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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未了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 | 王陌书  2025年09月30日11:27

有些问题,岁数不同答案也不同,而人往往小小年纪,却得回答长大才知道的事。朱响也不例外,小学二年级时,班主任问他长大想做什么。不管哪里的小学老师,都会问学生长大想做什么,这是个仪式。学生想成为艺术家、政治家、科学家,老师夸其志向远大;学生想成为白领、工程师、交警,老师夸其脚踏实地;至于学生想修仙飞升,也可以夸其想象力丰富。教书育人,关乎祖国未来,引人向上是老师的本分,多数理想都值得表扬,别说以后想杀人放火就行。这和说相声差不多,学生们逗哏,老师捧哏,把包袱舒适抖出,完成教育的表演。轮到朱响来回答,他却很不配合,愣住半晌,木然地说他也不清楚,二十岁的事要问二十岁的他,三十岁的事要问三十岁的他。他只知道当下,放学他要跟表哥打《魂斗罗》,昨天请教高人求得秘籍,按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键,能获得三十条命,足够通关。班主任见他拆台,训斥一通,给了他后脑勺三个栗凿,不怎么疼,同学们讪笑,他也跟着笑。菩提祖师当众敲孙悟空三下,孙悟空领悟了师父深意,三更天到后门学法术,终于习得地煞七十二变,这段剧情朱响看太多遍,深以为然,当日半夜便偷偷去老师宿舍敲门,问老师会不会天罡三十六变。老师屋里有别人,不是他老婆,他光着膀子,门开一条缝,骂朱响白天上课不听讲净想没用的,再这样吊儿郎当以后会是废柴,给朱响后脑勺六个栗凿,他到六更天没有再来。次日他去表哥家打《魂斗罗》,输入秘籍,有三十条命,打到第三关就用光了,还没见到Boss八爪鱼,离最终通关还差五关。

往后他把老师的训诫抛在脑后,我行我素。到了高中,班主任问朱响想读文科还是理科,他谈不上对哪一科有理想,计算考试分数,物理和化学差到没救,而地理和历史还不错,所以选择了文科。他懒得想长远的事,那是在流沙上写字,留不住的。万物皆变,他不确定将来的他还是不是他。他随波逐流,心知学而无用,可当太多年学生,把读书当作工作,也害怕毕业即失业,读完大学报考研究生,考三次才考上,跟着导师做社会学研究。导师这几年研究重心放在方言上,课题是“江西客家方言群内部的分化和互相影响”,要田野调查,研究地定在闽赣交界的桑城县,刚巧是朱响老家,调查的事自然落到他身上,导师小气,美其名曰让他回家看看,连来回车费都不给报销。说是老家,他八岁跟着父母搬到外市,祖父母早亡,母亲是外地嫁来的;他爸做生意很忙,嫌每年回乡扫墓费时,索性将父母坟也迁到绵阳,至于祖父母的坟,有堂兄弟打理。父亲不留恋的故乡,朱响更无牵挂,他听得懂客家话,但讲不好,和乡土断根,这些年没回去过。他觉得导师的课题没意义,他有些同行跑到云南、西藏,研究“少数民族语言保护的变化”,有位前辈发了一篇论述傈僳族信仰变迁的论文,拿到大奖,学校开会表彰。物以稀为贵,熊猫濒危受重视,野猪泛滥没谁在意。少数群体的传统更受重视,学校拨款也多;方言很尴尬,是多数民族内的少数分支,并非多数,却又得不到作为少数的待遇。讲吴语的,讲客家话的,讲粤语的,讲闽南话的,为抬高身价,都爱自称中原正朔,说一口千年前的洛阳古音,最能代表炎黄后裔。其实,语言随着族群迁徙而嬗变,许多方言都留着古汉语的一些特征,魏晋音,唐宋调,融于一腔,古汉语繁衍这些子孙,但后代不等于祖宗。而且方言也受土著语的影响,这在吴越地带尤为显著,许多地名都是上古越语的音译,至今犹存。这些说法没什么意义,如今再偏僻的乡村,小孩争执都讲一口普通话,方言在退化。不过普通话也不固定,语音不断变化,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台湾,电视主播还是一口京腔,不过几十年时间,变得软哝温嗲,一些字音也有区隔,如俄(è)罗斯、包括(guā)、混淆(yǎo)、垃(lè)圾(sè)。拼音声调固定不住语言,人的话生性不羁,像荔枝,一百年音变,三百年意变,五百年质变,不再新鲜。长此以往,说不定有一日,爱(ài)读作恨(hèn),梦(mèng)读作醒(xǐng)。

人生苦短,朱响不用想太过久远的事,眼下确定哀是“āi”,乐是“lè”,他心满意足。他坐火车回老家,丘陵地带,一路上要穿过许多隧洞,忽明忽暗,眼睛来不及适应,他索性闭上。到站后走出火车,跨过站台黄线,鼻腔顿时有些塞住,觉得被导师流放到瘴疠之地。他出火车站改坐公交回白河镇,听他爸的安排去熟人家借住,省去操心食宿的麻烦。他爸熟人姓周,是镇上的邮局局长,名头大,其实主要工作是收发快递,如今也没谁寄信。朱响惋惜书信的没落,邮票跟着失去价值,他曾收藏过几枚泰国邮票,都夹进一本书,书也不知遗落在哪里。但要真回到过去,一条消息几天送到,再几天回,他肯定也嫌拖沓,断然不肯,怀旧最好停留于情怀,毕竟当初拥有的时候也并不珍惜。八岁前的事大都忘了,这番故地重游,却触景生情,记起零星的片段。他走到邮局,前台没人,他问两遍有没有谁在,侧门后有人应声,他穿过廊道走进院落。老周的住处和邮局连着,前面收发快递、寄信,后边他家自住。院里挤满盆栽,葡萄藤爬到屋顶去了,水龙头没关,水声清澈,淹没虫蚁的过道。一个姑娘正洗绿葡萄,举起湿答答的手,甩出滞空的水屑,擦洗又快又轻避免伤及葡萄,一颗葡萄挣脱绿枝,想跳进挂青苔的水槽游走,可有编织篮接着,它滚上一圈,其他葡萄也洗好了,稍晚于它落进篮中,蜗牛走了五厘米,她抬头瞧清楚朱响。

“你哪位?”

“我叫朱响,周成材是我爸朋友,我要在这儿住几周。”

“你上客厅坐吧,他去开会了,很快就回来。”

“你在这儿值班?”

“对,我叫孟衿,他跟我说了你要来。你做研究,社会学的?”

“对,课题是‘太平天国运动对赣地客家话的影响’。”

“挺复杂的。”孟衿不感兴趣,“葡萄吃不吃?”

孟衿把编织篮送到朱响面前,他象征性地摘几颗,她吃葡萄吐葡萄皮,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他打量她,她长相不差,化妆不太精致,又戴眼镜,缺了引人注目的姿色。他家以前就住这附近,他却没多少印象,依稀记得滚铁圈跑过一整条街,路是泥路,晒干后硬邦邦的,爬满车轱辘轧的凹槽。往事没有目录,无法分年月日标好,不是想翻到哪页就可以翻到的,往事是一种彩票,猜对密码才能兑奖。闲聊间他觉得她有些似曾相识,问她住哪儿,她说石火街,他家老房也在那条街上。他儿时有要好的伙伴,虽然忘得差不多了。朱响正想确认和她是不是以前认识,街对面做豆腐家的男孩跑过来。男孩常来这边玩,他昨日手工课做了声筒,两头各有一个纸杯,用线牵着,男孩塞一只纸杯给孟衿,拿着另一只跑到房间。孟衿陪他胡闹,将纸杯凑到耳边,稍后挪到嘴边,模仿麦克风试音轻轻咳嗽,接着说能听见,很清楚。朱响问她:“男孩说了什么?”她忍住笑回答:“洞幺洞幺,我是洞拐,听到请回答。”这下朱响忽然觉得,他认识孟衿,他们当初住一条街,他记得两人很要好,总一起玩拌锅罗饭(过家家),弄一身泥巴。朱响父母严厉,规矩多,不准他晚上看动画片,不准他养麻雀,不准他吃辣条,这些她家统统准。他经常往她家跑,做自己家不能做的事。他偷了爸爸八十块钱,买一台小霸王游戏机,不敢藏自己家里,只好藏她家,就像之前藏麻雀、弹珠、《三国杀》卡片。有一晚他偷偷溜到她家,他们把游戏机接上电视,插好绿条卡,拿起手柄熟悉手感,先玩《雪人兄弟》,再玩《松鼠大战》,玩到眼睛一闭全是彩条也不停。打到凌晨,说好要互相提醒,却都困得睡着。次日他先醒,电视屏幕上挂着“Game Over”的字幕,她的睡姿安然娴静,他忍不住拿记号笔在她脸上画上几撇猫须,再叫醒她。这次朱响彻夜未归,他爸还发现他趁自己洗澡摘钥匙开抽屉偷钱,揍他一顿,不准他再去她家。应该是这个缘故,他按手工课教的,用铜线连接两个纸杯做听筒,拉长后还是可以说悄悄话,一头在他家,另一头放她家。他装好后第一句说:“洞幺洞幺,我是洞拐,听到请回答。”可惜线中途刮到电线,受到干扰,她听不到。半年后朱家搬走,他和她从此失去音信。

朱响记得,当时他和她都没道别,那天下雪,他上着课,他爸来了跟老师说几句,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他。他爸领走他,告诉他东西都收拾好了,房子也转卖了,他只要坐上车就行。当时他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是故乡,不懂人和人的情分几种,他意识不到别离,所以投进新生活后很难留恋曾经。这么多年过去,如今重逢,他很是怀念,但不知该如何叙旧,穿开裆裤时的交情,提起来难以启齿。犹豫许久,才问她还记不记得玩游戏机的事,她说依稀记得,也认出他来,但他问更多,她回忆起来就有些吃力。她挺聪明,不提淡忘的往事,问分开这些年的经历,等朱响说完她谈起自己。除了大学四年,她一直待在本地,工作的地方也离家不远,从邮局过两条街就到家,她爸还在,不过这两年记性有些差。他问她为什么不去找外地的工作,小地方日子重复,人也重复,这样的生活一眼望到头,望到底,想想就怕,还问她不觉得单调吗。她说这样安心,她更怕大地方一眼望不到头、望不到底的日子,她不喜欢变数。说话间老周进门,他看到朱响,说他长这么大了,像他爸年轻时候,然后带他去后边楼上放落行李。一个老头放下袋子,找孟衿填快递单,要给在新疆当兵的儿子寄莲子干货。她稍微估算,需要穿山越岭的几千公里,一下子折算为两百块钱运费。

和老周吃过晚饭,听些父亲小时候的事,天色还亮。朱响出门散步,记忆中很大的镇子变小了,白河北边是老街,南边是新街,有三座桥,一新一旧一废,当初他出门打壶米酒都可能迷路,如今多走几步就走到尽头。镇外大片的水田荷叶要满出来,他随手折一枝花骨朵,被主人家抓个现行,要他赔五块钱才肯放走。他能听懂客家话,但不会说,赔钱了事。水田再往外,山丘连绵,他畏惧群山,退回镇上。老家并非一整块土地,而是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随着记性波动可增可减,他的老家不比一片秋叶宽阔,狭细单薄,多回想片刻便会用尽。小镇太平淡了,毕竟这不是拉美,没有打不完的内战,没那么多惊骇离奇的故事。稻子一年两熟,西瓜和甘蔗便宜,番石榴和杧果都要从外地进口,很贵。老树大多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砍光,如今的速成林稀疏分布在山丘上,远没有埋伏游击队的雨林浓密。口口相传的志怪大多失传,鬼魅也在口头上失去踪影,不过还剩些许民俗信仰。黄昏时分,阴阳相交,人容易丢魂,也容易找魂,出镇的路口有樟树,路边有妇人搂着小孩,烧纸叫魂。妇人蹲着,旋开一沓印有符箓的黄纸,丢进火堆,拿树枝撩拨灰烬,拍着小孩的后背叫:“昆平欸,快底转来喂,屋下人喊你欸,外头嘅妖魔你唔晓几多欸,唔敢食细鬼给嘅懈鸭皮钱,再唔转来你爹嬷肝肠断喂……” [1]小孩神情恍惚,看着火,一脸痴迷。朱响估计他是受惊了,父母说人有三魂七魄,受惊会丢一魂二魄,七日内找不回就变痴傻,受惊要烧纸叫魂。落水、见血、遇怪都叫受惊,受惊也细分几种,吓到心、吓到肝、吓到胆,要烧的纸不一样。朱响手扶樟树龟裂的表皮,忽然想起小时候有颠佬 [2]游荡,衣衫褴褛,随地捡食,他被颠佬抓过,吓到了,他妈也在这棵樟树下叫魂。当时路的另一头,有别人妈也在给孩子叫魂,两个妈妈念经似的,唱词起伏,混作噪声,透过火,他似乎望见路那一头的影子回来。时隔多年,朱响听着不认识的妇人叫魂,樟树凌乱的枝叶摇曳,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他忽然想到,人倘若真有魂,魂真能出窍,当初两个妈烧纸点香,两个孩子在外的魂魄要是找错身体,那他可就带着别人的一魂二魄活到当下,他不愿细想,只当作迷信,在镇上的街随意漫游。信号塔还在,粮管站的招牌还在,刘家宗祠还在,宗祠门口卖煎饺的老头不在了。宗祠门前有一口井,装了水泵,水很清冽。老头曾跟他说以前井水甘甜,饮一瓢解忧,别说人,待宰的老耕牛喝水后可以从容等死,这事远近闻名,来喝的人太多,水渐渐寡淡无味,再无消愁的功效。朱响故地重游,往水泵口浇一瓶矿泉水叫“醒井”,抬压杠杆,等水流出凑上去喝了一口,苦的。朱响觉得水本该无色无味,若有色有味,肯定是借了谁的色和味。他又经过猪肉摊,屠户几乎卖完两扇猪,还在叫卖最后一副肝,老婆婆跟他讨价还价,他想辨析话里的俚语,半懂不懂,也不好意思问,自觉走开。

镇上年轻人大多外出闯荡,待老家挣不到什么钱,也没什么前途。留下的老人孩子多,朱响刚讶异见不到同龄人,就见到一个,孟衿在门口削丝瓜皮,手法流畅,给丝瓜舒舒服服地除去外衣。地方一小,低头不见抬头见,重逢不是稀罕事,一天能发生五六七八次。他抬头看表面贴瓷的老房子,说没想到又碰到,说完自觉没头脑,又问这是不是你家,这话更没头脑。孟衿放落丝瓜,改择空心菜叶,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你怎么连自己家都忘了。朱响一怔,他以前住她家斜对面,她住这儿,那他家老房也在不远处。他忘了,这也难怪,以前脚下是泥路,一到雨天便糜烂,雨季一长,积水坑滋生蝌蚪,他记得跟孟衿穿雨靴踩烂泥坑,偶尔陷太深,一抽腿只把脚丫抽出来。水泥新路早已经把旧路埋葬,路旁那些两层楼房也长高到三四层,还贴瓷遮老,朱响确实认不出来。她说这些年隔壁屋主换了三家,平时不住人,不然他能回老房看看。他对老房有点念想,可主人不在,也不好强闯。他问之前听的怪词,问“呷痨”是什么意思,她说“嘴馋”。他问“湼俾”什么意思,她说“痱子”。他再问“懈鸭皮钱”什么意思,她说“鱼腥草”。一问一答,朱响像在翻阅一本活字典,不停地问,还想做笔记,孟衿不满,说她还没做饭。待会儿她要给她爸送饭,她说她爸这两年身体不好,糖尿病跟肾病,最近几天的这时候都在镇卫生院挂吊瓶。他连忙道歉,说有时间再聊。他说这些天想请她帮忙,有些方言他搞不明白,她随口说好。乡下的夜来得迟,却暗得快,街上的灯渐渐亮了,朱响老房的灯一盏没亮。

之后几日,他整日闲逛,跟人攀谈,记下俗语、民歌,以及脏话。脏话生命力比诗词歌赋强,从男女那档子事骂到祖宗十八代,没什么骂不了的。导师交代过,多考察当地话的畲族语痕迹。老周帮他找到一位畲族长辈,姓蓝,老人家说一辈子话,却不知话里有七个声调,分不清辅音和元音的多少,错把几个汉语词当畲语词。朱响听得头大,当事人未必有旁观者清醒,民俗文化如此,一些刑事案如此,很多调查强调实地采访,得到的恰恰是臆测,身在山中的人是看不到山的全貌的。他嫌调查枯燥,盘算着回去怎么敷衍导师。他做什么事都不太专注,以前上课,他给书上的插图人物画胡子或下半身,后来谈恋爱,看电影或聊天的中途打游戏。这次也不例外,除了录方言素材,他顺便录一些自然音,他经常趁着调查的空当,收集各种自然音,炉火、禽鸟、溪流、雷电……他自幼耳朵敏感,讨厌人工合成音。声音会骗人的,大三暑假,他在一家音效工作室实习,他们当时承包了一部剧的后期制作,对着无声的画面,根据动作拟音。用平底锅热油模拟下雨,挥舞抹布模拟海鸥振翅,拉小提琴模拟堵车鸣笛,用两个活塞拍打沙地模拟马蹄声,这些声音都是人造的谎言,从那以后他便对电视电影失去了兴趣。他迷恋自然音也是有原因的,有位语言学老教授跟他说过,不是只有人能讲话,鸟讲鸟话,蛙讲蛙话,风讲风话,万物都有语言,不能因为词汇量少就否定它们的语言,所有的声息都带情绪。讲话都不需要声带,只需共振。而且这些话也可以分出方言,汉语分官话、晋语、粤语、客家话,水语也可以分雨话、雪话、溪话、冰话。拟声词根本不是翻译,正如“English”不能译为“英格利息”,雨声也不能译作“滴答”,应该意译为“落”。人和人语言不通,交谈起来最多是鸡同鸭讲,物和物的交谈不然,很容易出事,比如水和火交谈,二者必定死一个。朱响受这位老教授影响,不喜欢研究人类方言,更想研究水语。他想把老教授的研究整理为论文,发在专业期刊上,洗脱被同行嘲笑为民科的污名。可惜老教授年事已高,跟他聊时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无法传授他更多。

回到白河镇的第四日,朱响早上出门。镇子总共就两条大道,顺着河道两侧延伸,经过同样的风景,败落的纸厂、喧闹的小学、老旧的拱桥、香火旺盛的土地祠。像简陋的解谜游戏,固定场景就几个,NPC之间的对话也差不多,无非说:“食了么?”(吃了吗?)“出街来行靡?”(出来走吗?)“天光毋晓日头大么?”(不知道明天太阳大不大?)他还遇到尼姑庵的师太,她上街买菜,身后跟着收养的孤儿,买完菜要送孩子上学,讨价还价谈不拢,骂人前也先说“阿弥陀佛”。就这么游荡到傍晚,他不知不觉走到镇外野地,蹲在稻田边,拿手机录风吹稻穗。孟衿刚送了一趟快递,骑自行车经过,问他在做什么,做方言研究应该和人说话,怎么蹲在这儿。重逢不像很久没用的电器,插上插头一切如常,多了生分、拘谨,他们再也回不到两小无猜的样子。这几日打过很多次照面,聊过往事,彼此的记忆并不能全对上,他记得没跟她告别,她却记得他告别了,久远的事说不清楚。此刻朱响说了收集自然声的事,说他在收集风声,风其实无法单独发声,它借树梢、窗帘、纸屑说话,他觉得风借稻穗说的话最好听,尤其是六月份的,不青涩,也不老熟。孟衿问为什么算风声,而不算稻穗的声音。朱响愣住,只好说都算。这其实是一个难题,人有七嘴八舌的时候,但还能分清是谁说的,风吹竹子,吹甬道,吹船帆,是风说话,还是竹子它们说话?他以前就有这种困惑,录雨声难免录到杂音,水溅、雷鸣,乃至淋湿的狗吠,很难保证声音纯正。

他不想再谈,问她:“你毕业就考了邮局的编制?”

“考了三年,第一年考公务员,没考上。第二年考教师编制,也没考上。第三年才考的邮局。都是本地的岗位,不想离家太远,那很累的。”

“我毕业想留上海,不行再找个二线城市,怎么也不会回老家的。”

“不想回这儿?”

“不是,我是说绵阳,我在绵阳长大,觉得那是老家,都忘了这儿,算起来我有两个老家。”

在这偏狭的故乡,此行的工作就是说话和听人说话,朱响却总感到陌生,人越感到生疏便越会珍惜熟悉感,哪怕这份熟悉早已模糊。老家并非一个地方,而是人长大后的一段记忆,人经常混淆,觉得可以回老家,可老家是回不去的。之后几日,他和孟衿经常一起散步到日落,闲聊,偶尔停留,小镇的方圆经不起脚步丈量,东边有一座石拱桥,西边有一座土地庙。他遇到想收集的声音便停下,孟衿也习惯了他神经兮兮,她原先觉得怪异,转而觉得他有个性。一周后朱响导师发来消息,催促他赶紧回校,有新的任务给他。这趟回乡,朱响收集了大量语料,他将把这些素材写进论文,佐证他来之前就得出的结论——太平军的活动对当地客语并无影响。他发现几个词来自闽地,南瓜在当地念“番菩”,南瓜是从福建沿海引进的,沿海人念“番瓜”,到赣地嬗变为“番菩”,此外没什么新发现。他研究几年语言,收集过数千种声音,得出的结论是他不懂语言,越深入越不懂。又一日傍晚,他和孟衿走过老街。他有些不舍,但没不舍到想留下。他喜欢提及往事,像考古学者发掘锈蚀的青铜,再一一清理修复。可许多他记得的事她不记得,她只能摇摇头,说更想聊现在,说她爸的病有好转,不过他的好转总是下次恶化的前兆,她爸对康复不抱期望,经常念叨着想看她成家,嘴上没有催,可心里就是催的意思,她很苦恼。他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才留在老家。她说不是,父亲生病,让她有了心安理得留在老家的理由,亲戚们会说她孝顺,不会说她没本事、没上进心。朱响说后天他该回学校了,导师有新任务给他。孟衿沉默,有夜莺啼,她的伤感随即消逝,她提起朱响家的老房。现在的屋主姓谢,屋主一家常年在外,她昨日听她爸说,屋主把钥匙交给本地的亲戚保管,那位亲戚也是她家亲戚,小地方太容易沾亲带故,朱响想回去看看的话,她可以帮忙借来钥匙。朱响迟疑,他明白她的好意,可他也明白,她的好意并非因为儿时情谊,是因为当下的考量。月亮尚未升起,他们不知不觉第二次走过旧桥,旧桥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几度翻新、加固,已没有当初的石头了。

他们过了桥,桥下的河正值枯水期,裸露的礁石长着荒草,朱响曾在旧桥旁打水漂。他随手捡起石子打水漂,石子跳了一下,扑通一声栽进河,看来技艺生疏了,他有些难为情,怕孟衿笑话,扔第二颗石子,还是一样,望着流水他想起昌明叔。昌明叔很招小孩喜欢,昌明叔很早去打工,没赚到钱,回老家仍穿西装皮鞋,头发梳得油亮,随身带着传呼BP机,很有上海小开的范儿。他爱笑,爱干净,爱吃好的,爱玩,不肯干体力活,大人说他游手好闲,不知靠什么挣钱,反正日子过得很悠哉。街上的孩子会跟他玩,扔沙包或跳房子,没谁说他以大欺小,因为不管输赢,他都请大家吃几毛钱的零食。有次他拿来一瓶可乐,每人一口,朱响贪多喝得又急又猛,被气泡呛到头疼鼻辣,不舍得咽下,含到气泡耗尽再吞。他有次被父母冤枉,挨了打,什么样的冤枉记不清了,他不想回家,游荡在旧桥边不停打水漂,朝河流叫嚷,宣泄满腹委屈。昌明叔走过,朱响扔的石子在水上跳了四下。昌明叔捡起碎瓦抛出,在水上跳了五下,他拍拍裤子说:“你喊再大声,别人也不听的。”

朱响蹲下来说:“要你管?”

“找个人认真听你说,说出来就舒服了。”

“找谁?”

“自己啊,你没发现吗?自己说话自己从来不听。”

“怎么没听,我脑子记得清楚呢。”

“不一样,听是用耳朵的。脑子记着,是因为话是脑子想的,所以人会有错觉,把想的当听的。”

“那要怎么听?”

[1] “昆平唉,快点回来,家里人喊你,外头的妖魔你不知多少,不要吃小鬼给的懈鸭皮钱(一种草药),再不回来你爹妈肝肠断……”

[2] 广东方言,可直译为“疯子”或“精神病患者”。

(节选完,责编耿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