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王剑冰:跃动的山影(节选)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著作五十二部。曾获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作品奖,以及冰心散文奖、杜甫文学奖、石峁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方志敏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
跃动的山影(节选)
王剑冰
泰山,它以高拔的身姿、雄伟的气势,成为五岳之首、华夏脊梁。人们无不因身临其境而激动、艰难踏勘而感怀。同时,在一步步地攀登中,你会看到另一种健硕黑红的脊梁,淌着汗水肩负重担的脊梁。这些脊梁就像跃动的山影,一层层地漫上来。
从古至今,泰山的庙宇维护、石阶修复、宾馆改造、索道建设,以及电力器材、气象装备、缆车配件、商业和生活用品的运输,无不来自一代代挑山工的汗水与奉献。他们凭着坚忍与毅力,将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一袋袋灰石挑上山顶,装饰了泰山,丰厚了泰山,也成为泰山活的山岩和脊梁。
是的,他们是泰山挑山工。可以说,他们同样是泰山历史的见证者、泰山文化的传承者。
虽然挑山工的工作是以体力配以简单的工具进行的一种劳动形态,但是,当他们在雄伟的泰山肩负重担、顽强登攀的时候,就会展现出一种力量,升华出一种精神。
铁姑娘
这天,正上山的游客感到了异样,一种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远远望去,十八盘山道上竟然出现了一支队伍。那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簇拥在一起,奋进在一起,共同抬着一个大架子,随着声声号子在一级级往上攀。那是怎样的气势呀,真的是泰山压顶不弯腰!人们纷纷闪到边上,望着这支攀登大军。
哦,怎么还有女性?啊,五个呢!寒冷的冬天,她们跟男人一样,只穿一件薄布衫,肩扛着杠子,一步步地喘,一级级地上。
这里边就有范英荣。
范英荣生下来时,父亲突发急病刚咽气。悲愁无助的母亲,只好怀抱着她,带着仨孩子投奔泰山山前的婆家。范英荣从小就感受到没有父亲的艰难和母亲的艰辛,由此造就了要强的性格。她六岁就开始操持家务,十六岁便到生产队出工。男壮劳力的工分一天是十分,她拿九分半。
拿九分半工分的还有刘景春、张金华、訾胜兰、常爱玉,都是生产上的好手,人称泰前大队的“铁姑娘”。泰前共有六个队,范英荣的三队就在红门第一个盘道下。
当时在生产队种地,即使开十分的工分,也不过七八毛。年底结算,落不下几个钱。三队离泰山近,山上的所需都要从山下运。队长精明,把棒劳力组成一支副业队,专门去挑山。一天一趟,一百斤三块钱,两块四交队里记工分,剩下六毛可自行支配。
这多好啊,零花钱可以买手绢,买头绳,攒多了还可以买衣裳。“俺干!”五个姑娘都报了名。报上名也挑不了一百斤,那是大老爷们儿的能耐。六七十斤就累得不行,走几步就要歇歇。有人说,千万别歇,一歇气就泄了,哪怕是慢慢磨,也要往前走。姑娘们就互相跟着、叫喊着、鼓励着,好歹把第一担挑上了山顶。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泪都笑出来了。肩膀破了,回家用温水敷敷,第二天换个厚垫肩,继续咬牙坚持。那个难,尤其是十八盘。一个肩膀不行,姑娘们学着换肩,平地还好些,台阶上就很难了。小时候玩跳绳,那么复杂的动作不都会了?慢慢试,一试再试,终于可以了。
年轻就是本钱,年轻的姑娘们累着、笑着。不就是苦点嘛,算啥?咱一点点地,照样闯过去。送了货下山,有人唱起了歌,还会像那些老爷们儿一样,对着大山喊两声。
肩膀破了,结了新痂,新痂变成老茧,肩膀像多了两坨肉。能吃能睡,一顿吃五个馒头再加两碗面。有力气了,敢挑一百斤了,要不怎么叫铁姑娘!
那个时候范英荣十八岁,货物挑到山上,人家一称重,说,我的天,你挑上来的?范英荣光笑不言语。虽说受点苦,还是挺自豪。
那次队里接了大活儿,给气象站抬电缆。一捆电缆上千斤,从山下万仙楼卖门票的地方到岱顶,七千多级石阶。队长找来二十四个人,每人固定在架子的一根杠子下,一声喊,抬起架着电缆的大架子就上了。
五个姑娘也在其中。范英荣在后面给他们挑棉衣。棉衣也不轻,两大团,不好挑哩。
冬天下的雪厚,雪一化,就冻冰。挑山工个个脚缠草绳喊着口号往上顶。一休息,范英荣就赶紧发棉衣。风太硬了。
一路坚持,一直坚持到十八盘。一个小伙子累得两腿发软,哆嗦着坐在地上说:“不行了,俺真的不行了!”说什么也不再上。
本来人手就紧张,少了一个人,就少了一根杠。范英荣说:“俺来!”棉袄怎么办?棉袄捆到架子上。很快,范英荣站在了那根杠子的一头。她瞧瞧其他几位姑娘,姑娘们冲着她笑。
一声喊,架子重新抬起,开始上十八盘。姑娘们憋着劲、瞪着眼,牙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一步步硬撑,跟着一群老爷们儿,终于把电缆抬到了泰山最顶端。
游客们看着挑山工个个头顶冒烟,沉重的脚步把山体踩得咚咚响,不由得发出赞叹,目光送出去好高、好远。
挑山工们什么没往山上挑过?砖石、水泥、沙子,还有菜、面、馒头。
那次给宾馆送馒头,雪下得那个大。姑娘们把鞋子缠上草绳,一个人担着两布袋往上攀。她们知道这趟任务紧急,山上快断顿了。姑娘们急,风雪也急,急得缠到一块儿了。好容易才登上十八盘,登上南天门,再穿过天街就不远了。
山顶,风刮得更猛,雪下得更大,简直睁不开眼。姑娘们低着头,紧把着挑子各自寻路。范英荣她们平常多是走小路,这回她走的是西神门。到了宾馆,交了差,却发现少了一位。谁?刘景春。
再等等,还是不见。几个人慌了,别出什么事!姐妹们立刻往回找。大道上没有,就去小路。雪没过小腿,顾不上了,蹚着四处喊。
听到了哭声。一面坡下,刘景春满身雪白,被货担压在地上。使了半天劲,不起作用,坡地太滑。听到有人来,她委屈地哭出了声。
姐妹们刺溜刺溜滑下来,抬担子,拉人。看着大雪弥漫的山崖,她们唏嘘着说:“好悬,出了事咋办?”说着就又笑了,“咱姐妹,个个都是小龙女,怎么会出事?”
泰山的徽章
为适应旅游发展,泰山上要建索道站。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电缆已经接入,剩下的就是机器。进口的组合机组,个个都是大家伙。最大的索道驱动轮,两吨多。要把这个庞然大物从山脚搬上南天门,那般险峻的山势,那么狭窄的道路,如何能行?找航空公司,直升机试了试,差点出事,放弃了。
再没别的法儿,只能靠人力。工程负责人慕名来到沙岭村,找挑山工领头人陈广武。“陈师傅啊,啥法子都试了,都不行,还得您带队出山。”
陈广武沉吟半晌,不能让沙岭村失面子,说:“干!”
大津口乡的沙岭村,坐落在秦始皇封禅泰山的御道旁。村民们也就顺道干起了挑山工的行当。大家你影响我,我影响他,只要山上需要,有的是力气,也有的是劳力。
陈广武十八岁上山挑山,性子猛,脑瓜灵,慢慢成了村里挑山工的头儿。应承是应承了,可看到真正的大家伙,他还是愣住了。这个直径三米的钢铁大圆盘,真是费人脑汁啊。
要挪到山顶,只能按照老办法,固定在架子上。陈广武对泰山山道的每一处都十分清楚。云步桥就四点三五米宽,大架子弄窄了托不住,宽了通不过,此外还要考虑队形和人数,既要精干,又要够用。
两根粗大的电线杆做主杠,中间插两根大横杠,固定轮盘。长长的主杠两端,都绑上小横杠,横杠两端绑顺杠,顺杠两端再穿短杠。所有环节都用专业的捆绑方式锁扣,等于做成一个大轿子。轿子上坐着大钢轮。不是八抬大轿,是六十四抬!此外还有三十六个人负责拉纤。这真是前所未有。
陈广武最后交代注意事项,两人一组,前后照应。旁边还要跟人,随时替补。
一声吆喝,上百人发声喊,一齐上肩,起!
前面有拉纤的,后面有断后的,左右有护卫的,口号、哨子声中,队伍从中天门出发,一点点向着泰山进军。那现代化的大钢轮,稳稳端坐在山涛般起伏的肩膀上面。
陈广武举着喇叭,扯着嗓子前后跑着、喊着,掌握着平衡和速度,不断地鼓劲加油。
朔风呼啸,雪花弥漫。穿着单衣的汉子们,身上流汗,头上冒烟,一边喊一边喘地往上拱。路人游客纷纷让路,站在各处观望、鼓掌、叫喊。
有人拿出照相机。那个时候要是有手机,不知道会涌现多少网红。
黎明起运,到晚上只上了三分之一。不怕,做了防护,停下休息,第二天再上。从昨天到今天,行快活三里,穿云步桥,过五大夫松,攀朝阳洞。这个特殊的挑山工大队,抬着圆圆的大家伙,还在往上攀。
从高处看他们,像是抬着一个巨大的徽章。是的,这是现代的徽章,证明着时代的进步与能量。有了索道,泰山的旅游将谱写新的篇章。那些对泰山望而却步的人和行动不便的老者,都将受益。
越对松山,经升仙坊,上十八盘,三天时间,直将庞大的主驱动轮运上南天门,也将埋头苦干、勇挑重担、永不懈怠、一往无前的泰山挑山工精神写在了这里。
看到一张黑白照片,陈广武站在大轮盘上,手握喇叭,挥舞手臂,正指挥着众人前行。他一个人的重量,已经被无数肩膀分担。陈广武说:“过最窄的云步桥,真是急了,如果不站在上面,就看不清整个环境,也不好调动大家的劲头。”
一晃十年过去。一九九三年夏,又有人登门,还是一个大块头,且是更大的块头——长九米半、重近四吨的奥地利设备:索道液压缸。哪怕横捆在大架上,沿途七个弯道也不好转。难,咋办?还是一个字:干!
这个大架可是不好扎,液压缸上边粗、下边细,陈广武和众人绞尽脑汁,琢磨了两天。捆扎吧。液压缸两端绑上横杠,横杠两端绑三道顺杠,然后再绑三道横杠。起吊吧。液压缸稳稳地坐在了大轿子上。这大轿子,竟然有十三米长,就这还是算了又算,使之短了又短。人员达到了一百五十位,前面四十八人,后面六十四人,还有三十八人拉纤。队伍可谓雄壮,又是一个前所未有。
陈广武大手一挥:“上!”一声怒吼,起——大轿子稳稳落在一百五十个光脊梁上,号子响处,脚步齐移。“上台阶了,注意!”“转小弯了,注意!”“嘿!嘿!”每一步,艰如登天。
到了云步桥,最急的弯,转不过来。除非举杠过顶。可能吗?亏是陈广武,崖顶安上绞盘,上下借力,终过难关。
到十八盘了。炎炎夏日,骄阳似火。众汉子发声喊,直冲而上。古铜色的脊梁如跃动山影、大河浊浪,在盘道上翻。上,不能停,再难也要上!号子震天,喊出了泰山挑山工的恢宏气派。
游客早就闪在一旁,为这支威武的队伍加油鼓劲。那一刻,鹰不飞,云不动。汗珠砸下,声声铿锵。队伍过处,阶梯尽湿。第四天,这个巨无霸终于到达了山顶。
如今的泰山索道,每年都要运送上百万人次游客上下,使用的配件,全部是这些挑山工手挑肩扛运送到山顶的。
后代受他们的影响,也有着一股子韧劲和闯劲,近百人考上大学,有的还进了北大。他们毕业后在各行业发挥作用,有的当兵成了将军。可以说,泰山挑山工的子女像父辈一样,以挑山的精神,挑起了祖国新的期望。
三十三年
阳光从身后打过来,把一个挑山工打成一个好看的剪影。
岱岳区下港杨台村的耿玉奎正穿过南天门,他挑着担子,将整个山门都占满了。这个个子高高、皮肤黑红的壮汉,看上去硬朗又健康。一问,近六十岁了。过去零担散打,后来都有了组织。现在他是泰山中天门顺发运输队的一员主将。
几十年来,他靠一根扁担,不仅挑起了泰山的所需,也挑起了家庭的重任。
初开始,听人说在泰山上挑担子来钱快,还自由,十六岁的耿玉奎就跟着邻居大叔来了。先是挑沙子,挑了五十斤。谁想越走越沉,第一天就磨破了肩膀,渗出血来。第二天垫上一块手巾再挑,那个喘,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交了活儿下山,他招呼也不打,跑了。
一气儿在家躺了几天,他就去了枣庄、临沂,找活儿打小工。几年下来,人是长了几岁,钱没挣多少,吃了花了不说,还扔路上了。而且,开钱还总是拖欠。
这样再想,挑山也没那么可怕了,干脆哪儿也不去,就在泰山上干吧。
大家看耿玉奎又来了,都呵呵地笑,说这回可不敢偷跑了。小伙子不再含糊,一气儿挑了一百斤,上肩还颠了颠,意思是再加点也不怕。而后就大踏步从岱庙的北门启程了。那时候,岱庙北门是发货上山的起点,无论是沙灰还是砖瓦,都在这里集中,然后过磅分配。
耿玉奎再也不是先前的感觉了,一百斤的担子一点都不觉得沉了,比几年前那五十斤还轻快。耿玉奎健步如飞到了红门,又顺着河谷盘盘绕绕走了好一段。再往上,上十八盘,过南天门,提起精神,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终是坚持到顶。
这样下来,他不再把挑山当成一个负担,而是每天的乐趣。到了哪里,又到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耿玉奎说:“你不知道,每天山上有多少有趣的事,还有不同季节的变化。春天的花开了,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叶子红了,也是红得漫山遍野都是;冬天雪花飘洒,飘得一片白,落在脸上,那个舒坦。山上的泉流,哗啦啦流着,把石头洗刷得干干净净。我不会写文章,我要会写,能写好多不一样的感受。”
我说:“你实际上就是在写文章,每天都在写。你说的就是一篇好文章。”耿玉奎笑了,说:“就这样,我一天天一年年地坚持下来了。想起来都不敢信,这一坚持就是三十三年!你看我现在,从一个青葱大小子,成了一个白发染鬓的老年人。可我还是坚持上山,一天不上山,还真想。”
抛开农忙时节,耿玉奎几乎也没撂下过扁担。
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工作。能不得意吗?工友说:“人家老耿,一个人轻轻松松就把俩姑娘供上了大学。现在俩孩子都有了工作,成了家,他外孙都有了。”耿玉奎说:“你不也是?家里盖起了新房,儿子上了大学,还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也是红红火火。”大家就都笑了。
耿玉奎每天都是老规矩,四点半起床,半个小时简单吃点早饭,五点就挑货登泰山了。以前是从山下开始,现在货物可以运到中天门。这样一天可以轻轻松松跑两趟,有时还可以再挑几担给沿途的商铺。
问起耿玉奎的收入,老耿说:“以前少,挑一趟到碧霞祠三块钱,可那时候鸡蛋五分钱一个,猪肉七毛三一斤。现在挑一趟涨了不少,但是物价也高了。你要说收入,不是太固定,一天下来三四百吧,跟下边的大工差不多。不过人家出的是技术,咱掏的是力气。”
旁边游客说:“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服务于社会,同样为社会所尊重。你的活儿,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技术活儿,一般人还干不了呢!”
这名游客一直跟着耿玉奎,已经聊了好一阵。他还试着接过老耿的担子,挑了十几个台阶,最后差一点撂了挑子,被老耿及时接住。
路上不时会有游客停下脚步看着挑山工上来或下去。他们总是感叹,问:“这一担子多沉?挑一趟给多少钱?”有人还会发出惊叹,要合个影。老耿很随和,基本上都答应。
老耿说:“上山的游客啥样人都有,来登泰山,也有各种各样的心情,咱都懂,人家问啥就回答啥,让配合就配合,不能给人家使性子、坏脸色,否则人家就会对这趟旅游留下不好的印象。说起来咱是一个个体,实际上也是代表泰山哩,怎么说咱都是泰山人不是?”
有时耿玉奎接到的活儿是一大一小的货物,不能平均分开,比如一个是包装好的大箱子,一个是一兜子菜,于是只能担扁担的三分之一,这样更不好挑。不好挑也得挑呀,这就是挑山的活儿,不能挑三拣四。
老耿说:“挑山工靠的是老实本分,肯出力气,给人家挑的东西,有的很贵重,不敢碰了摔了。”也正是长期的小心,人家会专门挑他,比如泰山上的香火钱,攒得多了,就会找耿玉奎往下挑。以前有五分、两分和一分的零钱,后来多是一元硬币,一担就是一百斤。
游客就打趣,说:“老耿,这可是运钞啊,也不要武装押运,下山又不好挑,会不会多给工钱?”老耿就笑,说:“那也一样,无论是往上还是往下,挑的是货物还是金钱,都一样。”
队长赵平江每天都会在发货间给挑山工分派活计,他很信任耿玉奎,说老耿干活实诚,不亏人,还乐于助人。那一次,一位老人在南天门摔倒,老耿放下挑子就跑上去,和他人一起把人抬到索道站。如果路上捡到身份证、汽车钥匙,他总是一路问过去,比失主还着急。
中天门有整齐的宿舍,宿舍里还有空调。老耿说,以前住的是窝棚,下雨下雪冷得很,铺底下都是水。现在条件好了。有时候他也会炒个菜,下碗面条,但一般都是煎饼、馒头加上腌辣椒、咸菜。习惯了,胃口也好,吃什么都香。如果没什么事,收工早,他吃了饭洗洗就上床睡觉。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上山。在对松山处稍作歇息,继续往上攀。越是往上越艰难。
上午十点左右,正是不少游客下山的时候,他们大都是昨天晚上上山,黎明前到达山顶,早早去到崖边等着看日出,而后再慢慢下山。也就是说,这会儿上山的人少,下山的人多,耿玉奎等于是逆流而上。他挑着担子比较危险,因为下山的多是低头族,很少有人会想到有人挑着担子上来。耿玉奎就不停地提示,小心躲着走。
耿玉奎说,以前上山都是穿自家做的布鞋,先是穿母亲做的,后来媳妇也给做。登山费鞋啊,一双鞋穿不了半个月。那个时候,老娘和媳妇一天到晚就是在家里做鞋。
耿玉奎换了换肩,说:“现在还真是没有谁瞧不起挑山工,更多的是关心和赞赏。你看我脚上的这双黄胶鞋,就是爱心人士捐的。”
在五松亭歇脚时,几个游客围了上来,他们说,早就听说过泰山挑山工,今天终于看到了。耿玉奎的扁担磨得发亮,透着暗红的色泽。有人问是什么木质,老耿说是槐木,若是榆木会更好,韧性大。他以前用的是桑木,桑木比槐木柔一些。上山不能挂着绳子挑,须把货物绑在扁担上。三十年他只用了三根,用着顺手,没大毛病舍不得换。
是啊,扁担就像兵士称心如意的兵器,已经融入了老耿的生命,他总是十分爱惜,平时生怕磕碰。空手下山,他也绝不会把扁担当拐棍杵。
再往前就是十八盘了,虽然路程只有八百米,却如云梯一般。耿玉奎说这十八盘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三级石阶,开始还数过,一边数一边上,后来就不管它了,反正一级级都得上去。
艰难地攀登了一个半小时之后,这才到了南天门,前面就是天街。耿玉奎放下担子休息。不少店家都认识老耿,笑着跟他打招呼,问这回挑的什么,是不是涨钱了,还有人问他外孙的情况。老耿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问有没有让捎下山的东西。
老耿说,有时候店家有急需捎下山的东西,只要不重,他都尽量捎下去。时间长了,大家彼此熟悉,没必要斤斤计较。
老耿这回挑上来的是一箱鸡蛋、一袋面粉,还有菜品。送到商家那里,人家在运单上签了字,递给老耿两个西红柿,老耿说什么都不接。又给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也是不要,他知道这儿不是山下。而后他走到不远处接了山泉,大口灌下。
老耿说:“挑鸡蛋、米面还好些,挑蔬菜就比较累,白菜、土豆、西红柿,都是一大包,不瓷实,挑起来越走越沉,挡胳膊挡腿。”
站在一个开阔处,老耿迎着山风,感觉十分爽快。远处群峰连绵,云烟升腾,有些像画。他转身又向山下望去,指着一个地方说:“我家就在那里。”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朦朦胧胧的一片,哪里能看得清呢?老耿可能经常这样,站在山顶望家。
看到了运货的缆车,老耿说:“缆车也只是给你运上来,离货物终点还有距离。而且有的客户是在半山腰,不还得找人穿过一条条小路、翻越一级级台阶地搬运?比如山顶的气象站,又高又陡,站里会有各种需要,不光是生活物资,那就得找人亲自送上门。夏天还好说,冬天呢?那年大雪封山,好厚好厚的雪,一脚下去能没到膝盖。怎么办,不能让里面的人饿肚子吧?接到这种活儿也得上,就是从缆车那里接货,而后一步步转上来,几乎全是山顶的险路,滑得很。鞋底绑上防滑带,手里还要支根棍子,探路啊,不定哪里就是虚的。一脚下去,站不稳就滑翻了,肩上的东西还不甩出去?”
有人问:“像这样的天气,给双份工钱吧?”老耿笑了,说:“怎么可能,跟平常一样!”“哦,那就太辛苦了,这钱可不好挣。”老耿说:“咱们干的就是这工作,挑山,无论天好天坏,都得干,这就是需要,就是责任,要不怎么说咱是和泰山连在一起的呢?”
讲出这话,一个人的精神就出来了。不是故意拔高,普通,又显得高尚。不需要给他们安上什么词语,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认知就在那里摆着,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成为泰山的一个符号,与泰山石、泰山松一样,被人看重,让人敬仰!
断臂好汉
良庄镇山阳东村的梁京申,从小聪明能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买了拖拉机,在山里开石、采石,成了致富能手。
采石却出了意外,塞了炸药,放了雷管,先是不响,他去探看时又响了。炸药爆炸的一瞬,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疼醒后,左胳膊已经不在身上。“俺的手——”梁京申撕心裂肺地哭。
少了一只胳膊,成了“废人”,梁京申心里承受不了,想找个地方上吊。亲人救下他后,日夜守护,轮流开导。“大女儿才五岁,老婆还年轻,你走了一了百了,可这个家就没了。”
算了,少一只胳膊,还有一条命在,不能再对不住亲人。梁京申想通了。
一九九一年春节,梁京申走亲戚,听到有人在泰山上挑山,一年挣不少钱。他从小吃苦,这活儿倒可以试试。他跟人来到中天门,找到队长赵平江。老赵眼见梁京申一只袖子是空的,就摇起了头。挑山不是走平地,少一只胳膊走路都不稳,更别说挑货。
梁京申不服气,说:“不行先让俺试试,怕摔坏货物,俺挑砖挑沙。”也有人帮腔,说梁京申不容易,一大家子等着吃穿呢。赵平江最终勉强答应。
那时挑百斤,一回挣五块,梁京申先挑六十斤,挣三块。确实,挑山不是走平地,一只手没办法照应,也不好换肩,捆扎货物还得别人帮忙。梁京申不服气,毕竟是个爷们儿,少只胳膊就这么认了?十几天后,他回家去,在家偷偷练。
先学“刹担”。用尼龙绳把货物牢牢绑在扁担上,刹要系活扣,到地方能一拉就开。少只胳膊,就用脚、用嘴,越练越熟。再练换肩。开始一直掉,不听使唤,梁京申气得摔了几次扁担。慢慢顺手了,从右往左甩肩,趁扁担扭动的一瞬,手臂配合,肩膀后错,扁担正好落下。就这样,右肩换左肩,左肩换右肩,两个肩膀都听话了。
再回中天门,梁京申要求加担。队长和工友稀奇,看他信心满满,那就加吧。先加五斤,再加十斤,最后达到了一百斤、一百二十斤!看他“刹担”,少了一只胳膊,怎么还能玩得那么花,几下子就把货与扁担扎刹在了一起。看他挑担,如履平地,胜于双手。爬十八盘,一步步稳走“之”字,走到一头,身子一扭,轻松换肩。
跟着的人笑了。这梁京申,是条汉子!从砖石沙子,到蔬菜鸡蛋、啤酒饮料,梁京申跟大伙挑的一样了。
而且梁京申越挑越重,最多挑一百七十斤,很少有人超过他。
梁京申说,开始挑山,不好意思,一是挑得少,还有就是只有一只胳膊。有人看见了会惊叫:“哇,一只胳膊还干呀!”于是就有人围着看,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后来习惯了,大大方方应对一切,坦然承受各种目光,还主动跟人攀谈。心态变了,就不觉得有什么。梁京申逐渐被大家认可,不仅是工友和商户,还有游客,人们都知道山上有个独臂的梁京申,他成了泰山的一道风景。有人找他合影,有人帮他挑担,有人还给他塞钱。
一名游客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咱们正常人爬泰山都觉得累,生活中遇一点小事就烦恼、就抱怨,可你看人家,身体残疾还那样乐观,在泰山上一挑就将近三十年!”
这天早上,梁京申很早就骑自行车从家里出发,车上带着煎饼咸菜、土豆白菜。他一只手扶着把,闷着头蹬,一口气骑了六十里,直到泰山脚下的红门。存了车子,背着东西再走到中天门货场,然后拾柴烧水做饭。
饭很简单,就是打点面汤,煎饼卷咸菜。有时他也会炒个菜,下碗面条。住的是简易的石窝棚,没水没电,四处露风。干净整洁的集体宿舍,是后来的事情。
泰山的气候到冬天就不大稳定,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而且越飘越大。工友们说:“嘿,看来老天要给咱放假了。”就缩在了被窝里。大雪天,盘道白茫茫,梁京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晴的征兆。他找到赵平江,要求继续挑沙子上山。赵平江想,梁京申毕竟身有残疾,这么恶劣的天气怎么能行?于是好言相劝。梁京申却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要歇着。看拦不住,山上也等着沙子干活,赵平江就放行了。
梁京申不是没有在雪天挑过山,只是这天的大雪分外不同,越是往上,越是带有冰粒,盘道上落了厚厚一层。梁京申够小心了,一步步踩着冰粒往上攀,却还是脚下一滑,身子立刻失去了平衡。他下意识地用仅有的一只手撑地。“哎呀!”在他的疼痛中,担子滚落。还好布袋里是沙子。他翻身起来,重整担子,强忍疼痛,最终登上了南天门。
回到工棚,怕人家笑话,他偷偷把手泡在热水里。这时再看,无名指肿成了小萝卜头。天亮了,钻心的痛感缓解了,又或是麻木了。梁京申又打起精神,继续挑山。五天之后,干完了这批活儿,梁京申才下山去看医生。那无名指终是彻底弯曲变形了。
二〇〇〇年左右,山上搞建设,全靠挑山工的铁脊梁。三四百人上下穿梭,陡峭的盘道到处是扁担。就这样也忙不过来,于是出台奖励政策,担沙石到南天门,前两趟每趟五块八,之后八块。有人还是累得趴窝,梁京申却起早贪黑,趟趟不落。
现在,梁京申的大女儿已出嫁成家,小女儿在国外打工,家里情况好多了。梁京申却始终放不下手中的扁担。小女儿从国外打来电话:“听我妈说你还在山上奔忙,就不能不干了吗?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
梁京申口头答应着,该干还干。那天,正在十八盘挑山的梁京申一抬头,竟然看到了小女儿。女儿坐缆车上来的,找到梁京申,就要去接担子,却怎么也挑不起来,再抬头,眼里就含了泪水。梁京申拉着女儿一再表示:“就这一趟,完了爸爸跟你下山。”女儿要扶他,梁京申说什么也不让,走起来,比女儿还快。
这一年,全家人高高兴兴过了一个团圆年。女儿走的时候,把梁京申的扁担藏了起来,还给他留下一笔钱。
女儿一走,梁京申又坐不住了,他到处找扁担,为此跟老伴急了一场。梁京申说:“我身体好好的,除了缺条胳膊,没什么毛病嘛,再干个三五年不成问题。你们总让我在家里待着,能待住吗?是,现在生活好了,没什么压力了,可你知道挑山并不单是为了钱,我是割舍不掉那份感情啊。”
老伴见拦不住他,就从棚子里拿出了扁担。
梁京申说:“以前都觉得挑山的不如夹包的,其实,你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收入也不会少,虽然累点,却是自己掏力挣的,心安。现在人们观念变了,好多孩子上山研学,专找俺们聊,咱也就明白了社会上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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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