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难忘青春岁月
王干的早年诗作,既是个人生命轨迹的鲜活注脚,亦是一代文人在变革浪潮中坚守与创造的精神缩影。
这一天,王干打开抽屉的一角,发现一束尘封的诗稿。诗稿上方透进丝丝缕缕的阳光,赫然一个光明的时代。斯人当年,年少而幸运,躲过了焚琴煮鹤的漫长暗夜,终于迎接了天边漏进的光亮——一个重建诗歌秩序的时代。这是他的青春的记忆,这里的每个字,每一行诗句,都写着一种久违的、让人羡慕的幸福!这些诗,多半记有写作时间,我找得到的不准确的记载,大部分始于1983年而终于1990年,大体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
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月——一个告别了黑暗、迎接光明的伟大的时代。那时的王干,应当正是充满了希望和幻想的青年。诗集的扉页,记有这位年轻作者的“语丝”,表达他当年对诗歌写作的期待——“我的诗正从单纯走向丰富 从热情走向冷静 从抒情走向哲理 从迷茫走向深沉”。另一篇,他更进一步:他谈到创新这个震撼了中国并令整个中国为之痴狂的命题——王干达观地认识到,创新有所获得,也必有所失去,“只有失去一部分,才能得到一部分,得到的是诗,失去的是非诗”。
难忘青春岁月,年轻的王干迎接了一个告别黑暗和停滞,迎接了一个充满活力和创造的新时代。他义无反顾地投进了改革开放的大潮,他和当年的诗歌爱好者一道,高举新诗创造的大旗勇决前行:
不是高呼“万岁”的疯狂呐喊
更不是鹦鹉的学嘴学舌
没有歌唱家故作的颤栗
更没有密谋者压低嗓门时的卑鄙和恐惧
王干将这首诗命题为“新生儿的哭声”,他说,“从自己的心里发出,以自己的声音歌唱,纯情,自然,不被扭曲,这,才是诗”。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们都知道诗人这些词语暗藏的锋芒,也体会到他隐忍着愤怒的抗争精神。当然,人们可以从中窥见他当年的稚嫩,但也可深知他当年的“早慧”。“纯情”“自然”“不被扭曲”地依存于自己的内心,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是当今诗歌写作的三大戒律!
近日,王干找出他早年写的诗集,邀我为序。他传来的是手机电子文本,我如今眼力不济,告他我无法阅读,他又传来纸质的文本。这才使我有机会认识这位当年的诗歌青年。多年认识的王干令我意外,他居然写过诗,而且居然也写得好!犹如所有的诗人那样,王干从自己的家乡起步,他写苏北水乡,写他的由土地庙改造的小学课堂,写他们打篮球如打架的小伙伴,他的诗充满了田野上方飘浮的泥土气和烟火气,特别是这样的断句:
我从没有爱情的村姑中来
我从口号声中声讨声中来
我从泪水里悲愤里来
简括地说,他从一个曾经愚昧、残忍、狂暴的黑暗的世界中走来,他写家乡水国的迷人景色,写芦苇,写荷香,写蛙唱,他写大时代来临的喜悦与希望,但他不是简单的风景写手,他有冷静的批判性反思。如今的年轻人并不能理解什么是“没有爱情的村姑”,也很难理解什么是“口号声”,什么是“声讨声”?应当感谢这位差点被遗忘的诗人,感谢他在充满幸福的今天,提醒我们不忘曾经有过的苦难和不幸。
阅读王干,阅读是一种重温。我很庆幸我终于“结识”了一位为今天的幸福而不忘曾经的不幸的早慧的亦即早熟的诗人。王干是多才多艺的,我最初知道作为编辑家的王干,后来是作为评论家的王干,再后来是作为散文家的王干,甚至是作为美食家的王干……这么多的头衔了,还不够,如今是作为诗人的王干!多面手的、无所不为、几乎也无所不能的王干,他是我的酒友,尽管我不曾是他的棋友(据说,王干善围棋,他的朋友中有九段国手),是每年冬天陪我吃淮扬菜、喝美酒、谈论汪曾祺先生的王干!
(本文为《王干青春诗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