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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5年第10期|文非:响骨(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5年第10期 | 文非  2025年10月14日07:22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唐】李贺

1

我叫冯自学,小县城里的考古人员,在我们那地界,管这行叫“铲老骨”,听上去和盗墓贼无异。

我的人生履历似乎写满了错误:中学那会儿本来有机会随父亲去南京读书,却阴差阳错留在了耳城这个弹丸大的小县城;高考填报志愿一念之差,被调剂到了本省师范大学历史专业;大学毕业后放弃了人民教师这一光荣职业,稀里糊涂进了县文管所。

一步错步步错,没办法,好多事情身不由己。

也说不清楚当年为何选择了这行,只觉新鲜,可以一窥历史课本中没有的真相。碰巧赶上文管所那边缺人,有编制,听说我是学历史的,多少挨边,就收了。大学寝室那帮哥们儿听说我去了文管所,一愣一愣的,愣完后故作镇定地说,考古好呀,挖出来的古董别忘了分我们一些啊。我打趣说,没问题,还包邮呢。有哥们儿还挺认真地拍着肩膀给我鼓励,好好干,哪天写个《盗墓笔记》,拿给西蒙导个《古墓丽影》,誉满天下。

其实,我不但雄心勃勃想弄个《盗墓笔记》,还想写个《汉朝那些事儿》《宋朝那些事儿》,最不济也得写一本《清朝那些事儿》。我的文笔不赖,在学校是笔杆子,还做过当作家的梦,写一两本书,问题不大。理想很美好,现实也不赖,如果按照我那些哥们儿钱多活少的标准来套,除了钱少点,似乎还有点美好,因为文管所工作就一个字:闲!

耳城这地方,烟瘴之地,山多地少,民风彪悍,自古以来便是朝廷流放犯人之地,因此形成当地客家人和外乡人混居之势。你若站在街上细听,各种口音交融,安徽佬和湖北佬在街上谈天,贵州人操着变异的贵州话和本地人吵架,听了半天,只听了个调儿。

小县城历史上名人屈指可数,不比邻县,贤人辈出,底子殷实。我们家底薄,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几座唐宋时期的古塔,以及属市保文物的瓮山公权墓、阙氏牌坊、铁佛寺。其他的文保价值不大,有的甚至正在逐渐消失。地下发掘的文物乏善可陈,没有博物馆,仅有的几件古物封存在仓库不见天日,和沉睡地下无异。每隔一段时间,老孟会进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好半天,谁也不知道他在里头干什么。

文管所四人,老孟、王学兵和我,还有一个做文职的细妹子。老孟早年离异,孤家寡人一个,以文管所为家,摸了一辈子骨头。刚到文管所上班,细妹子絮絮叨叨把老孟叨了个遍,像女儿唠叨倔强不听话的老父亲,言语中多有嗔怪和无奈。原来老孟身体并不好,高血糖高血压,身边又没有一个体己之人,生活饮食没有一点规律,旁人相劝,他又倔,根本听不进去。聊及老孟的身世,细妹子说老孟爷爷是道观道长,一大家靠爷爷接济养活。老孟父亲跟着爷爷做了几年俗家道士,后来离开道观,和人凑了一个吹鼓班子,红事白事都上,偶尔也帮人测字算卦、摸骨诊病。细妹子问我,你有没有发现老孟身上有一股道气?我摇头,倒是有一股子学究气,看他那样子,消瘦的面庞,架一副黑框黑腿的厚镜片的眼镜,连走路似乎都在思考问题。

老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本不想再干下去,上面不让,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棒。有意让王学兵替上,可人家心思不在工作上,忙着和老婆赚钱,三个服装店面光租金一月就两万多,压力也大,天天盘算着进项出项。再说接了棒大小是个领导,框框多,一点也不自由,哪有现在这么好,两头都不塌,上班露个脸,点公家的卯干自己的活。

刚来头一年,盗墓贼特别猖獗,我和老孟几乎隔上十天半月就要出门,有时候还有王学兵,但老孟一般不叫他,除非是大墓。可哪里又有大墓?辛苦挖出来的多是没价值的破铜烂铁,甚至空墓。不管有货没货,老孟都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叮嘱大家,千万别磕伤了骨头。如老骨有残缺,还得费尽周折找完整,拼图一样拼好,刮净,入坛,然后将新挖上来的土回填。一板一眼,不急不躁,永远不潦草。每次做这些,老孟都一言不发,好似虔诚的佛教徒,除了庄严和肃穆,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这极大地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可我们丝毫没有办法。这些装入坛中的老骨最后都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我也懒得问。

在文管所待久了,习惯了清闲和懒散,当年的《盗墓笔记》《古墓丽影》已成为笑谈。我跟着王学兵慢慢变得油腻,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找宋鱼。

2

宋鱼经营着一家弓道馆,其实只是为打发时间找点事干,宋家根本不指望她能挣钱。弓道馆是由原来的瑜伽馆改建的,瑜伽馆开不下去又转不了,爱好冷兵器的宋鱼索性改成了弓道馆,但改得不彻底,有点不伦不类。我给宋鱼提了不少建议,比如订做客人穿戴的仿古盔甲,丰富以弓箭、弓弩为主的冷兵器展示,将弓道文化和饮酒文化、茶文化有机结合,同时利用自媒体加强宣传。这些建议立竿见影,弓道馆效益短期内明显好转。宋鱼发出了合伙干的邀请,她出钱我出点子,我笑眯眯盯着宋鱼那张顾盼生姿的脸,心里毛毛躁躁不安分起来。

有段时间实在闲得慌,老孟不知从哪化缘来一笔钱,让我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告全县人民书”,大意是为丰富筹建的博物馆馆藏,有偿征集散落在民间的文物古董。消息发布后,揣着老物件上门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人并不真想卖,只想拿来让掌掌眼。文管所从来没有这般忙碌,连在家休产假的细妹子都被叫了回来。那些小心翼翼摆在我们面前的宝贝,绝大多数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赝品。即使咣当一锤砸下去,也体验不到电视里王刚那种快感。王学兵那段时间叫苦连天,背着老孟笑说我们成了破烂郎。可以预见的颗粒无收,倒是意外发掘了宣威将军公权的真身墓。

公权是宋朝一名宣威将军,当年奉命领兵在耳城瓮山一带构筑工事、抵御叛敌,击退敌军回朝后因触犯权贵被构陷贬至耳城,四年后郁郁而终,葬于瓮山。关于公权将军的资料,史料记载不多,后人能凭吊的仅有一座宣威将军墓和如今已是一片荒滩的瓮山古战场。

在一个自称收藏了公权将军墓葬品的老乡家里,我们见到了那把佩剑。半尺许,因去锈措施不当,佩剑已破损严重,剑柄上“衿山”(公权字号)方印字样依稀可辨。

从佩剑形制和方印来判断,应该是真家伙。老孟说。

这东西应该在瓮山公权将军墓里才对,怎么会流落民间?老乡引我们来到他发现佩剑的现场——一处已经塌陷的坡面,南北还出现了两个不同方向被杂草遮蔽的豁口,八成是盗洞。老乡数年前在其中一个洞口捡得佩剑。

如果说眼前是公权墓,那瓮山那个公权墓又怎么解释?大家满腹疑虑。

该不是疑冢吧?我说。

老乡找来几个人,当即进行抢救性发掘。掘了个把时辰,其中一个盗洞在我们眼前突然消失了,而朝南墓室口的盗洞依然顽强地向下延伸。继续纵深掘进了两米依然没有现出棺椁,一锄头下去,吃土异常深,掘上来的却是一层沙土。这让老孟深感意外。王学兵用洛阳铲再次探下去,提出来的还是一层细密紧实的沙土。

也许根本没有老墓,没准是古河道。王学兵朝远处裸露的河床望了望。我们有些泄气,爬出坑钻进树下休息。只有老孟仍然在坑道里一锹一锹往外攉着土,偶尔露出半个落满白霜的脑壳。挖到沙土层后,老孟捏着一把细沙,在坑道里蹲了足足半个时辰,灰头土脸爬出来后对我们说,说不准是个积沙墓。我不知何意,悄悄问学过考古的细妹子。细妹子说,古人为防盗墓贼,采用大量沙子深埋棺椁,这样的墓葬全国都不多见,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地方。显然,她倾向于王学兵的猜测。

停停挖挖两三个时辰,沙土消失,眼前出现了紧密严实的青膏泥,继续向前掘进,䦆头头穿越青膏泥终于抵达墓室,露出被青膏泥紧密包裹的棺椁。墓室很小,从形制推断应该是一座极为普通的老墓,且有明显的被破坏的痕迹。大家顿然气馁起来。老孟没有理会,索性脱去粘在身上精湿的汗衫,光着上身下坑挖土。我有些诧异,这个精瘦老头,身上几乎没有肉,条条肋骨凸于皮下,清晰可见。

墓室完整地露出来,墓室两侧的石壁上,依稀可见壁画:左边是出征,车辚马萧旌旗扬;右侧是恬静、佩剑的长脸髯公醉卧林中,身后一女子低眉抚琴,手指弯曲。

傍晚,市考古人员赶到。棺盖一点点被揭开。随着一阵惊呼,一具零乱的被人为移动过的老骨暴露在我们面前,老骨四周散落着衣饰的残片和有着新鲜断茬口的瓷器的碎片。残片清理出来,继而发现一些冷兵器脱落的部件,显然是盗墓贼匆匆离开时来不及或者说不屑于带走的,仔细辨认,有弓箭的箭镞、刀鞘上的圆珠配饰以及两个锈迹斑斑的戈头,并没有出现令人兴奋的陪葬品。大家难掩失望之情,目光也跟着散淡。老孟一声不吭,继续清理,在棺椁右上角靠近颅骨的地方,又提出一团卷曲的黑乎乎的东西。

头发?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四散的目光重又聚焦在一起。的确是头发。在耳城地界,这不是第一次发掘出古人完好的头发。该墓位于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土质坚硬,且被干燥的石灰和层层青膏泥包裹,墓主的头发完好程度超越历次。虽收获寥寥,老孟依然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地将老骨整理好,古板严肃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偷偷拍了两张照片发给宋鱼和“清风徐来”。那阵子,宋鱼就像一尾狡猾的鱼,在身边若即若离,当我瞅准机会要下手时,她却哧溜一下消失得无踪无迹。“清风徐来”却是熟悉的陌生人,这个女孩身上永远散发着一种令人叹服、生畏的独立和理智,令人不敢有丝毫非分之念。宋鱼很快给我回了几个大哭和敲头的表情,我回道:看重点,宋代的箭镞。宋鱼立即来了兴趣,回复:拿来给本尊瞧瞧!

最后清理出一方残损严重的墓志,证实墓主为宣威将军公权。墓志记录了公权将军的戎马一生。公权将军被贬至耳城八年,受人排挤,穷困潦倒,疫病缠身,郁郁而终,幸得一个叫莫小倩的女子收殓,得以善终。莫小倩何许人?墓志没有更多提及,现有的史料中也未有记载。但墓室饮酒抚琴的壁画让我们无限遐想。

历史永远没有真相,瓮山上被人叩拜了八百多年的公权墓居然是一座假墓。打道回府的路上,“清风徐来”给我发来一张放大的局部截图,问:手骨边那一束是什么?我也不知那是何物,扭头问老孟。老孟一时语塞,显然也没留意,好在这东西也清理回来了。王学兵说,要么是主人服饰上的丝线,要么是盗墓贼不小心遗落的东西,这两种解释似乎都有些牵强。老孟让王学兵打开相机,摘下眼镜拿袖子擦了又擦,久久端详那一绺状若丝线的东西。

莫不是女人束发吧?手机“叮”一声,“清风徐来”发来信息。

女人束发!我不禁失声惊叫。老孟瞪着我,半天不说话。

那一束被“清风徐来”猜测为女人束发的东西躺在墓主右手手骨边,拇指粗一束,茬口整齐,平顺舒展,比墓主头发颜色略深,极像临时剪下来扎好放在墓主身边的。

公权墓处理完后,我答应过宋鱼要让她看看出土的箭镞。这天晚上,趁文物还未来得及封存,我们悄悄溜进了库房。浸泡在蒸馏水中的三枚箭镞,历经八百余年依然棱角分明,饱满完好。宋鱼赞不绝口,要是能拿一枚给弓道馆镇馆就好了。我撇撇嘴,你想多了,除非把我先当了。宋鱼白了我一眼,就你,值几个钱?

看完箭镞,宋鱼在一排展架上不小心摸到一颗头颅骨,一声尖叫扑进我怀中。我被突然而至的幸福差点撞晕了头,趁势抱紧宋鱼一吻定情。真要感谢那颗颅骨标本,居然助我轻易得手。第一次吻宋鱼,我能感到宋鱼在抑制不住地战栗。为这事,宋鱼一直耿耿于怀,指责我居心叵测。

离开时,我看见库房有一间耳房忘记上锁,锁头挂在搭扣上。我有点好奇,贵重一点的文物都在外间,还有什么东西比文物更重要锁进小房间了呢?我曾问过老孟,他说就是个杂物间。这样的回答令人生疑。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朝那扇虚掩的门走过去。宋鱼惊魂未定远远地站在后面。我推开门拉亮灯。见我愣在门口,宋鱼问我里面有什么。我带上门轻松地说,坛子,就是一些坛子。

坛子?宋鱼并没有听明白,你脸色怎么啦?煞白。

我没有吭声,拉着宋鱼迅速离开了库房。

3

公权墓意外发掘后,老孟一直在为墓主指骨边那一束丝状物纠结。老孟把照片发给一些熟悉的专家,有的认为是织物,有的认为是墓主头发,各有说法,这些说法不但没让老孟信服,反而加深了他的疑虑。

有一次,随老孟野外巡视,大雨,借宿在老乡家,老孟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弄出响声。我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白天已经和我讨论过几次。这老头还真是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总跟一个死人较真。我被老孟扰得睡意全无,实在忍不住了,好不耐烦地说,拿去做个材质鉴定不就明白了?黑暗中,老孟叹气说我哪里不知道鉴定,要钱哪,几处文保修缮已经用光了所里全年的经费,上头也拿不出钱。这话倒不假,这两年文管所经费紧张,连发工资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财政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挪用文化卫生口的经费,文管所首当其冲。在竹床咿咿呀呀的响声快要沉寂下去的时候,老孟却突然坐了起来,他说自学你知道捡金骨么,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睡梦中我似乎听到老孟起身扒拉鞋的声音,然后是一声轻微的门响。

好多天后,我才明白老孟那晚为何突然提起了“捡金骨”。

耳城这地方,亡人下葬后一般不立碑,待三五年后再掘开坟墓,将亡人老骨洗净捡进金坛,重选吉地立碑安葬,俗称“捡金骨”。 和入殓师一样,早期捡金骨都是由族中或村里辈分较高的长者代劳,后逐渐演变成一种行当,催生出捡金师傅。优秀的捡金师傅受人尊敬,活儿不少。这两年,政府移风易俗,但捡金骨风气依然盛行。

老孟背着我们悄悄干起了捡金骨的行当,令我们瞠目结舌。起初仅仅是为了凑检测费,遮遮掩掩偶尔为之,后来一发不可收拾,越捡名气越大,都争着排老孟的日子。上面也知道文管所日子难熬,吃了上顿没下顿,再者,老孟马上要退的人了,所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我去看过几次老孟捡金骨,他路子野,把发掘古墓那一套和民间奇门遁甲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同时借鉴了民间捡金骨的方法,丰富了程序,平添了神秘,具有十足的仪式感,这一套,别人学不来。

后来,公权墓里那一束丝状物鉴定结果出来了,果真乃一束女性头发。这个意外的结果带来更多的谜团:谁的束发?为何出现在公权墓里?束发主人和公权将军是何关系?我们一致想到的是公权夫人郜氏,但很快被否了。据史料和墓志记载,公权将军在被贬耳城前,其夫人郜氏就已病故。这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我们,尤其是老孟,近乎魔怔,寝食不安,干瘦的身板被烧成了一段焦木。我把这一切告诉“清风徐来”,三天后“清风徐来”才给我回复一句:泪尽血干阎王心,三千青丝绕指柔。我不解其意。“清风徐来”又说:或为红颜。老孟也赞同“清风徐来”的说法,且大胆推断束发主人应该为墓志中提到的莫小倩。

公权墓中的束发之谜没有揭开,老孟又带来了坏消息。这天,他面色凝重地告诉我,“瓮山古战场”那块地皮恐怕不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瓮山古战场那块地,万荣集团觊觎已久,县政府也有意挂牌出让,政府要业绩,商人要利润,郎情妾意。

怨我嘛,怨我嘛。老孟搓着手,一张脸苦成了酸菜团。

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宽慰道。

可惜那些埋骨他乡的冤魂。老孟哀叹。

为了瓮山古战场申报市保,保住历史遗迹,老孟这些年没少受气,辛辛苦苦把资料整理出来,可报上去总是泥牛入海。情急之下,老孟居然越过主管领导找了县长和书记,由此得罪了不少人,成了一个不懂事讨人嫌的迂腐之人。即便找了领导,事情依然没有进展,也许在官员眼里,埋葬了一堆老骨的荒滩,其商业价值远远高于文保价值。的确,那么大一块地,仅凭一块风化了的“瓮山古战场”的碑石,如何挡得了觊觎者的脚步。

要不,你和你的准岳父叨叨,总会有余地嘛。老孟突然盯着我,两眼似乎有光。

我愣了愣,蓦地想起宋鱼的父亲是万荣集团的股东。这样的办法显然不妥,哪个商人不逐利。我嗫嚅着,想拒绝,看了一眼老孟,不忍,细声说,我找宋鱼试试。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怕见到老孟,即便在单位撞见了,也会找个理由抽身逃走。不久传来消息,老孟办了退休,去了万荣集团,很快成了万荣苟的座上客。这个爆炸性消息炸得我们不辨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都转不过弯来。王学兵一天到晚咋呼,指责老孟晚节不保。

老孟去万荣集团,民间流传着两个版本。

一说万荣集团在西郊开发的楼盘经常闹鬼,有业主夜归屡次看见鬼影游窜。后来有人扒出旧事,称当初平地建房时,挖掘机推出了许多墓砖老骨,工人为赶进度,没有将老骨捡起来妥善处理,而是连同碎石垃圾草草平进了地下。西郊楼盘一时人心惶惶,夜里业主不敢出门,房子也卖不动。事情传到万荣苟耳朵里,他极为震怒,请了好几拨道士作法,可都无济于事。后来,有人推荐了老孟。据说老孟一连施了两次法术,方才息事。经此事,老孟顺理成章给万荣集团捡起了金骨,加之懂得一些建筑风水,便深得万荣苟赏识。

还有一说,据称万荣苟是个大孝子,有一年其老母脚板莫名其妙长出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肿瘤,不痛不痒,遍访名医,割掉之后又长出,如此反复。有人找来老孟,老孟的治疗方法令人称奇——先是把万母接到一个村子里住,嘱其每天在一片收割后潮湿的泥地里踩一百个脚印。一百天后带上明晃晃的小刀,将泥地脚印里面凹陷的肿瘤印逐个抹平。说起来也怪,几天后万母脚板的赘物竟自行消除,不再复发。

当然,这些都是坊间传言,不足为信,反正老孟成了万荣苟的座上客,不但为其捡金骨,还为其工地看风水,楼盘的布局、户型、方位、朝向位置据说都要老孟过眼。万荣苟也够意思,不但给老孟封了个顾问的虚职,还提前预支了十万的年薪。仿佛觉得烫手,老孟转身就把那十万块钱丢给了所里,嘱咐细妹子把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开了。老孟干活我们沾光,想着前段时间还在非议老孟,我们心里有些惴惴的,过意不去。

瓮山古战场楼盘如期开工,楼盘有个颇具诗意的名字——“衿山院”,据说是老孟的得意之作,一看就知道取自公权字号“衿山”,只可惜,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公权的这个字号,人们并不关心这些。

开工那阵,老孟忙碌得很,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清除不掉的泥垢,经常看见他穿着褪了色的迷彩服和大头胶鞋,开着破烂皮卡,灰头土脸往返于工地和文保所,乍一看和街面上揽活的泥工无异。好几次,我们不忍,想跟着去搭把手,但被老孟拦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老孟的个人行为,只要不涉及具有文保价值的老墓,便和文管所无关,他不希望被人背后说闲话。

但挖掘机不断挖出老骨,老孟分身乏术,不得不打电话叫我去帮忙。打上次西郊开发的楼盘闹鬼事件后,特别是老孟在万荣集团三令五申后,工地上的挖掘机似乎文明了许多,不再野蛮无度。后来又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万荣集团一个挖掘机师傅酒后作业,不慎把地下冒出来的一根人体桡骨给砸断了,发现后,悔之晚矣。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位老兄酒后开摩托车摔下路基,摔断的正好是右手桡骨。此类事件经人们口头加工后,挖掘机工人对老骨的尊敬和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天作业前先要点三根香,拜上两拜,万一不慎触了霉头挖到了老骨,烧几刀纸,拜两拜,然后联系老孟来处理。

我劝老孟简化一点程序,挖掘机师傅都等着,耽误工程进度,项目负责人要骂娘了。

万事可从简,唯独这事,省不得。老孟不紧不慢地说着,一板一眼地重复他那一套神神道道的程序——鸣炮、燃香、烧纸、祭拜、请神、捡骨、装坛,一步都不能少。众人神情肃然,不敢有怨,唯恐得罪了神鬼遭报应。

我不知道古战场这块地下面掩埋着多少老骨,八百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战争,伤亡情况无史可查,这些暴露于日光下的老骨,有公权将军部下的,也有叛军的,有的死亡时抱在一起,无法辨别,只能两具老骨捡入一个坛子;还有的被削去腿骨或手骨,甚至找不见颅骨。可见当年激战是多么惨烈。

一天忙碌下来,大大小小坛子十余个,小心地运回所里,天已黑透。老孟剥下迷彩服,一抖,屋内尘土飞扬。抹了把脸,老孟开始后续工作,红布条封好坛口,再用狼毫在坛盖内侧写明捡骨时间、地点及方位,并编号。遇上缺失的不完整的老骨,还得详细备注。

一切停当,老孟坐下来歇腰,用牙签剔着指缝里的污垢,支我回去。我犹犹豫豫说,不搬去库房?老孟抬起头,讶然道,你……你都看见了?我点头说,不是故意的。老孟“哦”了一声,叹道,那些坛子本不想放下面,可实在找不出地方。怕你们小年轻心里有疙瘩,没敢告诉你们。我琢磨着,等将来有钱了找一块地,好歹建个公墓……每一块骨头都有尊严,都应该得到尊重,是我们冒犯了他们。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

文非

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作品》《长城》《山花》等杂志,并入选多种小说年选。出版小说集《渔船来到雨庵镇》《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