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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4年增刊|李文博:那岛,那家,那军营
来源:《时代文学》2024年增刊 | 李文博  2025年09月18日11:07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还真不假。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代的更迭,遍布大江南北、雪域海岛的军营像是阅尽世事沧桑的老人,默默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的老兵,又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新兵。随着军队数次大规模地精减裁撤,好多营房已是人去楼空,但纵使斗转星移,岁月斑驳,在高清卫星地图上,依然找得到那一处处星罗棋布的营房——那是真正的“不动产”,那是千万退役军人心中的圣殿、铁打的“家”啊!

从戎20载,我住过的营房不下十余座,每座营房都见证了自己一段难忘的军旅岁月。多年后,蓦然回首,细细数来,印象最深的除了大别山下那所让我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军校外,应该就数渤海深处的小岛上那两座最不起眼的营房了——一座是驻扎在南村的新兵连集训队,一座是驻守在北村的守备营营部。

我当兵所在的岛叫大钦岛,面积约6.4平方公里,海岸线长14.5公里。岛上一个乡辖东村、北村、南村、小浩村4个行政村,总人口4千余人,是中国海带之乡。大钦岛位于山东省烟台长山列岛北部五岛(砣矶、大钦、小钦、南隍城、北隍城)中心位置,南距蓬莱53公里,北距大连54公里,是渤海锁钥京津岛链上极为重要的一环。1985年部队整编前,大钦岛是驻军师部所在地,再往前推是大钦守备区指挥中心。我入伍的那年冬天,北五岛驻军刚由一个师整编为一个团,那座巍然矗立的师部机关大楼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团部机关大楼。

我所在的新兵连在大钦岛南村唐王山脚下,典型的苏式营房,平顶石头墙,方正规整,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从东往西成阶梯状,依次为一、二排宿舍、连部、军械库和三排宿舍,后面是操场,操场北面是炊事班、伙房和饭堂(兼俱乐部)。饭堂的石头墙上用红漆刷写的 “以岛为家,以苦为荣” 八个大字格外醒目。记忆中,每次开饭前唱完一首歌后,连值班员在饭堂前布置任务,最常说的是“早饭后扎腰带穿大头鞋带马扎笔记本到饭堂集合”或是“晚饭后扎腰带穿大头鞋到饭堂点名”。可见,在岛上大头鞋是多么重要的个人装备,饭堂之于新兵又是多么重要的活动场所。可惜的是,有一天,我的重要的个人装备竟不翼而飞,这给后来我的新兵连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纪律严不严,想想新兵连。新兵连,那是一座淬火成钢的熔炉,也是脱胎换骨之地,那是由一个老百姓向一名合格军人过渡的跳板,是每一个军人迈开军旅生涯第一步的摇篮。在新兵连,你身上所有的自由与散漫、任性与偏见、个性与棱角,都会有人替你“修桠”“打磨”。

纪律严也就算了,因为思想上早有准备,入伍前,村子里的几个退伍兵早就给我灌输了不少的“经验”,然而,新兵连的艰苦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都说南村新兵连苦,苦就苦在缺水、缺阳光。新兵连和村里渔民共用一口淡水井,说是淡水,喝到嘴里却是苦咸的,不夸张地说,吃用这样的水蒸出的馒头,连咸菜都省了。化学常识告诉我们,这样的水中钠镁硫铁等矿物质元素肯定是严重超标的,长期饮用对人体健康的危害不言而喻。可即使是这样的水也是不够用的。轮到新兵帮厨时,说穿了就是给炊事班不停地打水。两个新兵用小推车推着铁皮水箱顺着北面陡峭的山路下到村子里的水井边,用长长的井绳挂着个水桶往上汲水,有时井口边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提水时两只脚必须踩稳了,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地往上提。遇到打水的人多时,还得发扬风格让老百姓先打,打一箱水往往要等上更长时间。水箱打满后,两个新兵一个推车一个拉车,沿着崎岖的上坡路,往上拱呀拱……炊事班的两口大缸,像是两个无底洞,印象中总是打不满。

南村新兵连的白天似乎格外短,尤其是冬天,一到下午2点多,太阳就被唐王山头挡住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其实,唐王山高仅202米,这个高度若是放在山区或陆地真的太不显眼了,但因是从海上突兀而起,是纯海拔,自然就有了大山的雄姿和巍峨的气势。相传,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御驾东征途经此岛,发现该山气势雄伟,仙雾缭绕,颇有帝王之气,遂命大军登岛休整。在登此山时,看到开路士兵的衣服多被满山的刺槐刮破,遂下旨:“此山刺槐辞刺,钦此!”说来奇怪,接下来,山上所有的刺槐不知不觉都伸展出柔软的枝条,拥抱劳师远征的将士们。此后,山上刺槐再无刺长出。登峰后,唐王手搭凉篷向东方瞭望,但见水波不兴,海天一色,心情大好,遂命随从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勒刻棋盘,与诸将排兵布阵,展开博弈。激战犹酣时,炊事兵报告,“山上水源不继,难为无水之炊。”唐王稳稳地落下一枚棋子后,起身正色道:“朕代天立命,凡天下万物,莫敢不从。”说完捻须从容踱数步,手指脚下一处,道:“此地掘井便得龙泉。”众军士凿石掘地数尺,果然涌泉喷出,水质清冽,饮之如饴,士气大振。

因唐王在该岛传过数道钦命,故而得名钦岛,为区分北邻的一个小岛,就有了大钦岛和小钦岛之名,那座山也就有了唐王山这个气度不凡的名字。在新兵连时,我曾爬至山顶寻找传说中的帝王棋盘和龙泉井,可惜无功而返。龙泉井虽未找到,但岛上驻军挖的数口“爱民井”却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短暂,所以珍惜。新兵们就抓住中午难得的阳光充足的时刻,纷纷拎出沉甸甸的翻毛大头鞋(高寒地区及海岛驻军“特殊待遇”),以班为单位整齐地摆放在宿舍前晾晒。一天下午,全连拉到南北两村中间的开阔地进行战术训练,摸爬滚打至傍晚才收操。回到连队后,准备换上大头鞋暖和一下冻麻木了的双脚,忽然发现我们班晾晒在门前的10双大头鞋少了4双,其中就有我的一双。天呐,这可是新兵的“大件”啊!报告班长后,班长不让声张,他可能觉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班长姓李,名洪利,河南获嘉人,是从小钦岛连队作为优秀骨干被选派到大钦岛新兵连训练新兵的,他才是第二年兵呢,正是要求进步的时候。在当天晚上的班务会上,我对外出训练前忘记提醒全班收回大头鞋,没尽到副班长职责(协助班长管理班里的内务工作)做了深刻检讨,并提出“引咎辞职”。班长安慰我说,“这不该你的事,其他班排也丢了好几双,咱新兵连营房没有围墙,今天全连拉出训练,可能早被拾荒的人瞅上了,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心里暗叫,班长哎,我倒是希望有“以后”,可入伍第一天您就告诉了我们,大头鞋属个人贵重物品,三年配发一双,丢失不补,可要保管好了噢。这让我们上哪儿找“以后”啊!过了几天,好心的班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双旧布棉鞋送给我穿,被我婉拒了,因为班里还有3个弟兄没有棉鞋穿,有难同当啊。此后,无论训练执勤,还是集会学习,数九寒天,一双单薄的解放鞋楞是被我咬牙穿到新兵下连,没叫一声苦,没掉一次队。这以后再听到值班员那句“穿大头鞋到饭堂集合”的通知,心里就莫名的失落,脚趾就隐隐作疼。

部队上有“当兵不站二班岗,当官不当副班长”一说,意思是第二班岗和倒数第二班岗睡得不上不下,副班长这个差事活不少干,说了不算,还里外受夹板气。有一天晚上就轮到我这个副班长站第二班岗(营区岗)。那晚,西北风裹着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往解放鞋里塞,冻得脚麻疼麻疼。半夜时分,指导员打着手电查岗,发现我穿着解放鞋伫立在雪地里,问我怎么不穿大头鞋,我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脚……脚老爱出汗。”指导员打趣地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还特地嘱咐我勤活动一下,别把脚冻坏了。我嘴上说没事的,可不听话的眼泪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写此文时,我特地问了在深圳发展的一个新兵班的战友,问他是否还记得新兵班丢大头鞋的事,是丢了4双还是6双,他说有丢鞋一事,印象不深了,咱们班好像是丢了4双,他的没丢。他说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事啊。我说,你印象不深那是你没尝过脚趾头挨冻的滋味啊!他哈哈一笑道:天欲降大任于你,必先苦你心志,冻你脚趾……

春节前,新兵下连。我被分到了位于北村半山腰的大钦守备营营部。

北村相对南村要“繁华”得多,这里是乡政府所在地,也是刚整编后的守备一团团部所在地,有码头,有邮局,有医院,有军人服务社,有大澡堂。在街上也能时常看到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留披肩发的时髦姑娘,感觉生活一下子就“五谷丰登”起来。

大钦岛乡政府是一栋浅灰色的三层小楼房,这在当时岛上除了团部的五层大楼,就算是“豪华”的建筑了。紧邻乡政府西面的守备营部,营房和南村新兵连的营房建筑风格差不多,也是清一色的石头墙,不同的是以红瓦为主,最后边依山的一长排房子从东到西依次是营部报道组、大会议室、直属通信排、总机房、军械库、营部书记室等;中间的一排房子是营部通信班、营部会议室、营首长办公室及宿舍等,东边是大操场;前面一排房子是仓库、饭堂、伙房和炊事班。

营部最大的便利条件是用上了自来水(水塔自供),再也不用费事巴力地出公差为打水而忙活了,水质也明显比南村好了很多;其次是通信方便,通过营部总机转接,经海底电缆传输可以和分散在各个岛上的老乡战友通上话。天气好的话,跑北五岛航线的“203”客船隔天一班,极大方便了进出岛的军民,也方便了岛上日常生活必需。

出公差到码头接人或接物是大家争抢的差事。午饭后,或步行或乘“大解放”来到码头,手搭凉篷远远地看到满载希望的“203”从海天相接处的一个黑点,慢慢驶来,慢慢变大,一直到轮船靠岸,需要几十分钟,等待的时间虽然慢长,但大家依然兴致勃勃。最引人注目的是邮政人员从船上卸下的那一个个装满报刊书信的墨绿色帆布袋,于是就默默地想,这千封家书可有我的一封?那个年代书信是驻岛官兵与外界联络的唯一工具,写信、收信、回信、盼信是官兵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至营部周计划上都会安排一到两个晚上用来写信。遇到大风天气,十天半月不来船,那是十分令人崩溃的事。但倘若能攒上几封信也还是很开心的,最悲催的是看着身边的战友左一封、右一封地拆信、看信、傻笑,而自己却“颗粒无收”。而更惨的是数星星望月亮地盼来的一封书信却是女友的吹灯信!因大风停航耽搁鸿雁传书引起女友误会而吹灯是常有的事。我曾亲眼目睹身边一位战友两个月才收到一封家书,是不是情书不知道,反正他看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饭都不吃了。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收信时”。

营部通信员从码头分回一大挎包报纸书信,然后再分发给各连队,由连队通信员送到收信人手里。遇到眼熟的情书,通信员往往要拿捏战友一把,不递支好烟陪个笑脸说一堆好话是拿不到信的,所以战友们对通信员往往是既爱又恨。

2018年9月8日下午,老守备一团的机关直属队及部分营连的战友相聚蓬莱,准备第二天登船进岛,重返一别数十年的大钦岛。

在重逢喜悦的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老团长孙永贵和老政委陈孝金,一别30年,尽管两位老首长的发须白了不少,身板也不似从前挺拔,但精气神仍在,不难认出。一一敬过军礼后,我邀请两位老首长一起合个影,老首长欣然同意,我站在他俩后面中间位置,自然地把两手搭在他俩的左右肩膀上,这个小小的举动事后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这若放在当战士时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两位可是曾经叱咤全团、威严有加的团首长啊,就是借几个胆也不敢和他俩“勾肩搭背”的呀。时间,最终填平了地位的沟壑,岁月,最终让一切荣耀归如平常。

晚上聚餐,团首长致辞, 戴眼镜的老团长孙永贵讲起话来依然沉稳儒雅;老政委陈孝金讲起话来依然干脆利落,他是在师职领导岗位上离休的,离休后喜欢上了摄影,并且已小有成就,生活过得非常充实。陈政委在致辞中谈了自己退休后的心态:我把七十当十七,我把退休当假期,我把公交当奥迪,我把家里当巴黎,我把老婆当上级,我把孩子当知己,我把战友当兄弟……引得掌声喝彩声一片。

次日,因海上刮起6级大风,进岛计划泡汤了,大家望岛兴叹,抱憾而归。

2020年7月29日,我随烟台璜山书院院长邢纪波先生亲友团一行十多人去了一趟魂牵梦萦的大钦岛,那是我自1989年考上军校离岛30年后第一次返岛,终于圆了我的回岛梦。

在驶往北五岛的“寻仙号”客轮船顶甲板上,近4个小时的航程,我几乎站了一路。一碧万倾的大海,被螺旋桨犁开的浪花,在头顶盘旋的海鸥……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都那么新奇,如同穿越时空,让我忘却了所有的疲惫。从眼前掠过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我还能一一叫出它的名字来,身旁的船大副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直夸我这个老兵记忆力好。其实,生命中,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记忆的,因为它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融进了血液中。

船一过砣矶岛,我就从船顶下到了船头位置,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前方。近了,近了!随着大钦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唐王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张开双臂扑面迎来,我心里一时竟生发出“近乡情更怯”的情愫。待船靠稳码头,双脚踏上码头的一刹那,我脱口而出:“大钦岛,我回来了!”

时值盛夏,岛上气温明显比陆地低了几度,傍晚的天气更是凉爽宜人。

我们一行入住离码头不远的洪涛渔家乐,后面山半坡上就是我当年的“家”——大钦守备营营部。巧合的是原营部通信员冯卫明也住在这里,而且住了一段时间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携家人从安徽千里迢迢来岛上避暑,已成这里的常客了。战友重逢,分外眼红,说不完的往事,道不完的旧情。冯卫明俨然主人般给我们一行沏茶端水,好一通忙活。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的时间。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在冯卫明的陪同下小步快跑上山,透过稀疏的槐树林,远远看到了熟悉的三排营房——我的营部,它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无言地注视着我们的到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营部跟前,营房框架没变,只是偌大的操场上铺满了一地的碎石块和一捆一捆的绿色尼龙绳,营房门窗已是面目全非。值得欣慰的是,营部东山墙上的那块大黑板还在,虽然早已成了“灰板”,但模样还算完整,这可是我当年的“阵地”啊,在这块阵地上,我用稚拙的粉笔字出过一期期的黑板报,有军营动态,有生活常识,有励志名言……也算给军营生活增添了一抹文学色彩吧。听冯卫明说岛上部队精减后,空置营房大都租给了驻地的渔民,用来放置加工好的海带,大都做仓库用了,操场上一片毛棱石块也是用来晾晒海带的,而绿色尼龙绳则是养殖海带用的主要载体。驻足通信排宿舍前沉思良久,我试着从门缝里看一看我当年的床铺位置,但见满屋都是一垛垛黑黢黢的海带,令人不胜唏嘘,这可是曾经安放我们青春的地方呀!

曾记得,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营教导员汪信宏经常过来关心过问我的文化课复习情况,鼓励我树立信心,练好军事技能,争取早日考上军校;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无线报话班长徐传君像兄长一样,坐在我的床铺上和我促膝谈心,为了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复习文化课,他很少派我的公差,班里人手少时,他宁可派他自己的公差。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班长出公差去码头卸煤,直到开晚饭时间了还没有回来。我们班几个兵就想当然地认为班长可能到附近的兄弟连队找老乡吃晚饭了,就没给他留饭。哪知,我们刚吃完饭回到宿舍,班长就灰头土脸,一身疲惫地回来了,在得知他还没吃饭后,我们愧疚的心情无以言表,低着头做好了挨批挨骂的准备。可班长并没有发火,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没事”,拉开抽屉翻出一包方便面来,让我帮忙煮一下,然后去洗刷了。这以后好几天我们都不敢直视班长,班长发现不对劲,就主动找我们谈心,说“小事一桩,不要放在心上。”临近退伍前的十多天时间里,班长每天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打扫院子,内务整得一丝不苟,常常整天地把自己关在小会议室里伏案写着什么。营领导本来想留班长再超期服役一年的,班长考虑到自己再不走会影响到班里兵的进步,就坚决要求退伍。临离队时,班长亲手送给班里每个人厚厚的一本用复写纸工工整整誊写的《军旅感悟》,动情地说,“马上要离队了,没有什么送给你们的,我把自己积累的4年的部队工作生活经验整理出来,希望对你们以后的成长有所帮助。”

手捧班长赠送的这份珍贵的“礼物”,倍感温暖,倍添力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班长为榜样。在班长退伍后的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军校,自此告别了朝夕相处3年的海岛。3年的海岛生活,虽品尝了很多的苦,但也是最值得回味的精神高地。尤其是班长的“礼物”,更是一生中的宝藏,它像一面镜子,更是一把尺子,让我时时用它去校正步伐、丈量人生。

入岛的第二天上午,我还特意去了当年的新兵连驻地南村转了一圈。当年岛上最落后的南村已是旧貌换新颜,如今先进的海水淡化工程早已结束了全村百姓喝苦咸水的历史。新兵连营房已建起了高高的围墙,用途也和其他闲置的营房一样,早就服务于岛上经济建设了。我凝视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老营房,心里五味杂陈,这座营房于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就是在这儿,经过3个月严格的新兵连训练,我戴上了五星帽徽、红领章,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军人;又是在这儿,我参加了团通信集训队为期4个月的报话训练,厚厚的一本军语密码,我通过定位记忆和趣味谐音联想,用了不到十天时间就全部熟练背了下来,成为全集训队最快上机操作发报的学员,结业考核连续收发报300组加密军语无差错,无线电通信理论考核第一名……为此受到团通信集训队嘉奖一次,那是我军旅生涯获得的第一个荣誉,虽是一个小小的嘉奖,但感觉远胜过后来荣立的三等功。

这里曾是多少热血男儿青春激扬,意气风发的练兵场、竞技场,如今,虽远去了鼓角争鸣,远去了震天的口号声,但一代代守岛官兵“以岛为家,以苦为荣,奉献为本,祖国为重”的老海岛精神没有远去,官兵们站岗巡逻、训练比武的雄姿风采没有远去,岛上一条条的战备坑道,四通八达的公路,连同一口口水井,一个个可歌可泣的爱民故事,无不见证了历代守岛官兵对祖国、对人民的铁血忠诚和奉献牺牲。此情大海作证,高山可鉴。

当天下午,待阳光柔和下来,我们一行乘车穿过北村坑道来到东村。东村海滩上铺满了五彩斑斓的球石,一颗颗圆润光滑,晶莹剔透,随手抓起一把一颗都舍不得扔掉,只是随着人们环保意识和能源意识的增强,近年岛上加强了对球石的管控,游客只可把玩,不可带走。看来“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的意境也只能在诗中去领会了。

沿环山路我们乘车绕上了东村最高峰——翁翁郁郁的大顶旺。大顶旺是大钦岛的制高点,稍高于唐王山,森林覆盖率达70%以上。站在山巅观景台上,环顾四周,大钦岛全貌尽收眼底,南眺砣矶岛,北瞰小钦岛、南北隍城岛,但见平坦无垠的海面上呈现出醉人的宝石蓝色,薄雾如轻纱般缭绕诸岛,如梦如幻,极目北望,旅顺老铁山若隐若现。一阵山风吹过,负氧离子极高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我不由地大声喊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想想自己曾在此守岛3年,如此美景,竟浑然不觉,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识海岛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岛中?

我掏出手机360度拍摄了一圈海景后,微信视频连线远在千里老家的母亲,电话接通后,我让母亲看看这是哪儿,想不到80岁的老母亲竟一眼认出,说“你去长岛了吗?大海就像在眼前一样。”说来话长,那是我入伍后的第二年初冬,母亲一个多月没收到我的来信,想儿心切,秋收后曾从沂蒙老家车船劳顿去大钦岛看望过我,路途所经受的种种艰辛和困顿至今记忆犹新。听母亲说,她乘长途汽车到达蓬莱的当天,海上突然起了大风,大小船只停航,她被困在条件简陋的招待所,一呆就是5天,幸好从家里带了一包袱地瓜干煎饼和两个咸菜疙瘩救饥,一天3顿饭煎饼蘸白开水吃。传说中的仙境蓬莱阁就在眼前,母亲也没能进去逛一逛,一来坐不上船焦急没心思闲逛,二来还是舍不得那两元的门票钱。母亲天天一大早就去码头打听有没有进岛的船,然而,得到的都是失望的消息。挨到第六天时,眼看带的煎饼所剩无几了,午饭后,幸好打听到我所在营部的一个探亲归队的臧姓老兵,就跟随他乘上了去北五岛给驻军送给养的登陆艇,乘风破浪,经过数小时的颠簸,于傍晚时分终于抵达大钦岛。码头上,见到面容憔悴,身体虚弱到极限的母亲那一刻,心疼、难过得我跪下的心都有了。在岛上住了一周,母亲惦记家里的父亲和她喂养的那些鸡狗鹅鸭,最主要的还是怕影响我工作,高低要回家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母亲对看望她的营领导说,“临走我就一个要求,托拜(拜托)您拿着孩子像小树一样,替我削巴得直直立立的啊。”等送走最后一个话别的战友,母亲关上房门,小心地拆开缝在裤腰上的一个卷了数层的小布包,取出一卷10元面值的“大团结”,沾着唾沫数了两遍,一共90元,悉数递给了我,我坚持不要,母亲说,“也没有多,这点钱你拿着添沫着(帮衬)买点书本和营养品吧。”说完把钱硬塞到了我的手里。我当战士时每月津贴12元,加上5元海岛补助共17元,这90元可是相当于我近半年的津贴呀。攥着带有母亲体温的一卷钞票,我百感交集,这些钱几乎是父母一个秋天的劳作收入啊,在被大风困在蓬莱招待所的5天时间里,母亲宁愿三餐清水泡煎饼,也没舍得花一角钱买碗菜汤喝,更没想动腰里的一文钱,而对儿子却是这般地慷慨!亲娘哎,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断鸿声里,栏杆拍遍,我该怎样报答您的推燥居湿之恩呀……

视频里,母亲用粗糙的手揉了揉眼睛,感慨地说,“眼时(现在)社会多么发达,要是你当兵那霎来(那时)有个手机该多好,也不用写信盼信了,编几个字一按就收到了,想了就拨个电话看一眼,也用不着遭那些罪漂洋过海去看你了……”母亲高小文化程度,是村子里她那个年纪中最早用上智能手机的,用她的话说,隔千山万水还能眼瞅着说话,这要搁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好年景好日子都让她赶上喽。

“登上大顶旺,俯瞰北五岛。仙境美如画,心潮逐浪高。”在当天的旅行日记上,我由感而发。

大钦岛,我心心念念的第二故乡,老营房,老兵心中永远的家,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