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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山记
来源:《当代人》 | 冯海燕  2025年10月02日09:52

四月,青边口大山还显荒凉。浩荡春风中,土黄,依然是大山的底色。

李荣站在青边口长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指着石上的纹理说,“这一层是石英,这黑色是水晶,都是炼金的原石,一吨原石炼几十克金子,”又指着石上漫生的黄褐色苔藓说,“这是玉树,对石头有挺好的粉碎作用,一块大石头,有它,再有一场场的雨雪覆盖下来,就粉碎成了小块。一年接着一年,最后就成了这山上的黄土。”

通向烽火台的小路,狭窄细长,仅容一人。路两边是丛生的灌木、杂树以及尚未返青的枯草,再远处,则是层叠的林障。

春风吹过,一棵枝干横生的树,在我们经过时挂了一下他的衣袖。李荣爱惜地拍了拍刚开始泛青的树干,笑呵呵道:“这是一棵野玫瑰,最多再有一个月就开花了。那花儿相当美,还有桃花、杏花,漫山遍野的。山上气候凉,总比山下迟半个多月。”

“这些油松是我栽的,十多年了,看这树杈,一年只长一层,往上数,多少层就多少年,这就是年轮。榛子松在咱这里很难活,坝上比较适合榛子松生长。”

“榆树发芽了,过几天就能做榆钱炒饭吃。山上的好日子到啦,苦菜,山苋菜,蒲公英,沙葱……随便薅一把就是一顿。”

“这是乌拉草,绵绵软软,原来的时候用来铺炕垫鞋,特暖和。”

说到大山,李荣像本翻开的辞典。

张家口地区的村庄有很多以“屯”“堡”“营”“口”命名,标注着这片土地昔日的金戈铁马。驻军屯兵,曾是这方水土的使命。

桥东区东望山乡青边口村,这个阴山脚下的村庄,据说曾是屯兵八百的军事要塞。两百多年明朝史,一代又一代的将士曾驻扎在这里,为驻守青边口长城而生。如今,熄了烽火狼烟的青边口长城,成为一道地标符号,在大山中静默肃立。

李荣是清边口村民,自是当年守边将士后裔。他身材高大健硕,紫黑色皮肤,像他脚下的大山。因常年在山里,少与人接触,说话时质朴中含着一丝腼腆拘谨。但走进大山,说到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李荣就活泛起来,如数家珍。

从29岁到65岁,36个年头,短到岁月长河来不及一声叹息。可用来丈量一个人的生命,则已是半生光阴。

在大山环抱中,李荣自小看惯了连绵的山峦。山脊上起伏的长城,大山与长城,构筑了李荣的童年。长大后,李荣走过南闯过北,黑龙江海林、保定唐县、河南三门峡……他在很多地方开过矿。再回村,看到重重大山,看到山上的长城,他明白了什么是家乡。

1989年,青边口村民燎荒不慎点燃大山上的植被,大山在寂静中愈显荒芜。李荣的心,被荒凉灼痛。这可是长城脚下的大山啊,本应鸟语花香、葱茏苍翠。

李荣心痛的同时,心动了。40多座大山,4600多亩山地,他承包下来。36年间,他栽种下24万多株树。杨树、柳树、松树、柏树……一棵棵,一片片,时至今日,大多都已长成参天大树。他,从一头青丝变成了满头白发。真的是满头白发,在大山四季的风雨中白了头。

诠释一个好人,有无数语汇和角度。艰难,则是他们共同的底色。

难!怎么能不难呢!李荣的难,是一天一天煎熬过来的日升日落,是一步一步丈量出大山的脚步,是妻子儿女的汗水和眼泪。青边口村距李荣种树的大山约4公里,艰辛,在春夏秋冬中,洒满这4公里的山路。

1989年,承包了大山的李荣背着一捆捆树苗步行上山。为了节约时间,午饭带干粮。头天晚上,热水和好莜面,在灶上的铁锅四周贴一圈莜面饼,再从腌菜缸里捞块咸菜疙瘩,早晨出发时带上。中午一口莜面贴饼一口咸菜,喝口山上的泉水。望一眼层层叠叠的大山,想象着山上绿树葱茏的未来,李荣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老婆在跟他置气。东奔西走辛苦挣下的钱,都被他投到了山上,而且还借了外债。好好安生日子不过,非要上山折腾。

李荣下决心,定要折腾出个样子。他自己摸索着培养树苗,红松、柏树、落叶松,一把树籽撒下去,长出一片绿油油、毛茸茸的小树苗。这样,就不用从山下往山上背树苗了。照顾这些小树苗是个细致功夫活儿,像侍弄小娃娃。李荣就地取形,在沟里的泉水旁挖了个地窝子,没日没夜,住山里。一天天,一日日,泥里来土里去,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下山回趟家,老婆惊呼,这回来个野人,说着,红了眼圈。一双儿女也被他的样子吓一跳,抱着腿问他,爸,你咋不回家?可就是这样辛苦种树培苗,缺少林业知识的他,在最初一两年里,栽下的树苗成活率不足两成。

村里人说他种树种魔怔了。

李荣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但他心疼家里人。自己上山种树,把整个家撂给妻子。家里十几亩地,一双儿女,春耕夏种秋收,一年四季吃喝拉撒,自己这个男人没能搭一把手。他的四季里只有大山。

二十世纪90年代,农村有各种农业扶持政策,如大棚种植、养殖等,只要勤快,日子很不错。可是,曾经的万元户李荣,在女儿伸出的小手面前,竟拿不出20元钱。

下雨天,别人往家跑,李荣他往山上跑。因为雨天栽树容易成活。

1992年,夏天的一场大雨浇透了大山。山上泥泞湿滑,李荣在湿透的大山上栽树,一株,一株……雨哗哗地下,从戴着的草帽边沿流下来,滴到树坑里。他的衣服鞋子早已湿透。

大雨中,李荣抬头看黑压压的天,眯着眼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继续栽树。陡立的山坡,好天时下山都刹不住脚一溜小跑,下雨天更容易滑下去。也幸好是李荣,自小山里长大,才敢冒雨上山。可就算是他李荣这样自小山里长大的,还是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滚下山坡,滚到山沟里。沟里荆棘丛生,他从荆棘丛里爬起来一走,左脚钻心地疼,腿一软,又倒在大雨滂沱的沟里。他低头脱掉湿漉漉的鞋子看脚,坚硬的荆棘刺穿了脚面。坐在湿滑的山沟泥水中,仰望面前高耸的大山,他忽然觉得家乡的大山,原来这么高啊!肃穆的大山,少有人迹,更别说这大雨天。这一刻,他觉得,家,离得好远。即使当年走南闯北时,也没有如这一刻般遥远。

怎么办?

家,必须回。否则血流下去,不行。

咬着牙,李荣忍痛穿好鞋袜,一瘸一拐,连走带爬,从山沟回到山路,从山路回到村头,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平时背着一捆捆沉重树苗都健步如飞的4公里,在这一天,却让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家,在这一天近在咫尺又千里迢迢。

正在做饭的妻子看到浑身泥水、受伤的李荣,抱住他放声痛哭,这树,咱不种了!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舍得,怎么忍心……经过两三年的摸索,李荣已经知道了什么树苗怎么栽种成活率高,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大山的郁郁葱葱。

拗不过他的妻子,只好陪他上了山。

但,通向大山的路,依然走得艰难。

2000年夏天,又一个下雨天,李荣依旧是往山上跑。这次埋头栽树的他,没注意老天爷翻脸下起了冰雹。乒乓球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他发现时赶忙向山上搭建的简易房跑。但紧跑慢跑,李荣仍被噼里啪啦密集的冰雹砸中,一头栽在泥里。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雨地中。天上是暗沉沉的乌云,身边是尚未融化的冰雹。

受伤,对上山种树的李荣是常事。一次,他跟随村党支部书记雨中巡山,不小心一脚踩空坠下山,摔断三根肋骨。这些难,李荣都咬牙挺住了。更难的是经济的支撑。种树,耗尽了家里所有积蓄,还借了很多外债。

艰难时光,李荣不忍回首。也不是没有萌生过退意。可每当打算放弃,看着眼前逐渐绿意丛生的大山,他就有了更多的不舍。36年时光,他,就这样留在大山里。

“上山路上,遇到的第一道青边口长城遗址修建于战国时期。随地筑形,有石头就用石头,有土就用土。再往山里走,第二道北魏的长城土石混筑,里面土夯,外面石包。青边口有7座北魏长城的烽火台,高度和明长城差不多。留下来最多的是明长城,有17座烽火台,烽火台基座东西10米、南北10米,越往上越收窄,最上面75平方米……”

说起青边口长城,就像说起大山里的草木花鸟,李荣了如指掌。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或许是多年前某一个春日,也或许是培苗种树的夏秋,还可能是落了薄雪在山中防火的冬季,李荣留意起脚下的长城。累了坐下来休息,举目眺望,山脊上蜿蜒曲折的长城,从遥远的历史风烟中逶迤而来,在青边口的天空下,诉说着久远的故事。李荣开始翻阅有关书籍。原本就喜欢阅读的他,在山上陋屋中燃着昏黄的蜡烛读了很多书。他还从现存的一道道长城中读取历史,感悟古人天人合一的博大。他把这些讲给游人听。来登山看长城的人,都愿意听他说一说眼前的长城、脚下的大山。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青边口长城的守护人、义务讲解员。在村委会支持下,一支以李荣为首的长城志愿服务队组建起来,他们义务在山上防火、种树,守护、解读长城。

现今65岁的李荣,终于看到了他梦想中蓊蓊郁郁的大山。杨树、柳树、松树、柏树等10多种树木组成浩浩林海,野猪、野兔、狍子、狐狸、山鸡、獾、鹰、鹊等40多种鸟兽在山林里穿行或飞掠。

夜晚的天空,星辰闪亮。山河远阔,个体渺若草芥却又伟岸浩瀚。在这里,李荣感受着天与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大山里的生命,植物,动物,像一个又一个生动的词语,一呼一吸间,李荣把自己也种进了这座大山。树木,鸟兽,长城,以及李荣,都是这座大山最美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