刚刚还在为大船开过来而躁动不安的人群,尤其是那几位女同志,看到不是自己想要的船,立马又跺脚、捂耳朵、想去茅房呢。恰在这时,拉粪船上的人敲击起船帮与桅杆,招呼大伙儿登船。原来那艘拉粪船就是伍先生先前联系好的张家大船。只不过张家父子来五垛口时,沿途捎带了一些牛屎、马粪而已。
五垛口这边是水乡,种田的人家少,牛屎、马粪、猪粪积攒得多。盐区水田多,庄稼地也多。旧时没有农药、化肥,庄户人家种田,全靠牛屎、马粪、猪粪和土杂肥来滋养庄稼。盐河边的跑船人,知道水乡人家积攒的牛屎、猪粪便宜,花很少的钱买到船上运往苏北拥有田地的人家,自然会卖出高于水乡几倍的好价钱。
可眼下,那艘大船是伍先生预先订下,专门用来拉人装货的,张家父子怎么还要捎脚,装载上一些牛屎、马粪呢?弄得满船都臭烘烘的。
伍先生很不高兴,他第一个登上船,质问张家父子:“我不是跟你们交代过吗,放空船过来,来回的费用我来支付。”
张家父子在船只靠岸的那一刻,只顾收紧缆绳,让客人们登船,一时间没有顾上与伍先生搭话。
伍先生便盯着张问海,问:“你知道这船上运载的都是什么人吗?”
张问海尚未回话,伍先生便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即将登船的那些商客打扮的人,都是新四军。”当然,还有几位女军医和卫生员,伍先生没有详细说。
张问海没有顺着伍先生的话往下说,他反过来问伍先生:“你可知道我甲板上为什么堆积着那么多的牛屎、马粪?”
“为什么?”
伍先生瞪大两眼望着张家老爷子。“我那可是为同志们的安全考虑呢。”张问海告诉伍先生,甲板上堆着些牛屎、
马粪,为的是避免日本人登船搜查。
伍先生所约的航线是从盐阜的五垛口,开往山东境内的柘汪港,中间途经连云港。而此时的连云港是敌占区,无论是陆地还是海上,都有日伪军把守。他们封锁着整个东陇海铁道线,同时也包括连云港的水上码头。当时,陇海铁路已成为日本人掠夺我国内地资源的交通大动脉。河南、山西、内蒙古稀有的矿石、煤炭,包括大豆、高粱、猪、鸭、牛、羊,都是通过陇海铁路,源源不断地运至连云港码头,再通过船只,转运到他们日本国去的。连云港出海口的那片水域,整天有日本人的巡逻艇在那儿把守着。
眼下,盐阜的新四军想从海上绕开连云港及陇海铁路的封锁线,到达革命老区临沂,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的延安学习。负责联系船只的伍先生没有想到,茫茫大海中还会有日本人的巡逻艇在把守。
日本人那种像跟屁虫一样的巡逻艇,屁股上冒着青烟,“噗噗噗”地跑得很快,看到渔民捕捉到肥美的鱼虾,就以登船检查为名强行掠夺。唯独不抢的就是船上装载的牛屎、马粪。
张家父子常在那条航线上跑,知道日本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所以他们接手伍先生这趟活计后专门弄了些牛屎、马粪放在船上,目的就是蒙骗日本人。
好在粪便底下是一个隔段一个隔段的船舱。
张家那艘大船通体都是木头构制的,船舱与船舱之间,是木板隔开来的。那样的船只即使在航行中遇到险情,某一个船舱受损进水,也不至于影响到其他船舱里的货物,及时排水塞漏仍然可以航行。船上设有休息舱、储水(淡水)舱,还有专门用来储粮、存放蔬菜的地方。
但不管是储粮舱还是储水舱,船上的每一个物件都是固定在船体上的。譬如碗筷、脸盆、水壶、夜壶,都在特定的木框框内固定着,就连休息舱里的小木床,都是贴在船体两边,镶牢在船体上的。人们躺在那样的小木床里睡觉,如同婴儿被装进摇篮一样,两边卡得紧紧的,想翻个身都很困难。否则,船只航行起来左右摇晃,船舱里的物件会到处乱滚。
当天,那些商人打扮的新四军登船后,带队的干部把最好的船舱(带床铺的)让给了船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同志。其他人在张家父子的指导下,全都充当起撑篙、扯帆的水手。
四
船只离开码头驶入茫茫大海,如同大风天里树梢上的一片叶子被风裹上天空一样,不知道会飘落到什么地方。其实不是这样的。海上行船如同飞机在天空中航行一样,看似蓝天白云间可以漫无边际地自由飞翔,可终究是有航线的,而且始终不能偏离航线。大海中行船,也是这个道理。
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海里,平常人难辨东西南北,把握航线的船老大,却是心知肚明的。
张家大船行至四面望不到岸边的大海深处时,伍先生心中却没了底,他不知道此时船只航行到了什么地方,但他很想知道天亮之前能不能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柘汪港。
柘汪港,现如今是江苏省最北面的一个渔港镇。抗战时期它属于山东省临沂滨海区管辖,是八路军的地盘。张家大船上的新四军,从盐阜五垛口登船,途经海州湾,到达柘汪港的直线距离,多不过两百海里。按照满帆航速来计算,午夜过后就可以抵达柘汪港了。
伍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如释重负一般地感叹道:“那就太好了!”
但船只航行中伍先生始终坐卧不安,他一会儿与张家父子在甲板上观测风向、调节风帆,一会儿又回到船舱内,向同志们报告船只的航速与所处的方位。
那种古老的木帆船,要依靠舵手来把握航向。但驱使船只航行的动力并不在船舵那里,而是要依靠风力推动。要想船只航速快,只要升起满帆兜住各个方向的来风,便会全速航行。其间,即使不是正后方刮来的风,哪怕是偏东或偏西方向刮来的风,只要不是正面刮来的顶头风,有经验的船工都可以通过调节风帆的角度,借风航行。张家父子摆弄那艘大船有几年了,无论是父亲掌舵、儿子调帆,还是儿子掌舵、父亲调帆,都会巧借风的动力推动大船满帆航行。那夜,张家大船上,是大篷子掌舵、父亲调帆。父亲不时告诉掌舵的大篷子——
“左一点儿。”
“右一点儿!”
“再右一点儿!”
……
始终让船只保持着最佳航速。
可午夜过后,海面上原本刮的东南风突然间变小,掌舵的大篷子,看到父亲在甲板上忙着左右调节风帆很吃力,他便与父亲交换了位置,让父亲掌舵,他来调节风帆。
殊不知,等到大篷子前去调节风帆时,刮了大半夜的东南风如同麦秸垛上滚累了的孩子,突然间趴在麦垛上睡着了,一点儿风力都没有了。船只就地开始打旋儿。
船舱里,有人扶着舷梯走上甲板问:“怎么啦?”“船只怎么不走了?”
张家父子告诉大家,海上停风了。
“停风了,那该怎么办?”张家父子无言以对。
海上停风,就意味着船只失去了航行的动力。
此时的海浪还在滚动,船只看似上下颠簸,实则是原地摇摆。
停风以后的船只上下浮动,不再往前航行,船上的人会感到很不舒服。有位身揣怀表的干部看到时间已过午夜,感觉航行也该过半了,便问张家父子:“此处海域,离目的地(柘汪港)还有多远?”
张家老爷子望望水天一色的星辰大海,抛下海钩捞起一坨海泥,先是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间捻了捻,随即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脸色顿时沉下来,他没说此处海域是哪里,只说:“快了,还有20多海里。”
其实,张家老爷子从海泥中已经咂摸出来,此处海域是一个很不吉祥的地方——奶奶山。
奶奶山,官方称秦山岛,传说是秦始皇登岛观海的地方。
民间称为奶奶山,说的是渔村一户人家,父子出海打鱼,双双死在海里。老奶奶颠着一双小脚找到岛上,就此守望着大海等候着她的亲人归来,至死都没回到岸上来。
海州湾一带的行船人都很忌讳那个不祥之地,尤其是船只抛锚在奶奶山附近水域。那里洋流(海中暗流)急、风向变幻莫测,经常发生海难事件。
五
船只停泊在海上时,船上的人时而被海浪高高托起,时而又重重跌落下来。满船的人,都像是荡秋千一样。
很快,船上有人开始呕吐。有几个人吐得厉害,尤其是那两个女军医和卫生员,吐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张家父子不停地安慰大家:“再坚持一下,等海上起风,船只靠岸以后,大家很快就会好的。”
晕船的人只要船只靠岸,或者是海上起风,船只正常航行起来,自然就会好受一些的。晕船的毛病挺奇特的,前脚踏上岸边,后脚就像没事人一样,最怕的就是船只停泊在四周都不靠的海面上,那叫一个“苦海无边”,让人感到没有盼头儿。
“何时才能起航?”
伍先生已经不止一次那样询问张家父子了,他要为船上的人负责。
张问海不时地试风向,他将食指含在口中湿一下,然后挺立起来感受哪一个方向会更冷爽一些。
海上行船,要想辨别风向,将食指浸上口水感觉哪一侧格外凉爽,就说明哪个方向有风吹来。可张家老爷子接连试了几次,都没有辨别出什么方向来风,只能让大家再耐心等待,等待海上来风。眼看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大家原本是想夜间偷渡,现在却要大白于海面了。这对于穿越敌占区的新四军来说,随时都可能面临危险。
恰在这时,有人发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一个小黑点,像鲸鱼探水一样,忽隐忽现。常在那条航线上跑船的张问海顿时紧张起来,他俯耳趴在甲板上听了听,立马惊呼一声:“坏了!是日本人的巡逻艇。”
日本人的巡逻艇是内燃机驱动的,航行时会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同一时间,日本巡逻艇上的鬼子通过望远镜,也发现了张家的大船,他们“噗噗噗”地靠了过来。
船上的官兵在指挥员的部署下,很快进入了迎战状态。指挥员一面要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一面告诫同志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与敌人正面交锋。
还好,日本人的巡逻艇靠过来时先是远远地喊话,让大船接受检查。可等张家大船上的帆布全部降下时(那是接受检查的标志),荷枪实弹的日伪军,看到船上堆放着一堆堆的牛屎、马粪,顿时没了兴趣,船舵一打,掉头而去。
可就在大家认为险情已经排除时,殊不知巡逻艇上有伪军,他们懂得拉粪船多为内河里航行的小舢板子,并非张家父子那样的大帆船。于是那艘“噗噗噗”冒着青烟的巡逻艇,绕到前方不远处,转了一个S弯,又折返回来。
这一回,巡逻艇上的鬼子扬起了高音喇叭,再次喊话,让船上的人统统站到甲板上,接受他们的登船检查。
大船上的新四军看清楚巡逻艇上的日伪军总共就七八个人,便决定在他们登船检查时就地消灭他们。
巡逻艇上的鬼子抛下抓钩抓住张家大船,开始登船时,新四军这边的指挥员一声令下:“打!”
原本晕船的同志,顷刻间也都抖擞起了精神,长枪、短枪齐上阵,先是瞄准巡逻艇上的鬼子射击,随之又将登上张家大船的日伪军一个一个干掉。
转眼之间,结束战斗。
但是大船上的新四军转回头来,去射杀驾驶舱里的那个鬼子时,那家伙见势不妙,加足马力,挣脱两船钩连的抓钩,驾驶起巡逻艇逃跑了。
大船上的新四军长枪、短枪射击,只听见子弹“嗖嗖”射击到敌人甲板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击中驾驶舱里的那个鬼子。
“不好!此地离连云港很近。”张家大儿子说,那个驾驶巡逻艇逃走的家伙,很快将会招来敌人。
果然,时候不长,远处开来一艘冒着更浓青烟的铁甲舰。
这一次,敌人使用的是小钢炮。“嗵——”的一声炮响,铁甲舰上射出的炮弹,如同天空中的飞鸟被击中一样,滑过一片水域后,瞬间坠落到张家大船周边的海面上。
“嗵!嗵!”
一声接一声的炮响,炸起的水花足有几丈高。
好在,此时海上起风了!
张家大船满帆航行时,左右躲闪着敌人的炮弹,但终究还是有炮弹落到船上。其中一枚炮弹直接击穿了船体,并在两位女军医和卫生员的船舱内爆炸。
顷刻间,一股殷红的血水从炸开的船舱内泛上来,两名女军医和卫生员当场壮烈牺牲。此时,张家大船仍然在满帆航行,船体后就此拖起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紧接着,甲板上掌舵的张家大儿子又被一发流弹削去了半截脑袋,当场跌落进波涛翻滚的大海。张家老爷子抢过去掌舵时,又遭到敌人的机枪扫射。
船上的新四军奋力还击,同时把张家老爷子救回船舱,并接连击毙敌人的两个机枪手和一个火炮手。
铁甲舰上的日伪军见两船距离太近,遭到新四军的重创后,立马调整了航向,远离了张家大船。就在日本的铁甲舰调转航向的时候,张家大船加速航行,甩开了敌人好远的一段距离。
但敌人的铁甲舰很快又跟上来。
此番,敌人不再贴近张家大船,而是远距离地用小钢炮点射。新四军所带的长枪、短枪射程够不到敌人的铁甲舰。
面对那样的战况,身负重伤的张家老爷子想到此海域离自己的家乡不是太远,当即作出一个决定:船只暂时不要往正北方向的柘汪港航行。那样船只在海上漂泊的时间长,船上的同志牺牲会更大。
张家老爷子让船只往附近的小沙东海域开去。小沙东海域水位浅。
张家大船是木质船,浮力大,吃水有限。而日本人的铁甲舰是钢铁的,吨位大,吃水深,敌人不敢接近浅水海滩。那样他们的铁甲舰很容易搁浅。但张家大船是漂在水面上的木帆船,不存在触礁搁浅问题。
这就是说,只要张家大船远离敌人铁甲舰的火炮射程,就是安全的。
可此时,谁来掌舵,怎样掌舵?新四军官兵们都不懂得驾船。
好在,有伤在身的张问海躺在船舱内,尚能开口讲话,他不停地告诉新四军指战员们——
“往左打舵!”
“再往右扯帆!”
因为航向的左边,就是离海岸线最近的小沙东海域。
可后来,张问海因为失血过多,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战士们问他船只该往哪个方向航行、往哪个方面摆舵时,老人已无力讲话,但他用左右摆头,来指挥船只航行。
张家大船就那样,一路拖着长长的血线,开往小沙东那片海域。其间,船上不断有舵手被敌人的炮弹打落到海里。但新四军指战员前赴后继,牺牲了一个舵手,立马又站上去一位舵手,使张家大船劈波斩浪,成功地奔向了小沙东附近的浅滩海域。
附近渔民看到前方发生了海战,纷纷驾起自家的小船,前来营救落海的官兵。其中,左肩被子弹打穿的伍先生,被一艘小船上的渔民救上来。
伍先生误认为落入了敌人手中,他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你们是伪军,就给我补上一枪吧!”他疼得不想活了。
可他没有想到,他那一句话,迎来了对方“啪啪”两记耳光!小船上有人质问他:“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呢?”
原来,赶来海上救援的是张家老二。他“啪啪”地扇伍先生的耳光,并非惩罚他、责怪他,而是怕他昏迷。那样,他可能永远就醒不过来了。
六
一九五五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次授衔后,佩戴少将军衔的伍先生,专程从首都北京赶往苏北盐区,寻找当年为他们驾船的恩人。
还好,那时候的张家老爷子张问海还活着。
不过时年已经七十九岁的张问海,因为当年那场海战落下的枪伤,双腿已经不能行走。伍先生坐在床头,紧握着张问海的双手,千恩万谢了一番后,询问张问海:“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张问海左右摇头,表示没有。
后来,在伍先生的一再追问下,老人家才说:“给我扯床蚊帐吧!”
张问海说,自己年岁大了,睡眠不好。夏来遭蚊子叮咬,经常夜夜睡不好觉。
第二天,县人民武装部的同志果然给张家老爷子送来一床尼龙丝的蚊帐,绿色的。现场给老人挂上后,老人用手摸了摸,说:“老也老了,还挂个绿色蚊帐,怪艳呢!”那蚊帐扎实,五年后张问海去世,那蚊帐还好好的。
老人活着的时候,他舍不得挂。待老人去世后,家里人把那床蚊帐捐给了小沙东抗战纪念馆。
而今,那蚊帐,已成为小沙东抗战纪念馆的永久藏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