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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来源:光明日报 | 刘庆邦  2025年09月26日07:22

一个写作者,只要身体还可以,就有吃不完的饭,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文章一篇接一篇写下去,上一篇完成了,往往并不知道下一篇该写什么。人不愿意闲着,手不愿意空下来,却常常想不出下一篇文章在哪里,让人犯愁。

但只要不放弃,只要还在想,总会心里一热,或脑子一亮,发现新的题目。脑子老在不停地运转,有时转得快一些,有时转得慢一些。想起新的文章主题,不一定在什么时候。有时在散步,有时在静坐;有时在望星空,有时在望月亮;有时在看落花,有时在看流水;有时甚至是在睡梦里。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我和一些上岁数的老朋友们聚餐时想到的。大家谈到国家的变化、生活的幸福,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人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就把话抢了过去。这个说遇到了风调雨顺,那个说赶上了国泰民安,气氛越来越热烈。一位80多岁的老大姐说,别的不说,她只知道现在没有饿肚子的了,再也看不见要饭的了。

她的话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同感,唤醒了我的记忆。趁着酒酣,我大声宣布道:“好了,我一篇文章的题目有了。事实最有说服力,我下一篇文章就写乞丐的消失。”

话虽然说了出去,但说话是一回事,要把文章题目落实在字面上,还要斟酌一下。乞丐是一种书面上的说法,或者说是文人的说法。在我的农村老家,没有人把要饭的说成乞丐。你要是说乞丐,乡亲们一定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你,说你在拽文,不知道你说的是啥。千百年来,他们习惯把乞丐说成要饭的,直来直去,一说谁都明白。同时,他们也从不把要饭说成乞讨,要饭就是伸手,要到一口算一口,要不到换一家再要。乞哪门子的讨呢?

我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回忆起来,我对要饭的一点儿都不陌生。可以说,从我刚有记忆的时候起,要饭的就没断过,他们轮流到我们家要饭,刚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晃。

那些要饭的大都是女的,有老奶奶、中年妇女、年轻媳妇,也有小姑娘。她们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夹袄和裤子上打着各色补丁,有的补丁都烂了,向下耷拉着,还不如一片树叶子结实。她们站在灶屋门口一侧,要饭时的说辞几乎是一样的:行行好吧,可怜可怜俺吧,给俺一口吃的吧。她们的声音都弱弱的,低低的。

我当时不太懂得,为什么走村串户要饭的都是女的,连一个男的都没有呢?难道男的就不怕饿吗?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男的对食物的需求量更大,更容易挨饿,也更容易被饿死。只是男人放不下架子,舍不得面子,不愿低声下气地去要饭。还有,人们往往愿意同情弱者,同情女的,不愿意给男的饭吃。所以,一旦遇上饥荒年,男人们只能自认倒霉。有的男人或许会躲在某个角落,等他家的女人要来了食物,分一口给他吃。

我记得,要饭的人一般都带着三样东西:一根粗糙的打狗棍,一只破旧的竹篮子,还有一只灰白色的瓦碗。她们带的碗不是很完整,碗的边沿会有一到两个豁口儿。奇怪的是,她们都不带筷子。筷子是吃饭必备的东西,不带筷子怎么吃饭呢?我看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们要到的饭,有时是一口稀面条汤,有时是两口红薯片子茶,都是稀汤寡水。她们根本用不着筷子,嘴对着碗边,一仰脸就把汤水喝掉了。比较大方的人家,有时会给她们半个红薯面窝头,或一块蒸红薯。要到这样的饭食,她们总是舍不得马上吃掉,而是放进竹篮子里暂存起来,再挨家挨户去要。

在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很少看见要饭的进村要饭。这是因为我们那里的人一大早就要下地干活,干完了活都是又饥又渴,家里做的早饭连他们自己都不够吃,哪里还有多余的饭打发要饭的呢?这时候进村要饭,除了要不到饭,还会让人家心烦,遭到人家白眼。

过去,在要饭的人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话:宁往南走一千,不愿往北挪一砖。意思是说,南方的人比较富裕,越往南走越接近鱼米之乡。而北方大地贫瘠,多是穷乡僻壤。而我的老家在黄淮海大平原,不南也不北,处在中间的过渡地带。所以,去我们村要饭的人多是从北方来的,往南方走。这样一来,我所见到的要饭的人大都是生面孔,还没等我记住他们长什么样,他们就走掉了。

也有个别停下来的,天天去我们村要饭。那些住下来扎长桩要饭的,晚上睡觉各寻住处,有的钻麦秸垛,有的睡饲养室的草屋,还有的住在废弃砖窑里。我见过一个30多岁的女人,天天去我们家要饭。从我夏天看见她,直到冬天开始下雪了,她仍在我们那里要饭。夏天天热,她跑来跑去,满头满脸都是汗,汗水把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冬天,她顶着寒风,冒着大雪,还得要饭。晚上踏雪走在村街上,那个女人大概饥寒交迫,忍不住发出声来:受罪呀!受罪呀!她声音不高,带着呻吟,颤抖而凄凉。一听到那个女人在风雪中的呻吟,我就有些害怕。

听二姐说,那个女人就住在我们村东河边那座破砖窑的窑碹眼下面,她不但养有一条黄狗,还带着一个小孩子呢。我一听觉得有些稀罕,就打算去破砖窑那里看看。天放晴后,地里的残雪还没化尽。一天上午,我从家里拿了一个锅饼子,一边啃着吃,一边踏着田间泥路上的冰碴子,向砖窑走去。我一走到砖窑的窑碹眼门口,就看到了那个要饭的女人,还有小孩子和黄狗。

碹眼下面,是用麦秸铺成的地铺,地铺上面放着一条露着灰棉絮的黑粗布被子。砖窑上面朝天敞着的大口子在呼呼地往外抽风,把窑碹眼变成了一个风口。碹眼门口,一些挡风用的玉米秆子被风抽得哗哗作响。那条卧在地铺上警觉的黄狗首先看到了我,或者说是看到了我手上拿着的没吃完的半块锅饼子。黄狗很瘦,身上的毛显得很长。当它发现我也在看它,它马上表现出很害羞的样子,耷拉下了眼皮。那个女人也看见了我,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她把我手里拿的半块锅饼子看了一会儿,对我说:这个学生,把你的锅饼子给俺闺女吃一口吧。

我见她家的闺女还很小,还没长牙,不知道她会不会吃锅饼子。我那时还没上学,她却把我叫成学生,我很爱听。于是,我掰下一小块锅饼子递给她。锅饼子是用红薯片子面做成的,又黑又硬,还很皮韧,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锅饼子掰开。那个女的把锅饼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嚼成糊糊,吐在一根指头肚上,然后抿在小孩子嘴里。小孩子的小红舌头一伸一缩,竟把锅饼子嚼成的稀糊糊,吸进肚子里去了。

小孩子这么小,正是吃奶的时候,一定是要饭女人的奶水不够她吃,所以她连红薯面做成的锅饼子都吃。我看见小孩子的小嘴儿还在动,就把剩下的锅饼子都给了小孩子的娘。这时,小孩子的娘夸奖了我一句。她所说的夸奖我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说的是:这个学生心眼儿真好。

此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眼儿,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眼儿是好还是不好。那个要饭女人的夸奖,好像为我的行为指出了一个方向。此后,每过一两天,我都会从家里拿一个锅饼子,装作是自己吃,吃半个留半个,留下的半个给那个小孩子吃。我每次拿去锅饼子,都能得到那个要饭女人的夸奖。

因为这个故事太难忘了,后来我就把它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小说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发表,还获得了《中国作家》当年的优秀作品奖呢。

我在农村长到19岁,反正在我的印象里,经常能看到要饭的。好像有人做饭就有人要饭一样,不管年景是好还是坏,总是有人到我们那里要饭吃。我听人说过,要饭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成了一种职业,全靠要饭维持生活,不要饭就急得慌。对于这样的说法,我不能认同,甚至表示反对。

在我看来,离乡背井去要饭,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是一种有失个体生命尊严的行为,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拖儿带女去要饭呢!

有一次回老家探亲,听我的大姐偶尔提起,她还要过饭呢。大姐的话让我顿感吃惊,羞愧难当。我是在外面有工作能挣到工资的人,大姐却在老家要饭吃,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大姐解释说,那是因为1975年夏天,河南发大水,他们家被大水淹得房倒屋塌,一片白水,全家人只得逃到外地。孩子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她才挎起要饭筐,端上要饭碗,去给孩子们要点儿吃的。说到这儿,大姐满眼含泪,说要饭是舍脸的事,低搭得很,要不是万不得已,她才不会要饭呢。她要饭只要了两三次,听说老家的大水退下去了,他们就赶快回家去了。

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回忆,我们那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要饭的呢?回忆的结果是,国家实施联家庭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之后,才看不见要饭的了。

是呀,地里打的粮食吃不完,谁还跑到外地要饭吃呢。拿我们老家来说,过去平日里连用红薯片子面蒸成的黑馍都不够吃,只有到过年时才能吃到一两个用小麦面蒸成的白馍。现在呢,天天都可以吃到白馍,日子天天都跟过年一样,再也看不见逃荒要饭的了。

不仅我们老家是这样,我有机会到全国各地走走,看到大河上下、山南海北都是如此,到处都是一派丰衣足食的美好景象。

特别是近年来,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乡村振兴战略深入实施,农村的面貌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回顾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农民能吃饱饭的太平年月很少。“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挨饿要饭,总是和历史相伴,一部中国史,也不乏啼饥号寒者的记录。只有到了今天这个时代,老百姓要饭的历史才彻底翻了过去。这个历史性的奇迹,像矗立在人民心中的丰碑一样,必将载入中华民族的史册。

(作者:刘庆邦,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