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8期|邹冰:黄土大塬
老爸说,故乡的黄土大塬是一首苍凉的歌。大塬上的人、羊、鸟是乐谱上的音符,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弱得看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了,总归在那首歌里。
秋 收
塬上的秋收漫不经心。
人从地平线下的地窑里走出来,各奔东西。那头叫驴跟在老汉身后,头一点一点地,慢悠悠地往西坡上面走。
是那头熟悉的叫驴吗?平时养尊处优,今天看起来不一样,身上多了两个藤条编织的大筐,一高一矮,一重一轻,一点也不规整。
小弟的竹笼挑在肩上,贯穿竹笼的是那把磨秃了没有开刃的锄头。他往北,往塬上面走,人一点一点消失在色彩斑斓的后梁上。
我往东,往大沟里走,手里提了一把“7”一样的镰刀。
塬上秋收,慢慢悠悠,几个人分头去收获那些夏收之后随手丢一把种子在坡上、沟里、角落里生长的小米、玉米、藜麦、豆荚。秋收的时候,一家人手里都握有一把镰刀,收获的品种不一样,手里镰刀的形态不一样。我手里的那把镰刀是捏在手里的,昨天黑夜里在磨石上磨过了,很利。我出了地窑,镰刀起先在右手里,是和我的大腿垂直的,后来,镰刀上下摆动,一团亮光在阳光里明晃晃的。
我认为,镰刀和庄稼是一对死敌。那些在黄土大塬上完成了发芽、拔节、抽穗、孕育结果的植物们,它们在沟岔、坡地、地畔上孤独地生长。它们和平原的庄稼不一样,一株和一株有很宽的距离,稀稀拉拉在贫瘠的黄土地里,顽强地,无人搭理地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完美展现它们执拗的生命力。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它们的生命终结,终结生命的是镰刀,镰刀会毫不犹豫地割断它们的脖颈。
塬上的秋收和夏收不一样,夏天的小麦在阳光灼烤下,已经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亮相,干瘪瘪地立在坡地上,或许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小麦迎接镰刀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我提在手里明晃晃的木柄镰刀,并不是给长在沟壑坡地上的谷子准备的。谷子根茎粗壮,对应谷子的应该是那把挂在窑洞墙上的铁柄镰刀,而不是木柄镰刀。木柄镰刀有一尺宽的刃片,很薄,很锋利,这个镰刀是给纤细、干透的麦秆准备的。那天,我出窑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挑选了这把木柄镰刀。我手提木柄镰刀走在大塬上,我庆幸挑选了这把镰刀,我心里想的是,我得尽快让那些长在大沟贫瘠坡土地上的谷子,在锋利镰刀之下,快一点身首异处。
少年的天空是单色调的,好不容易到了深秋,单色调的黄土大塬上有了缤纷的色彩,清晨的风里开始有了凉意,这凉意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惊恐的感觉,在这感觉助燃下,埋藏在心里的那团无名烈火“腾”地在我的胸中燃烧,我能听见哔剥作响的声音。我在下沟的路上,终于想明白了,我一大早上蓦地上升的仇恨,原来是那些在沟岔里摇头晃脑的谷子。
我的布鞋踩在细土里,一踩,一抬,面粉一样的黄土扬起来,脚步噗嗒,黄颜色的土灰便扬在空中,沟口的土地爷庙出现了。庙前坐着赤背的汉子,古铜色的胸脯,捶布石一样的后背。他的粗布裤子用红色布条勒在腰间。他用手掌狠劲搓谷穗,眯起眼用嘴吹,掌心里便有了黄澄澄的米粒。他头顶泛着光,青色的头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有点恍惚,那个坐在黄土大塬塄坎上的小伙子在编风筝,风筝骨架是沟里的竹子,风筝的衣服是装肥料用过的蛇皮口袋。
塬上有风,风筝起飞了,下面坠着飞天的人。
他说,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坡,从空中可以飞到平原的。风筝飞起来了,人也飞起来了。飞人在空中,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风筝忽然落地,人也落地,风筝完好,人却成了跛子。
再看时,土地爷庙前却是一位油腻大叔,他坐在土地爷庙前搓谷子,以前飞天的豪气、出走的霸气不在了,豪气估计还在胸中藏着吧。
大沟里阴气太重了,不是的,是阳光照射的时间太短,一片一片牛尿洇湿屁股大的一块地方的谷子依旧青绿。有风刮过来,谷子低头颔首低眉顺目,谷子应该看见我那把明晃晃的镰刀了,它们祈求我延长它们的寿命。我心里一哆嗦,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碰在一块料姜石上,镰刀的刃尖折了一块。我捡起镰刀在手里,心里有声音在耳畔鸣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弯腰曲背手起刀落,谷子身首异处,空气里就有了谷子根茎断裂的味道,很腥。
我淤积在胸中的那股气从胸腔喷射出来弥漫在谷子地里。我的仇恨瞬间爆发。我的仇恨来自这些谷子,就因为那场夏收后的雨,才有了老汉坡地里抛撒的种子,才有谷子顽强旺盛的生命力疯狂生长的后来,才有我干不完的农活儿。那些在塬上的山羊,贪嘴跳在崖上不肯下来,我手中割草的镰刀不敢挥向它们的,它们有生命,有鲜血,而谷子不同,它们在一场又一场雨后,顽强生长。它们在坡地上,在大沟里,不嫌贫瘠,不嫌寂寞,春风吹又生,一年又一年,年年不息。
应该是谷子绊住我出走平原的腿脚,应该让谷子受罚!我知道谷子是无辜的,在冬天冷风来临的时候,我必须决断。因此,谷子就成了我发泄的替代品。
沟里的谷子终究抵不过锋利的镰刀,它们在我的手里成片倒下,一坨一坨,一片一片的谷子在我的镰刀下做鬼,我扔掉镰刀,把自己摆在谷子尸体上面。我知道,此刻,坡地上的小弟用锄头砍倒玉米,此刻正坐在地上啃馍馍。收豆荚的老汉坐在地上抽旱烟,那头叫驴守在身边一动不动。地窑里一孔窑洞里的铁锅咕嘟咕嘟熬煮着小米稀饭,案板上摆着冒着热气的蒸熟的红苕。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扔掉镰刀,走上大沟。
小弟、老汉、锅里的稀饭距离我越来越远,我脚下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大塬距离我越来越远,灯火通明的城市距离我越来越近。
我选择在阳气下降、阴气来袭、大自然轮回转世的时刻出走,我蓄谋已久。
也是啊。
1981年的深秋,一个倔强的少年,用镰刀割断青涩谷子的脖颈,从黄土大塬上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一离开就是四十年。
今秋,谷子熟了,藜麦变得五颜六色,我却鬼使神差,回到塬上向无辜的谷子道歉,我的道歉是真心的。
满坡、满沟、满塬上的谷子,我对不起你。
老汉苍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谷子不说话,不知道疼的。
老汉此刻在哪儿呢?
失 踪
那孔窑洞修葺完毕,装上木门,木门没有刷油漆,白森森的却落了新锁,锁子的颜色是黑色的,在白木门上显得很醒目。
我去三叔家,没有看见三叔,就看见了白木门和那把新锁。三叔不在家,他去了哪儿?三叔昨日里牵那只山羊立于我家的窑口,他在硷畔上吹口哨,一声长一声短。我听见“信号”,上窑来看见三叔蹲在柿子树下。秋天的柿子树叶子掉光了,树梢上挂着红红的灯笼一样的柿子。三叔手里牵着那只精神的山羊,在磨盘一样的太阳下面,他站在空旷的大塬上很突兀,油画一样。
三叔说:“我要出远门了,羊交给你喂养。”
我不知道三叔要到哪儿去,是去大塬之下的川道吗?川道里有一条浅浅的河流,在塬上看,七扭八拐,就像一条丢弃在川道里的白布条,川道的尽头应该是黄土高原和天连接的地方。
记得三叔说过,黄土大塬的尽头应该是海,海是青色的,和川道上那条河流的颜色不一样。
三叔给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我没有多想,他昂首往坡下面走,我牵羊往地窑里走,我要把他的山羊和我家的山羊拴在一起,我家的山羊正在加餐,是加了盐水的麸子拌过的青饲料。
我再上窑来,就看见三叔的身影已经走在大塬脖子那儿。三叔走得很坚决,他的影子看起来越来越模糊。他走下大塬,是顺着那条窄窄的河流在走,河流不动,他的影子在动,距离我越来越远。
三叔就这样从塬上走了。
第二天,我去三叔的窑里,三叔的白木门在那儿,三叔不在。
第三天,我去那儿,依旧没有看见三叔。
后来,村子里的人知道三叔走了,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来,他们认为三叔走的时机是对的,他早应该走,他却现在才走。
父亲说,他不应该找川道的姑娘,川道的姑娘是金枝玉叶,塬上的人是配不上人家的。
听人说,三叔是自由恋爱,他上学的时候认识川道镇上的女子,那女子是来过塬上的。我见过她,和塬上的女子不一样,脸蛋上没有两团红颜色的腮红,她的脸蛋白皙,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白的脸蛋了。
三叔走了,流言开始在塬上流传。有人说他不孝,安葬完老人之后,没有守孝三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有人说,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照顾他的瞎眼娘去世,应该是一个不完美的孝子。
老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往低处走,是往他人生的高处走。这些,我是弄不明白的。
塬上的人都知道三叔会走的,他走了,走得突然,没有一点迹象,也没有人听说他要走,他就走了,一个大活人像塬上的野狗,昨日在地里撒欢儿,第二日忽然就消失了,并且从此后杳无音信。
三叔走后,我放学回来站在三叔家的硷畔伸脖子看,三叔家的白木门在风雨的剥蚀下渐渐变成淡黄的颜色,那把新锁也锈蚀了。三叔的地窑院落里长满蒿草,在窑上面看不清院井,地窑成了野草的家园。院子里的那棵桐树没有人的干扰,开始疯长,已经从地窑里伸出来,头顶已经出地面了。
三年后,村人已经忘记了那个走路如飞,人未到,粗糙的秦腔便传过来的精壮小伙——三叔的模样了。
三叔出走的时候是1979年的深秋。三年之后,我离开大塬。
今秋,我在塬上遇见三叔,他还是富有朝气的那个样子,和他一起回塬上的婶子是青岛人。
我没有问他二十年前因何走的,又因何回到大塬上来居住?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三叔在塬上新开了一块坡地,种花种草,在沟里种谷子,又过起农人日落而息、日升而出的日子。
我说,三叔,你留在我家里的山羊已经繁殖15代了,山羊的后代在。我爸、我妈、小弟去世了。
三叔说,我也老了。
遇 见
那天,我在马来西亚的兰卡威群岛,抬头看见一对燕子夫妻。
我忽然发现有炙热的眼光在看我,这眼光熟悉,似曾相识,这熟悉的目光落在我的书本上折射在我的眼睛里,我抬起头,就看见了这对夫妻鸟落在房梁上。
起初,我没有注意,后来我发现是燕子在看我。你是我家屋檐下的燕子吗?
燕子不说话,互相看了一下,然后飞在我面前的栏杆上。我放下书和燕子对话 ,燕子静静听,也不作声。
第二天,因为那对燕子夫妻,我选择继续住在这家酒店里。仿佛约定好的,我坐在凉亭里,那对燕子夫妻飞来落在栏杆上,然后绕着我飞了一圈,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它听得懂我的关中话,它向我点头,它飞走的时候应该是向我告别的。它们夫妻盘旋了两圈,向南飞走了。听人说,燕子迁徙是不休息的,因为我的出现它们停留了两天,它们一定是我熟悉的燕子。
我把燕子的照片给三弟看,三弟说就是咱家的燕子,它的头顶有一片杂色羽毛。他说,燕子能听得懂关中方言的,它是黄土大塬上的燕子,没有想到它们飞那么远的距离,每年还能回来,这对燕子和咱们家有缘。
我仔细辨认手机里的照片,终究没有看清楚燕子头顶那片杂色羽毛,是我眼花了吗?
那一对在大马兰卡威群岛偶然遇见的燕子,我到现在还认为,应该是从我家房檐下迁徙过去的燕子。
其实,燕子长相都一样,我和三弟是分不清的。如果按三弟的说法,那一对燕子就是我生活在塬上的燕子,如果是它们,毕竟二十年了,也是高寿鸟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三弟在微信里说,那对你遇见的燕子夫妻飞回来了,在屋檐下繁衍后代,叽叽喳喳,一家好不幸福。
我和这对燕子夫妻在陌生的岛上相遇,我相信是真的。
翻阅资料,有人在燕子身上安装定位器,燕子每年从我国开始迁徙,先后飞越内蒙古大草原、新疆、东南亚、南非,然后再返回。
我不能确定我家屋檐下的燕子迁徙路线是否也是这个轨迹,我只知道它们冬天飞走了,春天一定会回来的。
不过,我家的燕子,准时飞回来了,让黄土大塬上的老爸和三弟兴奋异常,他们认为,屋檐下的燕子是我们家的成员,它飞越千山万水,春天来了,一定会飞回来的,黄土大塬上才是它们的家。
【作者简介:邹冰,陕西乾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延河》《草原》《散文百家》《散文选刊》《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日报》《湖南文学》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语》。曾获《中华散文》奖一等奖。现居西安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