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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王海雪:多巴胺之夏(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 | 王海雪  2025年09月24日08:03

王海雪,有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钟山》《山花》《芙蓉》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部分作品入选《2016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2024年中国女性小说选》等年度文学选本,曾获若干省级文学奖项。陆春祥书院、富春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漂流鱼》《白日月光》等。

 多巴胺之夏

文 | 王海雪

未完成的房子

南方多树,树木多叶,将阳光切成了小碎片。北北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拉着椅子坐在树下,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想。杂念还是像海浪,从脑海里涌出来。她对夏天开始有记忆,是从马来西亚回来之后。后来,第二个季节来的时候,她会比对阳光的深度。她在心里会找一个倾诉的对象,说马来西亚的阳光都是玉米大小的颗粒。她知道哪怕在微信上和Magee或者蔷薇说这个比喻,他们也无法感同身受,即使他们都在热带国家待过一段时间。

母亲已经去世一个月了。父亲和哥哥去了远方的城市继续从前的工作。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必须为每一天的生存奋斗。而她,好像将自己排斥在世界之外。应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呢?她不去想,也不听任何人的劝告。毕竟,十年前,她就已经选择做一名自由职业者。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很消沉,这种消沉和母亲在世的时候不一样。

她看了一眼树与树之间那个自制的废弃秋千,少女时期,她从上面跌下来,摔断了手,打了很久的石膏。好些年前,她在嘉辉家中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相似的秋千,坐垫是天蓝色的。所见的一切都填满了多巴胺。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缠绕在围栏上的植物,居然会有人种爬山虎。嘉辉说,因为不需要养护。确实,这里很少有人来,也应该鲜有人打理,不然植物不会茂密到失序。

她走到秋千架旁,绳子很粗,好像是被雨水时时刻刻雕上几刀。这是嘉辉为没能出世的女儿做的。那本该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

她背对着嘉辉说,自己对秋千有阴影,不会再荡得高高的。嘉辉回道,他对这个房子也有阴影,可是他不怕站在阴影里。她转身看他,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些外显的痛苦。一个人遭遇那么重大的打击,哪怕过去很久,总有痕迹在。可是,嘉辉藏得很好,或者他根本不需要藏,那些疤痕已经淡得不注意就看不出来了。没有人能够将自己不喜欢的遭遇与自己剥离,送往彼岸。学会如何与它们相处是一门非常艰难的功课,但必须要学。

只要还有一口气,事件都会与我们同呼吸。

北北感到这涂满多巴胺的房子被嘉辉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不想让人那么快乐。或者说,他不想让人被这些快乐的表象挟持。

如果不是和他聊起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刚好聊到彼此的不快乐,如果不是刚好都在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不会踏入他的回忆之中。她坐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两边的绳子,她感到自己的双手正被绳子悄无声息地爬上去,缠绕,勒住。她还能感觉到嘉辉遗留在绳上的温度。

如今,她突然在那一瞬间明白,那栋房子满是茂盛的消沉气息,而不是和她处在一个都是多巴胺的夏天里。多巴胺这个词,是她看到那些色彩时心里浮起的第一个词。

在和嘉辉来那里之前,北北和嘉辉说过自己在国内的一些事。她收到了公司的经济补偿金。她看着手机上的银行短信,眉开眼笑。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她拿起手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接着,她说,其实,我没有和我的好朋友说真话,我是被逼辞职的。

他说,小宫女一般都活不过一集,你算是在槟城重生了。她说,谁知道呢,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副牌,希望不要打烂。他说,其实我是一个鳏夫,我的妻子死于难产,孩子跟妈妈一起走了。你的牌不会比我的烂啦。

她看着他平静的脸,说,多久了,我是否该安慰你。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说,两年。不需要,你和她很像。她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乘以二,六百三十天,不长。我是我,不要代入,那会让你伤心。他说,不会。我从那场遭遇中学会了如何面对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它不会将我逼疯,只有我才能让它发疯。你数学好差,得数是七百三十天。

他问,你遇到过可怕的事情吗?她说,我为了和男朋友分开,自己把孩子流掉了,他不知道。这算可怕吗?他说,也是烂牌,烂得可怕,但是对你往后的日子来说,不可怕,因为他迟钝到都不知道你怀孕了。

她说,很高兴你这样想。他说,无论谁离开,这个世界依然继续着。她说,这倒是,我离开了,公司照样运转如初。我只是一个无足挂齿的离场者。他说,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已经比大多数人难得了。

她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愿意这样,你听说过这句中国话吗?慧极必伤。他说,我还知道前一句——情深不寿。她说,你中文真好。他说,跟你练出来的。

这是拥有最多窗户的房间,在将这栋房子大部分的房间对外出租后,他让父母留了其中几间自住,这是其中他最喜欢的一间。这栋楼房临街,处在闹市区,和眼前的这栋婚房位置不同。

这栋主要拿来出租的房子已经传了三代,经过数轮修缮,看不出任何修修补补的痕迹。阳台被一扇推拉门隔开,护栏用的是绿釉花砖,这是以前闽南人最喜欢的砖。她见过。也许嘉辉祖籍福建。她没问,他也没说。他不是一个喜欢追本溯源的人。

万物不存在永恒,永恒只是一种时间比对的方式。和树木相比,人类的寿命太短,和其他小动物比,又显得过于漫长。

她一边听他的话,一边过去倒咖啡。看到咖啡机旁边放着一瓶唇膜,她拿起来,说,我可以用吗?唇裂了,唇和皮肤一样,都是干皮体质。他看了她一眼,淡然地说,随便。她打开,看到里面的膏体,好像无人用过,她便问,是全新的吗?他说,不是,用得少而已。他手里一直拿着咖啡,两根手指在杯身上动了两下。她用手抹了膏体,涂了上去。说,是草莓味的。他说,你眼瞎啊,写的就是草莓味。

她举起一看,说,果真是。又继续说,你怎么有这个?他说,一直都有,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她说,是吗?昨天来的时候没看到呀。没想到热带地区湿度这么高,嘴唇也会脱皮,好烦。他说,现在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你可以拿去,晚上涂厚一点,第二天起来会好很多。她说,你好懂。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后,她说,都是草莓的味道。她瞥了一眼新的咖啡机。他刚买的,意大利产的,据说这个品牌是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机品牌。她摸了摸金属外观,说,真的很豪华。他问,你觉得今天的咖啡味道怎么样?她说,好像比昨天的味道更丰富细腻。他白了她一眼,说,你真的好迟钝,现在才品出来。之后,一直到她离开马来西亚,她的二手咖啡机一直闲置。

她问,你每年都会去祭扫吗?他说,灵骨塔。她说,哦,我不熟悉。他说,有机会我带你去。她说,好呀。他们先来到了这里——未完成的房子。

随机波动

北北经常想起以前玩过的恐怖游戏“笔仙”。那不过是无意识的拉扯,随机指定的一个地方,那是内心的指向。破解之后,这个童年时期的游戏中骇人的部分就被瓦解了。可是,她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择机选中的国度为何会让自己的心境在后来彻底改变。如果她去的是泰国、越南或者菲律宾,一切是不是又会被逆转?嘉辉和她一起去买的行李箱被她用黑布罩着,放在家里的一角。后来,整理行李时,她还是没有用上它。她将它独自留在了空无一人的家里,去了广州。她告诉蔷薇,她不是很想重返这座城市,那会让她觉得指针转回了过去,一切都没有发生之时。

那时候,母亲还活着,听闻她和男朋友分手的消息,立刻让哥哥帮忙买了火车票,过来问她。那是母亲对她唯一一次表露担心,好好的怎么分开了。母亲说了许多男朋友的好话。她耐心地听了很久,心里想,可是我不爱他呀,我应该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好人过一辈子吗?还是结了之后再离婚?

在母亲的世界里,两个人应该紧密绑定至筋骨相连才能在这世上有切肤的安全感。一直到母亲说累了,以困倦的姿势躺在她身边,很快睡着,她才感到解脱。她起来,拿起手机看了时间,就把行李箱轻轻推了出去。万向轮不费力气,又轻,吵不醒疲劳入睡的人。

北北是在第三天母亲还未醒来时离开的。签证下来后,她犹豫了好些天,还未敲定出行的日子。母亲到来的第二天,她立刻在携程上订票,即使价格贵了些,她告诉母亲自己的计划雷打不动地执行。她用百度搜索了世界地图,指给母亲自己将要去的国家。说离中国很近,是一个华人居多的国家,安全而富有,还额外说了很多马来西亚的好话,让母亲能够安心。

她本来约了同在本城工作的同学,在一家名为“他家烘焙”的露台餐厅吃饭,可因为匆忙出行,她失约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主要是因为食材和厨师。厨师总是亲自给她们这些常客上菜,厨师很高,五官好看,是那种让人看了让人觉得很亲切的长相,和菜单上那些菜品一样,让她有家的感觉。她从未和同学坦诚过这种感觉,毕竟父母和哥哥都是她的家人,她不能说自己从未产生过“家”的感觉。每次和母亲通话,她都会觉得母女关系在某些时刻是一种累赘。她知道这不是正常人的想法。她对蔷薇说自己好像不是一名正常人。

同学说,是不是因为在那里分手,所以逃离了?她发了一个摇头的表情包,即使知晓同学不会相信。人与人之间,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思考和行事。无所谓了。她想。

她提出分手时,男朋友很错愕,脱口而出不会有人像我那样对你好。她很生气,她听到这样的话不是感动,而是反感,好像她必须要为这句话付出什么。她想,那你干脆不要对我好了,我又不需要。他们没有吃成饭,厨师还没将菜端出来她就拎包走了。那天天气不好,阴雨绵绵,她坐在外场独立的帐篷里,风依然灌进来,冷。她走下楼时想的是厨师的面孔,这让她觉得自己无情无义,这么快就将前男友抛之脑后了……

在航班即将起飞的时候,她和蔷薇语音,说自己终于摆脱了妈妈,可她害怕自己的离开不过是人生中又一次普通的逃离。她说,我不喜欢,但是我摆脱不了和他们是家人的事实。挂断后,她将飞机调至飞行模式。她喜欢空中飞行,虽然部分国际航班提供空中wifi,但是她没有遇到过,也不希望遇到。那是她可以放下手机的时间,她对如何打发漫长的空中旅途无计可施,同机舱的所有旅客也是如此。她喜欢这种状态,那是她能够被迫抵达的一种极致,不是极端。

槟城的夕阳仍然让抵达的人觉得浑身被照得发烫。她在槟城遇见了他。

那天,听到敲门声,她将浴袍随便罩在身上,就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对面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她盯上他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法动弹。她只知道他叫她小心避开地上那只马陆。她终于看到门口那只瘫着不动的马陆,它们一般都不在室内,她吓了一跳,抬脚跳了几下。他说,不慌。她顺着他的声音走入他的目光里。原来,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时,是可以瞬间忘记自己所处的现实的。

他是房东的儿子,马来西亚华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就住在她的隔壁。过来收租,只收现金。在他取代他母亲来收租之前,她都不喜欢这种交现金的方式。一名独居在异国的女孩,太多的现金在身上会让她。她讨厌这样的不安。

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浴室,眼前水汽缭绕,世界慢慢模糊起来,他的脸却清晰出现在除雾镜前。那张脸不特别,普普通通,目光温柔却有力,好像能将她送至渴望的彼岸。他第三次叫她时,她才想起应该把钱递过去。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中文名还是英文名?还是都告诉你吧。英文名叫彼得,中文名叫嘉辉。她说,这名字和一名港星同音,我叫苏北北,可以叫我小北。哦。他漫不经心,看样子不打算记住。

她是离开之后,才慢慢记起一些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细节,才慢慢让以为忘记的一切重新变得血肉丰满。她问,你妈妈呢?他回头,说,以后都是我来了,我妈要打麻将,新来的租客是高手,她要学技术。

她怀疑他是装幽默。她瞥了下他的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她便敷衍说,这确实很适合你妈妈。

你认识他吗?

槟城的楼都是彩色的,不逊色于漫长的白日。闭眼的时候,北北的心里就洒满了五颜六色,而不是飘满必须要记住的英语单词。彼时,她二十七岁,有许多精力去处理不同的事。那时候的新闻不像现在泥沙俱下,她用的也只是那几个有名的平台。她会发布一些短视频,多是自己旅行的内容。离职后,为了谋生,她成为了一名旅行博主。粉丝量很低,无法变现,她依靠内容和一些来自平台的定制约稿获取收入。钱不多,北北不得不动用到她在广告公司工作时攒下的积蓄。她会对每一个关心她经济状况的朋友说,她很好。就算不好,别人又能帮她什么呢?她在街上走路时就会想这些。她不是很喜欢槟城的食物,味道太重,她的肠胃很久都不适应。她买了一个二手咖啡机,飞利浦的,磨豆的功能残缺不全,勉强能煮,但总比便利店出售的速溶包好喝多了。很久以前,她已经喝不了植脂末了。

有一天傍晚,她的咖啡豆喝完了,没有及时补充。她想起嘉辉,觉得他应该有,便走去房东的房间,敲了敲门。那是一道很少见的铁门,也许这栋房子里住过无赖的的租客,发生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件,房东必须焊一道这样的门来保护自己和家人。

北北觉得他应该在。一直以来,她的直觉从不出错。来应门的确是嘉辉。她说自己要借一些豆子解困。他没有言语,而是走到房间中间的岛台上,取过装满豆子的玻璃罐,倒出一些在左手上。他没想过应该要拿一个保鲜袋,或者多给她一些。他再次走过来,说,手伸出来。她把手曲成一个圆,咖啡豆就像小瀑布一样滑到掌心里。他说,一杯的量。然后,他就回去坐在沙发上,沙发的对面是一个电视机,正在播一些无聊的节目。她转身边走边想他淡漠的表情。她腾不出另外一只手打字,她喜欢找人聊天,她有许多的社交软件,都是在槟城认识的来来去去的人,中国人和外国人。此刻,她想跟Magee说话。Magee刚刚大专毕业,像是她的一个善良的弟弟,虽然她不确定拥有一个弟弟是否就像她的感受一样。Magee只在槟城待了两个月,整日说中文,最终学无所得,放弃了在马来西亚留学的想法,不再考雅思,也不准备继续升学,回到国内,四处晃荡,最终选择在家里躺平。

Magee回国后,她压力大的时候就跟他在微信上聊天。他们一起吃过一个冰沙,最后在冷气十足的店里冻得头皮发麻。可惜衣裳单薄,抵御不了从体内生出的巨寒。他们畏畏缩缩地觉得自己像衣衫褴褛的人,走出了甜品店,在路边站了许久。为了打发时间,他们继续说话。Magee的母亲二婚嫁了一个生意人,他花的是继父的钱,他不讨厌继父,却也无法喊出一声爸。他们聊这些琐事至少聊了半个小时,觉得身体慢慢热起来,才沿路走回去。

她和他都说,无所事事真的是一段好时光。Magee自己会下厨,每天给自己做一些简单又营养的饭菜。有一次,他发来一盘炒猪皮的照片,说都是胶原蛋白。她却一阵反胃,从小她就吃不了油腻的东西。她说,还是靠护肤品和美容仪抗衰吧,像她这样挑食的人食疗是靠不住了。

那天,嘉辉收租走后,她就抓住胸前的浴袍,以免走光。走到对面敲门,Magee不在,他肯定没有去上课,应该又去街上东游西荡了,他说过这里的阳光充满湿气,和北方不同,他要多出去走走,让这阳光晒满身体。这是一个偷懒的好借口。她想告诉Magee,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她从他身上,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余生。一如她猜测的那样,他没在。Magee这个懒鬼。她在心里咒骂,满肚子的话烟消云散。

她捧着咖啡豆边走边想起那天,用肩膀推门入室时的场景,她一阵走神,然后,咖啡豆就从手掌掉到了地板上。她呆了好一会,径直空着手踩过那些四散的豆子去了那张小床上,她铺的是粉色的床单,床垫很薄,不过她的骨头已经适应了这种坚硬。她发现自己很困,却睡不着。也是从这天开始,她出现了失眠的症状。之后,她考雅思,每次都卡在那0.5分上。

北北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她不喜欢看时间,那会提醒她,她依然在深夜里清醒着。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有关他的梦,都是和他一起做一些无聊的小事,比如坐在岛台边面对面喝咖啡,椅子很高,她很瘦,怕自己重心不稳摔下来,两人漫无边际地说话。

她用面包机把剩下的最后一片吐司烤焦了。

不想出门。她说,她没说出来的是,只想和他待在一起。他没有说话,好像很享受吐司的新味道。他说,你知道吗?烤焦容易致癌。她说,那你怎么还吃?他说,偶尔吃不会马上死掉的。对哦。她想。

无论在多么嘈杂的环境里,她都能辨认出他的声音,轻声细语的,却足够让你听见,好像他有神奇的能力,只要他想跟谁说话,就能选定谁。

一直到那个周六的傍晚,她见他在用碎纸机,才知晓自己做了一个逼真的梦境。

她看到那些纸张被机器慢慢又整齐地吞掉,想着碎纸机的锯齿到底有多锋利。他看到她,说,你要不要试试。他在的时候,那道铁门不再关上了。她说,你等下,我去拿些不用的打印材料。她还不是很喜欢完全电子化,那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技术统治了,所以,她在附近的一个华人打印店打了很多网上下载的资料,有些过于陈旧,有些过于简单了。她进屋取出了一摞,来到他身边。他说,一页一页放,不要着急,碎纸机的声音就像溪流的响声,能让人安静下来。她按照他说的方式,一张又一张地放进去,看着它们彻底消失。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不是碎纸机的原因,而是他有一种让人镇静的力量,就像一床柔软温暖的蚕丝被,恰到好处地盖在身上,将褶皱的睡眠温顺地抚直了。

她回屋后,终于发信息问Magee,你认识嘉辉吗?

Magee说,知道,死了妻子的男人,克妻。

她不悦,说,迷信,不要乱评判。Magee说,你叫我说的。她说,我叫你以后都要说好话。

发霉的时光

嘉辉很少去安放骨灰的华人寺庙。那是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地方。他记住了那里弥漫香火的气味以及骨头被烘烤的味道。他花了数年,才确认盒子里装的曾经是两个人的肉体,而那些活着的时候共处的时光与对话呢,那是精神,那是魂魄,火让关于一个人的精神魂飞魄散。他在阳台上,有时望着低矮的女儿墙,有时看着那些花砖,不时会想一些形而上的问题。那场变故让他逐渐成为一名无名的哲人。北北说他有一张不会有任何情绪变化的脸,他没笑,只是说,也许吧。心里想,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然后花费了很久一直在想为何如此,你也会被训练成我这样子。

北北在的时候,他会觉得阳台有一些生气。他感到灼热,那是阳光毫无遮挡地流泻下来产生的热量。北北涂了防晒霜,他没有。他会流汗,后背的衣裳很快被浸湿。这时,他觉得自己短暂地活了过来,察觉到周围的生物气息,包括绿萝、在花盆里爬动的蚂蚁、还有外面树上的虫子。有马陆在阳台上一动不动,有绿色的尺蠖慢慢地寻找别的出路,想回到枝叶繁茂的树上去。

北北会脱下拖鞋,光着一只脚走过去,将它们打死。她说看到这些害虫就恶心。他没有阻止,而是说,你好残忍。北北拍完,就把鞋子套回去,折回来说,对待它们仁慈就是对树的残忍。

她不洗手,直接拿起咖啡杯给自己灌咖啡。她告诉他,她从初中起,为了维持精力,就开始喝了。最先喝的是雀巢,学校附近小超市买的。他不喜欢她的卫生习惯。他叫她去洗手。她说不想走那么远。虽然北北和她长得很像,性格却截然不同。他说那以后你自己煮了。北北说,不喝就不喝,我只动口不动手。他被她的无所谓逗乐了。

那天,他做了烤牛排。很久不用的蒸烤一体机在早上就已经被他清理了一遍。妈妈很少在这里煮饭。就算做了,也还是喜欢用燃气灶烹煮。操作复杂,学不会。这是妈妈的话,也是她的话。他把烤盘拿出来擦拭,想起她。她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在买了这个厨房机器不久。她喜欢在厨房鼓捣东西。她有许多奇思妙想,能将两不相干的食物奇妙地搭在一起,看得人食欲大开。那是他最胖的一段时期,二十岁出头,不应该那么胖的。她的体重也同样上升,社交平台上都是她制作的食物照片。她说她准备开一家餐厅,虽然还没想好是哪种主题。他已经很久没有点进去看那些照片了,也没有再发任何怀念的话语。

他说,吃牛排吗?和我一起吃吧。北北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他说,是的。是离世之日。北北明白了,是忌日。

阳台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地方,阳光将所有的空地占据。几盆绿箩放在角落,也许再过几个月,就会沿着缝隙长出阳台外。北北将折叠小桌搬过来,接着又拖来两把椅子。嘉辉把食物放在托盘里,端过来。

食物不止两份七分熟的牛排,还有烤面包和意大利面。北北用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吃了一口,嘉辉已经帮她将其切成了许多的小块,又倒上了黑椒汁。她问,我该说些什么吗?他说,你这样问,让我想到之前我们的对话。她说,你知道,我直言不讳,我不喜欢猜,猜容易出错。

嘉辉说,绿箩比人长寿。北北说,不,如果你将它看成一个个体,那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是独立的生命,你看那刚长出来的,就是替代了已经枯掉的、失踪的。

嘉辉以前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处理完丧事后,他就没再出去工作过。这一年,他开始偶尔接一些小项目,自己在家处理。嘉辉说,有时真的不想跟人打交道,那种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的样子让他很为难。北北说,我有时也很讨厌这种情况。和嘉辉不一样,哪怕极度讨厌,北北说话总是留有余地。他说,你也没问过我。北北想了想,承认自己也是那万千俗人的一个。

前段时间的午后,经常下雨,也许它们中的一些被风掳走了。自然界很喜欢做这样的事。北北说。

嘉辉说,人也一样。北北说,我连夜做了好几个梦,跟英语都没有关系,梦中的我怎么这么忙呢?嘉辉问,做了什么梦?北北答,现在还记得的就一个,梦到自己谈了一个女朋友。

这很奇特。

她的名字叫嘉辉。

这也很奇特。叫嘉辉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了,就记得是短发。

是我这样的发型吗?

她抬头看了他浓密的刘海一眼,说,你发量怎么那么多呢?怎么保养的?

每隔两周就用芝麻油涂抹半小时。

那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着脱发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不会秃的,因为我不喜欢动脑。

怪不得你考不到自己想要的分数。

后来,他一个人站在原来的位置时,经常记起那天,无论对他还是她,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让他在那天没有那么悲伤,甚至有些快乐。

他经常回想第一次与北北见面的时刻。他发现彼此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样事物都在多年后引起了漫长的回旋,导致了一场持久而强烈的心灵飓风。那是一种沉睡多年却在有朝一日被唤醒的感觉,就像有人轻轻对着你的灵魂敲打,然后,你慢慢地活了过来。只是活过来而已,可这已经足够让你重新认出所处的世界的长相。

北北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见《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