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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蓝色的火焰
来源:天山时报 | 陈启文  2025年09月26日07:53

陈启文,湖南临湘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海祭》《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血脉》《可可西里》《袁隆平全传》等30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等多种奖项,作品翻译为英、法、德、俄、意大利等多语种在海外出版发行。

向西,一路向西,高原的太阳渐渐照亮了塔里木盆地最西端的一个县境。

乌恰,乌鲁克恰提,柯尔克孜语,大山沟的分岔口。

走到这里,我们已经进入帕米尔高原北麓,一种凌空而起的感觉说来就来了。这大山沟的分岔口又地处天山与昆仑山南北夹峙的大峡谷,乌恰县恰如雄鸡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翎毛,在帕米尔高原的雪峰上熠熠发光。

这里是中国最后看到太阳落山的地方。穿行于呈环状分布的塔里木盆地边缘,风从干得开裂的赤黄色荒漠上吹过来,呼啸着,翻卷着,眼前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和砾石戈壁滩。这里是人类望而却步的生命禁区,但这里的生命又从未绝迹。那戈壁滩上的胡杨,沙窝子里的红柳、沙棘、骆驼刺、蒲公英,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却在这绝域中不甘绝望地生长。一种顽强的生命又养育了另一种顽强的生命,那些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沙狐、黄羊,还有偶露峥嵘的野骆驼,一直与沙地植物相依为命,那长满尖刺的骆驼刺,从未刺穿过这些坚忍而顽强的生命。

每次看到这些植物,李晓波的一双脚就会下意识地、深深地扎进这沙窝子里。

李晓波是我在塔里木认识的第一个人。这个从黄土塬上走出来的关中汉子,个头不高,敦敦实实,一根根头发就像骆驼刺一样硬扎扎的,那一身火红色的工装特别亮眼,一下就把精气神儿给显露出来了。十几年前,这个23岁的小伙子还带着一脸的青涩,揣着一张西安石油大学的毕业证和一本新疆地图册,西出阳关,辗转数千公里,终于走进了塔里木。多年之后,李晓波依然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从塔里木开始的。

李晓波入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塔里木油田塔西南勘探开发公司从事工程项目管理。从走进塔里木的第一天起,他一直围着塔里木盆地转。转着,转着,那一批同来的大学生有的在一泻千里的风沙中走掉了,有的则像胡杨、红柳、沙棘和蒲公英一样在沙窝子里扎下了根。李晓波留下来了。

2010年7月,经国家发改委批准,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全线开工建设,李晓波凭自己多年练就的硬功夫,调入该工程项目部。两年后,他又从项目管理转入运行管理,担任生产科科长。2013年5月,随着“一号工程”建成投产,30岁的李晓波,被任命为南疆利民油气运行中心副经理,这一干就是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啊,一个长年累月穿行于大漠戈壁的汉子,浑身已散发出一种历尽沧桑的气息。

我为追踪这个改写南疆历史的工程而来,一开始,就像走进塔里木盆地一样茫然。李晓波随手打开手机上的一幅高清卫星地图,只见那苍黄的塔里木盆地四周环绕着一条蓝色缎带,如苍龙一样在苍凉的时空深处延伸,那就是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的输气管线,被南疆人民称之为“千里气龙”。其实它又何止千里,遥遥3000余公里。自1998年以来,塔里木油田就开始推进“气化南疆”的工程,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就是“气化南疆”的延续和纵深拓展。塔里木实在太大了,这是一个4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型封闭性山间盆地,在盆地中央还裹挟着塔克拉玛干沙漠。

塔克拉玛干,维吾尔语,一说意为“走得进,出不来”。早在一百多年前,那个西方探险家斯坦因在走进去后,就差点没有走出来,绝处逢生之后,他给这里留下了惊恐而绝望的名字——“死亡之海”。

一个人哪怕到这里来走一走,也是要壮起几分胆量的。

一个人若是要把自己一辈子扔在这大漠沙海里,那就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了。

而这种人在塔里木数不胜数,那些穿着火红色工装的塔里木石油人,个个都是这样的人。更确切地说,在塔里木石油人中还有一支特殊队伍,这是专门为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而组建的队伍——南疆利民人。就是他们,在这生命禁区和“死亡之海”里建成了一个长距离、大跨度的输气工程,形成了环塔里木盆地的南疆利民天然气管网,迄今已覆盖了南疆四地州的29个县(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20个农牧团场。那奔腾的气息穿越荒漠、戈壁、盐泽、河流、田野、牧场,将成百上千的城镇、乡村一脉相连,成为维系450多万南疆各族同胞的生命线。

要打通这样一条漫长的生命线有多难?只要往这里一走,你立马就明白了。

这样一条生命线,在建成后还必须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望和巡护。在那黄羊出没的戈壁、雄鹰盘旋的山谷,几乎看不见人类的踪影,但时常会闪烁着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那就是南疆利民天然气管网的巡线工。

从喀什末站到乌恰末站,是中国最西端的一条生命线,阿衣努尔·乌守尔就是这里的一位巡线工。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像戈壁一样粗犷,看上去绷得很紧,仿佛一直这样紧绷着,随时准备去应对什么猝然发生的意外。这还真是他们要时时刻刻应对的,一条生命线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必须一直在正常的状态下运行。这些巡线工都是沙漠公路上的开车高手,但除了开车巡线,还有许多车辆开不到的地方,那也是最艰险的地方,而越是艰险的地方越是要去巡查。若要去那里,就只能用他们长满老茧的大脚板去徒步穿行。有人把他们比作戈壁滩上的黄羊,天山和昆仑山上的雄鹰。这还真不是夸张的比喻,他们巡查的线路,有的甚至是连黄羊也跑不到、雄鹰也飞不到的地方。

除了巡线,这极端冷酷的天气也给各站点的管道运行、维修和管理带来了严峻的挑战。乌恰末站,是中国石油最西端的输气门户,既是末站,也是向乌恰县供气的门站。这里最低气温低到零下30摄氏度,几乎连钢铁都可以冻裂,但必须确保一条生命线不冻一寸管线、一个阀门,尤其是保温层和电伴热系统接触的表面,绝不能出现短路、断裂和虚接等情况。一个小故障,往往就会造成大面积断气的事故。为了排查每一个隐患,这里的操作工每天都要在寒风与冰雪中一遍遍地检查正在运行的设备。哪怕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浑身也止不住瑟缩发抖,但那手绝对不能抖,一只只紧握着工具的手,如同铁铸一般……

“谁都知道要排除隐患,防患于未然。然而无论你怎么防患,怎么排查,也只能将降低事故率。有的故障是偶发或突发因素造成的,猝不及防又防不胜防。关键是,一旦发生故障,在危急关头能采取最有效的应急抢险措施,绝不能让故障变成事故!”

当李晓波说到这里,那嗓音猛地一顿,脸色一下变得严峻了。他用沉缓的嗓音给我讲了一件事,一个人,一个特殊的日子。那是2021年6月30日晚上,正值建党百年的前夜,喀麦管理站主任饶彬突然来电告急,伽岳麦支线B1阀室突发天然气刺漏!

刺漏,是一个专业术语,它和泄露有所不同。泄露,一般是指密封不严导致流体溢出或气体外泄,这更多是人为原因造成的,如操作工排查不严而造成的疏漏。而刺漏则是指管道、阀门、密封圈等被流体及携带的砂砾、铁屑等冲击磨损而造成的气体外泄,大多是偶然突发因素造成的。李晓波作为主管运行的中心副经理,一边接电话,一边赶紧叫上几个技术骨干,驾驶着一辆越野车奔向现场。

每一条生命线,从干线到支线,李晓波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伽岳麦支线,是维系着喀什地区伽师县、岳普湖县、麦盖提县80多万各族同胞的一条生命线,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造成大面积的断气事故,绝对不能危害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和生命安全。

当他们赶到现场时,在50米外就能清晰听见咝咝的冒气声,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味。一旦发生天然气外泄,先要进行持续空气环境监测,然后根据风险程度迅速制定应急除险方案。经初步分析,这次天然气刺漏极可能是阀门接口在异物的冲击磨损下出现了故障。天然气是易燃易爆的气体,当空气中的天然气含量达到百分之五以上的浓度时,一遇明火就会发生爆燃乃至爆炸。此时,需要紧急疏散500米范围内的居民,而且千万不能动火燃气。与此同时,就是以最快的、最有效的方式采取紧急排险措施,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火速调来消防车,采用人工降雨的方案,吹散和稀释外溢的天然气,直到这一段管道内的天然气全部排泄完毕,再采取排查和处置措施。这是一个比较保守而稳妥的措施,对于排查处置工作人员,这也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方案,但这显然不是一个最快的、最有效的解决方案。若要等到管道内的天然气排泄完毕,这白白放掉的天然气不但会直接造成大量的经济损失,那大量外泄的天然气还会在空气中形成聚集效应,这对空气环境和老百姓生活的影响更大。

那么,是否还有更好的应急处置方案?当然有,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关掉B1阀室的总阀门。但这个方案有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人体在干燥环境下会产生静电,一旦在气体中冒出火花,势必发生爆燃、爆炸,一个故障就变成了一个大事故,那是必须有人担责的,李晓波这个现场总指挥就是第一责任人。

李晓波不怕担责,可这是生死抉择啊!在这危急关头,他几乎连犹疑的时间也没有。谁来执行这个任务?最好是最熟悉B1阀室的人。

“那里面的情况我最熟,我进!”这个人就是饶彬,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也特别沉着。

李晓波默默地看了一眼,一个眼神的交换在瞬间就完成了,一个应急抢险方案,就这样果断地决定了。李晓波和几个同事随即拿出车上的矿泉水,先把饶彬浑身上下浇透了,饶彬还猛喝了几口水,从里到外都充满了水分,而人体湿度不但能有效减少静电效应,也能防止天然气中毒。当饶彬戴上正压式呼吸器和面罩,穿着一双湿漉漉的劳保鞋,一步一步走过去时,那天然气的泄漏声越来越大了,像被困的猛兽一样在管道内冲撞和咆哮,随时都可能发生闪爆。李晓波和大伙儿看着一个逆光的背影,心一下都悬了起来,一个个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但那是一个极短暂的悬念,饶彬是那样果敢而又从容,他一闪身,轻轻走入阀室,一下就关闭了总阀,随即又一闪身走了出来。

一分钟,李晓波一直盯着手表,这一进一出只有一分钟,几乎就是一闪念,一个重大险情排除了!借用塔西南公司时任经理刘强的一句话说:“信手拈来的从容,都是厚积薄发的沉淀。”

天然气原本是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味、透明的气体,但一旦点燃,就会燃烧出蓝色的火焰,人类给它赋予了一个金子般的名字——蓝金。这是迄今为止燃烧效率和发热量最高、最清洁环保的优质能源,它直接推动了一场划时代的能源革命,把人类从化石能源的煤炭时代、石油时代推进到了天然气时代——蓝金时代。

这个季节,帕米尔高原的太阳很高,风很大。走进乌恰县康苏镇小学,一股寒风带着冰雪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带地处帕米尔高原北麓的山谷里,隔着校园的围墙,一眼就能看见那寒光逼人的雪山,这围墙下还堆积着深厚而坚硬的冰雪。姚国多校长告诉我,一个多月前,这里遭受了一场暴风雪,由于气温一直偏低,在开春后也没有化尽。这位五十出头的校长,自20世纪90年代从喀什师范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也一直在为全校各族师生如何度过漫长的寒冬而操心。他习惯性地扳着指头跟我说,康苏镇小学现有近200名学生,早些年用的是煤炭锅炉,烧的是焦炭煤,一个冬天就要烧掉300多吨煤炭,最少要烧掉15万余元。那堆积如山的煤炭都是长途运输而来,还得有长久的堆放场地。而燃煤锅炉热效率利用率低,教室里最高温度只有18摄氏度,最低时只有8摄氏度。这还不说,烧煤炭锅炉是天底下最脏最累的活儿,三个锅炉工像推磨一样日夜不停地围着锅炉轮流转,既要不断往锅炉里填煤炭,又要守在炉膛门口看火候,还得一个劲儿地掏煤灰,那煤灰又很难掏干净,几乎要钻进炉膛里去掏,脸上身上都是黑乎乎的煤灰,一个个就像黑乎乎的灶王爷,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有的锅炉工干不多久就跑路了.

那些个锅炉工跑了还可以再去招,这学校却跑不了。这教学楼盖得气派、坚固,足以抗九级地震,但只要一刮风,那煤灰就纷纷扬扬扑满了校园。若是下雪天,连雪花也是黑乎乎。而那煤烟和焦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呛得师生们一个个不断地咳嗽。师生们一进教室,就得赶紧关上门,可你能关紧一扇门,又不能关上那道炉门。姚国多和老师们最揪心的是,这污染的不止是环境,是空气,还给那些小学生带来了严重的身心污染。为此,他们也曾想过改用电热锅炉,但一比较,电热锅炉比燃煤锅炉的成本高,而且寒冬腊月一旦停电,校园就掉进了冰窟窿。

2019年11月,一伙穿着火红色工装的施工人员走进了康苏镇,他们只用了不到10天时间,就干完了从乌恰末站到康苏镇的天然气管道工艺改造工程。当又一个冬天随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降临,康苏镇用上了燃气锅炉。这是他们自建校以来度过的第一个最温暖、最干净的冬天。

姚校长邀请我们去锅炉房里看看。我忽觉眼前一亮,那锃锃发亮的锅炉都照得出人影。姚校长轻轻抚摸着这锅炉,又习惯性地扳起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说着天然气的好处。这天然气通过管道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既不要运输也不用储存,更不用填煤炭、看火候、掏煤灰,愣是没有一点灰尘和烟雾。干锅炉工现在可轻松了,只用看看仪表就可以灵活调节温度。由于天然气燃烧充分,传热效果好,温度比烧煤一下提高了10多度,成本却大大降低了。一股股暖流穿过冰雪与寒风,涌进教室,也涌进了师生们的心窝子里。

康什维尔村离康苏镇小学不远,也曾是乌恰县黑孜苇乡的一个深度贫困村。深度贫困,多少年来一直是南疆大地难以根治的顽疾。就说牧民别坎·提列瓦力一家吧,几年前他们还住在干打垒的土坯房里。别坎·提列瓦力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他像祖祖辈辈一样,每天的生活都是从砍柴、拾牛粪开始的。自古以来,塔里木的农牧民烧水、做饭、取暖,一直靠砍柴、捡牛粪为燃料,这是开门的第一桩大事,比放牛放羊还要大,也比放牛放羊累得多。在这里砍柴太难了,只能去戈壁滩、沙窝子里去砍那些稀稀拉拉的胡杨、红柳和沙棘。为了一把火,一个塔里木牧人每天要费半天工夫,有这功夫原本是可以用来挣钱养家的,但这家里若是没有了烟火气,你怎么养?只是,这烟火气也实在太大了,那土坯房子都被熏得黑乎乎的,人也熏得黑乎乎的,连被烟火呛出来的眼泪也是黑乎乎的。那时候,别坎·提列瓦力老是羡慕城里人能用煤炭烧水、做饭、取暖。煤炭也冒烟,但总比柴火好,至少不用一刀一刀去砍,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馕坑里送。后来,别坎•提列瓦力又听说城里人用上了天然气,愣是一丝烟雾也不冒,一点呛人的气味儿也没有,这让他更是羡慕得不得了,若是他家里也能用上那不冒烟的柴火,简直就是进了天堂啊。

谁能想到,一个牧人的梦想,还真是成真了。如今,别坎·提列瓦力一家子已搬进了宽敞亮堂的移民安置房,天然气通到了家里。看看别坎•提列瓦力现在的日子吧,每天都是从一个按钮开始的,咔嚓,随着轻微一响,一缕蓝蓝的火焰迸发而出,一个热腾腾的日子仿佛点燃了。这些昨天还在砍柴火、捡牛粪的牧人们,今天也像那些干净体面的城里人一样,烧水,做饭,取暖,洗澡,全都用上了天然气。

450多万南疆人,一夜之间,一步千年,从最原始的植物能源时代——柴火时代,直接跨入了蓝金时代的现代化生活。这蓝色的火焰不但让他们换了活法,也换了想法。就说打馕吧,人道是“新疆可一日无肉,但不可一日无馕”。以前打馕用的是土馕坑,那馕坑外形像是一口倒扣的水缸,烧的是柴草或牛粪,打馕人还得撅着屁股、弯着腰往馕坑里面一张一张摁贴,烟熏火燎的,一个个呛得眼泪鼻涕直流。这馕烤得怎么样,关键看火候。现如今好啦,天然气直接通到了馕坑里,加热速度快,火候又好控制,打馕效率高得很,烤出来的馕外焦里嫩,干干净净。

那些在街市上打馕卖馕的经营户,只要一眼看见这些穿着火红色工装的南疆利民人,就会捧起热乎乎、香喷喷的烤馕往他们手里和怀里塞,“这天然气烤馕太香了,兄弟,赶紧吃口暖乎暖乎身子吧!”李晓波每每接过那金黄色的烤馕,从来不会婉言谢绝,但走时会悄悄按价付款,而那一声亲热的“兄弟”,比这刚出炉的烤馕还要热乎。

从祖国最西端的乌恰转身,感觉整个南疆都一起转身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晓波带着我们沿塔里木盆地北线一路东行。这大漠戈壁的边缘,据说就是古丝绸之路,东晋高僧法显和唐僧玄奘为取经求法,都曾在这条早已消失的路途上长途跋涉过。但我没有求证过,我要求证的是另一条路。

我们正在驱驰的这条路,是塔里木油田投资修建的一条路——塔里木沙漠公路。这条2000多公里的油地共用公路,也是迄今以来,世界上最长的沙漠等级公路。在这条看得见的路下,还有一条看不见的、在地下穿越的路,那是南疆利民工程的天然气管网。越是看不见,越是让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一种深藏于地下的力量,一种喷薄而出的力量。这巨大的力量又让我下意识地担心,一个大跨度的利民工程,一方面可以推动南疆大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另一方面,它会不会加剧这里的生态灾害?

这不止是我的担心,其实也是塔里木石油人最担心的。塔里木盆地是地球上生态极为敏感脆弱的地区之一,塔克拉玛干更是大西北的沙尘暴之源。李晓波围绕着这盆地和沙漠转了十几年,在他来这里的前几年,最可怕的不是夏天的烈日,也不是冬天的严寒,而是春天和秋天的沙尘暴。当我们穿行在这条沙漠公路上,随便你朝哪个方向看,到处都是连绵起伏、奇形怪状的沙丘,在大漠长风的吹拂下正缓慢移动。眼下,这风还不算太大,若一旦狂风乍起,刚才还是太阳高照的大白天,顷刻间便陷入了昏天黑地。那掀起的沙浪比平时的沙丘要高两三倍,乍一看,就像一堵黑煞煞的墙壁被狂风推将过来。而你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猛地一黑,那沙尘暴就扑了下来,顷刻间,感觉世界末日降临了。

李晓波说,那不是一般的沙尘暴,那是比沙尘暴更阴森、更恐怖的黑沙暴。

无论是沙尘暴,还是黑沙暴,究其原因都极为复杂。自从塔里木盆地有了人类居住以来,为了延续人间烟火,塔里木人就在不断砍伐胡杨、红柳、沙棘等沙地植被。胡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树木,一棵胡杨可以稳住一大片沙滩,一旦砍掉了,一大片沙滩就变成了汹涌的流沙。红柳和沙棘看着不起眼,但它们在戈壁滩和沙窝子里一蓬蓬地生长,分枝多,株丛状,根系特别发达,这是防风固沙的天然植物,有的几乎是匍匐在地生长,一蓬红柳或沙棘就可以抓住一个沙窝子,一下砍掉了,那沙窝子便风沙漫卷。人非草木,但谁家也不能没有柴火。这些沙地植被被砍掉后,人们又用毛驴车拖着赶往家里去。这也是李晓波那些年时常看见又最不愿意看见的大漠风景。一个个灰扑扑的农人或牧人,赶着一辆辆堆满了胡杨和红柳的毛驴车,在一条穿越戈壁滩的灰土路上缓缓走过。这就是塔里木人亘古以来一如既往的日子。

这砍柴烧火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这也是李晓波那些年的发问。

随着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在塔里木盆地拉开序幕,那亘古以来柴火时代,终于走进了尾声。这条漫长的天然气管道不但是南疆人民的生命线,也是一条环绕塔里木盆地的生态风景线。在穿越沙漠戈壁的施工过程中,南疆利民人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坚忍而又脆弱的沙地植被,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而保护,是放在第一位的。2012年,从和田至泽普管段开始施工,按原设计线路,要穿梭15公里野生胡杨林带。这是一片在戈壁滩上生长了千年的胡杨林,在塔里木盆地是如同孑遗植物一般的存在,若一旦遭受损伤,生态修复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要再等1000年。一个造福南疆、只争朝夕的利民工程不能等,但可以让,为胡杨让路,为生态让路。为此,南疆利民人改变了原来的线路设计,让天然气管线绕出了一条“S”形线路。这一让,不但延长了工程线路的长度,加大了施工的难度,比计划施工时间延迟了20多天,直接增加300多万元投资。这也难免有人发问,为了一片野生胡杨林,竟然逼得经国家发改委批准的“一号工程”绕了一个大弯子,值吗?值!李晓波和大伙儿都觉特别值!这一让一改,最大限度地保护沙漠戈壁地表的原生态,把一片延续千载的绿色留给了塔里木,留给了南疆人民和子孙后代。生态是无价的,也是永恒的。

随着那蓝色的火焰沿着一条线点燃,延烧,那戈壁滩、沙窝子里再也不见砍伐胡杨、红柳当柴火的人了;戈壁滩上的植被和绿洲也渐渐增多了;沙尘暴越来越少了;灰蒙蒙的天空一天天变蓝了。这是真相,有沿途经过的城市作证。

从塔里木盆地最西边的乌恰走到塔里木盆地东北边缘的库尔勒,我们在一条沙漠公路上奔走了10来天,把塔里木盆地北线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此时,正值风沙弥漫之际,一路上,虽说也遇到了几次浮尘扬沙天气,却没有遇到沙尘暴,更没有遭遇传说中的黑沙暴,而浮尘扬沙很快就被一阵风吹走了。大多数时间,视野像湛蓝色的天际一样辽阔而深远,远远就能看见雄鹰在白云幽深中伸展的翅膀、戈壁滩上的黄羊和天山脚下的野骆驼。我们沿途经过的一座座城镇和乡村,在明媚的春光映照下,皆如早春的阳光一样清晰而明亮。

库尔勒,维吾尔语,意为眺望。在一座眺望之城,你可以尽情地远眺,连久远的时空也可以穿透。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扼古丝绸之路中道之咽喉。这也是大西北第一座全国文明城市,以综合实力位居新疆第二大城市。若要知道这座城市的味道,那就尝尝香气浓郁、酥脆爽口的库尔勒香梨吧。但库尔勒最大的优势还不在梨树的枝头上,而是地下蕴藏的天然气资源。这是库尔勒最大的优势、最大的底气,让一座城市率先迈进了蓝金时代。全市气化覆盖率已达百分之百。有人说,自从有了天然气,这座城市越长越大了,越长越漂亮了。而我觉得百闻不如一见。河流是城市的镜子,一滴水往往就能照出一座城市的真相。走近河畔,天已向晚,在晚霞的映照下,河水映现出一道道金色的霞光和一座城市清晰的倒影,那天上和水中的云彩看上去洁净而吉祥。一个地方有了运气和福气,又有了这般风景或风水,这天地间仿佛在传递某种神秘的信息,那些在多年前失踪的白天鹅、绿头鸭、斑嘴鸭、白鹭又纷纷飞来了……

何止是库尔勒,塔里木油田的天然气被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给南疆大地的一座座城市都带来了更深的内涵,更大的底气,它们也像库尔勒一样越长越大了,越长越漂亮了。城市在不断长大,其基础设施也在不断外延,那早已埋设在地下天然气管线随之又要不断向外改迁。这地下设施改迁又要开挖,又要重新铺设管线,还要确保管道及周边的公共安全,这是大费周折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南疆利民人从来不怕麻烦和周折。近三年来,南疆天然气利民工程就先后为和若铁路、于田机场、莎车县铁路物流中心等重点工程主动让路改迁。除了重点工程,其他的让路改迁就更多了,只要是合情合理的需要,南疆利民人几乎有求必应,李晓波总是乐呵呵地说:“好哇,这是大好事啊!”

这一路上,李晓波给我讲了一个个南疆利民人的故事,我也很想听听他自己的故事,他却半开玩笑又一脸真诚地说,他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只是赶上了一次改写南疆大地的历史机遇,有幸成为中国石油援疆“一号工程”的一个参与者、经历者和见证者。今年,正好是李晓波的不惑之年,从而立之年到不惑之年,正是人生鼎盛的10年,一个利民工程也已运行了整整10年。谁都知道,油气行业是易燃易爆的高危行业,这10年来,他们经历过一次次危险,但每一次危急关头都化解了危机,并逐步建立起地上、地下管道完整性管理体系和管道、站场、高后果区三种风险评价体系。迄今以来,一条穿行于生命禁区和“死亡之海”的生命线,一直在安全、平稳而又流畅地运行着。

人非草木,却年复一年留下生命的年轮。若从李晓波走进塔里木的第一天算起,他在这呈环状分布的塔里木盆地边缘已走了17个年头。这次,他原本是要带着我们一直走到库尔勒的。库尔勒离他在乌鲁木齐的家还有500多公里,这在新疆大地已经算是近距离了。他的爱人在乌鲁木齐上班,一儿一女都在乌鲁木齐上学;而他,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却一年上头在大漠戈壁上奔走。去年,他只回过两次家,今年还没有回过一次家。家,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心里最深的牵挂,但他在塔里木、在南疆还有更深的牵挂。眼看着,离库尔勒越来越近了,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又让他不得不提前转身,连夜赶回1000多公里之遥的喀什。这个电话很重要,那急切的声音,超过了妻子和儿女深情的呼唤。

对于一路同行的我们,这也是一次提前的告别。当他又一次转身,奔向塔里木盆地的最西端,我愣愣地看着一个被阳光投射在戈壁滩上的身影,那是一个踏实而低调的身影,许久,那长长的影子也没有被风沙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