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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女真:看见(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女真  2025年10月15日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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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屋子里看什么都不清楚,乌蒙蒙的。外面天亮了她应该能看见的。家里的窗帘用了好多年,洗得很薄,是一块接近透亮的老花布。对面没有人家,窗帘薄厚无所谓的,是一种心理安慰,总不能什么都不挂。她以为自己醒早了,天没大亮,时间还早。她告诉自己可以多躺一会儿。能再睡一会儿最好,睡不着,可以闭目养神。自然醒却不用马上起来的感觉真好。虽然春天来了,但现在仍然不用太早起,温度不够高,土地没醒透,还没到耕种的时候,也不着急喂鸡和鸭。大公鸡叫就叫几声,那两只大公鸡天天打鸣不是催她起来,只是睡够了而已。

老贾最后几年,她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是起来给他清理身体,更换褥子,擦洗下身,一折腾就是个把小时。老贾刚躺炕上时,她还给他穿裤子,后来就不穿了,直接让他躺垫子上,给他身上盖被或者单子就好,反正家里也没有外人进来。瘫在炕上的人,换垫子也很难,老贾不会配合,胳膊腿儿僵硬。动作稍微大些,老贾还会发脾气骂人,骂得非常难听。刚开始她会生气、心酸,后来就习惯了,当没听见。跟一个瘫巴病人较劲,不值当。老贾年轻时脾气还凑合,岁数大了,脾气越来越不好,中风后脾气糟透了,也难怪孩子们不愿意回来。现在早晨不用折腾、没人骂她,老贾和她都解脱了。老贾享福去了。在炕上闭眼又躺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竟然七点钟了。

没有手机之前,在外面判断时间,她观察太阳的位置或者看手表,在家里依靠墙上的老挂钟。挂钟现在仍然静静地挂在墙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像不知不觉消失的那些日子。日子过得太快了。钟是她和老贾结婚时买的,已经是老古董了。那钟是机械上弦的,应该还可以用。老贾病倒后,有一次发脾气,说听见时钟嘀嗒嘀嗒响像听见阎王爷叫他,从此她任由挂钟停掉,不再上弦。那钟现在纯粹是个摆设,她甚至懒得把它从墙上摘下来。

见手机显示已经七点,她麻溜儿坐起来。多少年了,除了不多的几次感冒发烧实在动弹不得,她好像从来没这么晚起来。她是勤快人,这个家,屋里屋外的活儿哪样少得了她?她是眼睛里永远有活儿的人,闲不住。天生就是挨累的命。摸索着穿好衣服,站到窗边,把薄得透亮的窗帘拉开。窗外一定是她熟悉的住了六十多年的院子。人老了可以离去,孩子长大了可以远走高飞,院子是跑不了的。

家有两个院子,南院和北院。南院临街,北院在房后,再往后是山了。毛楼在北院的西北角。家里吃的菜都种在北院,以前冬天储菜的窖也在北院。南院临街那边有两棵树,一棵是山楂树,另一棵也是山楂树。山楂树的树冠一多半在墙里,有不多的几根小枝悄悄伸到院墙外,秋天山楂红透,看见有人路过,她会告诉人家随手摘走点儿。两棵山楂树是孙子小时候老贾栽的。生产队还在时,村里有一片山楂树林,包产到户后,分到林子的人家把山楂树砍掉改扣香菇大棚了。怪不得砍树的人家,那些年山楂稀烂贱,不值钱。老贾在自己家院子里栽山楂树苗时,还有邻居笑话他占地方种这么不值钱的玩意儿。老贾说,你们把山楂树都砍了,哪天小孩子想吃糖葫芦,还得出去花钱买山楂吗?反正我以后可以年年给大孙子做糖葫芦吃,集上买的既贵又不干净。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糖葫芦的?山楂林子没了,山楂成了稀罕物。两棵树去年秋天收下的山楂,一部分让邻居摘走,一部分送给小祥家,一部分去集上卖了钱,现在还有小半筐,在菜窖里藏着,可以给二哥和爱军煮山楂水喝。她每年都要留点儿山楂,万一壮壮过年前后回来,得给孩子留出来吃的。自己家没打过药的山楂,经常有虫子,但吃着放心。山楂放点儿冰糖煮水,二哥和爱军肯定爱吃。她记得家里还有一袋冰糖。

她看到那两棵山楂树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好像有大雾罩着。现在是春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呢?沟里春天很少下大雾的。她狠狠地揉眼睛,映入眼帘的那两棵树还是模模糊糊的,隐约能看到树的大致轮廓,看不清枝条,更看不到枝条上应该萌生的花骨朵。这个季节,阳面的树枝上应该长出骨朵了。她回身打量屋子里,发现屋子里的一切也都是朦朦胧胧的,挂在墙上的那一排照片只有隐隐约约的框,看不清照片上都是谁,虽然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里有爹娘的黑白照片、她和老贾的黑白底子上涂了彩色的结婚照、壮壮的彩色百天照、家里几口人不同时期的合影。一晃好多年没洗过照片了,现在的人啪啪照相,一般都不洗,只在手机里看。她摸索到墙边的灯绳,把棚顶的白炽灯打开。一般情况下,早晨她是不开白炽灯的。住了多年的家,屋子里,一切都很熟悉,不开灯她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晚上起夜从来不开灯。电要交钱的,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听说一开一关最费电。打开白炽灯,屋子里比刚才亮堂一些,但她看东西仍旧不清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这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力更糟糕了。

一阵难过。这一天到底来了。来得太不是时候。二哥马上80岁了,能从成都飞回老家一趟不容易,也许是最后一次回来了。自己眼睛这样子,能款待好二哥吗?还有爱军,大哥的儿子,一晃十五六年没见到他了。如果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认出他。大侄儿来一次不容易,当姑姑的一定要好好招待呀。大哥竟然走十年啦,她的心里不是滋味。

她年轻时眼力相当好,春天采山菜,哪块坡地长了刺嫩芽、猫爪子、蕨菜、野辣椒秧,远远就能看见,眼睛尖得很,一般人比不过她。夏秋两季,在林子里采蘑菇时,她总能早早发现蘑菇圈,那种刚刚冒头小指甲大小的榛蘑丁不用弯腰她也能看见。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做针线活儿时纫针费劲,看远处还没问题。再后来就发现有白内障了。村里老年人每年都有免费体检,疫情前她就被查出来有白内障,乡医院的王医生说,她的情况得手术,现在白内障手术很成熟,多数人术后效果都很好。但她当时没有时间去医院。老贾躺炕上离不开人,女儿小文、儿子小武两口子都不在家,没有人能替换她。做手术要去海城市里的医院,听说起码要在医院待三天。手术对村里人免费,住宿和吃饭还是要花钱的。花钱是一方面,她不能把老贾一个人扔家里。她能把老贾扔给谁呢?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老贾健在的哥哥、嫂子岁数都大了,自顾不暇,伺候不了病人,年纪轻的下一代大多在外面打拼。谁都不容易。况且老贾也不愿意让外人包括亲人看见自己瘫炕上的样子。老贾自尊心很强的,病倒之后不愿意见人,时常提醒她不要给小文和小武打电话报忧。那时候她眼睛还能看到院墙外面的老榆树枝,只是不像从前真亮了。从前她连老榆树枝上的榆树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贾走了以后,白内障明显更严重了,她也并没下决心去医院。除了生小文和小武,这辈子她还没因为有病去医院住过。她害怕动手术。家里虽然没有值大钱的东西,那也离不开人。前后院子她是熟悉的,山楂树在哪儿,鸡圈、鸭子架在哪儿,柴火垛在哪儿,毛楼——室外旱厕在哪儿,后院哪个垄沟种的什么菜,闭上眼睛她也能摸到。看不清就看不清吧,不影响吃饭、睡觉。自从老贾病倒,家里的五亩责任田就不再种了,租给老冯家种玉米。小武不在家,她自己种不动大田。她从来没告诉小武自己眼睛检查出来白内障,已经到了应该手术的程度。小武回不来,告诉他有什么用?她也没告诉女儿小文。小文知道了也许会回来陪她手术,但她不想告诉小文。自从女儿离婚,她不想给女儿添任何麻烦。女儿离婚她非常不高兴,她也曾自责,自己是不是要对女儿的离婚负责任,虽然她从没跟女儿当面讲出来。

没想到,一觉醒来,除了眼目前的被褥、炕琴、窗户框还能看到,连窗外院子里山楂树的枝条她都看不清楚了。她想到自己早晚会有这一天,但现在真不是时候啊。二哥和爱军过了晌午头儿应该就到了。她一下子愁起来。这几天吃饭怎么办?上山扫墓怎么办?二哥自己还能上山找到爹娘的墓地吗?毕竟一晃二哥十多年没回来了。二哥那么大年纪,按理不应该让他上山,人回来,心意到了就行了。但她要做他坚持上山的准备。她要想想找谁帮忙。看来必须麻烦小祥了。她想不到比小祥更适合的人。

电话却接二连三响起来,赶上前年老贾过世那几天了。

第一个电话是小文上班前打过来的。小文在大连一家连锁酒店后厨上班,上个礼拜,电话里听她说二舅和大舅家的爱军要从成都飞回来扫墓,小文说她争取串个班,尽量回来一趟。清明只有一天假期,小文下火车还要倒汽车,即便坐高铁,当天往返也不容易。那一天的车票早就开始放了,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买到票。二舅和军哥他们早点儿告诉我们就好了。听小文说争取、尽量,她就判定女儿根本不会回来,说争取回来只是客气一下,没好意思直接拒绝而已。每回遇到事情都这样,小文总能找到各种借口,张口就来,毫不犹豫。她一点儿都不意外。她其实知道,自己每一次给小文打电话,都不是想要什么结果,只是给自己一个听见女儿声音的充足理由。现在,她有点儿后悔打电话告诉小文二哥他们要来的事情。

女儿跟她不贴心。小文2006年离婚,抛下儿子元宝,净身出户,一个人去外面打工、漂泊,先去了沈阳,中间去过营口、葫芦岛,前年才到大连落脚。一晃二十年了。老贾去世后,小文回来待了三天,没到头七就走了。离婚后,小文没回来过过一次春节。她当然知道女儿对他们两口子有意见。20岁时,小文跟一个外地来村里摘香菇的南方小子搞上对象,她和老贾坚决反对,以断绝关系威胁女儿。那小子自称湖南人,小矮个儿,小白脸儿,在村子里养香菇的大户老冯家打零工。小文应该就是去老冯家大棚帮工摘香菇时,被那小子下了迷魂汤。一个外地来的小白脸儿,不知根,不知底,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在外乡打工为生,他们怎么敢让女儿嫁给这样的陌生人?万一他把女儿拐跑了呢?万一他是人贩子把女儿卖到什么地方呢?

老贾脾气大,因为女儿搞对象的事情动手推搡小文,把小文关进小下屋锁起来一个多月,又做老冯的工作解雇了那小子,硬把小文和那小子搅黄了。在这件事上,她跟老贾态度一致,小文应该也恨她,没拗过他们,三年后嫁给隔壁村老刘家二小子。老刘家扣了两个香菇大棚,两个儿子,刘平和刘坦,每人管理一个棚,收入也都归个人。他们这里属于辽东半岛的丘陵地带,气候适合种香菇,十里八村很多人家扣香菇大棚。那些年香菇行情也好,卖到日本、韩国、东南亚,也往广州、珠海那边卖。刘家日子过得不错,新起的二层楼房锃明瓦亮。小文嫁过去第二年生了儿子,儿子元宝还没出月窠,两口子就公开闹矛盾。小文回娘家,说她在家里坐月子时,刘坦勾搭上帮工摘香菇的外村女人,有人看见不止一次。刘坦过来跟她和老贾多次抱怨,小文婚后,走到哪儿都爱跟陌生男人搭讪,没有一点儿边界,哪像个样子。小两口儿没完没了地吵闹甚至动手撕巴过,他们反复劝和也没用。元宝10岁时,小文背着他们与刘坦办了离婚手续。她和老贾是坚决反对小文离婚的。这一带山区的习俗,出嫁的女人不能在娘家过年。乡下女人跟城里人不一样,城里女人有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也可以自己买房子、租房子住,或者回娘家。你在乡下,离了婚,没有房子,没有地,没有稳定收入,回娘家以后怎么生活?不怕村里人指指点点吗?老了怎么办?娘家有小武和媳妇,你在有弟弟和弟妹的家里待得下吗?爸妈容得下,小武和媳妇容得下,你在村子里受得了邻居的指点吗?再找个人家,给人家去当后妈,一定比跟刘坦过日子好?小文不听他们的,没告诉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离了婚压根儿没回娘家待一天,直接去城里找活儿干。

小文这丫头心不是一般的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回来看一眼。元宝小时候,她在集上见过几次,元宝跟她不亲。姥姥拉他手,他往外挣扎;给他买糖葫芦、买灶糖、买果冻布丁,元宝接过去,不说一声谢谢,像陌生人家的孩子。陌生人家的孩子也会说谢谢吧。她不怪元宝。谁家孩子摊上小文这样的妈,也不会跟姥姥家亲的。元宝毕竟姓刘不姓贾,妈不回来看儿子,孩子怎么可能跟你家里人亲?妈离婚跑外面漂去了,爸娶了新媳妇,又生了小儿子,孩子心里怎么会舒服?怨恨姥家人非常有可能,孩子又不傻。因为小文离婚出走,她和老贾尽量不再去刘村。老贾再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他觉得丢人,抬不起头。

前年老贾过世,小文请假回来,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女儿像陌生人。两只牛仔裤腿上各有一个挺大的破洞。她不知道城里人是不是都像小文这样穿着打扮。小文说话口音明显有变化,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反正跟村子里的人说话不一样,口音不一样,语气也不一样,比离婚走时平和,跟那个与爸妈对抗、与刘坦吵闹的女儿不像一个人。她在外面受过多少苦?有男人了吗?她跟当年的那个流浪小子还有联系吗?她根本不敢问,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小文不会告诉她的。即便有一天女儿松口告诉她什么,也未必是真的。

电话里,小文告诉她,清明假期,店里太忙了,她没请下假。这次不回去了,请妈妈转达她对二舅和军哥的问候。她说知道了,再没多话。放下小文的电话,她就让自己把跟小文通过电话这事忘了。这个女儿,就当没养过。遇到事情见不到人,假惺惺打个告知电话回来有什么用?她早就应该想到小文不会回来。多余跟她说这事。小文跟二哥尤其是爱军没见过几次面,对他们没印象,根本不会有什么感情。

上次女儿回来奔丧,她端详小文时快趴到女儿脸上了。小文问她,妈你是不是眼睛不好啊?她说这几天哭的,你没看见我眼泡肿了吗,过几天就好了。小文就再没往下多问。

现在,她在电话里不想跟女儿说自己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2

小文的电话刚放下,爱军又打过来。

一晃爱军都60多岁了。大哥如果活着,今年已经90了吧?是的,90了。大哥是80岁那年没的,埋在成都郊外某个她没记清名字的花钱买的墓地,没回老家跟爹娘一起安葬。最后那次回老家,大哥留下话,百年那天不会回来了,路途遥远,孩子们来回跑不方便。给爹娘扫墓的事情就拜托你和妹夫了。大哥说这话时有点儿哽咽,眼睛是湿润的。

人之将死,可能自己有感觉,那次之后大哥再没回来。

大哥和大嫂1960年底结婚,几年后的春天离开东北去了四川成都,去的是成都无缝钢管厂。大哥和大嫂是从鞍钢走的,他们来信说,去的那个厂子里有很多说东北话的技术员和熟练工人。从鞍钢过去的那批人是去支援三线建设的。那年秋后,她和二哥跟娘一起,也辗转去了成都。那时候爹还在服刑,娘带着她和二哥住在村子里。困难时期,吃不饱饭是一方面,因为爹有历史问题,家里成分不好,大哥不在身边,家里没撑腰的,他们在村子里没有底气,腰杆子不硬。大哥在成都落下脚,写信回来报平安。信里特别说,娘,你们仨过来吧,好歹我们有工资,这边四季都产粮食、青菜,不至于让娘和弟弟、妹妹饿着。再熬几年,弟弟和妹妹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了。

娘让她读了三遍信。娘一宿没睡。她每天晚上跟娘挨肩睡,能感觉到娘不停地翻身。娘卖掉老家的房子当路费,带着一双儿女辗转去了成都。那一年,二哥16岁,她15岁。大哥、大嫂支持她和二哥继续上学。大嫂真好,对他们娘儿仨没说的,她一辈子记得大嫂的善良。没想到,第二年,城里开始往外赶人,往外赶没有户口和工作的人。那年秋天城里的粮食更紧张了,不能养没有工作、吃闲饭的人。他们娘儿仨没有成都户口。那时大哥接到爹寄来的信——爹病得很重,可以保外就医回原籍。娘一点儿没打锛儿,马上就决定回老家照顾爹。大哥说,娘你自己回去行不行?他们俩再坚持三两年就可以找工作了,这边机会多,在成都总比回农村种地有出路。娘征求他俩意见,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二哥说他想留下来,考大学可能政审有问题,但他应该可以考技校,将来也许能进无缝钢管厂当工人,他不想回老家种地。她说自己不想留,要跟娘回老家。来一年多,她仍旧听不明白成都话,学校老师讲课她听不懂,考试成绩在班里打狼(落后),没有朋友,她过得不开心。成都夏天太热,冬天屋里又太冷。在东北老家,山沟里冬天那么冷,北风烟雪,零下二三十度,她手都没长过冻疮,在成都长了,不但手长了冻疮,连脚指头都长了,疼得难受。成都的房子透风,不保暖。成都的冬天见太阳难,出一次太阳,满街都是人,有些人家甚至把被褥拿出来晾晒。大哥、大嫂家的房子太紧巴了,一大家子人挤在两间小房子里,实在憋得慌。她要跟娘回老家,回山里,回去见爹。她愿意春天上山采野菜,夏天下河牧牛洗澡,秋天去林子里采蘑菇,冬天坐热炕头猫冬烤土豆吃。那种火盆里的木炭火烤出来的土豆,冒着白汽,香味儿扑鼻。成都的土豆水了吧唧的,不好吃。成都的青菜也不是东北老家的味道。成都吃不到酸菜,吃不到榛子蘑炖小鸡,吃不到酸汤子。她七年没见过爹,对爹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但她知道自己想爹。她还记得小时候,爹从天津回来,给她和二哥带回来一盒十八街麻花。这辈子她只吃过一次那种麻花,简直太好吃了。爹还给她买回来红头绳,扎在头上好看得很,她是班里唯一可以随时系红头绳的女生。她想爹。娘识字少、胆子小,她不能让娘一个人坐火车走,回去要倒好几次车,娘自己倒不明白的。来成都的路上,娘晕火车,在车上吐了好几次。

这一晃,她从成都回来六十多年了,一别就是永远,她再没去过成都。二哥第二年考上技校,后来当了工人,在成都无缝钢管厂当电工,最后也在工厂退了休,每个月都有退休金。二嫂是成都当地人,孩子们也都是成都人了。爱军是她和娘回老家以后出生的。她回到自己出生的老家山沟沟,回到村里,当了一辈子农民,嫁的老贾也是农民。下一代,小文和小武两口子,连同孙子贾壮,户口还在村子里,现在倒是都跑城里去生活了。

爱军在电话里说,姑,我和叔马上就要登机了。我们到腾鳌机场,直接找辆出租车回去,您腿脚不好,在家里等我们就行。千万、一定不要出来接我们,也不要先去墓地。我们可以明后天上山,叔说这次要多住几天,不急。她回说好,却决定吃过早饭还是要先去山上看一眼。岁数大了,腿脚不利落,那也得去。过年前后下了一场暴雪,那之后她还没上过山,不知道山路怎么样,好不好走。还没到采山菜的季节。过清明就快有山菜了,她还能上山采菜吗?谁知道呢。

老贾没瘫炕上之前,每年清明,都跟她一起去给爷爷、奶奶和爹娘扫墓。小武没去广州之前,也跟他们一起去墓地看姥姥、姥爷。小武没见过姥爷,是姥姥带大的。大哥退休之后,平均三四年回来一次给爷爷、奶奶和爹娘上坟培土。大哥是高级工程师,年轻时,工厂送他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学习,是出过国的人。在村子里,大哥是传奇大人物,每次回来,家里人来人往,她感觉自己在村子里走路头抬得比平时高,老贾跟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她愿意大哥经常回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像过节一样。老贾身体还好时,腾鳌机场通航之前,大哥回来要在沈阳桃仙机场下飞机,再倒火车到海城,之前电话告诉他们火车车次,老贾会借车去海城车站接大哥。腾鳌机场开通后,老贾直接去机场接人。二哥比大哥回来的次数少,因为二哥比大哥退休晚。二哥一辈子当工人,退休金也没有当高级工程师的大哥多。往返老家和成都之间,火车票和机票都不便宜。二哥上一次回来,也是大哥最后那次回来。那次是大哥、大嫂、二哥唯一一次搭伴一起回来的。

她和娘从成都回村里,爹很快也回来了,他们临时租了村东头一户人家的小下屋住,一年后买了村子里另一户人家的旧房场,就是现在家里房子坐落的地方。买房场的钱是大哥寄来的。她不再读书,去社里干活儿。爹干瘦干瘦,身体确实糟糕,干不了重体力活儿,索性留在家里编筐、养鸡、赶鸭、喂猪。多年以后,老贾病倒在炕上不愿见人,她才明白,那些年,身体不好是一方面,爹那时候把自己关在家里,其实是不愿见人,不愿跟过去的熟人说话。爹在那些琐碎的家务里打发余生。她和娘去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不挣工分的话,秋天分不到口粮。她和娘还在家里合作化以前的山场里偷刨了一小块地,种了土豆和红薯。那时候,家家吃饭费劲,偷偷开荒的不止他们一家,队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民不举官不究。头些年生产队解散,包山场到户时,她让老贾要回那片老山场。老贾是贾村人,倒插门。老贾家兄弟六个,他上面有四个哥,家里穷,娶不起媳妇。爹去世后,娘让她给大哥、二哥写信,大哥、二哥都同意招个倒插门女婿。家里没男人撑门面哪行。年轻时的老贾能吃苦,干活儿肯卖力气,种地也内行。重新分回来的山场已经没有大松树,生产队时栽了些小松树,又长出大片榛子棵。山场出松树蘑和榛子蘑,蘑菇晒干了能卖钱,秋天的榛子也能卖些钱。野生蘑菇比大棚扣出来的香菇贵几倍,能卖上价钱。去年秋天采的蘑菇和榛子,卖掉一部分,她还留了一些,在西屋墙上挂着呢。她自己舍不得吃,二哥和爱军回成都的时候,都给他们带走。野生的蘑菇和榛子,比种植的好吃。

大哥和二哥退休之前,都难得回来。大哥说,以前每当厂子里有回东北出差的机会,从东北去三线的同事都抢着回来。那些同事在东北老家有各种牵挂,父母、亲人几乎都在老家,有的甚至老婆、孩子还在鞍山生活、工作,故土难离,不愿迁到成都去。大哥是技术骨干,但出身不好,平时需要争抢的事情,总是自觉往后稍。退休以后,大哥和大嫂自费回来。大嫂娘家也在这边,大嫂的一个亲弟弟还健在,是从鞍钢退休的炉前工,现在还在鞍山的立山区住。大哥大嫂说,他们退休金一半花在机票和火车票上了。大哥退休时,爹娘都不在了,大哥回来上坟,顺便吃点儿家乡的饭菜。大哥说他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汤子,岁数越大越想。东北的酸菜是大白菜腌的,秋天的大白菜一棵十来斤重,在南院太阳地里晒几天,修整好了下到缸里,放上压缸石,经过一两个月的自然发酵,大白菜变成酸菜,可以炒、炖、包馅吃,是东北人冬天的主菜之一。大哥大嫂说,从鞍钢去成都的那些东北人,刚去时都试着腌酸菜。气温和白菜的原因吧,多数以失败告终,少数年头腌渍成功,一棵棵软塌塌的焦黄的酸菜就成了东北人过年串门的隆重礼物。大哥还爱吃老家的酸汤子。酸汤子是满族食品,去掉皮子的玉米面经过自然发酵,带着微酸,甩成汤条,入口酸滑,头一次吃的人可能不习惯,以为吃到嘴的食物馊了,本地人多数都爱吃。成都小吃多,有担担面、抄手、各种汤圆,但没有玉米面酸汤子,只有回到老家才能吃到。跟大哥一样,二哥也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汤子,每次回来,这两样吃食必不可少。看到大哥、二哥吃酸菜和酸汤子时的那种贪婪、满足,她想过,如果当年自己留在成都不跟娘回来,也许也像两个哥哥那样馋老家的吃食。自己虽然一辈子窝在老家山沟里,嫁了邻村农民老贾,生下的女儿、儿子都是农民,没有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养老金,但在老家,愿意吃的食物到处都是,不用花多少钱,可以随时吃进肚子里,这也是有口头福啊。口头福也是福。

想到酸菜和酸汤子,她催促自己要赶紧吃饭。吃过饭要先喂鸡和鸭,然后把酸菜捞出来两棵切了备用。切酸菜是细活儿,她从前很拿手。现在眼神不好,切得慢了。千万别切到手。这几天二哥和爱军来家里,干哪样活儿都得用到手,首先她要把饭菜做好,要让二哥他们吃到可口的家乡饭菜。冰箱里的冻五花肉要先拿出来缓上,喂完鸡和鸭,可以早点儿把酸菜炖上。酸菜炖的时间越长越好吃。酸汤子面是现成的,头几天乡里有集,她已经买好备下了,等二哥他们回来烧水现做就行。不知道爱军吃不吃得惯。也许应该再煮点儿米饭备着,成都长大的孩子,应该爱吃米饭吧。万一孩子不爱吃酸汤子,那么远回来的,不能让孩子饿肚子。哦,鸡还没杀呢。她准备杀一只大公鸡炖蘑菇、土豆,但还没想好杀哪只。两只大公鸡,能捉到哪只算哪只吧。

爱军的电话刚撂下,电话马上又响起来。

3

是儿子小武。

小武一家三口在广州。

头些年香菇行情好,附近村子的人家先后开始扣大棚,大户人家有几十个棚,有能力独立或者合伙建冷库储存香菇,租赁或者购买专门的冷链车及时运输已经有订单的鲜货。那些年附近一些村子很多人家靠香菇挣到钱,翻盖的新房子一家比一家高大、亮堂。一些人家还流行去城里买楼房。小武羡慕人家挣钱,也想在自己家地里扣大棚。手里没有扣棚的钱,在信用社贷了些款,又跟大舅、二舅分别借了钱。没想到种香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多数人家扣香菇大棚挣钱,小武两口子的大棚香菇出得不好,产量不高,品质一般,卖不上价。第一年不好,第二年、第三年也不好。找了乡里的农业技术员过来把脉,人家说不是菌种问题,也不是技术问题,是管理问题。小武两口子不勤快,贪玩打麻将、打扑克,玩起来没黑没白,顾不上棚子里的香菇,干活儿粗拉,互相推诿。老贾本来不同意他们贷款扣大棚,更不高兴儿子跟亲戚借钱,实在看不下去,亲自去经管大棚,全心全意,起早贪黑,就差住在大棚里了,那一年香菇果真长得挺好。没想到,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香菇的行情突然不行了,像老冯家那种大户还好,人家有老客户,新鲜的香菇卖不出去,加工成干香菇,干香菇保存时间久,待价而沽,也能挣钱。小武刚入行,没有独家销售门路,没有加工、储存手段,只能随市场大流卖鲜货,鲜香菇卖不出好价钱,去掉投资成本,收益不大,没有能力及时还清贷款,更别提还两个舅舅的钱。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一年夏天,连着下了一个礼拜的暴雨,山上发洪水了,洪水把小武山坡下的香菇大棚包括附近几家新扣的大棚冲得只剩下钢架。保险赔了一些钱,但大棚毁了,贷款没还完,大舅、二舅的钱还不上,老贾天天黑着脸,说话越来越难听。老贾早就嘀咕小武扣大棚的那地方选址不好,万一山上下来水,那地方危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贾天天在家里嘚嘚,小武听着难受,在家里待着不舒服,天寒地冻出不去门,冬天山里也没什么挣钱的活路,两口子就商量去南方打工闯一闯。靠家里山场和那五亩旱地,收入太紧巴,能吃上饭,没钱还饥荒。小武两口子本来想把读中学的贾壮留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看老贾说话没轻没重,火气越来越大,两口子就改了主意,把贾壮带走了。孩子学习不努力,考大学没有希望,干脆也跟着出去打工挣钱吧。听说南方好找工作。老贾就是那年年底一股火倒下的。三口人刚走不久,老贾就倒下了。自从三口人去了广州,中间又赶上几年疫情,不方便来回走动,小武跟家里的联系基本靠电话,只是前年老贾没了时回来过一次,媳妇和贾壮一次都没回来过。

小武在电话里说,妈,我二舅和军哥他们几点到?能住几天?我想跟军哥借一点儿钱。你先跟他透个气呗,等他们到了,我再给军哥打电话说说。

她脑袋里面嗡嗡响,像有个陀螺飞快地转个不停,转得她头晕。当年小武借钱,是瞒着老贾和她直接给大哥、二哥打的电话。大哥、二哥并没跟她求证,直接给小武转了钱。借钱的事儿还是大哥回来时说的,知道后她很生气,在大哥、二哥面前无地自容。大哥和二哥一定觉得借钱是她在背后怂恿的,当妈的不直接出面,让儿子出头。大哥、二哥看在她多年照顾、陪伴爹娘的面上,不好意思不借钱吧。可她从来没想过跟大哥、二哥借钱,当年给小武结婚娶媳妇,家里翻盖房子,钱最紧张的时候都没想过。人要自尊、自强,有多少钱办多大事情。这一点老贾跟她一个想法。他们自己过日子从不借钱。大哥、二哥不容易。他们现在的房子,是在老房子基础上翻建的。当初买老房场是大哥寄的钱,那时候爹娘还在,爹娘没有能力挣钱,买房子的那笔钱一直没还大哥。爹娘在时大哥说过不要了,那些钱是他孝敬爹娘的,但她心里记着这笔账。大哥、大嫂陆续生了三个孩子,爱军下面是两个女孩儿,爱平和爱静,是一对双胞胎。爱平和爱静早产,刚生下来时一个刚刚四斤重,还有一个三斤九两,住过保温箱,从小体质弱,看病没少花钱。在城里,喝水要花钱,吃葱叶要花钱,大哥、大嫂拉扯大三个孩子不容易的。他们虽然有退休金,年纪大了,毛病也多,是医院的常客。大嫂后来是患肺癌去世的,治病花了不少钱。二哥当了一辈子工人,二嫂也是同厂的工人,两人加一起退休金不到八千块。这是二哥说的。二哥家的两个儿子都没考上大学,老大开出租车,整天在街上跑;老二在家门口开了个小超市,据说生意也一般。她不会跟大哥、二哥借钱。自己的日子自己过,怎么好意思上下嘴唇一碰就说借钱?她张不开嘴。以前借的钱都没还,大哥知道,二哥知道,爱军不可能不知道,再张口借钱,那不就是跟人家强要吗?

她想马上放下电话,忍了忍,回说,小武,妈跟你讲,不要跟你军哥借钱了。你大舅、二舅的钱没还呢吧?这都多少年了,你好像从来没跟人家说过还钱的事情吧?现在你军哥也退休了,你惦记人家退休金好吗?你们三口人都能挣钱,我和你爸日子最难时,你爸躺炕上,也从没跟你们要过钱,你又要借钱干什么?

她听见小武在电话那边喊,我借钱干什么?妈你知道我也50了吗?我还能干多长时间搬砖的活儿?现在房子盖得少了,以后搬砖的活儿也不好找了!壮壮看上一家准备出兑的东北菜馆,我们打算用手里攒下的钱,再跟军哥借点儿,把餐馆盘下来,如果能经营好,壮壮在这边也能找到对象,他早晚得成家,现在这样子,整天在街上东奔西跑,没有固定职业,一点儿家底都没有,谁好人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妈你就愿意看着你孙子一辈子打光棍儿?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城里有份像样的职业?凭什么我们就得一辈子租最紧巴的房子住?妈你知不知道广州房租有多贵?光看到我们能挣到钱,我们花钱的地方也多啊……

小武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她插不上话,听得不耐烦,果断把电话摁断了。她记得小武念中学的时候曾经问她,妈你当年为什么要回农村?你要像二舅那样留在成都,是不是我和我姐也是城里户口,我们就不用窝在山沟里,像现在这样土里刨食。妈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傻?她记得自己告诉小武,你想没想过,如果我留在成都,我就不可能跟你爸结婚,我不跟你爸结婚,哪儿来的你和你姐!

她很庆幸刚才自己是跟小武通电话而不是视频。听声音,她就能想象出来小武跟她说话时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也许是狰狞。她宁愿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小武小时候挺好看的,白净,虎头虎脑,长大以后五官长裂了,跟人说话时脸上总带着一种狠歹歹的表情,她不喜欢。

确定电话断了,她的心又疼起来。儿子说话、办事让她生气,但她还是忍不住想他、惦记他们一家。前年小武回来奔丧,她发现儿子头发已经花白。一晃小武也老了。小武回来时说,现在家家都安宽带,至少手机要有流量,这样再通话时就可以不用花话费,用流量就行了,视频通话时也能看见彼此,虽然大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通过视频都能看见,就跟还住东西屋一样。小武这样说,但并没有张罗给她花钱安宽带。她家里没安宽带,不舍得花那个钱。座机早就拆了,她的手机是最低配的套餐,有一点儿不多的流量,那点儿流量她用来看村里的微信大群,那里有时候会有一些通知、提示,老年人体检啦,天气预报的暴雨提醒啦,等等。生产队还在时,各种通知靠大喇叭,现在基本上用微信了。这里是山区,夏季赶上连天雨,随时可能发局地洪水,八年前刘村还有过一次泥石流。知道她流量极少,小文和小武跟她联系,只能打电话回来。她看不见小文和小武变成什么样子了,也看不见媳妇和贾壮。她想壮壮。孙子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贾壮去了广州,再没回来。上次见贾壮的模样还是小武回来的时候,小武往广州打视频,她在手机里看见了即时跟自己说话的孙子,而不是小武发回来的小视频里的壮壮。贾壮比走的时候白了些,胡子拉碴的,看上去确实长大了。贾壮说他在那边干过好几样活儿,眼下是骑摩托送外卖。一晃贾壮快30岁了,也确实是该找对象结婚了,在村子里,这个岁数的小伙子多数都当爸了。可她现在帮不上什么忙。村子里她认识的姑娘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广州,现在的姑娘也不像她年轻时那样愿意听老人安排吧。当年她听娘的安排招老贾上门,一晃五十多年往六十年上数了,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吧。老贾没打过她,但生病以后骂过她,确实脾气不咋地,岁数越大脾气越臭。像小文那样最后听了爸妈安排也没什么好结果,还不是离了婚到处漂泊,50多岁了也没个自己安身的小家。

小文将来老了怎么办?她替女儿愁得慌。所以她不想替壮壮操这种心了。实在也是操不动了。一辈人管一辈人的事情。她唯一能帮忙的事情是给孙子钱,让孙子过上更好的日子,可她手里确实没有钱。五亩旱地每年不多的租金,多数给老贾抓药了。她春天采山菜卖山菜,秋天卖野生蘑菇、榛子,还有卖鸡蛋、鸭蛋的钱,多数用在家里的日常开销上。电费总得交吧?冬天烧火墙取暖也要买些煤。她和老贾很少买新衣服,吃菜不花钱,吃蛋不花钱,油盐酱醋要支出些,大头其实是村子里的人情来往,她现在最怕村子里谁家办事情,婚礼、丧事、考学、房子上梁,说头很多,谁给你来信儿你都得表示。随礼钱积攒起来是挺大的数目,不敢细算。这些年陆续随出去的礼钱,只在老贾走时收回来一些。不走动不现实,你在村子里住,不走动让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五亩旱田每年的租金肯定不够小武一家三口回来一次的单程机票,所以她不敢张口说自己出钱买机票让孙子回来看看。她没有钱,但她希望贾壮早点儿找到对象成家。那她也不愿意小武跟爱军借钱。太丢人了,这跟要饭有什么区别?她不会跟爱军讲的。

4

打开手机,翻找通信录上小祥的名字。她得找到小祥。小祥是老贾四哥的小儿子,住在山头另一边的贾村。头几天她去乡里集上卖鸡蛋、鸭蛋。她家的鸡和鸭下了蛋,她自己每天吃一个,剩下的拿到集上卖钱。有城里人专门开车到集上收家养的笨鸡蛋和鸭蛋。卖完东西,去买酸汤子面时,碰见也在买酸汤子面的小祥。小祥看见她,跟婶子打招呼,告诉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五婶儿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啊。她说好。小祥比小武小两岁,但比小武顶用。老贾躺下后,每年秋天,小祥都会过来,帮他们把冬储的白菜、土豆、萝卜、大葱下到菜窖里;去家里的山场搂柴火,帮他们拉回一些冬天烧炕用的枯树枝、榛子棵码在院子里。烧火炕还是要用柴火的,光用煤太费钱。山沟里的冬天,不烧炕,不烧火墙,屋子里住不了人。老贾走时,后事基本是小祥出面张罗的。那天在集上分手时,她告诉小祥,家里最近要来成都的客人,到时候可能需要他过来帮忙杀只鸡,小祥当时就答应了。她现在有些后悔,当时就应该告诉小祥准确时间。早点儿跟他定下具体时间就好了。

小祥在屠宰场上班,平时很忙。小祥会杀猪,也会杀羊。现在有成规模的养猪场,买猪肉吃既方便,也比自己家养猪成本低,但讲究的人家还是要在家里养一两头喂粮食的笨猪。都知道笨猪肉比猪场的养殖猪肉好吃。以前她和老贾也养过笨猪,过年的时候杀掉,自己家做杀猪菜请亲戚邻居吃一顿,再拿到集上卖一部分,剩下的放冰箱冻起来一部分,再用盐腌一些咸肉。咸肉可以放一年,以前没有冰箱时,只有这一种保存猪肉的方法。咸肉炖豆角是夏天的一道好菜,跟鲜肉炖的豆角不是一种味道。自从老贾躺炕上,家里再没养猪。她顾不过来了,年纪在那儿摆着。不知道这两天有没有人家杀笨猪。家养的笨猪通常是过年的时候杀,养猪的人家都会做一顿杀猪菜,请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一起大吃一顿,大锅炖的杀猪菜最好吃。可惜二哥和爱军他们吃不到杀猪菜了。万一还有谁家杀猪,她想让小祥帮忙买一点儿,让二哥和爱军尝一尝老家的笨猪肉,能有新灌的血肠就更好了。杀猪菜的灵魂之一是现灌的血肠,但外面集市上卖的血肠她不敢买。谁知道那些血肠里面都加了什么。如果是经小祥的手买的,她就敢给二哥和爱军吃。

她在手机通信录里找不到小祥的电话。她记得自己有小祥的电话。她肯定应该有小祥的电话。前年老贾走时,她跟小祥反复通电话,商量各种事情。穿什么样的寿衣,搭棚子需要什么东西,唱戏的班子找哪家好,都是小祥提议并出面找来的。小武赶回来时,一切都安排好了。手机里的字都太小,模糊一片,她看不清楚。那些字像小蝌蚪一样在浑水里游来游去。越着急越看不清楚。好了,终于找到了。可能是。应该是。她通信录里的电话是有数的,不超过三十个,基本都是亲戚、熟人。她拨那个号码。电话应该通了,那边响铃唱歌呢。响了好一会儿,没人接。那就待会儿再打。小祥可能正忙呢。小祥也给饭店杀羊。乡里、县里有挺多羊汤馆,小祥说他经常起早,有时候一上午要杀好几只羊。干什么都不容易。老话讲三岁看老,但也不全准确。小祥小时候淘气得很,下牤牛河网鱼,上大树摸知了,有一次小祥带着几个孩子在山上烧洋辣罐吃,差一点儿造成大面积山火,被乡里通报,被他爸也就是小武的四大爷一顿胖揍。洋辣罐是毛毛虫的蛹,高蛋白,纯野味,有人爱吃,市场上偶尔看到有卖的,比肉贵。小祥胆子大,是远近有名的淘小子,跟小武在一起玩闹时急过眼,小哥儿俩动过手,没想到老了老了,她和老贾借了小祥的光。

她准备下地吃饭,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家里原来有座机,因为有了手机,就把座机拆掉了。花双份钱太浪费。手机毕竟比座机方便,走到哪儿都能用上。山里的信号也挺好,她去山上采蘑菇、采榛子也能听到手机响,不耽误事。一个人的早饭,不值得烧火。昨晚剩下的米饭和萝卜汤,用微波炉打一下就好。微波炉是老贾病了以后小文从网上买了邮过来的,给老贾热饭方便。老贾人躺下了,吃饭习惯不改,每天要吃三顿饭。夏天白天三顿饭烧炕,炕太热,老贾在炕上躺不住的。她每天晚上烧一顿饭菜,同时把炕就烧热了,其余两顿饭都用微波炉。热米饭一分钟,萝卜汤两分钟,完活儿。高科技真好,干净、快、方便。她把米饭和萝卜汤端回屋里,放到炕桌上准备吃饭。老贾在时,吃完饭炕桌要收起来,下顿吃饭时再摆上。老贾脾气大是大,但一直是勤快、立正人儿,家里东西该摆哪里有规矩。老贾走了,炕桌就一直摆在炕中央,随时可以用。这个家,现在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家了,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愿意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说了算。鸡和鸭什么时候喂食她说了算,后院今年种什么菜她也说了算。上次小武回来,抱怨广州的青菜很贵,媳妇每次去市场买菜都反复算计。她想说,家里后院子的菜足够你们三口人吃的,你们想吃什么种什么;家里的鸡蛋和鸭蛋也够你们吃的;山上的野菜、蘑菇,采回家不用花钱,只要你们勤快点儿。话到嘴边咽回去了。说那些没有用。离开山沟、见识过大城市世面的年轻人还想着回来吗?不会的。像她年轻时离开城市回农村的人不多。她开始吃饭,刚吃了一口,听到手机铃响起来。应该是小祥给她回电了。她急忙摁了接听。电话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不像是小祥的。确实不是小祥的。那个声音说,奶,找我有

事吗?我刚才在睡觉,手机充电呢,没听见!是壮壮的声音!她的手忍不住抖起来。

她怎么会给壮壮打电话了呢?可能壮壮的电话号码跟小祥是挨着的吧?他们都姓贾,电话号码挨着也正常。她不想告诉壮壮自己摁错了号码。她其实早就想给孙子打电话了,但平时她不知道壮壮在干什么,怕打电话耽误孩子工作。万一孩子正在街上骑摩托送餐呢,那种时候接电话多危险。她听见自己说,壮啊,你好吗?奶想你了!她听见自己竟然哭了,哭出了声音,眼泪哗哗淌。自从老贾走了,她发现自己格外脆弱,容易激动,爱流眼泪。意外接到孙子的电话、听见孙子的声音是好事,哭什么呢?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但忍不住,竟然呜呜呜地出了声音!电话那边的贾壮明显慌乱起来,奶,你咋啦?你咋啦?你没什么事情吧?要不要我打120?我马上告诉祥叔,让他过去看你!她刚说了一声好,电话就断了。她平静了一下,恨自己没出息,没能控制住情绪。好不容易跟孙子通一次电话,为什么不跟他多讲几句?没跟孙子正经说上话,反而给孙子添堵,让孩子以为她出事情了,听声音孩子很焦急。到底是自己的孙子,小时候没白带他,没白疼他。她想给孙子再打过去,没等摁那个号码,电话铃声已经又响起来。她摁了绿色的接听键。手机上的字小她看不清,但红色和绿色她还能分得出来。手机里的声音说,五婶儿,你怎么啦?刚才壮壮急三火四地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过去看看你!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用不用带你去医院?她平静一下,告诉小祥,我想给你打电话,摁错号码,打到壮壮那里了。我那天忘记跟你说了,小武二舅他们是今天午后到。你能来帮忙杀只鸡吗?婶儿这两天腿脚有点儿软,我怕明后天带他们上山费劲,你如果有时间,明后天能不能陪他们上山?

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杀鸡是老贾的活儿。她可以褪鸡毛、做小鸡炖蘑菇,但不敢动手杀鸡。每一只鸡都是她从小喂大的,她不忍心动手,见不得鸡的挣扎,见不得鸡流血。老贾病倒后,她自己没杀过鸡。母鸡下蛋,养大的公鸡和不再下蛋的老母鸡捉了带到集市上卖。大公鸡和老母鸡都好卖。

她没告诉小祥自己快看不见了。

小祥说,他在乡里的饭店刚杀完一只羊,还有另一家等着他,干完那个活儿,他马上就过来。五婶儿你放心,明后天我会陪二舅和军哥他们上山。五叔那里我也会去看看,你放心吧。听到小祥说去老贾那里,她心里沉甸甸的,各种滋味翻腾上来。老贾病倒后,几次让她承诺,以后一定把他埋到贾村祖坟。她说为什么不能埋咱自己家山场?你应该跟我一起埋在我们家,人从哪儿走的就埋在哪儿。你爷、你奶他们老家是山东海边,老了也没回关里,不还是埋在咱们山沟里?我大哥、大嫂他们也没回来,就埋成都了。大哥、二哥不回来,我要是不跟爹娘埋一起,侄子们不可能千山万水回来了,小武将来怎么经管我们家坟地?你跟我过了五十多年,咱俩将来要分开吗?老贾态度坚决,又臭又硬,我管不了别人,你将来愿意埋哪儿就埋哪儿,我反正要回贾村。老贾的态度让她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老贾发过脾气,她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的时候也想过,这么多年,老贾在村子里人缘一般,可能因为他脾气不好;老贾脾气臭,一定跟他做上门女婿有关。上门女婿让人瞧不起,因为家里穷你才倒插门。可能没有人直通通说出来,但平时说话办事难免流露。老贾也不容易。她不想违拗老贾的意思,答应老贾让他回贾村,但她自己却想跟爷爷、奶奶、爹和娘守在一起。可是那样她跟老贾就得分开了,将来小文、小武清明时回来,要去两个地方吗?好像也说不通。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老贾给她出了难题,给孩子们出了难题。

放下小祥的电话,她让自己快点儿安心。她准备马上把饭吃了。再不吃萝卜汤该凉了。刚吃了一口,电话又响起来。摸索着摁了接听,电话那边是小武的声音。小武说,妈,你确定没事吧?壮壮说你给他打电话了,小祥待会儿能过去不?你用不用上乡医院看看?

她说自己没事。她说小祥待会儿会过来帮忙杀鸡。我还没吃早饭呢,你电话放了吧。

她再一次失望。小武两次电话都没问一句怎么给老贾扫墓的事情。马上清明了,二哥和爱军能从成都那么远赶回来,千山万水的;作为儿子,你可以回不来,但至少要打电话说一嘴吧?小时候你那么淘气,你爸可从来没打过你呀!你爸脾气那么大的人,你姐搞对象不合他心意,可以把你姐关小下屋,可他从来不打你,他多宠你呀!

5

厨房比屋子里冷很多。这个早晨她没有烧火。

掀开酸菜缸盖,酸菜缸里的水拔凉,冰得她一激灵。

她弯腰从缸里捞了两棵酸菜出来。酸菜是她秋天时自己腌的,那时候她的视力比现在好些。一缸酸菜,冬天过去了,她连一半都没吃掉。天热了,酸菜已经放不住了,但她一直没舍得把酸菜缸清掉。万一哪个孩子回来呢?小文、小武都是爱吃酸菜的。小文好说,在大连的酒店后厨不会缺少吃的。

她记得小武说他们在广州可以在网上买到酸菜。那种工厂里腌的装在塑料袋里的酸菜跟家里大缸腌的能是一个味道吗?不可能啊。每家、每个人腌的酸菜都不是一个味道。用的大白菜也不一样。家里用的大白菜可是她自己种的,上自己家发酵出来的肥。酸菜要和五花肉一起炖才好吃,她现在很少吃肉,有鸡蛋和豆腐就好。一个人过日子,腌一缸酸菜更像一种仪式。爹和娘在的时候,小武三口人都在家的时候,老贾在的时候,一缸酸菜冬天都能吃掉。放到这时候的酸菜酸透了,老贾最爱吃。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她准备切酸菜。酸菜好不好吃,用什么样的大白菜腌制很重要,切酸菜也很重要。切得太粗,酸菜炖起来不爱烂,嚼着费劲,口感不好;切得太细,酸菜丝太冗,少了嚼头,也不好吃。她是切酸菜高手,切得又快又好。以前她眼神儿好时,村子里谁家做杀猪菜,都会请她过去帮忙切菜。酸菜切得好的技巧是会片,厚厚的酸菜帮,先用刀片出两三层,再切粗细就容易均匀了。干这个活儿要心细,还要有耐心。小文切酸菜就没耐心。那孩子,从小干活儿就毛糙。她无法想象小文会在酒店的后厨干活儿。

她把酸菜拿在手里,猛然想起鸡和鸭还没喂。今天起来晚,又接了好几通电话,鸡和鸭该饿了。还是应该先喂鸡和鸭。岁数大了,干事情没有章法了。她在心里笑话自己。她把酸菜推放到一边,拿出昨晚准备好的白菜剁起来。秋天收获的白菜一部分腌了酸菜,一部分炖着吃了,剩下的白菜是给鸡鸭准备的。没打过农药的白菜,外面一层老帮劈下来喂鸭子,里面还挺水灵呢。自从老贾走了,她冬天不存那么多菜了,也不再麻烦小祥下窖里,就放西屋,吃的时候方便拿。西屋不住人,屋里挺凉快。再过几天,阳坡的山菜该冒芽了,人能吃上野菜,鸡也很快能吃上苣荬菜、蒲公英了。她把白菜剁碎,拌上玉米面,拎着白菜帮、端着装满鸡食的盆子走到院子里。听见门轴响,鸡在圈里扑拉翅膀,鸭子嘎嘎嘎欢快地叫起来。鸡和鸭的声音让院子里热闹、有了生机,也让她安心。村子里有黄鼠狼,以前家里养的鸡被黄鼠狼偷过几次。老贾倒下前,用细眼的铁丝网重新整了鸡圈,网眼极密,但还可以通气、透风、见光,不影响鸡长大、下蛋,从此黄鼠狼确实再没得逞。老贾手挺巧的。打开圈门,进到鸡圈,把鸡食放进去。她得摸摸鸡窝里有没有鸡蛋。春天来了,母鸡下蛋勤了,头几天她刚卖掉三十个。从现在开始,能捡到的鸡蛋和鸭蛋都要攒起来,留给二哥和爱军吃,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绿色蛋。摸到三个鸡蛋,她心里很满足。鸡圈臭,摸到鸡蛋就感觉不出臭了。鸡圈里有十只母鸡、两只公鸡。她在想小祥来了抓哪只公鸡,是抓冠子大的那只还是小的那只。两只公鸡有时打架,扑腾出一圈鸡毛,剩下一只就好了。她现在哪只也不抓,让小祥决定。她发现自己现在已经看不太清公鸡和母鸡了。动起来的公鸡和母鸡看上去好像都一样,但公鸡和母鸡怎么能一样呢?

太阳升起来了,院子里的一切比刚才明亮了许多。她站到山楂树旁,抚摩山楂枝条。枝条还在,也有明显的花骨朵。她还能看到院子外面老榆树的大致轮廓。那棵老榆树比小文、小武、小祥的岁数大,比她和老贾认识的年头长,多年以前,她和爹娘刚搬来时就有了。那时候老榆树还是一棵只有胳膊粗的小榆树。春天的榆树钱掺到玉米面或者白面里可以做榆钱饽饽吃,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味儿。她有几年没吃榆钱饽饽了。爹娘都在时,摘榆树钱的活儿是她的。结婚以后老贾摘,后来小武也上树摘过。挨饿那些年,听说有的地方吃榆树叶,有的地方连榆树皮都剥光了,他们搬来时,门前这棵榆树的皮倒是好好的。最近这些年,好像也看不到谁再上树摘榆树钱了。榆树虽然老了,但榆树钱每年结的还很多,能上树的人却不多了,年轻人也没听说谁还爱吃榆钱饽饽。

墙外面有人和什么在走动的声音。她听了听,确定不是自己家的人,也不是小祥。小祥不会这么快过来。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走路的姿势,走路的声音,都不同。自从确诊白内障,她发现自己的听力越来越灵敏。从墙外刚刚路过的应该是东院的大哥,大哥比她和老贾岁数都大,80好几了,身体好,闲不住,春夏秋三个季节,每天上午赶羊上山,在山上吃干粮当午饭,傍晚再把羊赶回家。那么大岁数也不吃闲饭,真好。一群羊踢踢踏踏走过去的声音她能听出来,羊群在前,大哥在后。羊群过去了,大哥过去了,墙外恢复平静。她能听见风的声音。春风很大,晃大树,摇枝条,唤小草,路边和房前屋后,很快就要绿起来。马上清明了,山沟变青变绿,又一个春天真的要来了。

在有风声的院子里,她听到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自己的手机。她掏出来,摁了接听。又是小祥的声音。她听见小祥说,五婶儿,我刚才看了一下航班信息,二舅和军哥他们下飞机以后再坐汽车,到咱们这儿,最早也得下午两点。这边饭店老板听说咱家来远客,非得送一只羊腿。我想着咱自己家手艺有限,干脆让大厨帮忙做一道烤羊腿,做好了我带过去直接就可以吃了。我可能晚一会儿到,你别着急,先焖点儿米饭就行,我保证二舅他们来之前到家。我再带点儿煮熟的羊杂回去做羊汤,估计二舅他们能爱吃。咱这边的羊肉还是不错的。那鸡下午或者明天杀都行吧?

她说,当然行。烤羊腿一定好吃,新鲜的羊腿,饭店师傅的手艺,那还说啥。但她不相信饭店老板会送小祥羊腿。那得多贵呀。她还没吃过饭店师傅做的羊腿。一定是小祥没要工钱。这孩子,太懂事了。直接给钱他不会要,她得找个什么方式把这人情还回去,别让孩子吃亏。她还没糊涂。有了羊腿和羊汤,那就先不炖酸菜,反正酸菜还没切呢。也不炖鸡肉,鸡还没杀呢。

墙外好像又有人走动的声音。这次没有羊群,应该只是一个人在走动。年龄不是很大的人,脚步很轻。院墙不算高,但她个子矮,腰也弯了,看不见外面的人。她侧着耳朵听了片刻。脚步声有点儿熟悉。她的心跳得很快。脚步声在大门口停止,很快一个人影出现了。她听到大门口那个像影子一样的人跟她说话,妈,风这么大,你站在院子里干什么?

毫无疑问,是小文的声音。她确定。真的不会是幻觉吧?早晨小文不是特意打电话说不回来吗?她揉揉眼睛,瞪大了眼睛看。人的影子移进院子,越来越近,很快站到她眼前,摇着她的手说,妈,是我回来啦!

确实是女儿的声音。小文的手是有温度的,摇她的手也很有力气。她听见自己口气生硬,死丫头,你不是说不回吗?你骗我?

我怕告诉你你会站在沟口没完没了地等。我回来啦。你现在想做什么,告诉我吧。妈你进屋休息吧,今天风太大啦。

她跟在小文身后回到东屋,好像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气,坐到炕上,一动不想动。她看着小文放下身上的背包,开始忙前忙后。她动嘴指挥,让女儿先去西屋,看看被褥干不干净。小武结婚后住在西屋,三口人去广州之后,西屋一直闲着,每年的秋天和冬天,她都会把被褥拿到南院晾晒一番,万一哪天三口人回来,保证被褥是干爽的。半个月前接到爱军的电话,她已经把西屋的被褥晾晒过一遍,但她现在不敢确定自己晾晒过的被褥是不是真的干净,放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潮湿。她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她让小文把被褥拿到院子再晾晒一遍,晒过太阳的被褥晚上铺盖着蓬松,睡觉香。她让小文把西屋的炕烧上,那屋存菜用了,一个冬天没烧火了,她怕炕潮湿,晚上现烧来不及。她记得二哥每次回来都说还是睡热炕舒服。头几天把西屋的炕烧一次就好了。小文回来了,她才发现原来还有好多准备工作没做呢。小文干完她吩咐的活儿,从自己带回来的背包里往炕上掏东西。她闻到一股腥味儿,问女儿拿了什么回来。小文说是海米,她准备给二舅和军哥做一道海米白菜,她现在做这道菜很拿手。西屋还有白菜是吧?她听见自己跟女儿说话的声音渐渐柔软起来。她的心也在慢慢柔软。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对不起女儿。当年是他们强迫女儿跟她自由恋爱的人分手,强迫她嫁的刘坦。那小子后来又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头几年听说跟后来的媳妇也离婚了。一个男人离两次婚,能说明他的问题很大。也许女儿当年说他在外面招蜂引蝶是事实。因为他们的武断,女儿一辈子不幸福,这么多年在外面漂泊,50多岁了,连个家都没有。将来她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在外面漂下去吗?她不能不替女儿担心。小武虽然也在外乡,毕竟是一家三口在一起,他们想回来其实随时可以回来的,他们有退路,老家有房子,也有山场和地,三口人但凡勤快一点儿、务实一点儿,在老家也是能吃饱饭的。他们只是吃不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了。小文跟他们不一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女儿,这次你能待几天?

听到的回答让她意外。小文说,妈,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打工,也可以不打工了。我就是什么都不干,也饿不着了。

自从小文回来,跟女儿说话时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往女儿跟前凑,不要瞪大眼睛。她看不清女儿说话的表情,但她听到小文说话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自豪感。

你干什么发财了?买彩票中奖了?

我没发财,没中奖,只是饿不着了。妈,我进城打工不久开始交保险,交够了十五年,去年年底刚刚办了领养老金的手续。我现在像城里人一样,每个月可以领一笔固定的养老钱了。

在女儿的声音中听出了喜悦,她真的为女儿高兴。这结果是她没想过的。女儿说她不出去打工也饿不着了,这样,女儿会回来陪她了吗?她可以去做手术了吗?女儿一个月能拿到多少钱呢?她不敢多想,也不好意思多问。等女儿自己告诉她吧。

小祥骑着摩托来了。

院子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她把做好的烤羊腿放到西屋的炕头保持温度,烤羊肉的气味儿在屋子里弥漫,香得不得了。她听见小祥和小文在院子里说话,小文在给小祥讲儿子元宝。元宝也在大连打工呢。元宝谈对象了,找了一个黑龙江佳木斯那边过来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在酒店上班,是小文自己先看上然后介绍给儿子的。她一直以为小文不管儿子,刚刚才知道小文头几年已经把元宝带到身边。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么重要的事情,小文居然从来没跟她讲过,可见在女儿眼里,自己这个当妈妈的是多么不值得信任。但无论如何,她为小文高兴。有了养老金,将来儿子结婚了,小文可以帮忙带孩子,可以跟儿子、媳妇一起生活,终于可以有家了,这也是美满的日子啊。真想不到。看来当年她和老贾的干预也不能说全不对。不管怎样,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女儿好。

放好羊腿、羊杂,小祥去小下屋翻出铁锹,听了她的吩咐,他说自己现在先去山场看看。今年冬天雪大,春节前后下过一场暴雪,雪虽然早都化掉了,但山上的路不知道好不好走,雪水会不会冲坏了山道?他先去山上整理整理路,二舅他们明后天去山上能好走些。二舅他们是城里人,平时都走平坦的马路,年纪大了,山路他们可能走不惯,还是先去看看为好。

她跟随小祥走到大门口,目送小祥向山场那个方向走去。小祥的影子迅速消失了。太阳已经悬挂头顶,这个时间,二哥他们的飞机应该快要降落了,落地后爱军也许还能给她打电话报平安。风小了些。她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晒太阳,像多年以前娘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晒日秧。村里爹娘那辈老人都管晒太阳叫晒日秧,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听不懂了。阳光晒到身上暖洋洋的。有小文在厨房张罗做饭做菜,她可以放手了。老贾后期不能出来晒太阳,脸色苍白,严重缺钙,想出来晒太阳,可惜她搬不动他。晒太阳真好,舒服。小文出来喊她,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一口垫巴垫巴,她说不饿,冬天她还吃过两顿饭呢,习惯了。等你二舅他们来了一起吃。

她晒着太阳,忽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关键的事情。清明时节容易燃烧山火,村里多少年反复强调移风易俗,祭祀时不许焚烧易燃品,这些年大家习惯了新祭俗,坚决不用明火。她早就想好要买些塑料花环放到爷爷、奶奶、爹娘的墓前,也给老贾那边送去花环,上次赶集时竟然忘了买。她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小祥也没提醒她。女儿不会问,她离家太久,不了解习俗了。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幸好今天乡里还有集。她起身走出大门,很快出沟口,拐上大道,向着集市的方向走去。从家里到集市,步行的话,至少二十分钟。她不觉得远。那是她走了六十多年的一条路,她去集市卖东西也买东西,跟着娘去,跟着老贾去,带着小文、小武去,拉着壮壮去。那条路平坦,从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集市。春风很大,她顶着春风走。她好像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她。是女儿的声音吗?她不答应,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她恍惚看见前面走来了两个人,或者说那是两个人的影子。那两个影子长短差不多,向她不断靠近。他们是二哥和爱军吗?他们不是应该还在天上飞呢吗?那影子也像爷爷和爹呢。爷爷和爹的样子,甚至二哥和爱军的样子,她其实已经忘记了,她已经多年没看见他们了,她说不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子,她必须看见他们才能回忆起来。她想要看见他们。她瞪大眼睛,让自己小心,要注意脚下的路,但她跌倒在了地上。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她摸了身下,可能是一束柳条枝。牤牛河边有一排大柳树,春天的柳条枝是柔软的,有柳条枝应该是到牤牛河边了。过了牤牛河小石桥,马上就到集市了。不知道哪个手欠的人折了这些柳条枝扔在地上。她要坐起来。跌倒了坐起来不容易。应该给谁打电话求救。她摸了衣兜,发现手机不在口袋里。临时起意出来赶集,她忘记拿手机了。其实她兜里也没有钱。两手空空,这样子到了集市上也买不到东西呀。真是糊涂啦。

仰望天空,她想看到蓝天,看到云彩。她什么也看不清。天空是怪异的,空蒙的。她急促地喊出几声,希望去赶集或者赶集回来的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她相信一定有人能看见自己。

【女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集《晚霞中的红蜻蜓》《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等。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