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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大高手笔——读唐笔记之六
来源:谚云(微信公众号) | 李建永  2025年09月17日08:00

题记:唐人笔记,长短不拘,多为干货,不仅读来新人耳目涨知识,亦颇具史料价值。不管是稍长点的《大唐新语》《封氏闻见记》《东观奏记》《唐国史补》《唐摭言》,还是短而精的《大唐传载》《隋唐嘉话》《明皇杂录》《松窗杂录》《幽闲鼓吹》《尚书故实》《因话录》等,均被撰写《旧唐书》与《新唐书》乃至于《资治通鉴》的史臣和文豪们,多有采用。谨撷取其中几个词条,结撰十篇小文,感昔而抚今,生发一点浅论,聊博一哂。

“大手笔”一词,起初仅指朝廷诏令文书等,犹言“大著作”,相当于干了一件特崇高的大活儿,承担了一项极其隆重的政治大任务——专指典章文案等。“大手笔”最早出自《晋书·王珣传》:“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云:‘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王珣乃山东琅琊王氏,东晋政治家,著名书法家,他是东晋丞相王道之孙,以才学文章受知于晋孝武帝司马曜,官居左仆射、征虏将军、尚书令等。王珣这个人,大概除书法界以外,如今并不太知名;然而,这则小典故,却给后世留下一个成语“大笔如椽”,还留下了一个高级词“大手笔”。

后世被称作“大手笔”者甚多,并逐渐由“官样文章”向“文学作品”(诗词文赋等)过渡,或二者兼而有之,再后来专称著名作家为“大手笔”。譬如《陈书·徐陵传》载:“国家有大手笔,皆陵草之。其文颇变旧体,辑裁巧密,多有新意。”徐陵乃东海郯县人,南朝梁、陈时期大臣、文学家,官居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等,在当时文坛上号称“一代文宗”。再如,唐代中宗以后,特别是到了玄宗朝,两位宰相燕国公张说和许国公苏珽,并称“燕许大手笔”。《旧唐书·张说传》记载:“(张说)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新唐书·苏珽传》亦载:“自景龙(唐中宗李显的年号)后,(苏珽)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旧唐书》与《新唐书》均未引述苏珽的奏章与文章,而《旧唐书·张说传》有张说《上则天皇帝疏》,陈情恳切,说理透辟,文辞瑰丽,写得就是好,不愧为“大手笔”。唐代诗人李商隐《韩碑》诗,亦歌赞当世大文豪韩愈“古者世称大手笔”“濡染大笔何淋漓”!此外,唐代诗人李贺《高轩过》诗,称美韩愈为“文章钜公”;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论词》一文,评价前辈大文豪欧阳修与苏东坡等“学际天人”,亦可视作“大手笔”之别称。

称一个作家为“大手笔”,够高大上了吧?不,唐人刘肃《大唐新语》中又出了一个新词——比“大手笔”还要高大的“大高手笔”:

裴琰之弱冠为同州司户,但以行乐为事,略不视案牍。刺史李崇仪怪之,问户左,户左对:“司户小儿郎,不闲书判。”数日,崇仪谓琰之曰:“同州事物殷系,司户尤甚。公何不别求京官,无为滞此司也。”琰之唯诺。复数日,曹事委积,众议以为琰之不知书,但遨游耳。他日,崇仪召入,励而责之。琰之出问户左曰:“文案几何?”对曰:“急者二百余道。”琰之曰:“有何多,如此逼人?”命每案后连纸十五张,令五六人研磨点笔。琰之不上厅,语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断之。词理纵横,文笔灿烂,手不停缀,落纸如飞。倾州官僚观者如堵。既而回案于崇仪,崇仪曰:“司户解判耶?”户左曰:“司户大高手笔。”仍未之奇也。比四五案,崇仪悚怍,召琰之降阶谢曰:“公词翰若此,何忍藏锋以成鄙夫之过?”由此名动一州。数日,闻于京师,除雍州司判。

引文稍长,略释几句。“大高手笔”裴琰之,在正史中还有一个美称“霹雳手”。只是由于他的官品太微,虽有一些政绩,却似乎不值得大书特书,故只在其子裴漼传里提了一笔,也正是“大高手笔”这一名场面。《旧唐书·裴漼传》记载:“裴漼,绛州闻喜人也。世为著姓。父琰之,永徽(唐高宗李治第一个年号)中,为同州司户参军,时年少,美仪容,刺史李崇义初甚轻之。先是,同州有积年旧案数百道,崇义促琰之使断之,琰之命书吏数人,连纸进笔,斯须剖断并毕,文翰俱美,且尽与夺之理。崇义大惊,谢曰:‘公何忍藏锋以成鄙夫之过!’由是大知名,号为‘霹雳手’。后为永年(今河北邯郸永年区)令,有惠政,人吏刊石颂之。历任仓部郎中,以老疾废于家。”

唐代同州(治所在今陕西大荔县)属于上州,刺史李崇义乃从三品大员,有些瞧不上裴琰之这个二十郎当岁的从七品司户参军。所以琰之就有了给他“表演”一番的念头:一口气判结二百多个案子,而且“琰之不上厅,语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断之。词理纵横,文笔灿烂,手不停缀,落纸如飞。倾州官僚观者如堵”,真的像看戏一样一样的。这使我想起杜甫《饮中八仙歌》之佳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只须将“宗之”改为“琰之”即可。不过,这样自矜自负的“表演家”,在官场中是难于立足的,更遑论发展进步!虽然“数日,闻于京师,除雍州司判”,或“历任仓部郎中”,均止步于从五品郎官矣,“以老疾废于家”。

绛州闻喜(今山西运城闻喜)裴氏“世为著姓”,特别是闻喜县裴柏村,至今仍称“宰相村”,出过五十九位宰相,五十九名总兵以上将军等,故像裴琰之这类郎官,微不足道。倒是他的儿子裴漼,历任监察御史、中书舍人、兵部侍郎、黄门侍郎、御史大夫等;由于他跟唐玄宗时期宰相燕公张说关系“特相友善”,故燕公“数称荐之”,擢拜吏部尚书、太子宾客等。而裴琰之后来在文学上,并无什么大创制,更无名作传世,一直“藏锋”于老宅,故原先的“大高手笔”与“霹雳手”美誉,亦如五彩云霞般随风凌乱而飘散!

只是,琰之的“大高手笔”,常使我联想到如今某些自诩为“著名作家”的作家们,实则大多是些个“注水猪肉”,或者连几根肉丝都见不着,只会稀释炮制一碗一碗又一碗的“心灵鸡汤”!你听过鲁迅先生说自己是“著名作家”吗?听过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谢冰心说自己是“著名作家”吗?著名,是用名著垒起来的,而不是靠自吹自擂与他吹他擂吹捧起来的,更不是“注水则名”“剽窃更名”。真正著名的作家,是不需要“著名”来撑门面的。据《新唐书·张说传》记载:“始,帝欲授说大学士,辞曰:‘学士本无大称,中宗崇宠大臣,乃有之,臣不敢以为称。’固辞乃免。后宴集贤院,故事(从前惯例),官重者先饮,说曰:‘吾闻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于是引觞同饮,时伏其有体。”其中有两个警句:一是“学士本无大称”——同理,作家本来就是一份职业或爱好,哪有什么著不著名的?二是“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是否“大手笔”或“大高手笔”,要以“道高”为圭臬与宗旨,而不是看官爵大小门第高低;同样,作家要用作品来说话,其他都是假——狐假虎威的假。当然了,“大手笔”、“大高手笔”或者“著名作家”,也不是不能说,但你得够得上那个水准。

举几个大唐时代“位卑名高”的例子吧。唐人李肇《唐国史补》记述:“位卑而著名者:李北海、王江宁、李馆陶、郑广文、元鲁山、萧功曹、张长史、独孤常州、杜工部、崔比部、梁补阙、韦苏州、戴容州。”其中,李北海即李邕,官居北海太守(三品);韦苏州即韦应物,官居苏州刺史(三品);戴容州即戴叔伦,官居容州刺史、加封御史中丞、升任容管经略使(三品),独孤常州即独孤及,官居常州刺史(三品)。其实,这几位官品并不低,诗文品味亦很高。还有,杜工部即“诗圣”杜甫,官居检校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王江宁即“七绝圣手”王昌龄,官居江宁县丞(从八品下),号称“诗家天子王江宁”。杜工部与王江宁,官品确乎有些卑,但作品却超硬,传诵千载,比“燕许大手笔”牛多多!另外,郑广文即郑虔,官居著作郎(从五品上),诗书画三绝,惜乎诗文存世少,《全唐诗》仅存《闺情》一诗;元鲁山即元德秀,官居鲁山县令(七品),品德高尚,可是作品几无存世者。郑虔与杜甫是密友,杜甫为他写过多首诗;元德秀亦被白居易、元结、李华等文学大家书写歌颂。然而,密友归密友,往还归往还,弟子归弟子,歌颂归歌颂,而作品还得亲自写,没有戳得住、留下来的好作品,后世谁知道你是郑广文抑或元鲁山?

郑虔与元德秀给后人留下的启示:写好文是硬道理,多写也是硬道理,最终经过大浪淘沙还能流传下来,才是更顶用的硬道理。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太阳鸟”中国文学年选杂文卷主编。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