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撒下一粒种子
过客与角色
颐和园昆明湖南岸,一张靠背长椅,遥对北岸佛香阁的鎏金宝顶。30年来,这处风水宝地已成为我的“第二书斋”。
这日略有耽搁,抵达颐和园,将近巳时。果不其然,湖畔那张惯坐的长椅,已被他人占据。看模样,似一对母女:母亲年未及五旬,女儿二十出头,相依相偎,甜蜜而温馨。
我走向湖岸,打算落座那块太湖石,它也属最佳方位。忽然停步,想,这位置恰好在母女俩视线的中央,她们无论观景取景,都绕不开我这煞风景的后背。君子成人之美,我干脆向西挪几米,找一块差强人意的雪浪石,一屁股坐下。这石西凸东凹,只宜面东。不是我存心,是方位使然,我一抬头,准能窥见那对甜蜜蜜的母女。
且埋头读我的书,新购的《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选》。读到一处,作者讲到马尔克斯的“鹅卵石”意象,心神微动,想起《百年孤独》中的句子:“河床里卵石洁白光辉,宛如史前巨蛋。”又一沉思,忽然跳出另一句:“石头是石头,也是神;河水是河水,也是生命本身。”谁说的呢?一时想不起。掏出手机查询,是赫尔曼·黑塞,语出其中篇小说《悉达多》。我记得他,这位德国文豪,终生在东西方文化间漂泊,行文总闪着一缕漂而泊之若即若离的神性与顿悟。
我被他的这句话击中,当即下单购买《悉达多》。世间事,往往如此:一念甫生,百念纷驰,这边厢才捅开泉眼,那边厢便潺潺成溪。
正想重回阅读,长椅上那位姑娘婀娜而至。“先生”,她举着手机,微微欠身,“方才取景不慎把您拍进去了”。她耳垂泛红,轻声续道:“原打算删了,可母亲说,这天地山水,配上您一身书卷气,是难得的佳构,让我送您作个纪念。”
意外,意外!欣慰,欣慰!
照片传来,网名显示姓“赵”。这个列于《百家姓》之首的姓氏,瞬间给了我莫名的温暖。我凝神望她一眼——我看人是不注重眉眼口鼻的,只在乎“印象”——当即试探着问:“你,上周是不是也来过?”
她星眸微转:“您常来?竟认出来了?对。我在巴黎留学,假期回来陪妈妈散心,上周来过颐和园,今天是第二次。”
我颔首一笑:“那我也该回礼。”翻出手机相册,找出那天的一张照片:她与母亲乘舟靠近我右侧一处小岛,她上岸,手扶桃枝,迎风俏立,母亲半蹲船头替她留影。我觉得特有画面感,顺手拍下。末了发朋友圈,配上按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素不相识。”
照片转发给她。她点开,先是嫣然微笑,继而哈哈大笑,晃着手机跑去给母亲看。
然后呢?没有然后。故事止于此处——因为这不是小说,而是随笔。
晚间写日记,记录了这支插曲。特意改了黑塞那句箴言,借以收尾:“山水是山水,亦是舞台;过客是过客,亦是角色本身。”
梦游千仞
午后,困意悄然袭来。想小睡片刻——说到底,是那张充气床垫作怪。没有它,我不会动这念头;有了它,又不由得不心动。
今天家人同来,顺便带上这张折叠床垫。我将它打开,充气,搁在湖畔一株老柳树下。我躺下,有绿柳垂荫,微风拂面,湖水拨弦,野花送香。古人所谓“林泉之趣”,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思绪渐渐朦胧,如坠玄冥,天茫茫,地茫茫……忽然想到上午作的短文,写一个叫凯特的中长跑选手,如何从“兔子”的配速角色一跃成为世界冠军。结尾节奏得再提一提,像这样:“今天反常,彻底反常。跑道缩短,时间拉长。规则破坏,游戏出格。快乐如风!奔跑如风!”这样写才能贴合赛场节奏,让观众屏住呼吸,让读者情不自禁鼓掌……
场景急转,身在张家界。怎么回事?让我想想。21世纪初,湘西酒鬼酒公司组织作家采风,也有我。自长沙出发,一路西行,终点是张家界。下午游黄狮寨,我一下子被震住了!我得承认,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鬼斧神工、天机独运!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如果有人能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语言。”
我对自己说:“可以了,不用再看了。这等绝顶绝世的大美,有这一眼,就已足够。”当晚通知接待人员:“我明天返京。”
对方有些不悦:“请您来,是希望您写写张家界。张家界大着哩,您才看了一个角。”
我答:“文章已经酝酿好。”
不是夸口。次日,返京的列车还未驶出湖北地段,我便一气呵成,写出三篇短文:《张家界》《猛洞河》《沈从文》。三文都刊登于2001年的《十月》杂志。其中传播最广的,是《张家界》。
时间来到2005年暮春。一天清晨,我心血来潮,写信给张家界市委宣传部,请他们以某种形式宣扬拙作《张家界》。写完就发出,但知道不会有结果。拆信人多半随手一丢,说不定还嘀咕一句:“神经病!”
数月后,搭飞机出行。空姐送来一沓报纸,我取了《北京青年报》。翻开,赫然瞥见自己的名字!细看,原来高考语文全国卷有一道28分的大题,是分析我的《张家界》一文。
忽然醒悟,那日冲动写信,完全是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彼时,高考试题已经拟定——绝对保密——但我的潜意识,不晓得通过啥渠道,提前获悉,并自动“通风报信”。
回顾既往,有过多次超感官的“心血来潮”,后证都是惊人灵验,毫厘不爽……
耳边突然响起家人的催唤:“起来吧,都3点了!”
我一惊,睁眼,犹自恍如梦寐。
“我们到西门兜了一圈,回来看你在梦里叽叽咕咕,说说,又梦见了什么好事?”
静听春草拔节
又是一日,我啥事也不做,蹲在昆明湖南岸一块叠石上,对着山,对着水,对着虚无,怔怔地发呆。
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奢侈的空白时光。
虽说退休多年,却总是忙,忙的根源,在读书与写作。远的不提,且说最近两月,我拟了一个题目:《珠穆朗玛峰的高与马里亚纳海沟的深》。这是一篇宏文,需要翻阅海量资料,除了文字,还有视频、影视记录。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写出珠峰部分,全文一万四千字。按照对称的美学原则,海沟部分也应与之相当。然而,搜寻之下,资料甚少。毕竟,海底深处至今只有极少数人抵达过,而且是蜷缩在狭小的潜水器内,无法外出观察或拍摄。
幸运,我从网上淘到一本《马里亚纳海沟》。这下,应该能得到详尽的资料。
昨天翻开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一本短篇小说集,《马里亚纳海沟》为其中一篇,讲述的是人性的幽深与寂寞,与真实的海沟八竿子打不着。
那一刻,仿佛从珠峰之巅,一跤跌落海沟深渊。这事怪谁?只能怪自己,看到书名就急忙下单,压根没想过会张冠李戴。
好歹,珠峰那篇尚算完满。至于海沟,只能暂时搁置了。
今晨,我枯坐湖畔,空虚,失落,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说不清过了多久,猛然听见细微的窸窣声。
四望,无人,也无蜂飞蝶舞。
须臾,窸窣又起。
我四顾许久,终于发现——是它。脚下石缝中一株小草,正向我微笑。叶片密生而修长,茎端开着几朵淡蓝色的鸢尾小花,是马兰吧?
我俯身轻触它的叶片,指尖掠过一阵沁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混合着湖水、岩石与泥土的清馨,纤细而强烈。
春草的生长,肉眼难见,可对它自己来说,却是一次疯狂的生命冲刺。
那拔节的攒劲声,不仅刺痛了我的耳膜,而且鼓舞了一湖潋滟的春水。
连忙拿出笔记本,迅速写下一段话:1875年3月23日上午,英国“挑战者”号科考船航行至关岛与帕劳之间的西太平洋。水手托马斯依惯例放下带铅锤的测深绳。
最初,未见异常。当刻度滑过5000米,他额头渗出冷汗——测深绳仍在下坠。备用绳索不断接上,绞盘的轴承呻吟着,似乎随时要崩裂。
“还在下沉?”大副嘴角的烟斗微微打战。托马斯想象铅锤如何穿过发光水母的星云,掠过盲眼鱼群摇曳的灯笼,而那些附着在绳索上的藤壶,正承受着数百个大气压的挤压。
午后两点,当最后一截绳索忽然松弛,整艘船似乎听见了深渊的悸动。托马斯跪倒在滚烫的甲板上,看同伴颤抖着计算出最终数字——8184米!这是他两年来数百次测量中最深的一次,深得令人怀疑,这就是地狱的入口。
读到这里,你大概明白了吧——这是我酝酿已久、关于马里亚纳海沟一文的开篇。当年的记录是8184米,而实际最深处,是11034米。
——咦?你不是说放弃不写了吗?
是的,资料不足,暂且搁笔。但不妨留下一个开头,就像撒下一粒种子——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它自然会发芽、展叶、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