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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于自然 ——评傅菲散文集《深山欲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汪树东  2025年10月24日11:47

傅菲在最新散文集《深山欲雪》的跋《自然精神》中写道:“问道于自然,也问道于人世。”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学始终更关注人的命运,更关注人的社会与历史,当我们谈问道于人世时,我们认为这样的作家作品理所当然,实至名归,大有裨益于世道人心。但是当我们的文学关注自然,关注自然万物的生存、习性与命运,关注人与自然的错综关系,问道于自然时,我们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作家具有隐逸趣味,玩味小道,远离经世济用,无补于世道人心,致远恐泥。但是事情的真相真的如此吗?

若从先贤看来,他们问道于自然,然后才施之于人世,使人明心见性,澡雪精神,中得心源。卢梭的“返回自然”、梭罗的“荒野中蕴藏着最后的救赎”、利奥波德的“像山一样思考”等自然大道至今依然回响在现代人的耳畔,是何等激越何等震撼人心的黄钟大吕之声啊!在中国当代散文发展史中,有不少作家致力问道于自然,重新绿化中国文学,传播生态智慧之大道,其中苇岸、胡冬林、徐刚、韩少功、刘亮程、陈应松等作家就是重要代表。

而傅菲以其鲜明独异的生态意识、古典诗意的语言风格、踏实勤谨的田野调查、勤奋高产的连续文集,成为近年来中国当代散文界一个标志性的现象,极好地承接并发扬光大了“问道于自然”的文脉传统。他的《深山已晚》《客居深山》等散文集早已经以其独特的山地美学、自然精神而蜚声文坛,被视为现代城市人返回乡野的自然审美最佳的文学指引。如今他的《深山欲雪》再次延续这种高蹈出尘的自然精神,把他驻访大茅山三年的田野调查与生活感悟细腻地遣于笔端,再次更新人们对南方丘陵山地的自然审美,引领人们感悟自然之大道,超越凡尘俗世的喧嚣,净化心灵。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对本地自然的田野踏勘和对生态历史变迁史的智慧感悟。傅菲是真正扎根于故乡大地之人。他对故乡大地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怀着莫大的爱意,对故乡人民更是满怀悲悯与爱意。他驻访大茅山三年里,四处漫游,经常沿河徒步十数里,观察河流和四季及动植物的多样性,或者深入荒野山林,踏勘孤村,访问野老,反复观察鸟兽虫鱼的生活习性与生态变化。他的散文就像一丛丛野蘑菇一样,滋生于一次又一次的田野调查中。例如文集第一章《江河记》就是对大茅山流域内条条江河的细腻调查与优美书写,第二章《荒野记》主要是对大茅山地区那些人口不断外迁、乡村重新变成荒野之地的生态变迁记录,第三章《虫鸟记》则是对大茅山地区的昆虫鸟类的出彩记述。

傅菲在呈现故乡山野的生态现状时,有三点独特的生态伦理立场尤其值得揄扬。第一是他的众生平等观、自然万物皆美观。傅菲看待自然万物与人没有谁高谁低之别,因此他描绘那些乡野之人,使用的是与描绘虫鱼鸟兽一样的笔触,反之亦然。傅菲看待自然万物本身也没有谁高谁低之别,自然万物皆美,因此他可以在《红隼落脚之地》讴歌高翔天际的红隼,也可以在《黑瓜蝽记》中精细描绘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臭屁虫。第二,他能够超越个体生命的生死来审视自然万物的生态整体。傅菲在《树叶》中写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神秘事物。在我眼里,最神秘的就是种子发芽和动物胚胎发育。一泡鱼卵孵千万尾小鱼,一粒种子育出一棵树,多么令我感动。这样的世界,永远蓬勃,不会灭绝。我就相信,死亡是暂时的,所有的死亡也都是暂时的。看到死亡的面孔,虽然仍会嚎啕大哭,但我不那么悲观了。”自然万物生生死死,常人囿于自我的个体性,很容易把这种个体性投射到自然生命上去,从而产生大自然是生命的修罗场这样的畸变观念,并因之远离大自然甚至仇恨大自然。但是傅菲却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大自然背后的美丽、完整和稳定,这就是难能可贵的生态智慧。第三,他能够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体认到自然生命的超越性。傅菲在多篇散文中都提到那些村民迁走后的村庄,野草复萌,虫蚁繁盛,走兽回归,大自然再次变成了荒野。他在《三吴坑》中写道:“它们抹去人迹,抹去人。人把一切归还了大地,毫无保留,也无可保留,让人确信,大地上的一切物种,皆为过客,无永恒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唯有生命的更替,让大地繁盛如初。更替,是自然最伟大的法则。”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看,这是大自然的残酷。但若从更为宏大的自然视角看,这却是宇宙生命的真谛。老子、庄子等先贤早就反复提醒人们,人就是天地的过客。傅菲从故乡山野的生态变迁中再次感悟到了自然之大道,对于当下那些过度沉湎于城市、沉湎于最新科技的现代人而言是一种极好的灵性启蒙。

其次,傅菲散文集所透显出来的生态审美体验和简朴生活观能够给读者带来深刻的启示。傅菲能够彻底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和功利主义,进入荒野,与自然万物展开深情的灵性对话,达成一种极为珍贵的生态审美体验。傅菲进入自然,进入荒野中,就从他人的目光、功名利禄中解放了出来,把自己还原为纯净的审美目光,像阳光一样无私地朗照自然万物。因此,自然万物在傅菲的散文中闪烁出独特的美的光泽,傅菲的人性也在自然万物的反映中获得最高的实现。这是一种生态审美的主体间性生成。傅菲在《野溪谷》中写道:“入冬未雪之际,浆果的红、茶花的白、乌桕叶的黄、大叶冬青的绿,便是溪谷的底色了。透过密林,可以看见山坡上的竹林,阳光斜射,辉映着枫香树叶,欲黄欲红,竹杪轻摇,画眉在嘘嘘嘘哩哩哩叫着,似乎山不再是山,我也非我。”这就是傅菲在大自然中最绝妙的生态审美体验,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就像庄子所言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陶渊明所咏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者苏轼在《书临皋亭》中所云的“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的生态境界。这种生态境界是大自然对对傅菲最美最高的馈赠。在这种生命境界中,傅菲所有的辛劳与汗水、所有离群索居的孤独和俗人的嘲讽都会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长空一碧,亘古苍茫。当然,并不是所有接近自然的人都能够像傅菲这样欣赏自然之美,问道于自然,从中获得令人感奋的生态审美体验。最关键的是傅菲那种能够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功利主义的思想见识,是他对自然万物的倾情投入,是对个人小我的超越。

可以说,傅菲在当代作家中是少数几个坚持着简朴生活观的人。这使得他的创作和生活构成一种美妙的押韵。在《深山欲雪》的扉页上就题记道:“除了木柴,唯有一缸冬菜,与我度寒冬。”这就是傅菲坚持的像梭罗所言的“简单,简单,再简单”的简朴生活观。在《画眉》中他写道:“填充我们内心的,使我们获得内心丰盈的,恰恰不是结结实实的物质,而是虚无的、自由的、空荡的东西。比如新鲜的空气,比如百听不厌的鸟鸣,比如静夜的雨声,比如怒放田头的野花,比如头顶的星辰。这些东西,让我们获得自然的丰足感和存在感。但我们往往忘记了这些东西,去追逐物质,因此,我们得到无边无际的疲乏感,并因此而沮丧、伤神。每一个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无谓的世俗意义,蜗牛一样活着。”可以说,傅菲的这种简朴生活观对于我们当下深陷消费主义生活陷阱的都市人而言是振聋发聩的。

当然,这种简朴生活观并不意味着禁欲,也不是对日常生活的彻底否定,而是就在简朴的日常生活中去体验人生的至味,去体验生命的大道。对于傅菲而言,人生最质朴的真谛就蕴藏在冬日一杯茶的氤氲热气之中,一缸冬菜的鲜咸酸味之中。因此他的《水流的复调》写做油淋鱼、做鱼冻,《糯米记》写做糯米酒,《蒸菜记》写德兴的蒸菜,《冬菜记》写做一缸冬菜,《红糖记》写德兴人做红糖,《艾蒿记》写做艾果,弥漫着极为朴实鲜活的生活气息,令人欲罢不能,可以与周作人、汪曾祺的相关小品文媲美。例如《艾蒿记》开篇写道:“环溪河滩,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剪青艾。她扶起艾叶,长剪刀架在茎基,咔嚓,就剪了一株。半个上午,她剪了满满小圆篮。芭茅尚未发出新芽,已倒伏下去,枯黄、软绵。这是一片荒滩,长着菝葜和火棘等小灌木,芭茅、荻、狗尾巴草茂盛。”此等文字真令人恍然如置身《诗经》式的朴素时代。

再次,该散文集对自然知识的拓展和艺术风格的创新也值得关注。傅菲在跋《自然精神》中写道:“没有新认知,我几乎没办法写作。我在大自然中行走,更多的是获得了认知,获得自然场景给予我的感受,获得了自然的生动形象。”这就是傅菲的生态散文写作坚守的一种伦理立场。傅菲不愿仅仅通过书本来了解自然,他要让脚站在坚实的大地上,要到荒野里四处游走,要非常细致地观察自然万物,包括它们的外形、生活习性、生命故事、生态关联。傅菲描绘自然,与柳宗元、苏轼等先贤在山水田园散文中描绘自然,是颇不一样的。后者多是避实就虚的写意式的,而傅菲却像约翰·巴勒斯、西格德·F.奥尔森等美国作家一样,强调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强调精确细密的写实风格。因此,傅菲在散文中描绘的大茅山荒野万象,不是简单的风景描绘,而是具有植物学、鸟类学、博物学等知识构架支撑的。傅菲非常喜欢在文章中大肆罗列各种植物、鸟类、鱼类、兽类的名称,其实也是一种博物学的兴趣使然。傅菲在《水流的复调》里这样写鱼的叫声,“有些鱼在夏天月夜会发出叫声。如鲤鱼,如大口鲇,如黄颡。‘唝唝唝’,是鲤鱼在叫。‘嘎嘎嘎’,是黄颡在叫。‘隆隆隆’,是大口鲇在叫。大口鲇藏在石洞,张大嘴巴,荡开了水,叫声既豪迈又憋屈。鲫鱼以尾巴叫,跃出水面又落下去,尾巴摆动水,发出‘咕隆’声。鳙鱼以水泡叫,吐出一串串水泡,发出‘咕咕咕’声。”要区分各种鱼的叫声,就需要作者多久的观察,或者要多么虚心地向专业人士求教啊!傅菲在《舞河》中写鱼逆流而上,“上军鱼在十数米外,从河面掠起,半是腾空半是掠水,侧鳞闪着白光,尾部猛力、快速甩动,头部像犁头一样犁开浪头,迎瀑而上,飞身而去,展开鱼鳍,滑翔过了坝面,落入深水,不见了。”此处描绘上军鱼的逆流斗水,既有精准的知识,也有强烈的画面感,兼具写实与写意,令人印象深刻。至于《锯木郎记》对天牛习性的观察,《黑蚱蝉记》对蝉习性的观察,等等,均是该文集中令人心明眼亮之处。

当然,从散文艺术而言,傅菲也慢慢地形成了自己较为独特的艺术风格。从他的散文题目看,他基本上坚持返璞归真之路,不要多余的修饰语,直呈本色万物,例如《水边》《风暴坞》《小鸦鹃》《寒枝》《糯米记》等。这种取名的策略暗示出作家的强大内心。傅菲的单篇散文往往围绕着一条河、一个地方、一种鸟兽或一种茶食展开,没有要达成的主题意旨,作者只是随着自己的步履缓缓地呈现出自然万物的千姿百态,时而由眼前的物事跳到记忆中的相关物事,时而由自然万物生发出沁人心脾的人生感慨,自由洒脱,灵感随物赋形。读者缓缓阅读一篇傅菲的散文,就像随着作者一起缓缓打开一幅幅南方丘陵山地的精美画卷。傅菲深受古典诗歌散文的熏陶,他的语言彻底摆脱了欧化汉语的冗余之弊,多短句,多意象的跳跃,富有诗意气象。

《引浆源》中,傅菲写到他非常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峡谷和荒村,“旷野从来不让我失望,无论在什么季节。水流声,鸟鸣,枝上的花朵,地上的落叶,已斑黄的苔藓。自然之物,毫无矫饰。我会感到世界停止了运转,唯一的地球在转动,牵引着时间的马车踽踽独行。车轮上哐当哐当,赶车人的草帽上插着芭茅花,雪粒轻轻敲打在车篷上。”笔者相信,在当今城市化、消费化甚嚣尘上之际,傅菲的这些生态散文能够给国人带来亟需的生态审美启示,把他们引向自然与荒野,给与他们最好的文学疗愈。

(汪树东,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