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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李燕蓉:琴声悠扬(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李燕蓉  2025年09月18日08:08

李燕蓉,山西榆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钟山》《山花》《山西文学》《黄河》等杂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作品曾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月光花下的出离》,小说集《那与那之间》《昼颜》《半面妆》等。

还是少年的张顺达总会在某个夜里偷偷跑到湖边望着湖的另一面,湖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黑得漫无边际,无形中却又隐藏着无限可能。老家的湖有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多年前有一个戏班经过,给湖神热热闹闹唱过一出大戏,之后每一年大暑末月圆夜子时抵达湖边就能听到琴声和鼓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他第一次向母亲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母亲脸上忽然荡漾着水波纹一样的笑意,声音也温和下来说,她小时候也听人讲过,但是一次也没见过,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刚错过,错过了又忍不住想要亲眼见一见,亲耳听一听。那天,在母亲说话的某个瞬间,他第一次懵懂地知道了原来母亲竟然也有小时候,竟然也像他一样想要听到湖边的鼓声,但他还是无法想象出母亲小时候的样子,仿佛母亲小时候比湖边月圆夜的琴声还要更像一个故事。后来一天天忙碌着,他也渐渐忘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2 

“面哥”是一年前才有的外号,起因当然是因为“面”,省里知名美术评论家王良有一天微信朋友圈发了张顺达端着一个比脸还要大的盆吃面的照片,配文:一人一盆面。张顺达第一时间点赞,不光点赞,还留了三个龇牙的笑脸。

照片只能看到餐厅的一角——华丽的酒柜和整洁的餐桌,现实中王良的家和他本人一样富有艺术气息。茶绿洒金的仿古瓷砖地面搭配红棕色镶暗绿边的门窗,墙壁是灰白色硅藻泥,离房顶一尺见方走了一条和地砖颜色相近的梯形挂画线,高低错落挂着知名画家的一些画作和悬垂摆件,客厅中间摆着宽大松软的皮沙发,上面随意扔着几个艳丽的布艺大花靠垫。餐厅和客厅之间用乌木掐铜丝边的博古架做了隔断,博古架上摆着世界各地背回来的彩色盘子和小玩意儿,各有故事、各具特色。橱柜是和博古架一样的颜色和材质,餐桌上铺着王良在工作室自己染的香芋紫色亚麻布,多次清洗,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一些亚麻布原本的颜色,这样一来倒让餐厅多了几分舒适感和亲切感。那天就是在这间漂亮的屋子里张顺达吃了一整盆面。起初,面捞在碗里堆得冒尖,张顺达看着碗犹豫了一下问:

“王老师有没有再大一点的碗?”

王良摇头:

“没有,这就是最大的。”这时张顺达一眼撇见了洗碗台旁边的一个不锈钢盆,他问:

“那个盆我能用吗?”

“当然可以,”王良老婆说着拿起盆用水冲了一下递过来说,“这个盆很干净的,平时只放洗干净的水果。”

面刚倒入盆中看起来的确宽松不少,但加了西红柿炒鸡蛋、尖椒拌黄瓜、葱、蒜、醋,一搅拌,很快又变成了满满一盆。这样一大盆面和他一起出现在餐桌上显得突兀又滑稽,再配上他吸溜面的速度以及最终呈现在镜头前对食物贪婪的样子,任何人看到都会惊为天人。

紧张也因为吃得快,很快出了一身汗,他摘了眼镜高高挽起袖子,从微信照片中看汗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趴在额头像几天没洗头而导致的油腻,嘴半张着正准备进食一大口面条,脸和手里端的盆子比实际显得要更大,这副模样不要说不像个老师,甚至不像个体面人。面吃到一多半,张顺达其实已经饱了,但还是保持速度不变把最后几口吸溜进去。很显然,能吃完一盆面比任何语言的夸奖都要来得更实在,女主人看起来非常高兴,说以后想吃面了就来家里,顺便还能看看你王老师。王良从张顺达把面倒进盆里那刻起,除了在吃饭中间抓拍了几张照片,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说话会干扰张顺达吃面的进度一样。直到张顺达把盆子端到洗碗池,王良才缓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笑出了声说:

“你小子是真能吃啊。”

吃面的时候张顺达眼角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了王良的高兴,那种高兴里夹杂着不可思议,也夹杂着一丝耻笑。

3

从他们第一次谋面,王良看到他的脸那一刻忍俊不禁的表情,张顺达就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与他沟通。他总能准确找到与人深入相处的路径,这是一种接近自然的能力,每一次是需要把丑陋的自己表现得更加丑陋、让卑微的自己更加卑微,还要有一点点聪明和学识呈现出来,他对这些了如指掌,运用自如。十几年前走出村子到城里读书,他就逐渐具备了这样的本领。

起初在同学们不多说却刻意多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以及意味深长的笑里,他试图躲闪和藏匿自己。他们虽然不再像村里人叫他斜眼眼,却似乎比村里人更在意他的斜眼,村里人只是把斜眼当一个外号,就像叫二蛋、四毛一样,在村里他常常张大嘴笑,有时候被人说斜眼眼你可丑死了,笑开越丑了,他也还是会那样笑,甚至专门那样笑,从出生他学会的是用放肆、更放肆来对冲掉村里那些并无多少恶意却挑逗的目光。出门前他也设想过很多应对的办法:不做回应或者客气而礼貌地回应,实在忍不住了,干脆骂几声甚至打一架。他没有想到新环境对待他的方式竟然是含蓄而冷漠的,连嘲笑的目光都淡淡的,就像春天迎面扑来的大片柳絮,你没有办法重拳出击,甚至来不及躲闪它就会黏到你的脸上、身上还有心上。还好,很快他学会了怎样应付这些,首先配了副眼镜,尽管他一点也不近视,因为他发现戴眼镜的同学可以模糊掉眼睛一大半的目光,离远一点不细看、不说话甚至发现不了他的斜眼。有了镜片的遮挡,就像和这个世界有了遮挡,他感觉安全了许多,不久他学会了抿嘴微笑以及谦卑的姿势,逐渐发现他和多数人的关系,包括向外延展的关系,只能是他单方面主动提供,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是在大家互相试探摸索着前进,他只有足够努力才能换取一点尊重,一点利益。

拿盆吃面能带来什么效果,张顺达隐约是知道的,甚至王良拍照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也是清楚的,但效果具体呈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内心窃喜了一下。第二天在学校,系主任刘鹏飞教授老远就和他打招呼:

“哎哟,张老师你去王良老师家吃面了?”张顺达笑着嗯一声,头和身体礼貌地做浅鞠躬状,没等他开口,刘教授又说:

“咱们改天一起拜访王老师。”

“听刘主任的。”张顺达说。

“和王老师认识多久了?和谁一起去吃的面啊?”刘鹏飞像是随意问。

“嗨,认识时间也不长,那天就我自己,到中午饭点了,王老师就留我吃了顿饭。”

“挺好,挺好,咱们有空再聊。”刘教授说完又拍了一下张顺达的肩,笑得也越发慈祥。看着刘教授走远张顺达才转过身。他知道说“单独在王良家吃饭”这句话的分量,也知道这句话会在刘教授心里产生怎样的分量,平时都是他和刘教授远远地打招呼,刘教授礼貌性点点头,这样主动喊他的名字还是头一次。刚才看着刘主任一点点靠近自己,就像他曾经一点点靠近所有目标一样,都充满了欣喜。

4

研究生毕业后,张顺达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逗留在天津寻找就业机会,任何等待对他来说都是不切实际的,他最需要的是安稳而不是对大城市的展望,其实他读研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到四线、五线甚至六线城市的大学去教书。最终他选择了榆城的师范专科学院。选择这里不是因为他的学历不行,恰恰相反,他的履历非常能拿得出手,大学本科是西安美院,之后保研到天津美院。除了他一言难尽的长相:满脸的痘印时刻提醒他青春真实的来过,痘印使本来就潦草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沧桑,但是也给他带来一样好处——就是谁看了这张脸都很难升起嫉妒的心,面对这样一张脸能感到只是年华还在却仿佛已经不在了的唏嘘,谁还来得及妒忌?更不会羡慕,甚至还会瞬间产生某种优越感,至少比这张脸强吧,至少比张顺达强吧。这难道还不是优点?世间有多少人在脸面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有些脸,你一看到就会心生嫉妒,尽管那张脸什么事也没有做,却不断遭到诋毁和谩骂,直到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人们又开始抱着肩说风凉话,你看,没有说错吧,没有看错吧。所以当张顺达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在容貌上自卑过。张顺达选择榆城师范只是权衡过后选择了能最快入职的方式而已。

在他入职第二年,榆城师范学院和太行师范学院合并,直接提档升级为本科学院。在没有任何职级晋升的情况下,工资涨上去当然是件高兴的事,但高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大家都涨,也就意味着没有涨,而物价却实实在地开始涨了,他开始琢磨起副教授这件事。又过了三年,他转了讲师,能够独立带学生出去写生,公开课也讲了很多次,起初效果很一般,复盘几次后他觉得主要是自己的长相让听课的老师和学生们难以集中注意力。他想了很多改善的办法,但都不理想,最后经过在房间不断演练,有一次公开课介绍自己的环节,他克制住紧张放慢速度说,“你们千万不要对我的长相产生疑惑,我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潦草的脸和没有方向的眼,你如果感觉我看你的时候也许没有在看你,非常抱歉,但是请相信我的心里一定在看着你。”果然这样的开场白后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几堂课下来竟然也成了学校的一个亮点,尤其是有外面的领导或者专家过来参观学校,一定会安排听一堂他的公开课。但是校领导喜欢,并不代表系主任和本系的老师们会喜欢,专业不过硬仅有这些就是哗众取宠,看重专业的老师们对这个尤其反感,这也是他和刘鹏飞一直没有熟络起来的原因之一。

刘鹏飞两年前当选美术系主任,那之前人们称呼他刘教授,他也是系里唯一享受正高职称的老师。他们学校上职称大致分五大类:教学、教学科研、科研教学、专职辅导员(专职组织员)、社会服务与科技成果应用推广,刘鹏飞职称走的是教学科研型,美术系包括张顺达在内有三个老师走这个系列。刘鹏飞的作品曾经参加过国展,省展也得到过一等奖,专业简历能写一长串,平时也常参加高校之间的学术交流,他走的路才是美术老师们认可的一条最佳途径。

刘鹏飞长得精瘦,喜欢穿松垮的衣服,当然也有可能是衣服到了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松垮,总之,那股劲儿看起来就很艺术,整个人的状态是又节制又严谨还松弛。张顺达一直想和他走近,去年系里搬到新的美术楼,教室变多,会议室变大,系里开会大家相互离得也更远,只有挨着的人会说一两句话,其他人只是互相点个头,他和刘鹏飞说话的机会更少了。搬了新楼,刘鹏飞有了单独的工作室,他也去找过几次,但是刘鹏飞说话非常客气,并且说话时候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画笔,他待一会儿只能以不打扰为由告辞。那时他已经清楚,没有外界因素,他们绝对不会再走近了。

除了刘鹏飞,系里老师们都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工作室。和他一个工作室的老师姓李,比他早一年来到这个学校,李老师也是他在学校唯一走得近的朋友。他们常常一起聊学校的八卦和社会上的事,也谈起过刘鹏飞。李老师觉得刘鹏飞的画就那么回事儿,还说,刘主任的现实主义油画就是投机取巧缺少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这个看法张顺达隐约是同意的,虽然一直想和刘鹏飞走近,但这个走近更多是为了自己前途考虑,对于刘鹏飞的画他并不崇拜,他喜欢的是何多苓那种怀旧的风格和调调。他劝李老师有机会和刘鹏飞走得近一些,他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和主任走得近总归没有坏处吧,主要他觉得刘鹏飞看不上自己,但是李老师这样清秀的长相总是容易给人产生好感的吧?

李老师摇头:

“你不了解刘主任,他呀,谁都看不上,和他风格不同的看不上,和他风格相近的,他更看不上。”

“为啥?”张顺达不明白。

“他会觉得你在模仿他,而且还有被一个赝品抢了风头的危险。”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你怎么总结出来的啊?是因为你长得足够帅吧!”

李老师不肯定也不否定,和他碰了一下杯说:

“我就是喜欢画画,其实能这样画一辈子画我就挺满足。”

每次听李老师这样说,张顺达都会生出美好的感觉来,那样纯粹的热爱在他看来是发着光的星星,宁静、神秘,也像他少年时老家夜晚的湖面似乎有琴声随时会响起。他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想法,他学美术,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爱好,只是了解到高考加分规则后做出的一种选择。他的文化课中等略偏上,要想进A类大学靠文化课加分完全没有可能,只能靠文体,唱歌和体育没有基础,差得实在太远,最后挑选了美术。因为学校有画室、画板,静物石膏也有美术老师专门教学,努力学画专业课达线应该不难。尽管买纸、买笔、买颜料作为消耗品对他来说也是一笔额外的开支,但母亲每学期都会多给他带一些钱,他再省省也够了。他不打算和母亲说学画画这件事,说了她也不会懂反而徒增解释的烦恼,更不打算问母亲多要钱。父亲去世后,母亲以他太小怕他受苦为由拒绝改嫁,姥爷和爷爷只好凑钱给母亲开了间小卖铺,挣得少,却也稳定,至少不会像种地那么辛苦。母亲的钱都是一分一分、一毛一毛挣下的,母亲总是说,等你以后领上政府的钱,就不用再担忧什么了,所以他只能过得节俭。要省也是从嘴里省,中饭不能省,省了熬不下一天来,晚饭也不行,不吃饿得睡不着,只有早饭,几个小时忍一忍就能过去。对于他突然不吃早饭,也有同学会问,他说,不想吃,晚上吃完还没有消化,说完挂上熟悉的笑容。

高中美术老师几乎没有夸奖过他,这倒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和斜眼,是他缺少天赋,别人一个月就能见效的素描,他需要三个月才能把明暗过渡好,色彩上手更是慢得离谱。但他也有他的优势,准备学美术考学的,一般文化课都不好,尤其是英语及格都很困难,而他在这群人里简直就算是高材生,所以那一年高考他凭着文化课高分、专业课过级的成绩考上了西安美术学院。

大学里当其他同学还对社会充满不切实际幻想做着艺术家梦的时候,张顺达已经进入学生会并在第二年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业余时间他还当家教教英语和绘画,同时他和代课老师还有班主任的关系处得也非常融洽,除了每天固定时间给两个女老师打热水,打扫家,还帮忙接送孩子上下学和辅导作业,他就像老师家里的一个成员,从随叫随到变成了必不可少。尽管专业课成绩一般,但毕业仍旧当了保研生去了天津美院。

在天津美院期间,他过得并没有像大学那样如鱼得水,他的导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发现女人才是社会中最好、最温情的一波人,尤其当她们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常常会衍生出水一样温柔的共情能力,对于从小在农村生活的他会心生怜悯,再加上他的勤快、谦虚,女老师一般会把他当作弟弟来看;但是和男人之间的相处就没有这么简单,需要权衡需要克制,他们不会轻易地怜悯任何人,作为同一个物种看彼此的目光也会更多一份挑剔。当然如果男人之间关系处理顺畅,也会因为同为男性的社会优越感而产生出同盟军的想法从而让友谊变得牢固。很显然,他和研究生导师之间没有处成这样关系的可能,所以只能是克制的有距离的,每次两个人独处他都努力找话题聊,但话题总是不理他们独自行走,很快就没了踪影,重新找一个仍是如此。

导师对于他的创作提的意见很中肯——开阔一下思路,放下你自己,要么回到小时候,人生的最初,要么走向更远,去未来,这样你才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你看另外四个同学创作已经有点眉目了,你要尽快找到画里要表达的点。张顺达这些年学画的经历在解决了绘画的基础技法问题之后,一直停滞在一个不上不下很尴尬的位置,他觉得对于当下年轻人的困境、困惑、无力感,1970年代那批写实画家已经表现到了极致,再创新也很难,材料可以混合技法也可以叠加,其实并没有多大新意,他虽然没有艺术天赋,但是并不笨,很多道理他懂。就这样边缘化过了两年半,第三年开始毕业创作、写论文、实习,他的优势又开始显现出来。他的画和论文找之前的大学老师详细改过,因此很像个样子,连他的导师都感到惊讶,论文查重率为零,选题是在外面实习时做的一个关于丙烯画和油画古典技法结合的课题,题目并不新颖,但是写得很扎实,虽然也能感觉到以他的能力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但是能请到业内人士改论文也算是本事。毕业创作和论文的主题差不多,也是丙烯颜料晕染和写实相结合。画中一个男性半身背影伸出一只手臂握着粉笔准备写下什么,背景的黑板是模糊掉的方程式,头发、袖口、前面的手还有粉笔,用了写实,其余虚化,主题比较老套,但是表现力可以,主要是他的大学老师加工得好,大学老师是古典油画起家,擅长的就是人物写实,画一只手和头发那完全就是小儿科,包括模糊掉粉笔字以及用方程式做背景,一开始想用一首古诗,因为太单调被否了,方程式是请数学系老师写下的一道题,张顺达又一笔一画描的,方程式尽管专门做了模糊处理,但是仔细看,绝对经得起推敲。所有这些,他和导师说的时候引起了导师极大的兴趣,头发也从花白改成染过又长出白发的痕迹,这些细节让导师破天荒拿起笔在画上为他锦上添花了一番,最后这个作品竟然得了研究生画作优秀奖。他们班五个学生中只有两个拿到这个奖,研究生的最后一步还是有了完美的结局,这让他很开心,导师也很开心。毕业后每年教师节,都会寄花给导师和大学老师,中秋、过年还会寄一些土特产,不光微信问候还会打电话过去,不见面他和导师之间也终于不用再费心找话题,简短而顺畅的聊天以及距离感重新整合了他们的这段关系。

5

人只要学会一样本领总会时不时拿出来用,你的过往可以选择不说,但是本领总是藏不住。第一次和王良见面,从王良脸上看到那种熟悉的表情,包括握完手到了旁边,王良又看他的那一眼,都让他重新燃起了某种希望。整夜他都在复盘白天的那一幕,同时脑子里的想法也像村里盖房子的石灰泡了水,咕嘟咕嘟冒着泡,随着白天的来临思路也变得逐渐清晰。

一周后他打听到了王良家的住址和电话。他知道打电话再去拜访会显得更有礼貌,但是他不能打这个电话,电话里怎么形容自己呢?他的名字王良当然不记得,形容自己的长相?我是榆城师范那个满脸痘坑的斜眼?这么说,他相信王良会回忆起他的模样,但是有些东西看起来显而易见却绝不能随意说出口,一出口某些东西就破了,它必须藏起来,像在烟雾中越是隐约,越能让人感到有趣继而产生开心甚至会依赖这开心。这个他很擅长。

打开门的瞬间王良愣了一下,张顺达手里拿着自己的一张小画略带结巴说:

“王老师我一直仰慕您,上次见面不好意思打扰,我特别想请您看一眼我的画给我提一点点意见,我太崇拜您了,我知道特别唐突,一定一定原谅我的唐突。”说完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王良说:

“好,好,好,你别鞠躬了,你鞠得让我头晕。”听到王良这么说,张顺达站直并且挂上了忐忑的微笑。

很快王良想起了这张脸又问:

“我们是在哪里见过?”

“榆城师院卫老师的研讨会上。”张顺达的话音仍旧微微发颤。

如果换做是其他陌生人,王良一般会以在写文章婉拒于门外,但是面对一直鞠躬的张顺达,他生出了一丝怜悯,这样一张脸说话还一抽一抽,配上这样一个高大笨重的身躯,显得诚恳又可怜,如果拒绝的话仿佛是拒绝了身处大雨中的人,停顿了片刻,决定让他进屋再说。看见张顺达盯着门口的拖鞋,他说,不用换鞋。张顺达于是又在门口地垫上反复擦他的鞋。王良只好说,可以了,可以了。从张顺达出现的那刻起,他的一切举动都是王良没有见过的,所以坐在自己家沙发上王良有点发懵,有点置身别处的感觉。张顺达把画放在地上低头一直在搓手,还是王良的老婆打断了沉默。她端来冲好的茶水,摆好茶杯又倒好茶水笑着说:

“请喝茶,水果也是早晨刚洗的。”做完这些转身去了别的屋子。看见王良老婆过来他起身做半鞠躬状,王良的老婆倒茶他一直点头致谢,王良忍住笑说:

“可以了,可以了,来,你的画我看一下。”张顺达从地上捡起画站起来双手递过去,贵重的不是他的画而是王良那双接起画的手。递过去他到王良身后一尺远的距离静静地站着。身体还是习惯性弓着点。小画是大学的一幅写生作品,这幅作品他的大学老师几乎全部改过,因为当年他们班要出个写生册子用了这幅画,所以他选这幅画带过来有他的想法。王良看得很认真,还摸了摸画问:

“很久前画的吧?”听到问话,张顺达紧张了一下说:

“是的,这幅我比较喜欢,新画的也有,都比较大。”

王良就画说了一些看法,当然和一个不熟的人肯定以表扬为主,也提出了一些含蓄的意见。张顺达仍旧一直点头直到王良示意他坐下,开始聊天。张顺达因为紧张,话说得很不顺畅,但是他极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十几分钟后终于进入了状态,说起自己的大学老师和研究生导师,王良点头表示都认识,于是张顺达展开篇幅夸奖两位老师从人品到画作再到怎么帮助他,说到怎么帮助他的时候,他反复说了很多描述“感恩戴德”的话,这些话一方面为了缅怀过去,另一方面却是展望当下:向王良表忠心,如果肯帮他,那他一样也会感恩戴德。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长相再一次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张饱受摧残的脸很容易显得诚恳。说起他的家乡,张顺达既描述了早年丧父生活的艰辛又描述了田园式乡村生活的浪漫与自由,还编撰出来很多有趣的轶事。这些故事王良显然听了进去,王良也顺便回忆了一点自己的少年时光,那些被时间反复揉捻、遗忘、沉淀再重塑的时光,被描述起来变得格外美好。看见王良脸上绽放出的光芒,张顺达知道自己离目标又进了一步。很快到了中午,王良的老婆过来又帮着加了一次茶水,她看王良,王良对张顺达说:

“哎哟,聊得很开心,中午了你怎么安排的?”这样的问话给了一般人,都能领会到是“辞客”,但张顺达却起身说:

“听王老师的安排,我请您。”王良愣了一下,他当然不会和一个头一次见面而且无论哪方面都和他相差太多的人出去吃饭,他还不想那么熟络。于是说:

“我很少在外面吃饭。”

“哦,我们出去简单吃一点吧,正好中午了,我赶回榆城饭点就过了,我反正是要吃饭的。”张顺达的回答像块砖头,王良有些接不住,又说:

“孩子不在身边我们俩吃饭很简单,平时中午就一碗面。”

“要是老师不嫌弃我就留下吃。”张顺达说完仍旧半鞠着躬很憨厚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听不懂王良话里的意思。王良的老婆看着王良点头,充满深意地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显然王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应答,这次张顺达很快坐下开始说起他的姥爷,每次回村腿脚不太利索的姥爷都会提前走很远到村口等他,“您知道为什么吗?”“不为别的,就为悄悄问我要上十块二十块钱,然后高高兴兴回家吃我母亲做的饭,他还会和我母亲说,你看我把娃接回来了。”说到这里张顺达大笑了起来,眼睛也斜得更厉害。

直到张顺达要求把面倒进盆子那一刻,王良彻底相信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难看、憨厚又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是张顺达反复演练的结果:包括以什么面目出现、什么时间到他家,如果不是快11点左右到,再能聊也聊不到中午,那样就少了留下吃饭的理由,当然拿盆吃面绝对是个偶然,盆子就像演员在演出过程中发现的一个有趣道具。王良熟悉的只是他常在的那个圈子,人们怎么想问题、怎么做事情,你客气一下,我迂回一下,大家你来我往怎么出牌都清清楚楚。张顺达对他而言就像知识的一个盲区,因为没有见过,所以一切都信以为真。

他稀罕地拍了照片,并且很高兴自己想到了那几个字来配文——一个人一盆面。微信发出去没过十分钟,有朋友打过电话问他,谁啊?哪里找来的这么个斜眼啊?你们那边人吃面都论盆了?他在电话里也是忍不住要大笑,他和他们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是大学老师,画油画的。几天下来,这条微信无论点赞还是转发竟然超过了他过去发过的所有微信。照片随后又被转发在一个名叫“大咖云集”的美术微信群,不断有人充实和简化照片的内容:有人说这就是吃面的斜眼一哥啊,有人跟着说是啊,跟着有人说,这就是大学老师中的面哥,后来又跟着跟着说这就是教授里的面哥啊,是啊,面哥。尽管这时张顺达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更不是教授,但是“面哥”就此诞生。

有了第一次在王良家拿盆吃面的经历,很快张顺达又安排了第二次,这次他先给王良先打了电话,说从老家拿了母亲种的菜,趁着新鲜想给老师送过去。王良说,好。人总是不由自主喜欢新鲜的事物,张顺达对于王良来说就是这样,所以再见面显得顺理成章。和第一次一样,还是拿盆子吃面、拍照、发朋友圈。几次吃面之后,张顺达和王良的关系得到了巩固,在绘画圈“面哥”的称号也彻底叫响,同时他和刘鹏飞的关系也迎来了实质性转机。继上次主动打招呼之后,刘鹏飞又约他在画室聊天,这次刘鹏飞没有拿画笔画画,而是和他认真谈起了画。开场白照例进行了互相夸奖,他夸刘鹏飞是大家的榜样,刘鹏飞夸他是最有为的年轻老师。刘鹏飞还夸奖了他的公开课,对于他可以自嘲表示很佩服,还说,这是内心强大表现,是优秀人才具有的品质,人要勇于自嘲才能进步。张顺达也表示从进这个学校一直最敬佩的就是刘鹏飞,从人品到画作到风度,还说刘鹏飞和王良一样是绘画界里能称得上“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的不二人选。

“刘主任,您画好,长相也这么好,真是太难得了。”这两句话彻底说到了刘鹏飞心坎里。对于自己的长相,刘鹏飞一向是自信的,只是作为男人不好宣出口罢了,他拍拍张顺达的肩,自我陶醉完又用同情的目光对张顺达的长相表示了该有的遗憾后,主动说:

“你是有潜力的,好好冲一冲副教授,我看好你,我这里你放心,”一次聊天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是张顺达没有想到的。刘鹏飞接着说,“你在绘画圈也有名了,成面哥了!”说着拿出手机给张顺达翻看微信群里的消息,张顺达低下头认真看,他看到“斜眼教授”“面哥”“粗鄙”这些词,他还是带着笑说:

“不敢不敢,主要是王良老师太太做的面太好吃了。”

“我还没有去过王良老师家,几次吃饭都是研讨会上,你什么时候过去叫上我一起拜访一下?”刘鹏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急促了点。

“好啊,等王良教授再叫我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这样的回答既彰显了和王良关系不一般,又表达了去王良家不是他张顺达可以决定的,而是要等,一切事情一旦需要等,就会显得珍贵,而且还会模糊掉时间概念,同时也可以推脱掉责任——不是他不约,而是他也在等。面对这样的回答,刘鹏飞停顿了一下,笑着表示理解。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刊于《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