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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
来源:《芳草》2025年第3期 | 徐蒜蒜  2025年09月30日11:29

柯一鹄失踪后一个星期,方虹米才来找柯韵。

她们似乎已经达成某种共识,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尤其对于柯韵来说,这些年来,弟弟离家出走不是一次两次,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是出门闲逛,少则一两天,多则十天半月。就像这江里的大鱼,上游下游纵横往返,或是兴之所至,或为繁殖及其他目的,总之不能去阻挡一条鱼的自由行迹——除非它在江中遭遇迷魂阵。但此时正值长江禁渔期,鱼儿可以恣意来去。

这是一个夏日,柯韵刚刚洗过澡,正在阳台上打理一盆胭脂花。此地几乎户户栽有这种花,又唤紫茉莉或洗澡花,开在傍晚,时间精确,恰好与出浴之人对望。这边厢浓艳绽放,那边厢香汗淋漓,算是俗世里难得一见的艳丽景观。

方虹米直接上门,并非着急忙慌的模样,又陪柯韵返回阳台上看江上风光。大概是柯一鹄离家多日,闲得有些发慌。宋志欢闻声从书房出来。方虹米不算外人,所以也就着居家短裤加一件白背心。三人齐齐站成一排,像是集体迎接江风拂来。半晌宋志欢才问,“小柯出门带了哪些东西?”方虹米说她倒没留意,家中一切如常。

柯韵不语。她一直觉得,如果十二生肖里有鱼,柯一鹄应该属鱼。长在长江边,遇水即活,在人群中属于逍遥派,既不积极,也不悲观,似乎总是心不在焉。幸运的是,一旦大难降至,总能尾巴一甩,翩然逃遁。柯韵每每捏了一把汗,事后才知他自有生存之道,既无力兴风作浪当弄潮儿,也不会成为俎上鱼肉。她对他有这种确信。

柯一鹄第一次夺门而出是在他九岁时。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三十里外的峡江下游,一座千年古镇,当晚毁于一场山岩滑坡。所谓末日,大约就是那般景象,电闪雷鸣,山崩地裂,峡谷一座大山像是被一只大手抽去主心骨,垂死巨兽一样轰然倒下,在长江中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轰鸣声中,江水瞬时断流,冲天浊浪向上游急速奔涌,其势摧枯拉朽,沿途掀翻大船小船,到了归州城下,岸边腾起的浪花也有一两米高。风声浪声,震天际嗡嗡作响,经久难息,哪怕是巨龙摆尾的一点尾声,也足以令人胆寒。不过,比起十多年后三峡截流时的水位上涨,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那晚风雨交加,父母却不在家。灾害来临前几日已有预警,全城戒备,他们全被单位抽调前去应急。临走前收拾家中细软,潦草打了几个背包。又叮嘱柯韵在家好好照看弟弟。想来他们也是心大。谁也不知那场灾难将有多大声势,会不会祸及此城,人人自危,却也别无去路,只得听天由命。

柯韵那时读小学五年级,倒不惶恐,答应会保护弟弟。父母没走多久,全城忽然停电,四下里一片漆黑。点燃备好的蜡烛,却见柯一鹄眼光闪闪,甚至有些雀跃,大约不用写作业,学校课也停了。

二人按父母吩咐全副武装穿好衣服,准备随时出逃的架势,蜷缩在床上,听窗外风雨时断时续,始终无法入睡。柯韵忽听柯一鹄问她,“听到猫叫了吗?”柯韵凝神听了听,说没有。柯一鹄急了,让柯韵仔细再听。柯韵不以为然,“是张爷家的猫吧。”柯一鹄当即否认,他见过二楼那只大猫,现在叫唤的分明是一只小猫。那晚风大雨大,柯韵心里七上八下,哪有余力从万千种声响里分辨微弱呼叫,因此一口咬定柯一鹄听错了。

等到柯一鹄奔出家门后一分钟,柯韵才反应过来。他被猫叫引诱,一头闯入了外面的黑暗世界。遥遥听见远方地动山摇,似有虎啸龙吟,桌上蜡烛风中摇曳,家中忽然空无一人。大难未至,一家人却已散了,自己到底该追出去还是守护家业,柯韵从来没经历这种终极考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距离一家人团聚不过两年时间。此前父亲做土壤普查工作,经常奔波在外,徐霞客一样走山访水,每次回家皮肤又黑了一层。也常捎回一些蝴蝶、蟋蟀、金龟子标本。拿瓶瓶罐罐盛来,一只一只小心倒出,再以大头针钉在墙上,等待日后风化肢解,缺了胳膊又断腿,直至完全溃散,剩余大头针扎住的一截肉身,沦为象牙黄墙壁上的某个污点。

加之母亲工作也忙,因此柯一鹄先让姥姥抚养。姥姥家在卜庄河,距归州下游十五里的南岸。冬天一个周末,柯韵随母亲搭船前往,北风卷起大浪,人便像在云彩里跌宕,时刻担心客船翻覆。橘色救生衣塞在行李架角落里,是满目惨淡里的一抹亮色,但也遥不可及。迎面见弟弟蹒跚走来,脸颊两边皮肤已皲裂为蛛网纹路,再罩在乌红乌红的脸上。厚厚军绿色棉衣包裹,抱住他如同抱一只小企鹅,奇怪的是仍能触到彼此体温。听见姥姥跟母亲说柯一鹄先天不足,这里磕了那里碰了,又像是夸大自己养育之苦。

那次探望事出有因。据姥姥讲述,柯一鹄有日傍晚在江边见到一个女鬼,白花花一团,当即跑回家拉扯姥姥一起去江边,连说姥姥不怕鬼。姥姥半信半疑,祖孙一同去了江边,但见江水茫茫,暮霭沉沉,并无一人。谁知当晚柯一鹄中邪一般满口胡话,通体发烫,在床上彻夜翻滚。给他涂了些猪油,又去江畔烧纸,隔了一日才恢复常态。

此地常形容一个人有火焰高低,火焰高者鬼神绕行,火焰低的则会撞见不祥不洁之物。姥姥便说柯一鹄火焰低,那语气不知是怜爱还是厌弃。柯韵听了却说,弟弟是不是看到江猪了。那时长江时有江豚出没,被小孩当成美人鱼或女鬼也未可知。话音未落便被母亲打断不许插嘴。柯韵当即跑开,懒得理会她们。

其实也未必是见了江豚,眼下正是冬季,还没到鱼儿洄游产卵时节。后来柯韵看过一本长江三峡工程文物保护项目报告,才知卜庄河那里有多处遗址,从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夏商周、汉魏六朝、宋明清,各时文物散布荒郊野岭,往下挖一层又是一个朝代。古墓众多,鬼火幢幢,遇见一两个孤魂野鬼,想来概率不低。

把柯一鹄接回归州又是一年之后。柯韵在医院再见到他,小小一个人儿,歪倒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呕吐瘀血。雪洞一样的病房里,灯光格外刺眼,母亲哭得瘫软在地,柯韵也被她的软弱惊吓到。后来才知,柯一鹄那日去姥姥屋后山石上攀折一枝花,从五六米高处失足跌下。那是一朵什么花,值得铤而走险,到底是牡丹梅花、灵芝仙草,还是罂粟,未敢细究。柯一鹄后来直说那朵花很美很美,其他细节又讲不出个所以然。

姥姥自责不已。父母终于也醒悟一件事,必须把柯一鹄接回家。柯韵后来念高中学业压力巨大,时常臆想哪天从学校楼梯上滚下去,摔个轻度残废,或许才可脱离苦境。因此觉得,弟弟当年演的未尝不是一出苦肉计,提前窥见人生之苦,用一点点代价与世界交一次手,越早跌一跤,越早示弱越好。经历这些磨难,父母开始对弟弟网开一面,不再强求。玻璃人儿也似,不敢用力塑造,于是更多要求转至柯韵这边。刚开始柯韵还有些委屈,弟弟临阵脱逃,相当于单方面毁约。少了一个分摊压力的人,自己相当吃力。

正是在那个风雨之夜,柯一鹄出门寻猫,柯韵也才正视自己的软弱。擦完泪咬咬牙也出了门。风雨卷入城中,街上空无一人,一片死寂,如同一座空城。拿手电筒寻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柯一鹄。并没有小猫流离失所,但柯一鹄非要察看过才会彻底死心。回家拿毛巾帮他擦拭干净,蜡烛已快燃完一支。经历这一夜,一城人劫后余生,后来发生的种种也就不在话下。

把柯一鹄接回归州后,父母开始总以一种谨慎态度打量他。一则是怕脑震荡留有隐患,二则遇鬼事件真真假假,总让人狐疑,大约觉得他体质敏感特异,但也不知如何是好,姑且观望。有段时间在家养伤,便去新华书店买了连环画小人书给他打发时间,全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聊斋志异、童话神话这些。

有天柯韵放学回家,见柯一鹄坐在地上,所有连环画环绕自己摆成一圈,像是孙悟空拿金箍棒画成的圆圈。书里形容这圆圈强似铜墙铁壁,凭它什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柯一鹄端坐其中,时而左思右想,时而扑过去把其中几本调来遣去。因此问他作甚。柯一鹄答他正在排兵布阵,比如“三打”系列就有三打白骨精、三打陶三春、三打祝家庄。说着便把三本堆作一叠。他自得其乐。

柯一鹄识字速度一日千里,也开始描红一样学习线描绘画技法。专挑二位名家临摹,画孙悟空的刘继卣与画林黛玉的王叔晖。于是草稿里常见孙悟空与林黛玉同在一个时空,一人拿金箍棒,一人拿葬花锄。父母看了觉得不伦不类,柯韵却觉得新奇。很多年后在B站上见网友把孙大圣与林黛玉组成一对CP,甚至还说林黛玉下凡认错了石头,心想弟弟早有此念。

实话讲,在绘画上柯一鹄并无多少天分,却因临摹能力精准,一上学便得了一件差事,每周办一期黑板报。柯韵放学后先去接他,时常要多等两个小时。也是那时见到办黑板报的另一人,方虹米。一个纤弱女孩,生就一双凤眼,言谈举止却有一种淡定,与同龄小孩的浮躁轻佻区分开来。

等得无聊,柯韵翻出作业先写。抬头见那二人在偌大一块黑板上细细描画,间或交头接耳,一阵窃笑。临近完工时,总有一位老人来到教室。是方虹米的祖父。经常是四人一起关好门窗,离开学校。路灯下众人身影渐渐拉长,像是一个临时家庭的剪影。当时没想到弟弟与方虹米会走到一起。

有一日父母带姐弟去影院看黄梅戏电影《龙女》。黑白电视终究单调,难敌大银幕色彩斑斓。马兰演的龙女,为了皈依真爱,下凡必须把身上龙鳞剥掉,以示斩断仙缘。以柯一鹄对连环画分类归纳的经验,一眼看出故事是《天仙配》与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的组合再造,因此在底下低声问柯韵,对比一下,把小美人鱼的尾巴分成两半,将龙女鳞片剥去,到底哪个更痛。柯韵慎重作比,还是无法作答。听唱词里讲,鳞一片血千滴,月月疼痛无药医。又见龙女在地上来回翻滚,神情痛苦,双唇发白,直至昏厥过去。当众凌迟一样。柯一鹄在影院里急得猴跳,惹来身后一阵哄笑。

谁知柯一鹄的探索并未到此为止。在现实与虚构的临界点上,他并不知足,非要继续往前再行,上了这条道便不能回头一样。隔日又约柯韵一同去文工团看人排戏。文工团是小城里一个神秘所在,数株杨树柳树掩映,露出红砖小楼一角,有闹中取静之意。第一次去如同探险,二人屏息静气,悄悄窜入楼中。楼内光线昏暗,手牵手走了一段路,再往前推门顿觉豁然开朗。原来内里还有一个露天小院,通往一个比影院略小的排练厅。院内铺就青砖,苔痕遍布,阳光还是一样的阳光,但是人行其中,如同披上一件明亮的斗篷,周身发光,也有些冷意,那阳光便有了月光的意味。二人肃然生畏,不敢惊扰一草一木。

排练厅里大小帷幕层叠叠起,深一层浅一层,越发像是一个洞窟。仅有几盏灯亮起,或顶光或侧光,把偌大一个空间分割为数块,明暗不一。厅内回荡一些声响,迥异于日常,远近人声也被裁切为一段段音符,时断时续,各自成篇,如同一章短诗里,有些字词被加粗加重处理,连一两声咳嗽也如金石之声,在心头激起微微震荡。二人在角落里站定,望见十数人正在排练,身着明黄短袖戏装,双手执橹,作出左右划船的姿势。灯下看不清各人面孔,直觉是复制粘贴的无数个同类。

那天排练的不过是龙船调、船工号子,二人却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是隐身于角落中,动静不大,还是演员专心排练,未曾留意有小孩窥视,总之彼此相安无事。那些歌谣,旋律古朴,哼唱起来铿锵有力。多听两遍,就会在心间盘桓,挥之难去。

后来陆续又去过那里数次。有回碰见排一出新戏叫《神鱼》。讲的是屈原投江后,一只神鱼背起尸骸,穿越八百里洞庭,一路暗礁险滩,最终送至归州。柯一鹄很想画成连环画,无奈功力有限,除非有人画好他再临摹。有日又想起什么,问柯韵那条神鱼是公是母。饰演神鱼的那位舞者,披挂一身红色鳞甲,是神话动物造型,却不似蚌壳精与乌龟精,一眼可辨雌雄。加之唱腔高亢清亮,难怪柯一鹄疑惑。但柯韵记得演员剑眉星目,自己看时心中一动,因此便说是公鱼。柯一鹄听了若有所思,过了两日又反驳说:书上看来屈原藏于鱼腹,怕是神鱼洄游产卵才到此地,应是母鱼无疑。柯韵觉得此说牵强,并不同意。

排练厅里上演的一切未必重要,但又不得不承认,柯一鹄他们的世界在此被切作两份,一半是凡俗,一半是演义。说起来,那里的气息确实让人着迷,有梦幻岛性质,花开花谢、缘起缘灭,自有时序规律,哪怕是三生三世,也可以浓缩于三两小时来完成。于他们而言,所见所闻无异于囫囵吞枣,其实又与看连环画故事的经历一般无二。不过是把纸上传奇重演一遍,重申,反刍记忆,直至入脑入心。不过,终究只能短暂停留,最后还得回到人间。这也是他们每次觉得意犹未尽的原因,出了这里的大门,日光格外刺眼,市声车马声轰然将他们包围,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新戏说是端午节公演。那年端午,全城人涌到江边看龙舟竞渡,却无人提及新戏。姐弟二人几次打听消息,却见红楼大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回应,只得作罢。当时便觉得像是《聊斋》里的经历,昨夜还灯火通明,再去看只剩废弃荒宅。倒没多少惊恐,只觉得悻悻然,至于神鱼性别疑云,标准答案更是一个谜。

端午节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头端阳、大端阳、末端阳,横跨二十天时间。直至龙舟赛那日,所有人奔至江边,翘首期待。见江上龙舟齐聚,红黄绿蓝白黑,次第排开。有人往江里扔粽子鸡蛋,还有人载歌载舞。有了文工团的观摩经历,终于知道他们唱诵的到底是什么歌谣。

……

(节选完,责编陈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