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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专栏·晚安江南 《雨花》2025年第8期|黑陶:桐木荫下江流声
来源:《雨花》2025年第8期  | 黑陶   2025年09月18日08:25

桐庐,这个词语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天然带有隐逸的意思。桐庐,可以理解为桐木作庐、桐下有庐,也可以解释成桐绿映庐、临桐筑庐……桐,是中国梧桐;庐,是简易天然之室。“桐庐”二字,较之它的邻县、诞生现代作家郁达夫的“富阳”,更得我心。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这是唐代关中人韦庄写桐庐的诗句。韦庄虽然老家在西北,但对于江南他却有着超越众人的情深与解悟,譬如他著名的四句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船、雨、夜之意象,已经成为江南的一般性标识。同属唐代的江南淳安人皇甫松,他写下的《梦江南》意境相似,可以与韦庄上述词句互映:“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我数次到过的桐庐,是狭义江南之核心部分,浙西美丽的山水小城。它的山,是桐君山;它的水,是富春江。此刻,在距离唐代遥远的所谓“数字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21世纪,眼前从皖赣深处、从新安徽州一路蜿蜒流来的江水,仍然带有山和植物的充沛清气,青碧的水,捧在手中,仍然愿意并且可以直饮。

桐庐,是富春江上的繁华码头。繁华主要归功于它得天独钟的地理位置。

桐庐距杭州陆路75公里,水程90公里。过去,从杭州逆水上行去徽州,或从衢州顺水去杭州,桐庐都是自然的中转站,因为上下航船行到桐庐,恰好都是需要歇脚投宿的时候,故此,桐庐兴盛。尤以桐庐老县城临水的东门头最为热闹。看过昔日此处惠宾楼的旧照片,客房、茶室、餐饮俱全。桐庐惠宾楼,店名朴素,却名闻浙西。

那个下午,坐在富春江南岸江滩看向江的对面,左手边是桐庐老县城,右手边即著名的桐君山,中间是由北向南注入富春江的桐溪(又名分水江、天目溪),完全是一幅真实时空中的中国山水画长卷——地灵人杰,这里能诞生出著名画家叶浅予,并不奇怪。

“月满秋江大银海”,这是古人写富春江的句子。即使在白昼,午后的日光安静地照耀清澈江水,粼粼的江上,闪烁的“大银海”同样充满了我的视线。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是桐庐的自然样貌;高士隐逸,不同流俗,又是这方地域的独特人文。高洁的人文与美丽的山水,在桐庐相得益彰。

如果要在桐庐选出两个名片式的代表人物,那么,我觉得毫无疑义,就是下列两位:一位是本地人桐君,一位是外来者严子陵。

桐君,作为桐庐第一人物,这是众望所归的。

桐君,何许人也?

万历《严州府志》卷十八《仙释》“上古”条载:“桐君,不知何许人,亦莫详其姓字。尝采药求道,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其桐,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或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

上述“府志”记载总体易于理解,只是“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句,坊间多见歧解。隈,《说文解字》释为水曲、水崖。“桐庐县东隈”,即桐庐县东面山水弯曲之所。

正如当地人口耳相传,上古时候,有一仙翁般老者,在现今桐庐老县城以东山水弯曲之所,采药炼丹,并在桐树下结庐而居,为周围百姓热心治病,分文不收。当地人感念在心,询问怎么称呼他。老者总不回答,只是笑笑,指指身后的大桐树。

长此以往,人们便称这位仙翁般老者为桐君老人,意思是桐树下的君子;称老者所在的这座山为桐君山,称山下的聚落市镇为桐庐。

因桐君,而有桐君山,而有桐庐,桐君为桐庐第一人物,名副其实。

其实,桐君之为桐庐的代表人物,不仅在于他是桐庐历史的第一人物,更在于,这位桐君也是华夏中医药的第一人物。

现代《辞源》“桐君”条目:“桐君,相传黄帝时医师,曾结庐于桐庐县东山桐树下。”

这位黄帝的医师,传说著有一本已经失传的《桐君采药录》,历代中医学研究者认为,这是中国有文字以来最早的药物学著作。

南朝梁时著名医药家陶弘景,这样总结桐庐第一人物桐君的伟大成就:

“识草木金石性味,定三品药物,以为君、臣、佐、使”。

“识草木金石性味”,即《本草抄义》中有点神话色彩的记载,说桐君“唤诸药精,悉遣述其功能”。

“定三品药物”,即指桐君将所有药物分为上药、中药、下药三种。

上品药物:延年益寿,没有毒性,可长期服用。

中品药物:调养治病,毒性较弱,病愈药停。

下品药物:专门攻邪,毒性较强,主治急症,不可长期服用。

“君、臣、佐、使”,则是最基本的中药学理论,确立了中药方剂组成的基本原则,沿用至今。

“君”为主药,指处方中对治疗主症起主要作用的药;“臣”为辅药,是辅助主药或加强功效的药物;“佐”为佐药,协助主药治疗兼症,或抵制主药毒性、烈性的药物;“使”为引药,引导处方中各药直达病变部位,或对各药物起调和作用的药物。

这是桐君给中华医药留下的极为宝贵的遗产,由此,后人尊其为“中华医药鼻祖”;桐君所在的桐君山,也成为“中药鼻祖圣地”。

桐庐第二位名片式的代表人物,当推严子陵。

严子陵,即严光,子陵是他的字。东汉高士严子陵是桐庐的“新市民”,他的老家在浙江余姚。

年轻时,严子陵与后来的光武帝刘秀曾是同窗好友,如范仲淹所说,“先生,汉光武之故人也”。刘秀做了皇帝后,念念不忘当年才高德贤的同窗严子陵,屡次邀请好友出山,辅佐他治理国家。刘秀还曾把子陵请到京城。彼时身份的悬殊并没有妨碍他们,早年结下的深厚友情仍然存在。史书中保留了当年的若干生动细节。《后汉书·严光传》载:“引严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他们同榻共眠,睡觉时严子陵不小心把脚架到了光武皇帝的肚子上,惹得第二天太史奏报:“客星犯帝座甚急”。从这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到故事中两位当事人的为人特征:刘秀无官架,子陵不谄媚。

最终,高官厚禄与同窗之情并不能动摇严子陵。子陵隐名换姓,避居桐庐。他喜欢的,只是在这富春江畔,无拘无束,垂钓耕读。此情此景,正如后来李白所称颂的:“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

顺带说一句,在传下来的《与子陵书》中,汉光武帝这样说道:“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这显示了刘秀非同一般的气度。

青年毛泽东在其《讲堂录》中,表达了对严子陵的钦敬:“后世论光不出为非。不知光者,帝王之师也。受业太学时,光武受其教已不少。故光武出而办天下之事,光即力讲气节,正风俗而传教于后世。且光于专制之代,不屈于帝王,高尚不可及哉。”

在桐庐,桐君和严子陵并非只是纸上的空幻人物,在现实世界中,他们都有各自真实不虚的地理属地——桐君,有他的桐君山;严子陵,有他的严子陵钓台。

由此,桐君山和严子陵钓台,成为除富春江这一自然景观名片以外,桐庐最为闪亮的人文景观名片。

这真是应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桐君山,因为桐君而闻名江南。

《明一统志》载:“桐君山,在桐庐县东二里,一名桐庐山。相传昔有异人于此山采药求道,结庐于桐木下。人问其姓,则指桐以示之,因号为桐君山。”

桐庐县城之东的桐君山为江南天目山余脉,海拔六十余米,具体位于“水皆缥碧,千丈见底”的富春江与桐溪合流处东北岸。一峰秀起,下瞰两江。

正因为这个位置,桐君山还是桐庐县城的“水口山”、风水山。

所谓水口,是中国传统的人文地理概念。在其他文章中我曾介绍过,所谓“水口”,是指人类聚落(村、镇或城,甚至国家,无论大小)的进水口和出水口。一地的进水口叫“天门”,一地的出水口称“地户”。“天门要敞,地户要闭”,进水的“天门”可以不管不顾,尽情敞开,但出水的“地户”则一定要有力闭锁。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水象征生气和财气,不能让生气和财气白白流走,必须要挽留、要送行。而富春江和桐溪流出桐庐县城处,正有桐君山巍然而立,形成了天然的绝佳闭锁。

所以,桐庐一地的富庶繁华,有赖于桐君山的默默奉献。

“长时间看不到桐君山,会哭的!”这是桐庐土著的告白。桐君山就是桐庐人的心心念念,桐庐人对桐君山的感情至深至切。

这座既是自然之山,更是文化之山的桐君山,我敬谒登临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2016年4月。那次,风雨过后的一大早,从西施故里诸暨,乘长途车站的中巴车,一路看景到桐庐。那座桐溪之上连接老县城和桐君山的悬空吊桥,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独自过悬空吊桥后,便可登山。那次登山旅程匆匆,但到达山顶后,透过春日浓碧交织的枝柯,我曾长时间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过苍绿的富春江。

第二次是2024年1月。此次,是在大寒已过、立春将至的冬季某日,和两位友人忠佩、旷野一起登山。时在腊月,然而暖阳如春,翠色欲流。

此次登临从容,便一路仔细观赏。

仍是从桐君山前山门上山。穿过那座四柱石坊,迎面可见的便是桐君亭。亭联为明代孙纲游桐君山时所写的诗句:“夺得一江风月处,至今不许别人分。”似是口语,却又诗味盎然。亭内置青石大碑,“药祖圣地”四字雄浑有力。

桐君山山势不高,极易登临。沿台阶而上,过凤凰亭(俗称“麦馃亭”),穿仙庐古迹圆洞门,很快便到达山顶的桐君祠——桐君山的核心之地。

北宋始建的桐君祠,历代屡毁屡建。眼前的桐君祠祠宇高敞,已然整饬一新。祠内,桐君金身塑像居中而坐,正中上方悬“中药鼻祖”“药祖桐君”匾;桐君坐像两旁分祀岐伯、扁鹊、张仲景、华佗、葛洪、孙思邈、王维一、李时珍等华夏历代医药大师。祠内抱柱楹联为:大药几时成,漫拨炉中丹火;先生何处去,试问松下童子。祠堂内还有一方碑文,是南宋枢密院参知政事楼钥撰写的《桐庐县桐君祠记》,此文系应当时邑尉之请,为修葺完成的桐君祠而作,此勒石碑记距今已有八百余年历史。

从桐君祠出来,东侧与祠同为桐庐标志性历史建筑的,是桐君塔。因塔体是特别的白色,故称为桐君白塔。

该塔六面七层,为实心楼阁式砖塔,造型古朴,始建年代无考,宋景定元年重修。此塔屡遭天灾火损,创痕累累。如今又已重修,复现了“塔影中流见,渔灯半夜沉”的景观。

正如前述,“长时间看不到桐君山,会哭的”,桐庐人归乡,从富春江上远远看见桐君山上的白塔,就会顿生亲切之感,像已经进了家门。

在白塔近侧,是红梅枝柯掩映的钟亭。腊月里,红梅已绽,有游人在撞钟,清澈的钟声中,便真正包含了缕缕梅香。

钟亭旁的屋子,现在是杭州诗人舒羽开办的山顶咖啡馆。馆前冬树挂满了有流苏的红色中国结和小灯笼,树侧矮墙上是整幅墙面的红底黑字的“新年快乐”,新春气氛顿然显现。

白塔向南崖端,有四望亭。立于此亭四顾景色,犹如凌云俯视,快人心胸。为什么叫“四望”?因为亭东为白云源,是唐代桐庐诗人方干的家乡;亭西天目远来,隐隐溪水传清音;亭南是东西钓台;亭北则可神眺钱江潮……如此,故名“四望”。

四望亭是俯望富春江与桐溪两江汇合的最佳位置。唐朝诗人吴融会在《富春》一诗中写道:“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非人寰。长川不是春来绿,千峰倒影落其间。”在四望亭,更助领会诗中意境。

三人在山顶流连一番,便慢慢下山。

从桐君山东侧沿石阶而下,看见又一个铁红色关隘状亭子,名“桐荫问道亭”,系纪念桐君老人当年在桐荫下悬壶济人、谈论养生之道的所在。亭内置有石碑两方,一方录宋代杨时《登桐君山》诗,一方镌刻明代董其昌的《启孙若裘书》。

董其昌此书简,我自认为可列为浙江桐庐的最佳广告文:

前过富春,因得旷眺山川,吊怀人物。桐君为发迹之祖,子陵高风千古独绝,唐方干、宋谢翱配祀百世不祧,我明徐舫不慕荣名,啸傲烟霞,诗酒以终其身,殆古隐者欤!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桐山有九头松,状如虬龙,大奇。浙中山水,桐溪为最,郦道元云:“连山夹岸,负势争高,青崖翠发,望同点黛,绿水平潭,清淡澄深,俯视游鱼,如行空矣。”此盖为桐江写照也。恨不与年翁共此快游,至今悒悒。

书简中提到的徐舫,是明代桐庐当地的诗人。徐舫堪可一提,是富春江的大好山水给了他底气、自信和桀骜,他“啸傲烟霞,诗酒以终其身”,曾写有桐君山的绝妙联语:“风香药草春云暖,露冷桐花夜月明。”他深刻理解“千年往事俱尘土”,便“时听樵林吹笛声”。徐舫直抒胸臆的一句“蟒袍玉带,岂能羁绊我身”,与陶潜的“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异曲而同工,让人心生感叹:江南的佳山水间,确有真豪士、真隐士。

往昔俱逝,江山依然。

“潇洒桐庐郡,江山景物妍。问君君不语,指木是何年。”这是元人俞颐轩的诗句。而“桐君苍翠峙大江,富春风光此地看”,则是桐庐籍当代画家叶浅予的自豪。

富春江本在桐庐老县城南面流过。时代发展,现在有了江南新城,因此,从桐君山上俯瞰,这一段富春江已经变为桐庐县城的内河。然江水的美丽,却千年未改。

桐君山确实不高不大,但因为有中华药祖的坐镇,有桐君白塔的加持,有众多古今人物的涉足,有美丽富春江的无限衬托,它谓为江南名山,当仁不让。

严子陵钓台在城外,位于桐庐县富春江镇西面的富春山上,距离县城约15公里。我是从鸬鹚湾上船,在富春江上行一段水程前往钓台的。在船上看景,无论什么季节,富春江水似乎永远青碧如玉。船行江上,就是行进在两岸所列的、近黛远青的中国画屏之间。

船近钓台,便见两座天然生成的崖台突出于水滨的葱绿山体上,这就是东、西两个钓台。东台,即严子陵垂钓处;西台,曾被南宋谢翱作为悼念文天祥的祭台。

离船上岸,江畔登山处有严子陵青石坊,四柱三楼,默显时间的古意。石坊正面,有赵朴初题写的“严子陵钓台”五字,背面为沙孟海所书“山高水长”。

富春山麓富春江边的钓台范围内,有各类园林式建筑,其中,有陆羽评定的天下第十九泉之泉亭,有著名的严子陵祠。子陵祠为北宋范仲淹知睦州时始建,所谓“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祠成之后,范仲淹还专门撰写了著名的《严先生祠堂记》,内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已经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

整个钓台的布局,如一个上窄下宽的梯形。梯形上面的两个角,就是东、西钓台;梯形两腰,为盘旋而上的东、西登山石阶通道。受江水日日滋润,山道石阶两旁植物茂盛。我是从东面上,西面下,几乎是一口气就上到了崖台。

严子陵钓台很高,坐于钓台,渔竿根本够不到江水。我从台上俯看,青绿富春江上的行船皆如玩具般小巧可爱。

这么高的钓台,如何能钓得到鱼?后来我想通了:子陵所钓,钓的不是江中游鱼,不是世俗利禄,他在意的,是眼中心里的山色江影、明月清风。

与黄公望同时代的元人吴师道,在其《吴礼部诗话》中,曾传下一首写钓台的诗,十分独特:“先大父尝言,吾乡有杨某者,好为诗,多俚率,独钓台诗可喜,云:‘虹作长竿云作饵,纤月沉钓在江底。巨鳞入手还纵之,汉家鼎小难调理。’”长虹作渔竿,纤月是钓钩,云絮为饵料,钓到了巨鳞“还纵之”,只因为“汉家鼎小”,想象力与格局皆令人耳目一新。

宋人对于严子陵,好像特别钦慕。

苏州人范成大追仰前贤:“谁似当日严君,故人龙衮,独抱羊裘宿。”

经过严子陵钓台,红尘中的宋代奔忙者都在心生愧意,都选择在昏朦的暮夜匆匆而过。

同为苏州人的范仲淹有诗云:“子为功名隐,我为功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先在山东后来浙江的李清照曾作《钓台》诗:“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宋代嵊州人姚镛则道:“严陵台下过,不敢浣尘衣。”为什么“不敢浣尘衣”?因为怕沾附了世俗铜臭的尘衣,污染了子陵台下清澈、高洁的富春江水。

在近一百年前,现代作家郁达夫(1896—1945)也曾专门来过这两处胜地:桐君山和严子陵钓台。到过桐庐,再回顾一下郁达夫当年的游程,颇有意思。

1932年8月,37岁的郁达夫在上海写过一篇著名散文《钓台的春昼》,记叙其上一年春天的桐君山、严子陵钓台之行。

郁达夫老家富阳县,与桐庐比邻。从富阳溯富春江而上,坐当时的小火轮,3小时可达桐庐。他去的那天,“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

郁达夫在桐庐的游览与我一样,也是先到桐君山,后去严子陵钓台。

郁达夫投宿在县城东门头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到达桐庐的当天晚上,“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他就上山拜谒了桐君。

郁达夫叫了渡船,由县城渡过桐溪(当年还没有我走过的吊桥),开始夜登桐君山。山道崎岖,郁达夫离船上岸没走几步,就滑跌了一次。摆渡的船家见状,特别给了他一盒火柴,以供照明。独自上山的郁达夫,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的山道上,划了几次火柴,勉强觅路。随着渐走渐高,他的眼睛才开始适应环境。快到山顶,天也似乎开朗了一点,在他的视线里,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如星般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

身处春夜的、一个人的桐君山顶,郁达夫的内心感慨是这样的:“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戴征士,即东晋戴逵,隐士,画家,终身不仕。)

当夜登临了桐君山,第二天,郁达夫便买舟前往严子陵钓台。

郁达夫所到时的钓台,江面极静,在他的感官里,“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在江上他看到的钓台是这样的:“前面所谓的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

渔舟靠岸,郁达夫跟着背了酒菜鱼米的船家,走向山麓的严子陵祠。在祠堂西院,委托祠中人煮饭烧菜之后,郁达夫便和船家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此时郁达夫眼中的钓台是:“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

从钓台下来,郁达夫在严子陵祠堂西院“饱啖了一顿酒肉”。酩酊微醉之际,他走到东面供着严子陵神像的龛前,见四面旧壁上多有“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于是一时技痒,便“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支破笔”,也在祠内高墙上题了一首旧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只是那天,我在钓台之下严先生祠堂的壁上,已经完全无法觅得达夫先生书法修养极高的手书墨迹。

因为有药祖桐君、高士严光,所以桐庐此域,在我个人的感觉里,强烈散发着两种气息:药气和逸气。

桐庐之气,首先是药气。

可能是因为桐君山上药祖桐君的熏陶和感召,山水灵秀的桐庐自古盛产优质中草药。

清代《桐庐县志》载有地方药材50种、67个品种。1929年杭州西湖博览会上,桐庐选送的茯苓、木瓜、五倍子、玉竹获中药材一等奖。桐庐的山茱萸、半夏、覆盆子、白术等几十种地产药材,因其蕴藏丰富、地道质优而供不应求。

据桐庐友人介绍,近年来,桐庐又将白术、覆盆子、山茱萸、六神曲、红曲、白芨、黄精这七种药材,设定为地方品牌“桐七味”。

桐庐这方药祖圣地,也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医传人。解放初期著名者就有:王维乃(曾在家中以桐庐著名的“十六回切”酒席,宴请过叶浅予、黄苗子)、胡仲诩、周凤来、周灿霖、孙益洲。1953年4月,这五位当地名中医最早发起创办了桐庐县城关镇中医联合诊所。

桐庐人信奉中医中药。当前,在桐庐民间,仍然保存、延续着祭祀药祖桐君的活动。

整个祭祀庄严恭肃,仪式主要过程为:

执事者、香客、观众肃立就位。

鸣炮奏乐,包括鸣炮、击鼓、敲钟、起舞、奏乐。

敬献祭品,包括敬献鲜花、柏枝、三牲、糕饼时果、金斗、银斗,然后奠酒,上香。

行三拜九叩奠礼。

主祭人恭读祭文,众香客焚纸钱、香表。

巡祭。从桐君祠门前开始,沿桐君山后山小路下山,至七里扬帆码头止。巡祭时,鼓乐导引在先,八面旌旗随后,引赞、主陪祭走中间,一众善男信女随行。

放生。放生在码头进行。先在船上宣唱祝文,宣唱毕,将祝文焚于江际,即向天钟、地君、水神酹酒三尊,然后将事先备好的两条红鲤鱼、两只乌龟及一盆盆螺蛳投入富春江放生。按照传统风俗,须在鲤鱼和龟身系上红绿丝线。

放灯。放生仪式结束,就把备好的水灯点燃,一一放入富春江,水灯携人们美好的愿望随江水漂流远去。

最后鸣炮奏乐,整个祭祀仪式结束。

我见过2004年祭祀桐君的祭文和祝文,从中依稀品见范仲淹祭严子陵之文字风采。兹摘录如下:

祭文

……时为金秋,桂子飘香。子春代吾邑士民,谨以清酌庶馐之奠,祭祀于桐君祠前,曰:上古鸿蒙,瘟疫泛滥,药祖桐君,遍尝百草,梳理药性,悬壶济民……幸哉!天下自此清明,人间永得安康。吾邑士民感先生恩德,每于春秋祀于山,奠之江。呜呼,先生之功,山高水长,千秋万代,奉之尚飨!

祝文

先贤桐君,中华药圣。亲我黎民,泽我苍生。万古千载,尊以为神。吾子吾民,祷告天地。青山可鉴,秀水佐证。纸船明烛,祭于江际。遥祝神祇,佐我百姓。美衣玉食,福乐长春!

桐庐之气,其次是逸气。

“人问其姓,指桐以示”的桐君,“不从万乘游”,只愿“空山钓碧流”的严子陵,是桐庐的逸气之源。

而古往今来,上千位诗家雅客为桐庐写下的闪光诗文,让桐庐之逸气更显强劲。

白居易于桐庐深夜酒醒后,愁思仍在,在秋夜山馆,无眠的他细听桐树雨声(“夜深醒后愁还在,雨滴梧桐山馆秋”)。

见多识广的苏东坡,也不得不折服于他所见的桐庐(“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

苏州人范仲淹是真爱桐庐,公余午睡之后,内心总像白云一样空闲。他是桐庐茶叶的志愿代言人:桐庐的春山大半是茶;春天欣喜的新雷还催促着惊起雨前之茶(“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陆游则由衷期待着能够在桐庐安家(“桐庐处处是新诗……安得移家常住此”“会向桐庐谋小筑,浮家从此往来频”)。

而杨万里是色彩专家,桐庐在他眼里,是“朱楼”与“绿柳”,是“白塔”和“青山”(“朱楼隔绿柳,白塔映青山”)。对于钱塘江潮为何不到桐庐,他也有着自我的独特解释:“海潮也怯桐江净,不遣涛头过富春。”

这其中,当代作家巴金(1904—2005)88岁时为桐庐写下的文字《我爱富春江》,是一个另类。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典型。全文极短,只200字左右,兹录如下:

富春江是美丽的。

五十年代末期和六十年代中期,曾两次到过富春江,都是因为去看看新安江水电站,同来的朋友中,已经有几位不在了,其中有唐弢、魏金枝,还有萧珊。到了这里,想起往事我不能不怀念他们。岁月可以流逝,历史不能忘记。1959年的富春江之行,我写下了《星光灿烂的新安江》。

几十年过去,世事变化很大,但我当时写文章的感情是真诚的。1991年春天,我第三次来到桐庐,已经成为只能坐在轮椅上看富春江的老人,但我感到眼前的富春江更美丽了。

1991年9月

平白之语,近乎枯笔,简质无华,但仔细品读,百感交集尽寓其中。

桐庐山水,盛载着世事沧桑。但无论世事如何变幻,这方江南的清美山水,永远给予人物质和精神上的温暖和慰藉。甚至,以富春江为核心,连接起桐君山和严子陵钓台的这方江南山水,已成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中国文化意象”。学者胡晓明指出:“外柔内刚,化激烈为深沉,化思想为美,自然与人文相互定义,是其中极富特色的美学内涵。”

在桐庐的日子里,我吃过新鲜的江鱼,难忘盖有红印的白馒头夹酥烂红烧肉的美味——这些,子陵前辈肯定同样品尝过。

我还记得和友人立在冬日桐君山腰的合江亭旁,午后江上和煦的阳光舒服地照在身上的温暖感觉。那种温暖宛如此地前贤的目光,越过漫漫时光,在慈祥地注视我们。那种时刻,江南之形胜,人生之暖意,似乎瞬息间已让我尽情享受到。

桐木荫下,富春江水流动有声。江南的富春江,确乎是有魂的。那么,富春江魂到底是什么?在一篇短文中,我曾作出过自我的理解:

“隐逸,傲物,不事权贵王侯,在美好的山水间,珍视万类,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就是我理解的富春江魂,也是我理解的主流之外的东方精神之魂。”

【黑陶,诗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出版散文集、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