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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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前车之鉴，刘海东的朋友再热络地和我谈投拍新剧，谈入股书吧，我只姑且听之。我不信自己的运气。矛盾在于，我又不彻底放弃对奇迹的期待，某件事上，因为无须寄希望于别人，我继续偷偷地祈祷运气。妻子在调解员面前抱怨离婚原因：酗酒、不工作，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买彩票的恶习，这三个缺点正好对应自制力差、游手好闲和不切实际。从单位辞职后，我长时间没固定工作，除了阅读，研究和买彩票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佳途径。我控制自己，每个月花费五百元左右。
十七岁接触彩票，即买即开型，和体彩、福彩不同，即开型彩票销售都安排在露天体育场或广场。现场人山人海，旌旗飘扬，敲锣打鼓，甚至还安排了文艺表演，跳健美操、扇子舞什么的。我仿佛不是买彩票，而是正参与着某件令人热血澎湃的历史事件，这广场大几千上万人，都等着上船，去加入诺曼底登陆或莫斯科保卫战。一等奖是售价17000元的大路易摩托，二等奖是海尔空调，一等奖可折12000元现金。我在教室如坐针毡，觉得属于自己的大路易正一辆辆被人推走，危机感油然而生，熬到下课，疯踩自行车奔赴现场，直到插进买彩队伍才觉得踏实，终于排上队了。身处漫山遍野的人群，他们表情相近，看着都很亲切，我有种被集体层层包裹后的引为知己的兴奋，到处都是“自己人”。彩票两元，我第一天摸掉二十元，什么都没中到。我没顾上失落，刮得太快，还沉浸于来时的兴奋。我觉得是刮奖态度的草率影响了运气。第二天，我勾起小指甲，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刮涂层，看过香港赌片吧，类似那些赌徒搓牌的特写镜头，故意放慢速度，累积希望，以一秒钟一年的速度迎接最终的狂喜或绝望。其实并没有狂喜，主角早就洞悉牌面，配角和跑龙套的剧本已经写好了，满盘皆输。去了两天，广场上那么多人不全是摸彩的，相当部分在这里闲逛，看别人摸彩，为别人打气叫好，另有部分口袋漏底，还赖着不走，仿佛只要不走，就还在参与。
很多人去捡地上的彩票，真有人捡到末等奖，去领双袜子、牙刷、香皂之类。每天起码有几百个人在广场低头寻觅，仿佛割稻插秧，自愿那么长的时间抬不了头。从播种希望的意义上，这里的确算一片田野，不长庄稼，生满幻想，浇灌脏话和冲动，收获不甘。每当有人气馁准备退出，仿佛提醒，就会及时见证一次领奖，于是脚步又被欢乐拉回，一次次难舍难分。音乐喜气洋洋，响彻广场，通常是《北京喜讯到边寨》或《好日子》。幸运儿胸口绑朵大红花，被押到领奖台示众。高音喇叭播报声从天空传来，张先生获得三等奖，永固彩电一台；大奖大奖，李女士高中状元奖，她选择大路易一台。左右工作人员簇拥合影，摄影师定格奇迹。李女士手把摩托车龙头，大路易也绑着大红花，李女士和大路易像在结婚。主持人证婚，现场所有人都是来吃喜酒的，我虽然只是路人，但在别人眼里，肯定也是来吃喜酒的。
我两周花完十年的压岁钱，还有在校办厂（高职，办有糕点厂）扛面粉勤工俭学的200元。这些年，我统计买彩票花的钱，比起那些赌徒，算是理性的。我的理性在妻子看来已然失控，哪个过日子的会花工资的三分之一去买彩票，持续十五年？刚工作时收入低，月工资三百，后来换了几次单位，随当地平均工资涨。结婚前妻子就知道我买彩票的爱好，我们一起看电视开奖，我默念买的号码，她喊各种能提供佑护的神佛名字，佛祖、上帝、基督、三清、文武财神、玉皇大帝马云都被她请过。我懊恼时，她还劝慰我，此次不中，说明余生中的概率更高。婚前屡败屡战，可婚后的拮据让一切都变了。
问题是，我还不能抱怨我一无所有。因为我也中过奖，十七岁到二十七岁那种即开型，大奖没中到，可牙刷牙膏、杯子袜子拿回家不少。还中过一条印花被，担心父母觉察蛛丝马迹，我推说是单位发的劳保用品，父母夸几句单位福利，收起印花被子，说等我结婚时再用。崔健唱出了八十年代的一无所有，可那不是一无所有，里面有“追求”和“自由”，简直有炫耀之嫌。我这个也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杯子和牙刷。对我而言，我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对彩票方而言，我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西安宝马假彩事件发生，广场上那种即开型彩票一夜消失，我换了买福彩和体彩，二十块一百块的也中过，可以兴奋几天。类似于写作者在文章里发现几句还不错，单拿这几句比较名家，竟也不分上下，为这几句，保留一点点希望，哄自己可以继续写下去。
从刘海东最近来书吧的频率判断，他生意一般。隔三岔五一蹲半天，虽以谈生意为主，可各色人等，嘻嘻哈哈，更像借生意由头，可以理直气壮地聊天。来的人喊他刘总、刘导、刘校长（他还搞了个幼小衔接培训机构）、刘老师（群众演员居多），这些是听他指点江山的。另有些喊他海东、小刘、阿东、刘兄，这些共享话语权，或刘海东单方面侧耳倾听。王建生比较特殊，第一次来时，喊他小刘，也喊他海东，说明他们不太熟悉，没形成习惯称呼。他是刘海东介绍的金主，曾拥有两家电子厂，给飞利浦音响做代工，风光整个九十年代。前年公司破产清盘。刘海东竟然说动他掏棺材本拍剧，讲述他早年闯海南的经历。目前在找编剧，刘海东推荐我，理由是便宜，还可以先写后付。被一个朋友当着陌生人面说自己便宜，这感觉比较复杂。问题是，你心里清楚，人家也是为了你好，才说你便宜的。握手后，可能因为我便宜，王建生很放松，左右看看，指指桌上刚刮完的福彩，中什么奖了吗？
什么都没中到。我生起被人不小心窥探到隐私的羞怒，敷衍着他，抓起彩票，扔进废纸篓。
你别扔啊！他吹吹茶沫，小呷一口，对刘海东和我说，你刚才刮的是江苏福彩发行的“太湖风光”，一套总共八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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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完，责编许泽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