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9期 | 唐诺:滴水穿石
唐诺,本名谢材俊,1958年生于台湾宜兰,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著有《文字的故事》《阅读的故事》《读者时代》《世间的名字》《尽头》《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求剑:年纪·阅读·书写》等。
有一部史蒂芬·金小说改编的电影,其实还不差,原名应为《肖申克的救赎》,但中国台湾有点莫名其妙改成《刺激1995》,明明1994的电影,但我大致猜得到何以如此──1995的一年时间差是台湾上片时间,偷一年以免有陈旧感,这是流行事物的必要计较;“刺激”这天外飞来二字则是命名者的记忆,致敬1973年的老片子《刺激》(The Sting),这种小人物的反击,以脑子以骗局把强大支配者玩于掌上,一步一步地,让正义精巧地回归人间,the sting不真的是起点,但确实难忘,美梦一场。
滴水穿石这四字究竟是如何进入人脑子来?──是人不经意看到,如此柔和的水居然滴穿石头成洞?还是,就像那种失眠听着檐下滴水声音的更失眠时?
影片里,自认已赎罪了的杀妻银行家安迪逃出鲨堡监狱,整死了恶之象征的典狱长,还带走了全部黑钱,整个世界一阵天翻地覆后恢复了平静;然而,经历了如此璀璨一场,摩根·费里曼饰演的无期徒刑犯“大红”,蓦然发现自己退不回从前了,他很想念他这位本来就不该属于鲨堡的羽翼太过光辉的朋友,更有意思的是,他原本早已鱼水相忘的悠悠监狱生活不再理所当然了,他第一次发现时间居然变得如此难熬,他被留在这里,“时间慢得跟刀割一样”。
不止如滴水如穿石,还如刀割。我最喜欢这一段,摩根·费里曼这个老囚徒仿佛重演一回人类的时间意识醒觉。
也许并不完全人类独有,我们渐渐警觉自己这类自大。某些特别聪明的动物似乎也有此倾向,尤其那些有着摩根·费里曼遭遇的,追随着远比他聪明的朋友如学徒,进到过某个非比寻常的世界,伸手可及某种自由某种可能,像那些饲养(饲养一词变不恰当了)灰鹦鹉、边境牧羊犬的人说的,它们也会无聊会寂寞或甚至掉光自己羽毛。动物行为学者劳伦兹早讲过了,人们大错特错,眼神锐利到状似精明的美国大金鹰根本不需要大鸟园,即便它个头这么大,它笨得、或“天然”得什么也不需要。劳伦兹自己就养了一只,飞出去就回不来,永远是小镇上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你那只大鸟又停在哪里发呆了。真正需要够大空间的是鹦鹉,那种如惩罚性小囚室的关法真的太残忍了。
这里,我们似乎直接把聪明和时间意识联起来了,但这不对吗?
就不多说基因和人相似度高达98.8%的黑猩猩了,讨论比对灵长类的科学报告随便都查得到。我们只再引述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写《洛莉塔》来自一个真实图像,一个悲伤到让人心痛的图像,科学实验教会了黑猩猩学会作画(人究竟是不是唯一会使用工具的生物?可以此作为人的科学定义),但这可怜的家伙画的第一幅画,是关它的黑色笼子。
看来,时间意识的察知并非幸福。幸福在彼端,如死于空难的坂本九唱的,幸福远在云上、远在苍穹之上,我抬着头看天空走路,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春之日,夏之日,秋之日……幸福是人在悠悠的、无凭依的时间里一个全然陌生的东西,新东西,得设法想出它辨识出它发明出它并且辛劳地做成很多事才有;人离开自然,栖栖一身,得去寻获一个未曾有过的新家、新归宿。
文学也是如此的一种努力,我较熟的一种,所以博尔赫斯讲文学是要让人幸福。文学一样始生于如此滴水穿石的时间里,文学成功地将苦难、将困境材料化而不仅仅只忍受它,以至于往往像是个诡计,像只是营造梦境,在人理应跟距离幸福犹遥不可及时就宣称已获得它。文学总多多少少带着点阿Q成分,愈不成功时愈让我们看穿。
至少,一开始必定有极不安适的成分。人离开相处无间的自然,从群里、类里分离出来,获得一个独特存在的“我”,所以说啊,日后人愈来愈爱、自恋到已毫不讲理甚至无恶不作的自我,其实一开始更像是个囚室。
如同囚牢里的摩根·费里曼的反应,凿开七窍,生物感官依然(生物性演化需要长之又长的时间,生物演化没“意识”这东西),却变得敏锐、深刻甚至危险起来,但我猜想,最经常性的折磨是无聊,人无可避免地发现自己来到了颇荒谬的全新生命处境里,人不改生物本能地仍要活下去,还想方设法地活愈久愈好(死亡变得可怕多了,如D. H.劳伦斯的诗句——一只鸟不会为它自己的死亡自怜自伤),却又毫无生物本能支援地,得难受地度过、杀死每一天,时间总是太短又太长,时快又时慢,到底是要怎样?“我”又像个堡垒又像个牢笼,“我”带着痛楚意识出自己的存在,“我”分离出来甚至感觉是被抛掷出来(《圣经·创世记》便这么描述)。做完生物本能的大事如传种、摄食(还有什么要做的?),原来只占用每天这么点时间,掠食的狮子老虎,吃草的牛羊,每天余下来的大把时光干些什么好呢?时间多得令人不寒而栗,它们绝对意识不起时间,否则完蛋大吉。所以,人该同情它们?还是欣羡它们转而同情自己?
老子这个最聪明的人显然是倾向欣羡的,也许距离此一意识时刻仍近、犹新,如同站在生物世界和人类世界逐渐分离的交界点上,亲眼看着什么东西正一一远去,而新旅程令人望而生畏、望之满心疲惫,但应该还不到大势已去的地步(昆德拉极敏锐的名言,人总是在新事物乍到时最警觉,日后人就遗忘了,或习惯了,隐藏着认输的意识不起)。老子揭示的基本图像总是浑厚的、一体的自然,人融入其中无一处不贴合不舒服;他讲原初,讲“未孩”的婴儿(未有意识甚或记忆负担的生命时光,更远远未及成人),使用最多的象征物是水,当然不是滴水穿石令人烦躁不堪的水,而是如时间大河那样的水,贴地形起伏而行如躺卧,洋洋绵绵不抗不拒、不分不割。三千年前春秋时日,人也许已经没办法再整个回去鸟兽虫鱼世界了,但起码该停止这布满愚行且愈挣扎愈糟糕的徒劳,只到这里还行,即“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复结绳这个“复”字,其实就是退回去,老子以为还是得稍微退回去一点。
无聊,这个让人难受的全新处境,将它描述得最美丽,已到令人神往地步的是本雅明,他讲,“百无聊赖,是人孵化经验的梦幻鸟。”──果然,还是文学最有办法,一句话化绝境为幸福,更何况,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日本的怪作家星新一,写那种消耗量最大的尺寸最小的短篇故事,有诸多奇想我印象深刻,此其一:讲一位年轻聪慧的某企业干部,忽然接获指令到一别墅型基地报到,发现已聚集一堆和他身份相仿的全国各地同事。唯进一步指令迟迟不来,待命的日子好吃好喝倒还可以,但两个月、三个月,基地的设备都腻了,长日漫漫,他们只好自己发明各种玩法、各种游戏。一年后,社长算是现身了,却是跟他们全体致谢,说他们发明这些游戏,公司已一一记录下来并制成商品上市,销售成绩辉煌,大家辛苦了,任务完成可归建原单位……
星新一想出这故事时,人类还没笔记本电脑,还没手机,这应该很关键。
无论如何,人得设法要自己忙起来,也真的忙碌起来了,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大约一万年前,所谓“新石器大爆炸”,人头也不回地建造人类独有的世界,忽然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做,最有趣最富深意的是,想知道、想做的还包括诸多人已完全晓得自己这一生知道不完、做不完的事,仔细想想这多大幅度改变了人心里的生命基本图像、世界基本图像,以及时间图像?这绝对不是生物世界原有的(唯一跨越单一生命的基因性传种之事应该不同于此)。是以,生也有涯,人生苦短,人不愿、害怕死亡,便不仅仅是反射性的生存本能而已,抗拒死亡有新的内容,还会是经常性的意识,尤其在生命的后半段(所以D. H.劳伦斯是对的,生物界真正唯一怕死的、被死亡纠缠不休的只有人,但这需要嘲笑吗?或像博尔赫斯说的,需要说得这么准确吗?)。比方像孔子那样,但愿上天好心借我多几年生命时光,让我可以好好弄懂“易”这个神奇东西(彼时易未收拢为经,仍是一组符号,一个公式,一种理解世界的方法)。
生命变得太短,也就意味着时间不多反少,渐渐地,时间更被讲成是珍贵的、浪费不起的,忙碌才是有出息的人、有作为的人,就像二十世纪后半期经济起飞时日的日本上班族,下班直接回家变态地成为大忌,家里妈妈会拜托儿子你别回来,邻居会笑会窃窃私语,说你是会社不重视的人,所以去喝酒、去玩、去公园呆坐几小时什么的都可以。握发吐哺,人进一步开始跟夜间要时间(夜间照明、寻求人造阳光成了个事,愈演愈烈),进一步跟睡眠借时间。《孔子家语》书里最可爱的故事是这个──子贡跟着孔子学习,感觉疲惫不堪,逃避性地想换个轻松点的、可多休息的生涯(我在出版公司上班时,时不时便有同事这样,想换工作,想成为自由编辑,想回学校念书……该不该当真呢?)。子贡想出四种,包括出仕君主、回归家庭、与友交游以及农作耕植。孔子应该是一眼看穿了这个小心思(用现代的话是,你小子在卫国打的算盘声音,我在鲁国都听见了),一一轻快地驳倒。他不用自己的话语,全只是引述当时人们朗朗上口,奉为生命指引不疑的流传诗句;也就是说,这可不是我的推论,而是代代人的积累经验,你所说的这四件事只会让你更忙,哪有摆烂休息的可能。子贡很绝望,所以天地之大就没个我可休息的地方是吗?孔子这里打起哑谜来了,我们都看见他笑了:有啊,有个地方,说它低嘛,又有点高耸;说它高嘛,又低矮下去;说它个个相似如排列,它又孤立隔绝,你到了那里就可以休息了,放心爱休息多久就多久。聪明如子贡怎么听不出来呢?这当然是坟墓,也就是死亡。“大哉乎死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大哉乎死也。”
说一下。这数千年下来,发生在孔子身上最可惜的事,我以为是他的幽默感总被无视总被抹消,这其实是听他说话一定得记住的,某种认真和幽默极度精致的平衡。是以,我们往往忽略他话语里足够丰富的层次,他更富深度的犹豫和保留,他的欲言又止。孔子的种种不确定,恰恰说明他的思维不止如此,他冰山一样想得、理解得远要复杂。我们甚至屡屡困惑于他同一询问的不同答复、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和参差,把他动态的、曲线的、生于当下的话语给弄直弄笨弄死了。所谓的动态,正是加入了时间的思索、因应时间的流变来微调。很奇妙,我们竭尽所能地尊崇他千年,结果却是远远小看了他。
同样地,我们可能也把这一趟人类世界的建构想得正经了些也窄迫了些。人并非此事“有用”才想它做它,特别是很多“有用”是日后才发现的,就像数学,如罗素讲的(他是以数学为本业的哲学家),就只是一堆相互证明的东西而已。人得打发时间,所以是被迫的,也带着相当的游戏成分,否则我们解释不了它四面八方而去的爆炸模样。在中国,这个图像花一样满关于春秋战国。
睡眠时间,生物世界隐隐有点规律却又相当凌乱。大致上,人算睡得少的,只用去生命约三分之一的时光,比起其他哺乳类比方猫狗、狮子老虎少得多,但草食类如山羊则短至五小时,应该是警戒、时时准备落跑的缘故——每种生物的睡觉风险不一样。再进一步察看,我们会变得难以简单定义睡眠了,比方雨燕,据说可以一直飞行几天几月不落地,它某种如巡航时刻的、如自动驾驶的飞行是否关闭着一部分生命机能?算不算进入到某种准睡眠状态?但无论如何,睡眠总让我们感觉有点荒唐,好不容易才成立、才得以稍稍延长的生命,却要用去三分之一,乃至于一半以上时间如死亡,所以,科学家忍不住如何大哉一问:究竟有没有生物不需要睡眠?
但今天,生物科学领域之外,我们其他人更想问的也许是:到底有没有其他生物会失眠?
从睡眠看,中国的两大思维呈现着完全背反的有趣图像。儒家是少睡这边的,事实上,不只睡,他们甚至动脑筋到梦这个不自主的领域。孔子讲他一直梦见周公,我想这是他白昼苦苦思索的延伸,加班作业,也许还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能够像降灵那样多听到些神奇的话语解开困惑。老庄则是多睡这边的,北窗高卧羲皇侣,不只日入而息,连大白天都可、都该睡觉。东晋时日,意识形态优位是老庄,“东床快婿”这个判定的、并成为赞美用祝贺用的成语,原先是相传郗隆此人想挑个好女婿,找上了王导,王导让他在王家子弟里自己挑,结果,胜出的正是那个舒舒服服躺着的王羲之。所以东床快婿,我们这是祝贺人家找到一个很会睡觉的好女婿是吧?
老庄之梦的代表形象则是蝴蝶,博尔赫斯再三说这是人最美的梦。苍老的周公和翩翩飞起的蝴蝶,不断细分追究的时间和巨大无明放着的时间,孔孟和老庄的生命基本意识如此肉眼可见地不同(这里,我不由自主联想到物理学,量子论极细尺度描绘的宇宙图像和相对论极大尺度描绘的宇宙图像,矛盾、不可能都对,能不能共容呢?但张力拉满,令人目眩神迷)。
诗词歌赋,在中国,我们文学这边的人一直偏老庄,也就是说,我们原是多睡,还白天睡觉一族的,不知何时开始却一个一个为失眠所苦了。
所以,人忙起来了,动辄忙到焦头烂额,人从此不无聊了吗?──你说这怎么可能,魔龙般的时间要这么容易就制服,那它就不配称之为时间了。忙碌和无聊可共存、交迭出现,还会合而为一,忙得毫无意思,忙得了无生趣都要吐了。但人类的确不断发明出各种杀死局部时间的装置,时间刑具,我以为到手机已几近完美,手机的出现让人类这一漫漫无聊的历史有着质变的意味,它的前导物当然是计算机,然后是笔记本型计算机。
抽刀断水水更流,时间真的截断了吗?
自我同时是囚室。博尔赫斯有篇有趣的文章说,如果要把人关入监狱,最不受威胁的一定是数学家,也许还可以加上音乐家,理由当然是,数学和音乐是人类所知最不需要现实世界的东西,数学和音乐自成世界。当宅男原本是有相当严苛的条件,除了不得已受困于自身的先天特殊性格,独处是能力,独处者需要足够丰厚的内在东西,才足够燃烧地撑得住漫漫时间的消耗;甚至倒过来,就算始自于自身性格,人被逼如此长期地、半生或整整一生和时间纠缠搏斗,极其可能孵化出某种奇异能力、某个非比寻常的内心世界。是以,我们屡屡惊讶于亚斯伯格人的种种怪异能力,感觉他们是天才。日本电视节目Ametal-k(《雨后脱口秀》)做过“怕生艺人”这个有趣题目,这几个不敢和人一起搭电梯、没边角面墙座位就不敢进餐厅、和别人搭车假装看窗外夜景、连刚出生的儿子都怕的可怜家伙,在争相出头抢镜的娱乐世界,短期看很吃亏,错失了太多机会,但时间一拉长就有意思了,他们惊人地高比例地反倒成为最顶尖的艺人,最有个性(每个领域都消失中的东西)难以替代的艺人,有吉弘行、笨蛋主义、若林正恭、川岛明,以及三明治人的富泽。
独处是一种能力,和过多的、过剩的时间无依无凭相处的特殊能力,直通人类上古的始生时间意识困境。坊间有一本相当不坏的心理学著作正是如此命名:《孤独是一种能力》,这本书反省了心理学自身,指出来人类一直过度强调人的社会性集体性(“人是社会的动物”云云),尤其心理学,往往很轻率地把人独居独处看成是病,这是不对的,也把原初的善意关怀转成了恶意的归类(把少数的、不从众的性格说成病,这不恶劣吗?)。书写者指证历历,集体让人趋同,集体裁切个人往往只是公约数浅薄的世界,集体削足适履,是以,人的思维创造成果更多是孤独的产物,复杂的、多样的、及远的,超越条件如不可能如天外飞来的。这些人,甚至一生不婚没儿女陪伴,甚至耳聋听不见外头世界的声音云云。他们不见得是不自主的,而是选择;他们也不见得是痛苦的,也可能是满足的、沉静的、愉悦的,只除了不是我们说的那种快乐,也许是博尔赫斯说的,略带忧郁的享受。这也正是本雅明话语的下半截,这只孵化经验的梦幻鸟很胆小很羞怯,一点点噪音可能就把它吓飞走。
我喜欢这本书还多一个理由,因为这本书有那种起义来归的味道。抱歉,我一直对心理学敬意稍嫌不足,在我尝试跨出文学领域的阅读经历里,心理学是最让我失望的一种,是那种科学主义的简单甚至粗浅,总架势惊人地只讲出一些最常识性的东西(尤其祖师爷级的弗洛伊德)──在文学世界,我们知晓、谈论、心领神会此事已很久很远很复杂了。除了诗还可能生于、吟咏于众人之中,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只能是孤独的书写,即便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喜爱友朋相伴、届临软弱地依赖友朋的人,他仍说书写是“孤鸟”、是人落水般单身和巨浪搏斗,谁也帮不了你。他说书写最理想的地点是妓院,一半的囚室,白天荒无一人用来书写,入夜杯觥交错,大家狂欢,也好让你提足勇气宛如大吸一口气,好沉入到第二天清晨的再次书写。
宅男的大量出现是很近来的事了,有了计算机和互联网,人的宅居不再需要自备能力自备世界,宅男进入到大生产线时代,手机,则进一步将个人囚室变成可以携带的,车上,市街上,卖场前,落地皆真。
我们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奇怪──从此,成为宅居者没了门槛,人皆可宅,量变,并进一步质变。
以及,原来孵化于孤独处境的创造成果也难以期待了。我们看,百无聊赖也许并没消失,但时间不再慢如滴水慢如刀割,事实上,在手机联通的这个快闪世界里,人往往是停不下手的,以至于我们总得提醒,走路尤其过马路,还有开车时,记得千万别低头划手机。时间哗哗流过,无聊后退、沉入,变成某种生命背景也似的驱之不去的东西,人惘惘地威胁——不成当下之患,像是终身之忧。
原先的独处之人(他们也都买了手机不是吗?),如今需要多做一件困难的事才进得了他原来汨汨时间的世界──关上门完成现实隔绝,再忍住毒瘾般熄掉手机。
对大半生活在前手机时代的人而言,第一次再见这一景观应该是惊异到接近震撼的──在我书写的咖啡馆大玻璃窗外时时看到,又新开了家很潮的餐馆,那边SOGO百货(崇光百货)又周年大打折,安详等待的长长人群就出现了,一小时,两小时。如此人龙四处可见,比方某某特别的演唱会,还出现过夜的小帐篷不是吗?人人不焦不躁如认命,人变得如此善等待,当下我知道,我们已来到又一个时代的边缘点上了。
劳伦斯·布洛克的小说,彼时私家侦探马修·斯卡德正初老了,A Long Line of Dead Men,死者排列的长长队伍,不抵抗死亡的长长队伍。
我以为,刚被时代留于身后的我这一代人,应该是最不肯排队已到梦魇程度的世代。我们从小干什么好像都得排队,学校注册,买公交车月票,邮局、银行、户政事务所云云;偏偏,我们又是开始不再肯乖乖排队的一代。所以,十个里有八个吧,不管谁说这家餐厅怎么好吃,一听要等个二十分钟,当场掉头就走。天底下哪有人主动排队、心甘情愿排队?那不等于输了、很丢脸又屈服了?
所以,像一切又都回去了,悠悠万年岁月,如草原上迎风的狮子,草原上低头饮水吃草的牛羊,As free as the wind blow, As free as the grass grow……(自由如风般无拘无束,自由如草本自然生长……)
手机,让众生不再受时间切割之苦,这当然是大大功德;但我们知道,也时时处处感觉,并没有一整个回去这种事,历史总不干净不一致地留着种种“残余物”(残余物,社会学者、经济学者帕雷托的重要思索概念,简单说是人理性整理后留下的,仍散落不消失的东西、无理数也似的东西,有那种同为人生命构成基本成分如我们所说“人性”的意味,仍必须的种种更复杂的方式纳入视野里和思索中,所以帕雷托直接说这是人社会活动的“常数”)。正如我们才说过的,人类世界的时间已切断,只是钟表的滴答声音改成手机顶部的数字无声跳动;我们消除了无聊,可我们并没能消灭它,它转成了一整个的荒谬和虚无,一种零存整取的攻击。也许正因为隐隐意识到这个,人更要抓紧手机像害怕梦醒,掉手机成了生活中最让人不知所措的事(当然,另一个俏皮的答案是,把它捡起来就好)。
所以,也许是有意识地叩问,也许仅仅是好玩,人们开始探勘手机加上世界再减去手机的可能模样,没有手机过一星期一个月云云,成为电视节目或书籍,成为网络上的视频,或严肃或搞笑成果不一,但共同结果是,他们全都活下来带着故事回来,就像那位出海捕鲸的以实马利。生活里,我们也时不时听说人们尝试着限制手机,大半是父母对自家小孩,再是医生,生理的以及心理的医生,有趣的是,这种主张总普遍被看成是有益的、脑袋清醒的乃至于楷模的,依这般光景,某种惘惘不安似乎是确实存在的。我们的日本友人、翻译朱天心《古都》的清水贤一郎教授,这对偏左翼信念的夫妻想法一致,小孩大学之前不可以买手机,我承认我有点担忧过如此逆着世界的家庭规定,但清水家三个女孩都很健康而且极优秀地成长过来,证明这是可以的,这个世界我们某种程度冒犯得起、不服从得起——如同博尔赫斯温和但坚定话语:“我们有义务成为另一种人。”
宅居者数量大增,但同时这一特征非常非常醒目,即其形态趋于单一如复制,这点我们需要浅浅忧虑吗?这里其实道理甚简单,如今独居没门槛,不必自备世界,他们共同着一个世界,状似虚拟自由,其实是现成的,还是制成的,还简单扁平(3D化无补于事,那通常只更简单更初级感官)。180度掉头了,孤独生存的人原本脱离世界如本雅明说的被遗弃,所以,没秩序,没校正,几乎不可测,一人一个样如列维·斯特劳斯讲的“隔绝孕育着独特性”,而如今的宅居者则一个样到几乎肉眼可立马看出来。日本电视节目做过这个且简单地有了结论报告,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生活作息安排,他们偶尔外出的徘徊地点,乃至于他们几乎已成制服的服装(所谓宅男打扮),还有他们某种畏光也似的表情。最有趣的是,他们几乎都跟某个、某些个少女偶像或写真女星“谈恋爱”,在那种过气偶像如同收最后一笔钱的所谓摄影会、握手会,即便已少到只剩十来人报名,他们仍依约前往如尾生,眼神凄迷,不离不弃,仿佛时间停驻,仿佛他们的偶像不会老(但所谓太老的少女偶像、写真女星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已)。
我们总毫不犹豫地使用“宅男”这词。独居者当然不乏女性,尤其在我们这样晚婚、不婚的时代,但女性似乎不怎么受此时间切割的无聊之苦,她们远较现实且忙碌,不乞援于虚拟世界及其事物。过去我们或以为这是被迫、被绑定于现实(作为妻子、母亲以及媳妇云云),但从独居的女性身上我们正确认识到这是能力,男性稀有的一种极坚强的能力。此一能力真实无误但仍神秘,究竟是女性自有的抑或仍是社会形塑而成的,我们留给人类学者和生物学者继续研究。
也许,我们会对此一时间意识更进一步遗忘吧,让时间还原为鸿蒙,连某种惊觉,某种夜间反思都不再发生,让人不再失眠,不再忧郁症临身(我们活在这样一个忧郁症如瘟疫、人类历史空前高峰的时代,也许真正的高峰还没来),不必忽然想起诸如我这一生所为何来的此类终极大问。鸿蒙的时间和人的关系只剩当下,当下见招拆招只依本能回应,我们完全遗忘或说完全看开,那样也许就脱身了、圆满了。
导演王家卫年轻时日的电影《阿飞正传》,我记得(但不周全了)有一段这样的撩妹情节,如今该归类为土味情话了,大致上是,男主对女主说,现在是×年×月×日×时×秒,这一秒独一无二,这一秒只属于你和我云云──时间切割,才生得出这种游戏,种种甚至荒唐起来的游戏。
时间切割有助于人的记忆吗?我相信有。我们每个人脑里、心里总携带着大大小小的时间数字,以年以月以日(但还是少见精密到以时以分以秒计,也许那样太逼近了,会有某种窒息感,也许人生现实之事通常不是以如此的点状形态呈现)。像是,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亡,世界掉回头由神统治;1851年12月,雾月,大革命终结,胜利果实落到路易·波拿巴这样的市侩之人手中,还让他是个皇帝;1917年11月震撼世界的那十天(中文的时间数字单位为“旬”),消失于欧陆已半世纪的革命在东方又升起旗帜,崭新如血的红旗;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这寻常的一天,遥遥联系着灰飞烟灭于古代的特洛伊城,但乔伊斯究竟是要我们牢记每一条街每一间屋子每一处景观?还是要告诉我们这只是徒劳……
也会有那几个时间数字,如诗人艾略特所说,有时诗的对象、诗的真正读者世间只有一人,如博尔赫斯写月亮那首只给玛莉亚·儿玉的诗。这些个时间数字是更忘不得的,初次在海边相遇那一天、结婚那一天云云,有某种天赐的神圣性、悸动感,是以遗忘的代价大到堪称惨烈,狼烟升起。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这是三千年前的鲁史《春秋》,时间数字置顶,时间意识清楚到不行。稍后的《左传》,进一步精密为日,三十倍左右的再精确(唯还不用数字,而是干支记日)。人类这趟历史,时间的切割当然愈切愈细,这是又一单行道,如今,最小的数字应该是“普朗克时间”,光走过一个普朗克长度的时间,数字写出来是不可思议的5.39×10-44秒。但我们或许也会想起“早出”的印度佛家,这个奇异的国度,人们不循物理,甚至还不是数学计算,而是在单纯的冥思中不断切割时间,把思维的空间奋力撑到最大(也明显有着游戏成分,游于艺)。时间数字在各部佛经中遍地皆是,但并没完全统一,我们随便找一个,《摩诃僧祇律》,“须臾者,二十念名一瞬顷,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豫,二十罗豫名一须臾。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这里最小的时间数字是“念”,也是我们已习用而不知的“刹那”,有人换算出来,每天有480万个刹那,一刹那即0.018秒。日常生活中,我们大概只在田径场上的百米比赛中看过类似数字,以此分出胜负或察看是否改写世界纪录。
刹那是否就是最小数?可能不见得,像是《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一念具九十刹那,一刹那具九百生灭。”──这里,念和刹那分离,刹那变得更短,且可再切割为九百生灭。
我们倒回去看,《春秋》文本的时间数字已记到月,但“春秋”这个命名赫然就是个大时间数字,季节的,温差的,新生的和衰老的,循环如不见尽头的,时间直接就是历史的隐喻,时间就是历史。再之前,我们阅读人类学报告,更早的人们还无法使用较确切的数字,总是以某一刻骨铭心甚至苦痛如创伤的集体大事来打断时间拉住记忆不是吗?“大洪水之前……”“在那次大瘟疫带走我们很多族人之后……”
系年书史,时间数字宛若坚勒耐磨的皮革绳子,韦编,把散落难以收拢整理的记忆给牢牢一把捆起来;时间数字也同时成为标题,利于作再想起来再察看的索引。
但如此分割时间,也许另一个效应更富意义──比方像我这样上了年纪、记忆如歌德所说都在远离都在消逝的人,总无可奈何一直闹这种笑话。你几乎可以像写他传记程度地描述某一个人,他的身家,他的长相,他读过哪个学校上过什么班,他何时结婚,他闹过什么笑话,乃至于你几天前才在哪里又遇见他等等,唯独,你怎么样也讲不出来他的名字。原因其实很简单,名字没前没后没线索可依循,单子也似的存在,想起就想起,想不起就想不起,无援无助。
时间截断,便生成了先后秩序,休谟明快地指出,因果就是时间先后,或博尔赫斯进一步讲的,在此时间大河之中,每个事物都是未来无数事物的因,又都是过去无数事物的果,我们很容易(但不可能穷尽)察知出其关系、其联系。是以,我们的记忆不再是个点,而是接续成线,拥有多数的点(就不概念式地说是无数了)。更多的点,意味着它更容易在生活中随机被触发被又想起来,每再想起一次都是再铭刻一次再记一次;而这些已接续成线的点,彼此引导彼此证实,你记起其中任一个,便一整个拎起来了,全都回来了。
是以,我们会隐隐认定某些东西是绝不会忘记的,就像学会了游泳或骑脚踏车那样;我们甚至不当它是记忆了,而是了解、理解,甚至是比理解更稠密的某种黏附,已内化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由此相信人的记忆能耐增加了,在此时间的秩序安排里,持续增加,超出了也远离了我们原来纯生物性的存有。
可是,遗忘是有益的、有必要的不是吗?遗忘甚至被说成是某种生物性本能的保护机制──悠悠生途,不管人活在哪里活在哪种时代,不如意的、不堪的遭遇总不成比例地居多,不忘掉它,人很难恢复健康,很难像一觉睡醒又是新的一天那样一身清爽有劲。所以朱天心曾这么写道:“最好只留下那些有用的记忆,要不然会很危险。”对一个一直以“我记得”在写小说的人,这话确实沉重,也有点悲伤。
如今,遗忘的麻烦极可能是,纯生物疼痛,我们的感官设计总是短暂,疼痛消失就是遗忘;如此记忆增强是否逸出感官,已突破了生物性的保护机制,结不成伤疤、忘不了疼?
博尔赫斯有个著名短篇,写一个被太多记忆压垮、逼得无处躲藏的人。如果不从文学而从忠告的角度来看,这写得迟了。人早已察觉此一处境了,我们看,几乎所有宗教对众生的悲悯,基本解方都是劝人设法遗忘,不管所使用的词语是放下、是看破、是斩断、是交付给神云云,甚至就把这当成是进门的门槛,救赎的前提。近世的心理医生也是,他们还直接投药,麻痹感官,放缓或打断思维的持续,让人沉入死亡也似的酣睡。
也就是说,陆陆续续地,人早就一个一个越过了此一“记忆/遗忘”的临界点了。曾经,人奋力想记下所有事,还勉强自己背诵(也就是连同那些单点的、尚未建立足够联系未知其用途的记忆,先记再说);如今,我们更多时候在驱赶记忆拒绝记忆,好身心安泰。我们不惜都忘掉,管它是否可惜,是否有价值,是否赶跑了本雅明那只梦幻鸟。
我环视我周遭的亲人朋友,不论老小贤智愚庸,每个人都受失眠之苦,大概只朱天文一人除外,她忙得没时间睡觉。
所以,都忘了吧。看着玻璃窗外那一长列划着手机、怡然等待一顿超值套餐的人龙,我的心思和二十世纪最后一夜、看着快乐倒数计时人群的松子。Delure(日本知名女装艺人)很相似:“这街上走着的人们,都笑得这么幸福是真的吗?傻不傻啊,我不想成为他们其中一员,虽然坦白讲,大家都笑得开心、都觉得幸福就够了。我是不是可以也加进他们呢?但我总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输了──”
时间滴水穿石之苦,记忆纠缠不去之苦,看来代价不菲,难怪人的觉醒,人从自然出走,总是被描述为某种犯罪,一趟壮丽但不断受苦的旅程。
《肖申克的救赎》的结局是,摩根·费里曼提前假释出狱,住进了那种为更生之人安排的宿舍,离开熟悉的囚室,时间变得更难挨更没边让人如在迷途。上一个住进这里的狱友老布在横梁上留下“老布到此一游”的遗言上吊自杀,摩根·费里曼差一点点,他没买店家玻璃柜里的手枪而是买了一旁的指南针,他银行家朋友安迪的约定救了他。摩根·费里曼依指示找到安迪埋下的信和车钱,违反假释法(第二次犯罪),搭上摇摇晃晃的老巴士越过了美墨边境──
Zihuatanejo(圣娜达卢),这是安迪要他记得的咒语也似的地名,但那是一整片全无人迹的海滩,阳光亮得刺眼。他的老朋友安迪就在那里,正挥汗磨着一艘废船船身的铁锈。
这是整部影片最不写实的画面,仿佛从真实世界一大步走进一个戏剧空间。但这是要我们只看海洋对吧,太平洋,最大的海洋,极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处,至今时间仍无法切割,记忆仍无法驻留的地方。
像是新生,像是就此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