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芦艺汀:渔灯节风云
一
明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初十,人们正忙着搭灯棚迎元宵。而紫禁城内,两道密旨紧急“飞出”:一道飞往南澳岛,急调驻守在此的广东水师提督陈璘、副将邓子龙率水军经山东登州海道援朝抗倭;另一道飞往济南,令山东巡抚郑汝璧急筹粮食二十四万石,从登州港入朝,并速筹渔商船一百只,用于输送前线兵员物资……
自丁酉再乱,倭寇又二次侵朝,陆路运送的军需物资要爬山过岭,无法及时供应,登州港便成为大明援朝军队集结、出发和后勤保障的基地,登州海道也成为援朝军需物资运输的生命线。
接到密旨,郑汝璧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三司”商议筹集粮船事宜。山东粮食已筹过两次,各州府粮库刮得比秃子的脑袋还干净。至于舟船,许多地方的渔船、商船已全部征用。再征,只能向南扩大范围。这次援朝,兵部尚书邢玠亲自挂印,统帅十余万官兵,军需庞大,如果后勤保障跟不上,必将影响官兵士气,甚至影响战场走势。郑汝璧思前想后,决定动用库银,从民间买粮。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
布政使负责筹粮,都指挥使负责筹船,可郑汝璧心里仍隐隐有种不安。直觉告诉他,这种不安不是因为筹集军需压力大,而是某个问题自己还没考虑到。
他打开地图,朝鲜、日本与山东隔海相望,而海上连接朝鲜、日本最近的港口就是登州港,最佳海道就是登州海道。倭寇多年海上作乱,肯定也知道登州港和登州海道对大明援军的重要程度,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赢,会不会狗急跳墙,打蓬莱的主意?
非常时期,援朝海道绝不能出问题。郑汝璧决定亲自去一趟设在蓬莱水城的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府,商议备倭事宜。他吩咐师爷:“把刘侍卫叫来。”
不多会儿,门外进来一名年轻侍卫,身穿皂衣袍,外着对襟罩甲,腰挂雁翎刀,面白如玉,气宇轩昂,低头施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刘侍卫,因公务繁忙,春节没能让你回家过年。”郑汝璧面带微笑,一脸慈祥道。
“保护大人是英鹤分内之事。”
“你收拾一下,咱们去一趟蓬莱。我记得蓬莱是你老家。”
“是的,大人。那里很快就要过渔灯节了。”
“渔灯节?”
“是的,大人。每年正月十三,家家都去海边放渔灯,比过年还热闹。”
“我何尝不想热闹热闹。可是,偏偏有人不想让天下太平。”
“大人是指……”
“这些年,咱们的主要敌人是谁?当然是倭鬼。”
“倭鬼?大人,什么时候倭寇改叫倭鬼?”刘英鹤跟着郑大人,经常学到新知识。
“几百年来,倭寇屡犯我疆域,烧杀抢掠,血债累累,只有恶鬼才如此不通教化,冥顽不化!我天朝有好生之德,上次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他们不存善去恶,还再生事端,可恨至极!这次去蓬莱水城,也是为‘备倭’事宜,防止这帮恶魔自己不过节,也不让咱们好好过节。有备才能无患。”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
“倭鬼不除,天下不宁。”郑汝璧走到大堂门口,抬头看看天上,铅灰色的云层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为避免夜长梦多,多穿件衣服,即刻启程!”
二
正月十三日,天空放晴,日头偏西时,两匹轻骑踏进蓬莱县境。为赶时间,郑汝璧轻车简从,只带了刘英鹤,两人两骑。郑汝璧虽是文官,却熟读兵法,任职边防重镇赤城参政时,曾亲率骑兵击杀入侵抢掠的鞑靼人,守护边塞安宁。而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府设在水城,眼下已经不叫备倭都司府,改名总镇府,都指挥使一职改称总兵,总兵为李承勋。
二人到达总镇府衙门。李承勋迎出,将二人接入府内大堂。稍坐片刻,郑汝璧对刘英鹤说:“过两日再回济南。这两天给你放假,回去陪陪家人,尽尽孝道。”
“可是,大人您……”
郑汝璧微微一笑:“我在李大人这里,你尽管放心。”
“是,多谢大人。”
刘英鹤谢过,转身往外走,郑汝璧又叫住他:“我记得你说家住在海边?”
“是的。大人有何吩咐?”
“你这次回村,既要陪家人过好节日,也要多留意海上情况,见机行事,以防不测。”
刘英鹤从衙门出来,向西北远眺。他是第一次来水城,对水城内小海和停泊的战船不感兴趣,而对小海水门北侧丹崖山上那群形状各异的楼宇充满好奇,蓬莱阁、天后宫、三清殿、弥陀寺……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透着一种上古的神秘感。可是,他现在无心观赏,转头看看西下的太阳,急着回家。
刘英鹤跨上坐骑追风,一口气入了县城。他半年多没回家,不能空手,需买些过节物品。沿街有许多粮食铺、药铺、酒馆等。他不买酒,父亲于两年前病故,弟兄三人须守制,断绝酒肉。刘家属于军户,按照大明律例,军户世袭,父亲病故后,刘英鹤作为长子,接替父亲成为一名军士。他先是被选为巡抚衙门卫兵,后被郑汝璧选在身边做近卫。过钟楼,刘英鹤买了十个油酥烧饼、二斤点心,又买了一斤饴糖,这才打马出春生门,往东南方向海边的刘家村奔去。
刘家村在县城东南二十里。穿过一个个村庄,前面海草房多起来。生活在海边的人们半渔半农,就地取材,用海草来苫房顶,这样的海草房冬暖夏凉,又抗海风侵蚀。到村口,刘英鹤下马,牵着追风往里走,不停地跟街上人打招呼。忽然有人喊“哥哥”“哥哥”,弟弟刘英振、刘英鹏跑过来。两人手里都捧着小渔灯,原打算去海边的。刘英鹏是小弟弟,才十二岁,生性乖巧,刘英鹤一伸胳膊就将他抱进怀里。他往每人嘴里塞一块饴糖,三兄弟高高兴兴一块回家。
“娘,娘,我哥回来了!”还没到家门口,刘英鹏就大喊起来。
因为要去海边放渔灯,一家人已吃过晚饭,娘正刷锅洗碗。她一边擦手,一边高兴地看着进屋的刘英鹤说:“饿了吧?娘去用炝锅煮面,好得快。”
娘去伙房煮面,小弟让刘英鹤看他手上的小渔灯:“哥,你跟我们去海边放渔灯吧?”
“好。”
“太好了。我跟着你。”
“去找几个大萝卜来。”
海边长大的人,都会做小渔灯,用青萝卜或胡萝卜刻成船形底座,底座中心位置挖一小洞,插一支蜡烛即成。
娘做好面,慈爱地看着刘英鹤埋头吃面:“你啥时候走?”
“正月十五下午,先去水城——郑大人在那里等着我。”
“正好,十五上午你陪娘去一趟安香寺,去问问觉惠师傅你和周瑛几月结婚合适,到三月份你的守孝期就满了。”
三
刘家村东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这里海岸地势平缓,海岸线呈内弧形,如同月牙,故名月牙湾。附近村庄都以湾子命名,比如湾子码头、湾子刘家村、湾子村。就连守卫在月牙湾北端的百户所,也被称为湾子所城。
往年捕鱼季,这里人流熙熙攘攘,桅帆进进出出,热闹非凡。今年月牙湾渔船都被征调到登州海道运送军需物资,海面上空荡荡的。
渔灯节始于何年何月,没人知道。当地人送渔灯,寓意把渔灯送给出海的亲人,祈求海神娘娘用灯指引渔船,保佑亲人平安,鱼虾丰登。
海风徐徐吹拂,月亮升上来,渔灯亮起来。在当地最热闹的节日里,人们会聚于此,除了看谁家的渔灯样式好看、谁家的渔灯在海上漂得远,年轻男女也趁机来这里相会。已订婚的,来这里见见面说说话;没订婚的,来这里寻意中人。无数小渔灯随海水漂远,在海面散开,若星星一般,似把海水点燃,此刻的月牙湾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刘英鹤领着弟弟们来到海边,找个不拥挤的地方蹲下身,伸长胳膊,把手里的小渔灯轻轻放在水面上,目送它们渐渐融入灯海。随后他拉着小弟顺海边走,去看别家放渔灯。忽然二弟兴冲冲挤过来,拉他胳膊一下:“哥,周瑛姐来了。”
“在哪儿?”
“这里。”
刘英振往旁边一闪,眼前果然站着他期盼的那个人。周瑛梳着垂挂髻,白净的娃娃脸,外穿一件月白对襟小袄,脸白,衣服白,又在白月光之下,更为楚楚动人。
刘英鹤惊喜地问周瑛:“跟谁一块来的?”
“我爹我娘。”周瑛是独生女,去哪里,爹娘必须有一个跟着才放心。
“他们呢?”
“后边。”
随着话音,周瑛身后转出来爹娘。周瑛爹是个木匠,会造船,年轻时与刘英鹤爹交好,为了两家世代相好,许诺做儿女亲家,早早把周瑛许给刘英鹤,已不把刘英鹤当外人。
刘英鹤是未婚的女婿,见了周瑛爹娘,还称呼伯父伯母。寒暄几句,周瑛爹娘把时间留给年轻人,说去前面看渔灯就离开了。
刘英振也拉着小弟去了别处。
刘英鹤看着渔灯映红了的海面,不禁有些感慨。传说西昆仑、东蓬莱乃人间两大仙境,曾几何时,脚下这片土地“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帆樯林立,笙歌达旦”,人人安居乐业,村村人寿年丰。而眼下倭鬼祸乱天下,说不定远处正鬼影幢幢,眼前美景正危机四伏……
“想啥?你怎么不说话?”周瑛小声问。
“想你——”刘英鹤立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张开双臂,像怕失去一样把周瑛搂进怀里,“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多好啊。可是,有人不让天下太平。”
“谁?”
“倭鬼。”
“倭鬼?跟倭寇是不是一伙?”
“就是倭寇!倭鬼,是郑大人说的,他说只有恶鬼才不听人类教化,几百年来仍‘狗改不了吃屎’!”
周瑛赞同地拍拍手:“对,他们就是鬼,并且是恶鬼。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家小儿郎;倭寇来,不要慌,我有戚爷会抵挡。”
“我也会唱这首儿歌。咱蓬莱人都是好样的,人人怀有杀倭鬼保家卫国的青云志,就像戚将军‘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那样。”说起戚继光,刘英鹤便精神振奋,“只可惜,戚将军已经作古,如果倭鬼再来,就得靠我们自己。”
“倭鬼还会来吗?”
“以倭鬼的本性,有这种可能。我这次回来,是护送郑大人去水城见李总兵。听郑大人说,倭鬼在朝鲜节节败退,他此次来和李总兵商议,就是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趁咱欢度佳节的时候来捣乱。”
“噢……”
“你害怕吗?”
“有你,我不怕。”周瑛把脸埋进刘英鹤怀里。
刘英鹤拿出一块饴糖,悄悄送进周瑛嘴里。
“甜吗?”
“甜——”
刘英鹤也觉得甜。周瑛呼出的甜甜的气息,渗进肺里,滋润了身体,有种美好的东西在体内茁壮起来。“我……我娘开始准备让我娶你了……”
四
第二天,刘英鹤和家人正吃早饭,门外传来吵吵嚷嚷声,是刘福、刘英杰他们来看望他。他们是同龄人,打小一起玩大。人多屋小,大家干脆站在院子里。刘英振、刘英鹏忙搬出凳子、马扎,让大家坐。娘用簸箕端着过年的瓜子和炒黄豆,还有刘英鹤买回来的饴糖,一一分给大家。
大家说了会儿闲话,谁结了婚,谁添了孩子,也有人询问刘英鹤在巡抚衙门的情况,话题渐渐转到切磋武艺上。
说到武艺,刘家村男子都会几招刀法。刘家村没有杂姓,都是元末抗倭守将刘暹的后人。作为前朝将官,改朝换代后的刘暹被编入军户,扎根刘家村,继续抗倭。刘暹留下一套刘家刀法,共十三式,因此刘家村人人会舞刀弄棒。刘英鹤家是世袭军籍户,到他爹这辈,十三式发展为二十四式,因以快见长、刚柔相济,被命名追风斩刀法。同辈人中,刘英鹤刀法最好。
既然是切磋武艺,不能只停留在嘴上,手脚也要动起来。刘英鹤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教大家几招?既增添节日热闹气氛,又能帮大家提高本领,万一倭鬼来犯,可以多杀几个。他把想法一说,大家都很高兴——平日下海捕鱼,入田种地,主要精力用在养家糊口上,现在聊起武艺,顿时技痒,一致赞成。院内腾挪不开,大家来到门外,把刘英鹤家门前这段路当成操练场。
习练刀法,手里要有刀。刘家村家家有刀,至少有一把祖传柳叶刀。刘福他们回家取来刀。刘英鹤让大家排列好,先做了一套“迎面六式”,如“上步赶星”“游龙戏水”“夜叉探海”“雷霆闪劈”等,其刀法、身法、步法、手法应用自如,浑然天成,引来一片叫好声。之后他把动作放慢,开始一招一式让大家跟着他做,教大家如何抽刀、带刀、撩刀、劈刀和收刀,练习刀的出手、起落、闪击等动作。
刘英鹤家变成演武场,习武的,看热闹的,叽叽喳喳很快围满人。刘家村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这时,人群外有人高喊一声:“好!”
接着,人群自动让开,场外进来一位花甲老者。他身体微胖,头戴六合帽,身穿青灰色棉袍,腰板挺直,精气神十足,自带气场。刘英鹤一看,认识,是德高望重的六爷爷,也有人称呼他六爷。
六爷不是族长,也不是这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但他威望高,村里大事小事都听他的。六爷的威望年轻时就树起来了。几十年前,倭寇突然在威海登陆,烧杀抢掠,并围攻威海卫城。消息传来,六爷召集同辈兄弟八十多人,自备干粮赶去支援,途中与支援军队会合,军民内外夹击,把倭寇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就是这一战,方圆百里都知道了蓬莱刘家村八十勇士,六爷树起了威名。
刘英鹤忙过来施礼:“六爷爷过年好!”
六爷冲他竖竖大拇指,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多年不见这么带劲的场面,有出息!”
六爷没有停步,继续往里走。再往里,就是刘英鹤家院门。
刘英鹤看出,六爷这是有事找他,便故意避开众人,跟着进了院子。
六爷在院内站住,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问:“孩子,你召集他们练武,是不是想把他们带去济南当兵?”
“六爷爷您误会了——他们是来找我玩儿,大家热闹热闹。而且我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练练手脚,一旦倭鬼来了,不至于吃亏。”
“倭鬼?对,你说得对!”六爷顿悟过来,肯定地点点头,“当年我们跟这帮家伙交过手,他们都没人性,个个穷凶极恶,应该叫鬼,叫畜生!你怎么忽然提这茬儿?莫非你听到风声,这帮畜生又要来捣乱?”
刘英鹤吃了一惊,心生佩服,终于明白六爷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威望——他思维敏捷,看事全面,警惕性也高。于是,他把这次郑大人来蓬莱水城商议“备倭”事宜,警惕倭寇偷袭登州海道扰乱援朝大计的情况一一告诉六爷。
六爷听着,神色越发凝重:“孩子,这么大的事,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
“六爷爷,郑大人说,他只是推测,不能确定,加上眼下都在过节,为不影响大家过节,只能内紧外松……”
“还是郑大人考虑全面。”六爷仰头看天,想着主意,“但有备才能无患。月牙湾是蓬莱的东大门,当年戚帅帮咱村建起来长竿队、大刀队、弓箭队,就是让咱守好东大门——可是现在大家已多年不练习,可能都手生了。我今天下午通知各家各户,今年元宵节增加个节目,就像你这样,以武助兴,让大家活动活动身子骨。一旦那帮畜生敢在这里露头,那就毫不客气,绝不能让他们踏进咱刘家村半步!”
五
刘家村到安香寺约十里,走路需半个时辰。
娘以前去安香寺,都是走着去。这次不然,刘英鹤有追风,让追风驮着娘,他负责给娘牵马。
因是元宵节,安香寺比平日人多,有善男信女,也有来凑热闹的半大孩子,还有卖各种小吃、玩具的商贩,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娘在安香寺山门前下马。刘英鹤把追风拴到大槐树下,随娘往里走。山门为三开间,左右门神为哼哈二将,张嘴瞪眼,伸着巨手,好像随时要捉拿谁似的。娘上过香,参了拜,许了愿,起身到觉慧师傅那里取了签筒,一边祷告,一边晃动签筒,然后抽出一签。刘英鹤伸长脖子凑近看,见签上面四句诗:
时凶遇太平,门中井水清。
昌荣如日月,夜郎遇文星。
刘英鹤看不懂,娘也看不懂,只得将签交与觉慧师傅。
觉慧师傅个头儿不高,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他接过签,读一遍签文,说:“夫人,这是大吉签。”
娘不放心:“大吉?我听头一句里面有个‘凶’字?”
“夫人,那是逢凶化吉,卦意乃如鱼化龙,终去灾之兆。”
“借大师吉言。家里准备给他办婚事,您给他合合八字,几月合适,选个好日子……”
从安香寺出来,娘儿俩回刘家村。大地还未解冻,原野上光秃秃的,刘英鹤心情愉悦,看哪里都那么美,太阳,天空,大地,远处安静的村庄,田间蹦跳觅食的鸟雀,天地万物,各安其位,上下和合,生生不息。他回味着那晚和周瑛共吃一块饴糖的情景,心想以后娶周瑛进门,就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
刘英鹤正想着,耳边传来呼声:“不好了,倭寇要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找那个声音,见是两个匆匆的路人。他忙上前喊住那两个路人:“两位大哥,倭寇在哪儿?”
“你看,烟墩放烟,这能有假吗?”
烟墩,是沿海军民为防倭寇入侵而建起的高台,均高于房屋建筑,一旦发现敌情,白天放烟,夜里点火,妇孺皆知,人们根据烟情获知倭寇动向。刘英鹤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烟墩放烟。他抬头看向月牙湾方向——湾子所城有烟墩。结果发现,冒着滚滚黑烟的地方是在水城方向。
看来,郑大人判断对了——他们真的来了。
“娘,我得赶快去保护郑大人!”刘英鹤扶娘说,“您坐好,抓好马鞍,咱要加快速度。”
“你快去,不用管娘——我走回去就行。”
“郑大人在城里,一时半会儿没事。我先送您回家——您坐好。”
“坐好了。”娘也紧张起来,两手紧紧抓牢马鞍。
刘英鹤拍一下追风的屁股,追风会意,小跑起来。刘英鹤紧随追风,一口气跑回村。耳畔不断传来水城方向的炮声。进了村口,见人们手持武器朝祠堂那里集中。刘英鹤不跑了,娘也从马上下来,跟着来到刘家祠堂门前广场。
这里已聚起七八百号人,人们按照手中武器的种类排成队。大刀、铁枪、木棍、镢头、斧头等工具比较常见,而长竿则为戚继光创新的武器。他当年坐镇蓬莱水城,提倡“鲁人守鲁”的抗倭思想,积极发展民间武装。根据倭寇惯使长刀的特点,发明了武器长竿。他在长竹竿顶端安装铁枪头,并把这类武器普及到各村各户,让大家学习打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两军对垒,兵器好的占优势。后来,他到浙江、福建抗倭,又根据当地特点发明了倭寇克星狼筅,可以说,这类武器是借鉴了蓬莱长竿在抗倭实战中的优势。
祠堂前台阶上站着六爷。他神色凝重,等人聚齐。
刘英鹤将马缰交给娘,来到六爷身边。
六爷惊讶道:“那帮畜生来了,你没去保护郑大人?”
“早上我陪我娘去进香,先送她回来。”说着,他习惯地一按腰上,发现空空如也,是早上跟娘出门把雁翎刀留在家里,便道,“我先送娘回家,带上兵刃,即刻去水城。”
“慢着!”六爷叫住他。
“六爷爷,您有什么事?”
“英鹤啊,你一个人去,能杀几个倭寇?你多带几个人,不但要保护郑大人,还要支援官兵把倭寇打败,让这帮畜生长长记性!”
“这……”刘英鹤觉得六爷爷的想法好是好,自己却没思想准备。
“我没带过队伍。”
“我当年也没带过队伍,可是我振臂一呼,大家目标一致,就是杀倭寇。咱刘家村八十勇士的威名就是这么来的。我现在是跑不动了,领着大家防止这帮畜生再跑来咱这里捣乱。你呢,选五十个人,带去水城保护郑大人。”
“那我就带三十人吧。”
“五十,不能再少了。你赶紧选,赶紧去!”
刘英鹤选了刘福、刘英杰他们。六爷按照短刀手、长竿手、弓箭手,长短兵器搭配,五人编为一组,嘱咐跟倭寇交战时不要乱了队形,互相照应,一定都要活着回来。这时,娘让弟弟们送来了雁翎刀。刘英鹤换上对襟罩甲,束紧腰带,周身收拾利落。
六爷挨个儿看看,右手五指并拢往水城方向一挥:“好,出发!”
六
刘英鹤他们朝水城方向行不多远,相反方向的湾子所城却猛然传出炮声,且烟墩冒出浓烟,并伴有喊杀之声。
湾子所城与刘家村近在咫尺,黑烟和炮声如同在身边,大家不由得停住脚步,目光都转向刘英鹤:怎么回事?
显然,倭寇已来到月牙湾,且交上火了。
这里怎么又冒出一股倭寇?
刘英鹤听听水城方向,那里没有炮声,静悄悄的,好像不曾发生什么。不打炮,说明敌人败退。
从烟墩信号发出的先后次序分析,倭寇应该只有一伙,他们在水城偷袭不成,贼心不死,又跑到月牙湾来了。
“咱们去湾子所城。”
“不保护郑大人啦?”刘福急问。
“郑大人有登州卫和水城水师,有重兵保护。”刘英鹤沉着地说,“咱这里是蓬莱的东大门——这帮家伙冲咱这里来了,咱们这里更为紧急。”
“我们都听你的!”
于是,大家调转方向,由西行改为东向。很快,看到月牙湾海面倭寇林林总总的八幡船。再前行一段,发现所城那里的海滩上出现一大片“怪物”,他们面孔狰狞,剃着月代头,穿着奇装异服,如同古画上的鬼怪,手举倭刀、大身枪,呈“一”字阵摆开,嘴里哇啦哇啦乱叫,达上千之众。
“停!”刘英鹤让大家赶紧止步,“他们冲咱们来了——所城也去不成了。”
刘英杰说:“哥,这是在咱自己家门口,难道怕他们不成?”
“咱们只有五十人,一照面就会被‘包饺子’。敌众我寡,不能硬拼。”
刘福说:“这帮畜生已压过来,不硬拼,咱还有退路?”
“有!刘福,交给你个任务,你骑上追风,立刻回村报信,告诉六爷爷,他们有一千到一千五百人,让大家在村里做好准备,守好村口,以逸待劳。”
“你们呢?”
“我们先拖住他们,给六爷爷他们争取时间。”
刘福走后,刘英鹤让大家也摆出“一”字阵形,与倭寇保持距离,用弓箭射对方,拖延对方的进攻速度。
与对方的“一”字比起来,刘英鹤的“一”字很小,但这是在自家土地上,倭寇摸不清刘英鹤他们的“一”字是何用意,是否有埋伏,所以不敢紧追。大家边打边退,边退边打,最后退到村内。六爷他们已经用门板、石头等物件封住各街口、巷口。弓箭手、长竿手、短刀手等隐藏在门板后面,择机痛击来敌。
刘英鹤去见六爷,述说支援过程——水城没去,湾子所城也没去成,却把这帮畜生引到刘家村。
“孩子,倭寇不同于一般蟊贼,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会来惹你。”六爷看向村外说,“可是他们选错地方了,这里是刘家村,咱祖上没让他们占到便宜,今天照样让他们变成落水狗!”
六爷让刘英鹤带着他的队伍,在村中央待命,一旦打起来,发现哪个地方吃紧,就去支援哪里。
刘家村虽然没有大炮,不能重伤倭寇,但利用房屋、门板等围成铜墙铁壁,倭寇想进也难。从外面看不到村里有人,而一旦靠近,门板后或墙缝里会突然钻出一杆长枪,或者飞出一支利箭,或者一阵从天而降的飞石,令倭寇防不胜防。倭寇冲了几次都没成功,倭刀、大身枪都用不上。
突然,空中飘来漫天飞灰,随之一股焦煳味儿从村北飘来。再看北边,湾子村火光冲天。
看来,倭寇洗劫了湾子村。湾子村只有三十多户,村小人少,没能挡住倭寇。
围攻刘家村的倭寇开始撤退。
六爷担心有诈,没让出村追击。刘英鹤跟着六爷到村口查看敌情,发现从湾子村出来的一队倭寇正在驱赶一群女人,去往海边方向。海边停泊着他们的八幡船。
“六爷爷,我去救她们!”
“好!”六爷瞪大眼,因愤怒,两眼布满血丝,“决不能让这帮畜生把我们的人掳走!擂鼓!”
话音刚落,刘英鹤一马当先,和他的追风第一个冲出去。
追风不愧为追风,眨眼工夫就追上了那群倭寇。
刘英鹤在马上已经认出穿着月白对襟小袄的周瑛和她娘,大喊:“周瑛,等等我!”
倭寇见来者单人单骑,又是白面书生模样,便没有防备。刘英鹤马到刀到,挥舞雁翎刀就是一顿猛砍,砍倒六七个,一下子把倭寇冲散。他趁机来到周瑛她们跟前,又是连续数刀,把她们身上的绳子割断。
倭寇们回过神来,不甘到嘴的肥肉飞了,很快围拢上来。
刘英鹤毫不畏惧,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腿上挨了一刀。但他借助马力,手中雁翎刀左劈右砍,仍不减威势。一个倭鬼瞅准机会,横刀砍中追风左腿。追风疼得“咴”的一声倒地。刘英鹤猝不及防,一条腿被马身压着,抽不出来,想起身起不来。那个倭鬼见得手,跳将过来,又举刀要砍。
危急时刻,周瑛从一名倒地倭寇身上抓起大身枪,一枪刺出去,正中那个倭寇。周瑛娘和另外几个女人,趁此机会帮刘英鹤抽出腿。还有几个胆大的,也捡起武器。刘英鹤强忍着伤腿的疼痛,双手紧握雁翎刀重新站起来。
刘英鹤想掩护大家快跑,可是腿负伤,她们又都是女人,根本跑不过这群亡命之徒。
倭寇又围上来。
危急时刻,“嗖嗖”飞来几支箭矢,射中前面倭寇。有几个“怪物”还往上冲,突然“嘭”一声枪响,最前面那个“怪物”应声倒地。其他倭寇见势不妙,向海边仓皇逃亡。
刘英鹤循枪声望去,见马上的人一身官服,正是郑大人。郑大人手上有把鸟铳,此刻,枪口还在冒烟。原来,倭寇偷袭登州港未成,不甘心,想顺路打点儿劫,便选择在月牙湾登陆。郑汝璧知道后,和李总兵分兵两路,一路水师从海上包抄倭船,一路由郑汝璧带领登州卫官兵走陆路赶来增援。
刘英鹤由周瑛扶着走到郑汝璧马前:“郑大人,英鹤惭愧,没去保护大人……”
“英鹤,要不是你奋勇冲杀,这些妇女被他们掳到船上或做人质就麻烦了。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可还是让他们跑了!”
“跑不了。你看,援朝的广东水师前锋已到,邓子龙将军正将他们围住。”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枪炮声渐行渐远,暴风雨终于过去,这片褐色土地又恢复了平静。
一日后,周瑛母女在刘英振、刘福的帮助下,埋葬了周父,搬进刘英鹤家——湾子村已被毁,男人被杀,只剩孤女寡母,她们只能投亲靠友。
按照礼制,周瑛守孝在身,至少要一年后才能和刘英鹤“洞房花烛”。她在刘英鹤家,每日除了帮着做些针线活儿,还要照顾刘英鹤留下来的追风。追风命大,只是腿骨受了伤,日后不能再驰骋沙场了。她会照顾好追风,守着这个家,等着刘英鹤抗倭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