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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4期 | 白琳  2025年09月30日11:32

接完电话已是凌晨五点,惠文往一只白色马克杯里注水,水蒸气掩住杯口,下沉的血色被烫出四处逃逸的波纹,滚滚前来。一条细小的水柱蹿出水面,手腕上的力道松懈,她想不起来通话之前她打开冰箱想拿什么。讲电话的过程中一直很努力,想要寻找到遗失的愿望的念头徘徊不去。现在她忽然想起来了,是要拿前一天买咖啡时用优惠券兑换的摩卡玛芬蛋糕。替代这个蛋糕的,是她从冰箱里顺手取出来的一条红参茶,只是被冷气吹过之后,一时忘了,她讪讪地关上门。她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个,现在她想起来了,却不想再走过去开一次冰箱。她拾起歪着身子斜倚杯口的一只长把黄铜搅拌勺,象征性地划拉几下,糖浆深深溶解,离开厨房时,顺手把勺子丢进了水槽。

翻译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三个月以来,她每天四点钟起床,中午十一点钟结束工作,先睡一小时,到两点钟再吃午饭,下午五点偶尔会沿着江边慢跑,七点吃晚餐,九点入睡。除了每周三周四的课,大部分时间被缝纫在书桌上,那上面散落着几支水彩笔、一摞字典、上百张空洞的打印纸、对不上号码的册页、一堆无秩序的有关印度佛教岩画的黑白复印图、一本英国人写印度的书。书被肢解成碎片,衰落在两米长的木头上,器官四散、肚肠流溢。她懒散,于是这些繁乱的纸页、错位的词组总在找她的麻烦。起来的第一件正经事本是灌一杯咖啡,醒脑醒神。现在手上却端着杯甜苦味的糖水。

电话是沃克打来的,惠文的手机屏幕上挂着——李贺。李贺是沃克的中文名,他还没有来中国之前,一个阴天,在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本英译诗集。诗集一九○二年出版,上面有李贺的一首诗,还有蔡文姬的一首——这是根据他的叙述她唯一隐约对上号的两个人。诗集由日文翻译而来,翻了又翻,很难捕捉从前是个什么模样。沃克喜欢李贺的诗,为自己更了名。现在他人在美国,两年来时间一直错位,俩人黑白交替无法同频。更深沉的还须详解,比如是要继续分居下去,还是彻底办理离婚手续。上上一个三月,她不得不和沃克以及他的女朋友詹妮弗同住在一个三室两厅的公寓,那段时间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命悬一线的理智让她按捺住了杀死他们的愤怒,继续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来分享一锅没有肉酱的番茄意大利面。现在大部分时间,他们之间流淌着沉默,两三个月以来,这是沃克第一次来电。隔着电话,漫长的沉默还在蔓延。

冬日的冷空气泻进来,过于猛烈,她绕过书桌上前关窗。昨天晚上看天气预报,据说今天有雪。雪还没有下起来,这是晨曦初起的时刻。沃克送来了一个不那么好但也不会令她感到忧愁的消息:

我妈妈快要死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需要飞去参加葬礼吗?

看你方便。

坦白讲……应该不方便。

……

交稿时间很紧迫,也还有课。

知道了。

挂掉电话,惠文一口气灌下马上就冷的茶底,辛辣、绵长而迟缓。双手在桌子上忙碌片刻,交缠在一起的译稿就有了个了断。丢下手机进入新一天的工作之前,她顺手把李贺的名字换成了沃克。他离开中国许久了,再也不是什么李贺。

两年前,隔离期一结束,沃克就飞回弗吉尼亚。十个月后惠文母亲病逝,他短暂地回来了一趟,只待了一周。

詹妮弗没有和你一起回来?这是她问他的第一句话。

詹妮弗?他奇怪地反问,似乎不认识这个人。

对,詹妮弗。她冷静回答,甚至有些刻薄。她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转向黑暗窗户里的那张脸,她自己的脸。这张脸正在玻璃上可怕地变形,上唇向后拉伸,她似乎笑了一下。这其实是一种疼。母亲离世前她们有五年都没有见面,只是很偶尔才通一次电话。现在人们叫这种关系为断亲,然而果真如此吗?从母亲离世那天开始,她牙槽后方就剧烈地疼痛着,已经疼了三天。她遵医嘱吃消炎药,吃到不疼就要去做一个小手术,把牙床划开,将那只破土冒尖的智齿连根拔掉。简直太不讲理,要等疼好了之后再拔。她隐约抽搐,将提口角肌努力上提,掩盖患病牙齿的剧烈疼痛,在沃克面前笑了起来。

这笑容可怕,暴露了所有的破败。

你在想什么?沃克问。这是他和她在一起时最常问的问题。

詹妮弗。

跟她有什么关系?他有些恼怒,也纠缠着些小心翼翼,我跟你讲了几遍,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现在在美国?

我不知道。

好了,没什么了。她冷冷地回答说。他确实说过,她都记得。凶恶的倒影离开了房间,她的脸重又变得平静。

沃克陪她料理完丧事就飞了回去,现在他是一个联邦快递员,落地的第二天他就会开车在管辖的街区挨家挨户送快递。他偶尔描述他现在居住的小镇,似乎乏善可陈,然而也并未邀请她去。她对于他的了解一直都来源于想象。

独自回城之后,惠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枯寂在这间潦草的屋子里。居民区太过老旧,没有封严实的窗隙里渗入许多冷气,空调开到最高,房间内还是呵气成霜。她披一条薄毯,缩着肩颈,坐在窗下工作。与沃克和詹妮弗的同居太过痛苦,这两个人搬走之后,她很快将原来的房子挂在网上出售,几次降价,然而一整年都没有卖出去。她自己也不想继续居住,那里面实在有太多触发焦虑的细节。糟糕的记忆总是如此顽固,冷不丁,她就被这些东西激得躁郁。烦死了。她无数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这句话却似乎又不是她讲出来的。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烦躁,不过是自我保护在画下沉浸的回忆的休止符。

于是,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空荡荡的套房,在这里她不认识任何人。刚搬来时是夏天,她蜗居在家,有课早起,无课可以睡到十点之后,下午在刷手机中度过,晚上则消耗在外卖和各大平台的电视剧里。这是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盖起来的筒子楼,环境混乱,设施简陋,人流复杂,有总也无法停止的声响。它靠近学校,去南大门只须穿过两条马路。楼下商贩很多,一到夜里,世界喧哗。这正是她需要的,她周围没有人,晚上一片漆黑,过度宁静令她无法面对那些仍然意义重大、内容太多的岁月。

她安静在一片嘈杂之中,不出一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拔脚踩了进来。他的小腿很瘦,这让他的脚显得很大。以前她没有注意过,直到有天他坐在她的侧面,不小心磕到了她的脚踝。

对不起。他说。

这句话后来她再也没听到过。但她觉得他应该再多说许多遍。

新年之前和他见了一面。他们一起走进地铁,在一个中转站,很多人拥入,他眉头紧皱,手腕发白。

我们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吧。他说。

去哪里呢?

他们在中江站下了地铁,又坐了轮渡。站在船头迎着江风,她一直等待他讲些什么,但他唇齿紧闭。她知道他在迟疑。她发觉这一点迟疑却能令她感到安慰。

和他相识也有十年之久了。那时候他其貌不扬,比现在更加沉默寡言,她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出身贫困,是从贵州一个村落里一步步考上来的,硕士、博士都在本校就读。仅从这些方面来看,她都比他优越。但这种优越感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他已是教授。仍在讲宋明哲学,近年来又转到《奥义书》,大乘中观、禅宗这类研究。有几次他谈起梵我关系,都激起她的审判。他一面认可现象世界为幻相,需通过“分辨智”破除无明,一面却又任由肉身与她深深堕入红尘,维持一段必须隐蔽的不伦关系。偶尔她也会发觉,他恐怕也是生命脚本的内容之一。往前她不会爱上,往后也不会,他来时恰如其分。半年前出版集团的一个会议,两个人再次产生交集。几天后他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翻译一个英国人研究印度的资料。她时间充裕,没有理由拒绝。

到处都是雾。雾气顺着江流而上,在灰绿色波纹间流动。天气本就不佳,重重雾气笼罩着远处的山峦,天色昏暗,景色阴郁。甲板上只有三五个人,零星地坐在一边的长椅上,一个穿面包服的男孩子跷着腿刷抖音,他没有戴耳机,嘈杂的声音顺着江流而来。两个老年女性坐得近些,戴着相似的织物手套围巾,各自推一只一模一样用旧了的红色格纹两轮拖车,食品塑料袋从写着“胡姬花”三个金字的顶盖中挤了出来。疲惫侵蚀着口腔,她们只交谈了一小会儿,就默不作声。一阵江风吹拂而过,翻出发丛花白的内里,一个人用手抚了抚发丝,从拖车里拽出一只红色带金线的针织帽,套在了头上。甲板的另一侧是一排排的舷窗,宽大的玻璃窗户上满是年长日久的污渍,里面人多一些。上船时她想要进去坐,他却直接站在了船舷边。

惠文朝前方望去,视线沿着江流而下,他们正在离开一座灰色的城市。身下的江水翻滚着肮脏的颜色,雾气笼罩着船坞,浓厚的湿气爬上大船的索具,也低垂在驳船和小船的舷缘上。船行江面,路过两座跨江大桥。有个人在桥上,越过栏杆,窥视着雾气弥漫的下空。周围都是雾气,惠文眯起眼睛,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

他想要投江吗?这么冷的天。她问。

什么?

一个人好像要跳下来。

在哪里?他迷惘地跟随她的指尖,但船已开出不少距离,他有些近视,一直没能捕捉到焦点。

不到五点,两岸的灯光亮了起来,车流也冲破了些许雾霭,连近郊也进入拥堵时段。雨半道飘起来,一派孤凄。这样的天气,人的心情自有一层灰色暗影。她感到了惆怅。

下了船,他们沿着江岸一直向西,离码头越来越远。

要不要买把伞?他问。

还有多远?

不到十分钟。他看看手机。

走吧。

树丛和杂草本被烟雾湿染,现在又落一片雨,更深更重,江水也似乎要涨上来。古庙里远远传来缓慢的钟声,这边雾霭朦胧,更远处山头云气中却有一弯缺月高悬。

竟然看得到月亮。她说。

这一次他也看到了。

嗯。他简短地回答。

我们下次去那边的庙里看看。我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种古寺。

他却没有回应,整个人像被消了声。生活似乎原本充满激烈,而两个人奋力压制,反倒显得格外静默。后来他们进了房间。擦干头发,他从背包里拎出一盒红参茶,走了过来,说这是他指导的一个韩国学生带回来的,补气养神。她没有接。

我们不是年轻人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说着,把纸袋放在了圆桌上。

 

2

 

下午有堂讲座,从前两日开始,就有好几个人在组局。来人两男一女,其中研究《诗经》翻译的孙教授算是惠文的老师,那年博士毕业答辩,他就坐在她的正对面。

另两位是一对夫妻,先生是一家学术期刊主编,太太据说是一位画家,具体不清楚在做什么。孙教授和主编本是文学院请去做讲座,外语学院院长江涛因与其相熟,又特邀两位专家在本院再做一次讲座。因为与孙教授的这层关系,江涛联系过惠文两次,说等讲座结束之后,陪着吃顿晚餐,第二天再到远郊的明代寺观里转转。

九点多钟,惠文不得不从书桌前起身,在窗前站一站。天色阴沉,有人打着伞从楼下经过,顶上印着一圈黄色字迹,应该落了薄薄一层雪珠,远看却了无痕迹,地面倒是被洇出黑黢黢的色泽。“湿履黏烟露,穿衣落霜霰。”一句与此刻不无相关的诗偏执地伏在喉咙,眼前却不是诗中生出的情调。不过街面上倒有难得一见的清净,早晨来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几个商家开始撑起防水帆布遮雨棚,让低矮的屋檐、破落的灰白色铝合金遮阳板、堆着各种垃圾的肮脏街道、角落沟渠里横流的油渍污水更显拥挤混乱。这始终是一个没有一丝绿意的城市,到处都是枯燥无味的工业零件,连人类的悲欢也空乏其味。

把手机放在窗沿上充电,刚进卫生间没多久,惠文就听到一连串的声响。半小时后等她走出来,断落的声音再一次接续,她划开手机,站在窗前接电话。就是这时,在远处大楼的小院子里,她发现了一棵樱桃树,透过它移动的树枝,她看到后面那栋更大的大楼的窗户亮着。

你中午去不去?省略了寒暄,电话那头问得直接。

去哪里?

吃饭啊。你不知道他们要吃饭吗?

谁要吃饭?

孙老师啊,你不认识吗?还有刘主编,你不知道他们要来做讲座?

知道。惠文试图整理词句,与罗芸讲话时她总会有些小心。

什么时候知道的?对方直追不舍。惠文打开免提,伸手关掉台灯,又拧开一只电暖器,取下塞在角落收纳架上的折叠镜,拆掉浴帽,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合理的人。头脑里毫无缘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孙老师来之前就告诉了我。惠文答道,我们第一天在他下榻的酒店匆匆见了一下,今天下午开完会可能会一起吃饭,中午我就不参加了。

晚上谁叫你的?

孙老师。她耐着心顺便补充,也不知道还有谁。

那中午没人叫你吗?

没有。她撒了谎。

对面似乎略松了口气,却也仍旧不满,现在越来越能玩小圈子了。你知道最近院长在干吗?他总带着他的那个博士到处介绍认人。眼看着要毕业,这路铺得也太明显了。

惠文没有回答。通话窒息了几秒,有一条无形的线勒住两个人的喉咙。她不想解救,对方却适时松绑,将话题转向另一边。

最近要烦死了。对方说。我在家里待不住,但孩子捆着我。老何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有论文卡着,我毕不了业,马上系里又强迫回去上课,我哪里有时间……真崩溃,早知道就不结婚……

喋喋不休。

是惠文不愿意承接的话题。

她尽量将自己放空,目光掠过镜子、支架、大窗户的镂空纱窗帘、放着厚软垫的扶手椅、一只插电的暖手袋,以及她文稿凌乱的桌面。头发湿压压地散在脑后,她披上一件深红色的珊瑚绒毯,还是越来越冷。

“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沃克曾经读过这一首诗,译成英文再译回来,却也直白贴切——像一匹干瘦的马,以败草为食,冷雨萧萧,水沫漂浮在寒沟。光阴如此阴仄仄地穿梭十年,令人生厌。十年前,徐重与惠文一起入职,在学校接受岗前培训,同期合得来的几个有一个小圈子,虽然四散到各个科系,却也常常一起结伴出游。那时候大家都是年纪轻轻的博士,全都未来可期,谁知一蹉跎就到了中年。

人生的节奏似乎总是十分急迫。入职之后,每个人都开始匆忙进展下一步,不到两年,各自解决了婚姻大事,独独剩了历史学院的徐重和外语学院的惠文。也有人开玩笑,让他们不如就近解决,凑成一对。不等惠文摆手,徐重便道,不成不成,惠文哪能屈就我?别开这种玩笑了。

她言笑晏晏,跟着附和,于是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和徐重相亲结婚的是外语学院德语系的罗芸。惠文去参加婚礼,礼金赠的是徐重那边。那时候她正在和沃克交往,有阵子以为自己会去美国。

人至中年,身上杂务冗繁,同期们一年半载都聚不起来。偶尔再团聚,也有携家眷来的,罗芸却从不现身。惠文对她了解不多,只知大概。因缘际会的关系,罗芸本科毕业就留校,比惠文早工作两年。惠文因为与她专业不同,除了大会上见面点头,彼此不太熟悉。几年前的春天突然有了交集,起先是罗芸来询问惠文读书时几位老师的情况,要去了联系方式,又托她引见,隔年就在惠文的母校做了博士,这之后忽然又断了联系,有两三年不见踪迹,电话更无一通。这并不令惠文感到不快。人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产生连接的大多情况是拥有某种可供利用的价值。意外的反倒是半年前忽然复又联络上。《荡寇志》第二十七回中孙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身要烦三郎画幅手卷。罗芸来要的不是画,却是要她的一个构想来开题。

她与惠文寒暄,讲的都是读博时知道的人物。惠文听到熟悉的名字会生出一点空洞,是来源于往昔的眷恋怀念。现在想来,人生最好的时间也停步于此,故而反倒有一种荒僻凄凉之感,对罗芸的烦恼非但不能共情,一些厌憎还会顺着语流灌入血液。罗芸抱怨论文难写,导师又不肯提携,言语中又尽了些恭维,咱们院里属你科研最好,我上次看了你的一篇论文,选题有可持续的角度,我想从德国方面写一写……我那论文选题提了好几个都被否了,我这已经第四年,系里不给我额外时间,马上就得回来代课……我现在哪有时间去上课?两个孩子不说,还有这个论文,再做不出来我就毕不了业,明年的职称更别想上去……

台灯未熄,除了书桌上的亮度,屋子里仍然一片寂暗。贴墙放着的简易书架、矮几、浅褐色的宜家地毯、落地灯,统统都在朦胧晦涩的阴影里。腰背一直隐隐作痛,指尖也愈发冰冷。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脊柱是拱形的,像一座桥梁支撑着身体,而直立的人为了保持平衡,在脊柱的底部有一个向前的弯曲,从惠文刚开始学习走路,这个向前弯曲的部位就逐渐成形,那里现在产生了隐疾。阴雨缠绵的天气,总会泛起隐约的酸涩,牵带左半身的肌肉一起疼痛,接着它们攀延而上,令她的头颅沉重,颈椎肿胀。那是一种连绵的压迫,自下而上,自上而下,让人无处潜逃。她伸展四肢,起身远眺,乌云聚集起来,一些零散的雪花开始飘落。它们下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沾着地便化为水渍,又起了浓雾,不多时远处的物体就看不见了。

这个真不行,惠文等她缓缓将话收尾,张口婉拒,我准备申报国家级课题,正在写标书。

她说得决绝,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冷气扑面。对面明显一窒,销声几秒。正无从打发拔地而起的尴尬,她租住的楼层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一团铁器被砸向某一个角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音似乎是从走廊的尽头传来的,惠文记得那里倾斜着一张烂书架、一张拆卸下来的桌子的部件、一张胶合板和六块吊顶瓷砖。但听起来并不像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像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个互相撞击。轰鸣声不仅仅在她耳边,它贯穿了她的全身。它以一种非常激烈的方式让她获得了解脱。

怎么那么乱?问句里掺杂些怨怼。

邻居在吵架。惠文道。她习惯了这样的日常。住在通道尽头的一对夫妻日常摆摊,收工之后最大的活动是互殴对骂。也并不是要真的打起来,她仔细听过,没有皮肉的痛楚,受罪遭殃的是锅碗瓢盆。

见面再说,下午不是有讲座吗?我们到时见,我刚洗了头,再不吹干要感冒……

那先这样,下午我不去,孩子有些发烧,老何又不在,我腾不开身。

电话率先被挂断了。是罗芸的自尊心。她收尾的语气并不算好,和自己客气这么许久,恐怕也已竭尽全力。

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鸽子,咕咕缩在檐角,这会儿又用翅膀拍打着紧闭的窗户。这是惠文第一次见到它,这么冷的天,它试图进入这座破旧的建筑。不无可行。它可以住在楼道另外一头那些用塑料袋和纸箱堆叠的安身之所。那里还有一个轮轴生锈的旧自行车,车胎瘪掉,车身是粉红色的,车筐前端还挂着一只穿格子裙的维尼小熊,原本不像是一个会被疏忽大意对待的事物,现在上面统统盖满灰色的尘土。

吹头发时她想起来,年轻时的徐重还愿意打扮一番,现在再见到,却是灰蒙蒙的一片,额角也早早染了一层霜雪。当年他意气风发,二十八岁博士毕业直接留校,早有一群人忙着给他介绍对象,他在中间挑了一圈,最后看中罗芸,罗芸却始终没看上他,恐怕只因他出身贫苦农家。这期间他蹉跎了两年,与罗芸分合几次,看罗芸继续挑拣,甘当备胎。直到罗芸年纪逼近三十,徐重全家倾尽全力在学校附近买了住房,才算将就下来。

把罗芸正式介绍给大家那天,惠文在马路对面看到俩人在饭店门口停下,徐重蹲在地上帮罗芸系鞋带,又用湿巾耐心擦了擦边缘。等落座之后,又听老何介绍罗芸,她学德语的,父母都是钢厂的职工。这是一种附加着胜利喜悦的追述。

霜霰筼筜碧,风烟薜荔苍。雨雪落在每一片树叶上,没有一个缝隙被遗忘。虽然是冬天,校园里四处仍是可见的青翠。这几年惠文接触的人越发少了,在系里上课都避着人。除了参加例会,都不肯多往校园里来。午后本就沉寂,又因为这湿漉漉的天气,更加寥落。一路上没有看到几个学生,鸟类躲入它们的栖息之处,不是啼叫的时节,偶尔在树林里可以见到的松鼠也悄无声息。并不是没有落叶,一些干褐色的树叶飘零在道路两旁,被水一浸,色泽氤氲生动。

一点四十多分,报告厅内的墙壁边站满了人,他们都没有座位。在这些站着的人中间,有很多恐怕都只是慕名而来,究竟那位专家有什么智识著作,一多半应该都未曾了解读过。这位来访的学者受到追捧,数百人跟随他。惠文陪老师在讲台前坐下,把灌了茶水的杯子放在手边,孙教授在人们注视下喝了一口,然后清了清喉咙。

中午没见到你过来,我问了好几遍。

有些人不认识,您也知道我……惠文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多见些人对你总有些好处,晚上可不能不来。

晚上肯定在。

老师满意了。工作人员上来确认话筒,这让双方都获得了解救。

这次见面之前,他们几乎毫无交集,现在却平地生出许多亲昵,这种厚实的虚构让两个人都感到安全。他知道自己什么呢?孙教授侃侃而谈时惠文走神。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性格、取向、生活状态,他一无所知,甚至当她站在他的面前,他都不能够认出她来。其实她也很难记得他的长相,来之前她在群里看了看照片,那是一个拥有活泼神情的人。当年他坐在她对面听答辩时,她没有这样观察过。进入大厅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走上前,情真意切地喊了句老师,他有一刻茫然惊讶,很快她补上一句,我当年答辩多亏您放行。这话她提前就讲过两遍,现在再说,是一番善意提醒,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格外的温情,他马上驱除了困惑,对着周遭的人物将她夸奖一番——非常优秀,庄老师的宝贝弟子,我当年都眼红怎么能招到这么好的苗子。他转向惠文说,你那时候应该报我的。

她把杯子放下,浸在这场关于世界和文学的对谈之中。几个人在讨论当下文学译介到国际市场的状况,免不了谈及金钱与政治、谋划与安排。这一群仰仗语言文字谋生的人聚集在一起,真正的沟通却不因此展开。

谁主持?一条信息无声跳出来。

惠文按灭手机。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复,却最终没有应答。一整个讲座期间她都在晃神,而对方却也再无声息。罗芸有一种意料之内的骄傲。惠文捕捉得到。只是这种骄傲时常与一些多余的较劲交缠在一起。

晚上吃过饭,回到住处已过十点,手机上又有两条未读消息。

今天怎么样,院长带他那博士了没?

没有。惠文回复。很快关掉界面,点开另外一个。

回到家了吗?那人问。

她在这个短句前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一种古怪的凝结着委屈的满意无可遏制地拔地而起,浅薄又激烈。

回来了。她发消息过去,等了好一阵子,直到困倦彻底击败眼皮,也都没有收到回信。

 

3

 

文殊菩萨手执玄色如意,身材匀称,脸庞圆润,慧目低垂,樱唇微闭,双足如意自在趺坐,肌肤以珍珠粉晕染,璎珞宝饰全身。整个画面丰润饱满,宁静自在。袅袅生风的衣带裙裾中,透出一股纤尘不染的气息。

惠文抬头看,这组明代壁画笔法看着精细,菩萨们身上所披之雪白细纱,皆用珍珠粉勾勒纱纹线条,轻薄透明。连薄纱上的雪花图案,也画得纤毫毕现,将丝织品特有的质感表现尽兴。

笔法很娴熟,这个是兰叶描,这是铁线描,这里,我们叫这个钉头鼠尾描。各尊菩萨的服饰应该都跟他们各自在教内的不同象征有关,笔法上就分开了。真的很棒!你看这个菩萨用兰叶描勾勒,显得圆润亲和,这个菩萨用铁线描勾勒,看着就有些凝重。钉头鼠尾就蛮有力度的。大幅画面以朱砂、石绿为主,沥粉贴金,很庄重富丽,又很灵动酣畅,确实值得来看……

大殿另外一边,被柱身遮挡的女人饶有兴味地解说着。她声音透亮,带一种穿透力很强烈的光芒。

前一晚聚餐,主编夫妇并未现身,说是去周边一个古镇,吃过晚饭才回来。席间大家简短谈及,都说刘主编三婚总算合适了。太太不但年轻,也很有风度,是个艺术家,有自己的画室。

早晨在薄雾中,女人走下车,内里穿着黑色丝绸长衣长裤,中式设计,衣面抖展垂坠,却隐隐可见布料上凸起花卉纹样的黑色刺绣,改良领间袖口都缝制细小珍珠。手臂七分处也收了口,环着一圈米珠。外面罩着件人造皮草坎肩,毛色蓬松,长至脚踝。她穿平底鞋,身材高挑,令这种打扮非常能够自洽,中式古典和西式冶艳相得益彰。及至再仔细往面部攀爬,有一份熟悉与了解。女人瞥见她,只笑一笑,生疏着打了招呼。惠文不确定她是真的没认出来,还是自己根本就是一份可以随意抹去不值一提的往昔。

念博士一年级的时候,惠文和一个女生共用一个宿舍。女孩子姓张。她们之间没什么交流,公共课比较多,有课上课,没课泡图书馆资料室。张很少待在宿舍,有一多半的时间夜不归宿。惠文不确定张多大年纪。她那时戴着一副红边的近视眼镜,镜框挡住了半张面庞,叫人没法子窥探岁月的痕迹。在宿舍的时候,张不怎么和惠文聊天,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对着各自的电脑,有时候都戴着耳机。

她们在一起待了大概三四个月,还没等陌生感逐渐退去,张就走了。两个人冷感,都不亲人,相处克制疏远。虽是室友,一起上厕所一起打水一起去超市,这些事几乎不会发生。大家无声表达了独处的需求。有一天下了公共课,惠文回宿舍午休,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肤白,戴着一顶咖啡色有前罩的电动车遮阳帽,穿着一件网眼纱无袖背心连衣裙,肉底色,裙子上绣着抽象的蝎子、蝴蝶、甲虫等等,手臂上还套着过了胳膊肘的皮质手套。不容惠文把她研究个明白,来人说,请问张薇在这个宿舍住吗?惠文点头,一边开锁,一边问她找张有什么事。女人小声说是朋友,跟进来,又问哪个是张薇的床。惠文犹豫了一下,指向一边,女人说了声谢谢,边走边从包里抽出一把榔头,对着床边张的书桌一通乱砸。张的书桌上摆着一溜护肤品,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一只马克杯,一堆书纸。女人下狠力先砸了电脑,惠文正要去拦,她的榔头就落在了瓶瓶罐罐上,玻璃碎蹭着惠文的下眼睑划过去,她慌忙躲到了一边,不再出言相劝。女人很专心,她不知疲倦地砸着张所有的东西,砸不烂的书就用手撕,撕不烂的床单、被子就扔到地上踩。惠文渐渐理解了她的奇怪打扮。没多久,女人摘下帽子手套,扔在张的床上。她的额际很高,发线靠后,有一片阔大的汗液附着在上面。她扎在脑后的头发有点散了,脸颊脖子上黏着一团一团亚麻色发丝。她喘平了气,泰然地对着惠文说,张薇回来,就跟她说她师母来过了。

张薇没再回来。惠文打电话给她,刚开口,对方就挤掉她的话,说,没事儿,晚上就有人过去收拾,大概七点钟,你给留个门吧。到晚上果然有人来,两男一女,说是小张的亲戚,三个人空手来空手走,把张薇的东西扔得干干净净。惠文说,笔记本你们带回去,硬盘里的资料得恢复,别丢了。一个人伸手去拿,随意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三个人都像是屏蔽掉了声音的干扰,也失了语,目不斜视,径直行动,徒留惠文尴尬地手足无措。

女人来闹的时候,楼道里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也有几个与张薇同系的博士,将闲话缓缓传递。很快大家都有了合理解释:张薇和导师好上了,读研的时候就有一腿,现在明目张胆了,博导的这位太太,也是女学生出身,以前师母师母地叫过人,现在师母师母地被人叫,因果关系。

博士三年,再没听到什么张薇和博导的绯闻,事情像是被水泥抹了一层,压实了不透一点缝隙。张薇销声匿迹,宿舍没退,还登记在册,人却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艺术学院有到日本交换的机会,张薇就那么出去了。

这些事,这些年来层出不穷,活到一定年纪,似乎什么都不引人惊异。惠文注视面前的菩萨,有一尊唇角微微翘着,却似乎并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无端透着些看厌世人的讥讽。

你胃好些了吗?江涛在身后说,走上来递给她一瓶苏打水,昨天晚上没想到大家兴致还那么好,喝得太多了。你老师一定是个E型人格,连着好几天又是活动又是应酬,还精神抖擞。

我最近一直在喝红参茶,好像对脾胃肝脏都有益处,整体还是能感觉到一些变化的。惠文说着,朝他面上看了看,继续道,一直想要来这山上看一看,这么近,却从来没上来过。寺里人不多,和我想的一样。

他没有接话,却与她一同从壁画前面转了一圈,复又回归人流。一行人看得尽兴。孙老师好为人师,讲了一路佛道理论。主编话不多,穿着全套的登山服,只顾走路。倒是张薇却比从前泼洒不少,和谁都能讲个两句。

这座山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每天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打面前经过,想必一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诡之处。

往山下去时,她们两个人终于走至一处。张薇挨了挨惠文的肩,细声道,你没怎么变,还是很瘦弱。

你也没怎么变。惠文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答,讲完这一句,总觉不够诚挚。

果然她笑一笑,真的吗?我自己都觉得变了不少。

气息是变了,你比从前更活泼些。我是说你模样没怎么变化。

模样也变了吧。眼睛做了镭射,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她的指尖掠过脸庞,多少都有点小科技。我要定期回日本修补。我说你没变,是真的没变。刚才见到你我还有些吃惊,你还是女学生模样,让我恍然回到十年前。

我不小了,今年已经整四十。

看不出来的,我那时候认识你,觉得也才不过刚上大学,你说你快三十了,我是真的不信。

嗯。

对了,你结婚了吧?后来你和你那个师兄怎么样了,还在一起吗?

已经分开了。

哦,那太好了。她忽然说。

怎么?

那时候总想着要不要告诉你……张薇斟酌道,唇上涂着层清透釉色,欲言又止的模样令人不快。

是看到什么了?

倒也没有实打实看到什么,只是知道那时候你不是他唯一的选择。话行半途,张薇完全不肯接续解答,一个笑靥甩给她,转而叫住往前快走的先生,老刘,别走那么快,你膝盖不行你自己不知道吗?

一转眼就言笑晏晏地飘下去了。

空山幽谷,水寒江静,满目苍翠,载风拂面。悍然的沉重挂上心头,惠文台阶下得艰难。

过了三十岁,感情都谈得惨淡,说是感情,却也都是现实的选择。读博时一位同门师兄刚刚留校,交往之初,多少对惠文透露,将来帮她找关系在这所名校留下来,也不是毫无办法。这场虚妄之梦很快碎裂,那时候张薇刚刚搬离宿舍,床位却一直留着,惠文独享单间。五一长假,惠文回家,师兄说自己朋友要来住几天,她自然乐意给予方便,只说让他准备床品,自己的是不想让人用的。师兄很高兴,第二天到车站送站,临行前一起去车站的附近餐馆吃一碗面。他坐在她对面,用筷子将肉丝和面条翻搅许久。即便这么小小的动作,都令她觉得难受。她想起自己和他只要走在校园里人多的地方,就极不自在。那种心理很隐蔽,几乎不可察觉。即便这样,她也曾忍耐着让他将手伸进自己的领口。

一些小小因由,惠文比预先讲好的日期提早回来,怎么也没有想到庸俗小说里的情节会这么赤裸而荒诞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庸俗小说骤然变成了现实,推开门时,一男一女在她与张的床铺之间停驻。看到惠文,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女人惊叫一声,男人低声疾呼,快关门!

惠文在命令下飞快地关了门,慌张之余什么都顾不得想,回过身来发现男人半跪在她的床上,两腿之间垂挂着消散的兴致。不知为何她盯着那些逐渐萎缩的快感,忽而生出一点怜悯,接着又是一阵安慰。师兄已经不那么具有胁迫性了,这一次偶然,也是终极答案。一直以来,她都纠结要不要和他做爱。现在她感到开心。她第一次发现,生理上的反感是决绝的,这让一切看似可能的感情确定了不可能。

师兄在她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惶恐,急忙寻找自己的衣服套起来,一边穿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因为“她”到这边来开会,她住一晚就走,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女人也边穿衣服边慌乱地解释,对对我是来开会,哦,我是他未婚妻,我们马上就结婚了,不好意思啊,真是不知道你回来,不然也不会……惠文和气地说,没事没事。两个人收拾了大概,落荒而逃。惠文站在宿舍中央,看两张被并在一起的床。床中间有一道缝隙,所有的床品都往那个缝隙里面流去。她仔细闻了闻屋里的气息,那是一种奇异的味道,黏黏糊糊带着一点腥味。她从自己的床上闻到了师兄的味道,在另外一边,还有一点香水味,不是她喜欢的,有点甜,混合着腥,空气就薄了,闷闷的,她伸手打开了窗。

有些丑陋,想起来都觉得不雅致,配不上这一刻的风光。惠文回身远眺,山间此刻却是晴朗明媚,万物都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也清晰得毫无趣味。

前行者个个神采奕奕,健步如飞,现在她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我有些恐高。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惠文不好意思地解释。

啊这个还挺严重的,搞不好是要出危险的。孙教授说,赶快上车休息一下。就像是敷衍过场,语落各自归巢,几辆车前后相行往山下而去。

你还好吗?江涛发动引擎,问坐在副驾的她。

不是很好。她答,出了很多汗,山风一吹,现在浑身冰冷。

把那个穿上。他指了指后排右侧丢着的一件墨绿色羽绒坎肩。

不了。惠文说,一会儿就不要紧了。过了一阵子,快要开到城里时,她忽然想起来一问,是谁的?

 

4

 

两年前的经历让惠文展现了此生最大的崩溃状态,自那之后,似乎一切情绪都被压制。在那期间,很多人第一次安静下来,如同走入寂夜。她的却是一派忙碌、喧闹、灯火通明。和沃克商定离婚的当下,两个人还没有开始正式分居,尽管有阵子他一直住在一个私立学校的教师公寓,偶尔视频里看到一些生活物品,她早知道有时候不只是他独自在那里。

婚姻损坏并不是因为外部力量,他们从内核就腐烂了。本来惠文确信能够保持冷静,直到有天詹妮弗带着行李出现在了客厅,她感到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我的朋友。沃克介绍,现在实在不好找地方,需要暂住两天。

突然一阵剧痛——一半是荒凉,一半是恐惧。这种惊讶式的创伤来自面前这个熟悉的伴侣正在将自己转变为一个独立的人的速度。

她很快拒绝了这个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的请求,为了表达愤怒,离开时她摔了房门,发出了令自己感到满足、惭愧、萎缩的震荡。和母亲一模一样。关系初期她与沃克就达成了共识——任何行为上的暴力都要被禁止。共识起因于惠文母亲的造访。为了表达对女儿嫁一个贫穷老外的愤慨,她前来大闹一场,继而摔门离去,砰的一声,是令人满意的爆破,楼道里带进的气流让这股震动的力量变得庞大,立在玄关的穿衣镜忽然碎裂,扑簌簌从镜架上跌落下来。整个空间里充满战后的破败,沃克满脸涨红,不,一股愤怒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蹲在地下,收拾起碎片,凸起的血管露出狰狞的线条,手上的青筋似乎在压抑蓬勃的阴郁。他被情绪所控制,与其说是震惊或悲伤——虽然这些东西也在那里——但最重要的,在惠文看来,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凶残的忍耐。有一个片刻,等所有的碴子都清理干净,沃克却没有起身,他朝失去了镜面的穿衣镜望去,用拳头猛击曾经可以映出他脸庞的位置。木架彻底被击翻,这一举动造成了二次余波,导致整个储物柜和鞋架全都歪斜,上面纷纷落下一些生活的零碎——运动鞋、外套、卡包、钥匙圈、陶瓷猫咪摆件、圆珠笔、裁纸刀、指甲剪等等,混乱得就像地震过后的画面。

那时候惠文的眼中看不到准确的影子,只留下血红色、深棕色、淡黄色和黑色。这些颜色浮动在翳昧不明的黄昏,她揉去眼里的水渍,事物具备了更清晰的情感轮廓。

我可以负担房子的贷款。沃克把垃圾袋抽好抽绳,弯腰穿鞋。

我出去走走。他接着说,这里太让人窒息了。

两年后,轮到她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惠文发现自己不知该去何处。她坐了地铁,往学校的方向去。此时正值晚高峰,她紧贴着一位手握金属杆、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站立。门一关上,年轻人就开始讲电话,他从未停下来,但始终低声细语。

从车站出来,穿过一条六车道的马路,她走进雨中,她步入云端。学校北门连着一个公园,到处都是树的味道。不可能不想象雾中的森林,但那里没有森林。她提着电脑包走进校园,雾气中的路灯是野性的光珠。她向路过跟她打招呼的一个学生点点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到过这个学生。后来她拐去一条更安静的路上,看不到任何人,沿着半隐秘的小路穿过一个小小坡地,这里种满了山茱萸,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开出花路。接着她走过图书馆的后门,经过一小区域的停车场,停在一张长凳旁边,打开手机查看电话,上面十分寂静,她内在空荡。她打算到教研室待一会儿,仰头一望,一整栋楼的窗户一片漆黑,只余当时还是副院长的江涛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是中秋节假期,原本以为这里没人,他的在场确实有些意料之外。惠文在楼下踟蹰。这是一座旧楼,隐在一簇小树林里。小树林把学院的墙壁遮挡八九分,苏联人留下来的红色悬在一片翠绿中央。小树林早晨的时候最热闹,一棵树下站一个人,人人都在念外文,德语、法语、日语、英语交织在一起,声线纠结,互不相干。在巨大的轩昂的声波里,语音走过腹腔、胸腔、小舌、大舌,冲向树梢灌入云层。这种青春的嘈杂,时常让穿行而过的她如油渍一样浮在一片清澈的水面上,想沉下去,想融进去,都难。

惠文将近三十三仍未婚,一次饭局过后,江涛顺路载她回家,快要到滨江站,等一个红绿灯的当口,他忽然半带戏谑地问惠文要不要和自己结婚。

不是恋爱的那种结婚。他补充道。

惠文不懂他在想什么,但这些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却也不那么令人惊诧。

我考虑一下。她回答。她本也想要尽量戏谑着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话音里却还是埋伏了许多的严肃。

(节选完,责编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