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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马拉:还乡记(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 | 马拉  2025年09月17日08:07

这两年,老袁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约我回去看看。我和老袁小学同学,当时关系并不算好。他和我打过两架,每次都打得头破血流,我额头上至今清晰可见的疤痕拜他所赐。这在当时算不上什么事儿。我俩头破血流地回家,各自老娘问的话基本一样,他流血没?都说“也流血了”。既然都流血了,那算是打平,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用扯皮拉筋。回到学校,两人都要脸,三天不说话。过了三天,远远近近又玩到一起了。小学毕业,老袁上了初中,我转校,从此一别三十余年。按照常规法则,我和老袁此生不必再见,再见也未必能认出来。事情总有奇怪的转机,命运像是一条齿轮,如果不出故障,它将一直循环往复照常运转。除非有一天,突然“咔哒”一声,齿轮被卡住,它可能被拆卸,换上新的链条。对老袁来说,那“咔哒”一声来得突然而猛烈。四十岁的年纪,他突然开始写诗了,成为狂热的诗歌爱好者。

那时候的老袁,早已从走马镇到了大武汉,公司开得虽然不算太大,每年也有近亿的营业额,生活算是无忧了。生活无忧的老袁,爱上了诗歌,很快认识了一帮诗人。武汉诗人之多,出乎老袁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诗人应该是稀缺之物,如同天上的文昌星。交上了诗人朋友,老袁很高兴,每周总有一次两次的诗歌酒局。也是在诗歌酒局上,他听到了我的名字。听说我也从走马镇出来的,他有些惊奇。经过反复核实,他确信,我就是他的小学同学。这个发现不仅让老袁意外,武汉的诗人朋友也很意外,这世界还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老袁一个电话打过来,直吼吼一句,老马,你还记得我吧?我是老袁。我说,哪个老袁?老袁这才意识到,我们中间隔着三十余年的时空。他“嘿嘿”一笑,我是你小学同学,黄山村的,把你脑壳打破两次那个。他这一说,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的脑壳一共也就破过那两次,印象深刻,永不会忘。我说了句,是你啊。老实说,对多年未见,几无印象的同学朋友打电话,我有些警惕,总怕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老袁说,你放心,我不找你借钱,也不麻烦你,就想找你聊几句。我说,那你说吧。我们能聊什么呢?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也没有任何交流。老袁说,老马啊,听说你也是个诗人?我愣了一下。老袁说,我也写诗,笔名叫鲁重煤,鲁迅的鲁,重量的重,煤炭的煤。你知道吧,就是郭沫若《炉中煤》的谐音。老袁这么一说,我想起我好像看过这个名字,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小学同学。虽如此,亲近感一下子产生了,天下诗人是一家,何况还是小学同学。电话里,老袁第一次邀请我回家看看。

和老袁联系上,自然偶尔也会说几句话。多半情况下,他给我甩一个链接过来,里面都有他的诗。他说,我入圈不久,都是同学,你多批评。方便的话,也推荐推荐。老袁的诗我看过,写得中规中矩,不出彩也不丢人,和大多数诗人一样。我给他的回复以赞美为主,时不时挑一两处过于明显的不妥处商榷商榷。老袁很快引我为知己,他说,到底还是同学靠谱,一方水土出来的,彼此更好交流理解。隔一段时间,老袁便会邀请我,老马,这么多年没见了,回来看看吧,家乡和以前不一样了。通常,我会应付道,找个机会,找个时间,反正都联系上了,迟早能聚上。老袁想过把我拉进同学群,想了想又说,算了,你进去和他们也没什么话说,省得尴尬。不要说你,我经常和他们见见面,有时候也挺无语的。毕竟我们是诗人,和他们还是不太一样。老袁说得认真,我听着有点滑稽,又觉得不无道理。老袁最近一次给我打电话大约两个月前。他说,你还记得我们村不?我说,当然记得。老袁黄山村的,离我们村不远,隔着一个湖。整个村庄在山谷平缓处,左右皆山,门前开阔起来,对着三角形的田野。山上满是松树和楠竹,连绵不绝,据说是大屏山的余脉。据老人讲,以前山里有老虎,草豹和野猪就更常见了。因为这些传说,小时候上山玩,都不敢往山里走,黑黢黢的,着实让人害怕。这些年我还看过新闻,说是黄山村发现了古墓,大约是明中期的遗存。老袁说,我们村有故事啊,你回来一趟,保证不虚此行。我笑笑,发现老虎了?老袁说,那倒没有,不过野猪现在是真多,成群结队地出来害人。我说,这算不上什么新闻,这些年封山育林,到处都是野猪,泛滥成灾了。老袁说,我不跟你扯这个,你不是也写小说吗?我给你提供一个素材。一听这话,我又笑了。类似的话我听过太多次了。几乎每次有陌生人的饭局,进行到后半程,总有人跟我说,马老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写出来就是个好小说。或者,干脆就是他们自己的人生经历。我承认,对每个具体的人来说,他的人生经历都具有独特的无与伦比的价值,而对人类经验而言又过于普通平凡,以致没有任何意义。小说当然可以写普通人,但大多数人的故事不足以支撑一个小说。我听过他们讲的故事,没有任何惊喜和意外,普通人的生活不过如此,这并不悲哀。老袁的话,我自然也不信。老袁说,你认识冯一虎吗?我说,认识,大作家。老袁说,前段时间他也去了,你再不去就晚了。说完,老袁截了冯一虎的朋友圈给我看。果然,冯一虎去了黄山村,为的什么语焉不详。这张图引起了我的兴趣。老袁说,你回来吧,这个故事我熟悉,我讲给你听。

在高铁站,和老袁接上头,两人先是都有点犹疑,确认之后又是哈哈大笑,伸出双臂热烈拥抱。坐在老袁车上,老袁说,你样子变了,以前你瘦得很,现在胖了。我说,那会儿我们才多大,十来岁的小屁孩,如今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老袁不时看看我,像是想看出我从前的样子。老袁开的车我不认识,一看就是好车,内饰豪华,坐得也舒服。我调整了下座椅位置说,袁总亲自开车啊,怎么不带司机来。老袁说,接老同学,必须亲自来,我们这是什么感情。说完,又问,你要不要先在武汉逗留一两天,和老朋友见个面聚一下。我说,不必了,我这次时间也匆忙,要不是你再三催,我也懒得回来,家里没什么人在这边,都出去了。老袁说,那也行,按你的意思,我还以为你会想和大家聚一下,我们平时喝酒经常提起你。他们说你还在读大学时,你们就一起玩了。我真是羡慕你,那么早就入行了,有一帮好老师好大哥带着。我笑了笑,你想多了,那会儿大家都年轻,聚在一块儿除了吃吃喝喝还是吃吃喝喝,也谈诗,严格来说叫吵诗,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难得,也挺愉快的。到了这个年龄,见谁都一脸和气。老袁说,那是的,都成熟了。车从高铁站出来,在高架上纵横穿梭,武汉变化太大了,看着非常陌生。等车转进高速,车窗两边恢复了正常的景观,树木和田野扎扎实实地贴在那里。初秋的湖泊和山尖,给人安慰,清凉的季节适合还乡,干净得萧索和简洁,像极了空手而归的游子。我们的目的地离武汉很近,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老袁说,我也好几个月没回去了。要不是你,我估计我要到过年才回去。到了走马镇,天微微擦黑,老袁找了家餐厅说,今晚我们就住镇上,明天一早回去。我说,反正我交到你手上了,听你安排。老袁说,老马,你放心,我肯定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做生意的最讲一个诚信,更何况我们还是老同学,有什么关系能亲过同学?还是小学同学,还都是诗人。老袁还是喊了几个本地诗人,外加几位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老袁在,酒局气氛热烈,又不失分寸。我作为久未还乡的游子,又被老袁说成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朋友,自然受到重点关注。等我躺倒在沙发上,老袁尚还意犹未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你带马老师去看陈跛子,会不会有麻烦?老袁说,这有什么麻烦,省里市里领导都来看过,你说的那些问题,不存在。又听到人说,要不要让镇上宣传中心派个人带你们过去?老袁说,那真是把小事搞大了,咱们就轻松点儿,随便转转看看。又是一阵喧闹,等酒局散场,老袁把我摇醒,我才觉得身上一阵阵冷。

第二天,等我们睡醒,差不多十点了。老袁带我到楼下吃早餐,他说,给你来个乡愁三件套吧。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招招手,叫了一碗热干面,一碗蛋酒,再加两个面窝。老袁热情洋溢地说,尝尝,最正宗的家乡味道。看着三件套,我有点发愁,拿着筷子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昨晚喝了酒,我想吃点汤汤水水的,比如清汤,那就很好。热干面和面窝都太干了,而蛋酒又太甜。老袁看着我说,别客气,不够再叫,回来一次,吃好喝好。我拿起蛋酒喝了一口,喉咙和胃舒展了些。老袁面前摆着一碗牛杂粉,上面浮着一层红亮的辣油,他把筷子深深插进粉里,又捞起来,嗍得“吱吱”响。那个畅快,真是让人羡慕。我又吃了口热干面,放下筷子说,要不,我也来碗牛杂粉吧。老袁先是一愣,接着又是大笑,他娘的,太干了,你可能吃不惯了。吃完早餐,老袁脸上生机勃勃,看不出一点喝过大酒的痕迹。我问老袁,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老袁说,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再说了,这个地方你又不是不熟。我们先去爬个山怀个旧,这种天气,不爬爬山晒晒太阳简直可惜了。从走马镇到黄山村,不过二十几分钟。老袁把车停他家院子里,院子又大又空,没有一点人气。老袁说,你还是第一次来我家吧?我点点头。老袁说,感觉都不像家了,像一个象征,最后一丝倔强。有本书叫什么来着,土地的黄昏,差不多这个意思。又指着屋后的山说,只有它们还是老样子。站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老袁说,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村子不大,全然没有鸡鸣狗吠的场景,阳光普照,安安静静。刚收过的谷草堆成垛子,金灿灿地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从老袁家出来,路过一户人家,院门敞开着,有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老袁打了声招呼,又发了根烟,闲扯了几句,拱手告辞。我们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山上走。老袁说,你以前应该也爬过这座山吧?我说,爬过。老袁说,还记得小时候老人说山里有野猪吧?我从来不信,不要说野猪,山上连兔子都少。我说,那时候确实没见过野猪,刺猬倒是有些。老袁指着旁边一块玉米地说,你看到没,拱得乱七八糟的,不消说那都是野猪的杰作。每年野猪都出来害人,我也是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没见,它们都躲哪儿去了?要么多少年见不着影子,只要见过一次,越来越多。我问,那你们打野猪吧?老袁说,按规定不能打,偷偷打,也没人管,太多了。等过年,我给你寄点野猪肉,我觉得口感一般,也就尝个新鲜。山上将枯未枯的杂草和松树温柔的反光,我解开衣扣说,有点热了。老袁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坐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抽根烟。接过烟,我说,老袁啊,你叫我回来,就是来陪你爬山,听你抒情的吗?老袁点上火说,你别着急,我正要开始讲。山风微弱,轻轻荡去热气,从半山腰能看到我长大的村庄了。老袁讲不讲无所谓了,讲什么也无所谓了,我知道我心里惦记的也不是老袁的故事,为的也是这一眼。老袁抽了口烟,问:

老马,你打过仗吗?我愣了一下,这什么意思?我打没打过仗你不知道?我连兵都没当过,怎么打仗?再说了,但凡有一点常识,都知道我们这个年龄,即使当兵,也不可能打过仗。老马,你别着急,我知道你没打过仗。我想问你,如果让你去打仗,你会害怕吗?这个我不知道。那我再问你,你看战争片会害怕吗?那不会,战争片看得多了,要害怕就不看了。老马,我告诉你,我以前也不害怕,这些年害怕了。我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太吓人了。老马,不要说打仗,你看过杀人放火吗?我摇摇头。那你看过抢劫群殴吗?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老袁说,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场面一辈子都碰不上,虽然在电影电视里随处可见。电影里哪怕一个小小的片段,对个人来说,那都是痛彻心扉的一生。想了想,我说,这个我同意。我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小,我外婆村里有一个疯子。听别人讲,这人吓疯的。我不太理解,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吓疯。后来才知道,这人当过兵,战时被送到前线,还没上战场,看到撤下来的伤兵,精神整个崩溃了。没有办法,部队只好把他送了回来。本来以为回来之后,远离战场,慢慢会好起来,哪知道没一点好转的迹象,整天像只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生怕别人找到。这疯子也被人看不起,哪见过这么胆小的男人,还没上战场都能被吓疯了。老马,说真的,我能理解,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英雄。他如果不去当兵,可能也只是个胆小懦弱的普通人,特殊情况下,把他这个缺点放大了,强化了。他原本可以在乡下安稳过这一生,虽不能闻达于诸侯,也能美满自足,然而这一切都被毁掉了,战争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也和战争有关,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们村里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有首歌你应该记得的,《血染的风采》,还有部电视剧叫《凯旋在子夜》。歌在学校在工厂在电视上到处唱,电视更是看得让人沸腾,谁不崇拜英雄呢?我们村当年就有这么一个英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烈士,立过一等功的。慢着,你说的不是陈跛子吧?他不是活着吗,怎么成烈士了?没错,就是陈跛子,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陈跛子以前不叫陈跛子,身体好得很,跛是后来的事。陈跛子家庭情况不太好,不是成分问题,成分没问题,主要是经济问题。虽说那时候大家都穷,陈跛子家穷得比较突出。人家好歹有方屋檐遮身,他们家住村里牛棚。父亲早逝,母亲是个哑巴,哥哥脑子有点毛病,家里没有劳动力,那是真让人发愁。人被逼上绝境,总要找个出路,那时候农村人能选的路少之又少,陈跛子自然想到了当兵。陈跛子去当兵,村里也支持,家里这么困难,不找个出路,以后找个媳妇都难。一年没选上,二年还是没选上,第三年,老天爷开眼,陈跛子选上兵了。选上兵隔年,战争爆发了。陈跛子所在的连队上了战场。当时全连一共一百三十多号人,都是新兵,训练还不到一个月。战况紧急,新兵也得上战场,以打代训。你刚才也讲了,有些兵还没上战场心理就被摧毁了,要说不怕那恐怕也不真实。陈跛子也怕,但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也许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立下战功、活着回来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即使牺牲了,也能落下名声,不说万世流芳,起码家里人也能体体面面站在人前了。上了战场,经过几次小规模战斗,连队接连牺牲了好几位战友。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见到身边的战友倒下,陈跛子是个什么心态,我们很难揣测和感受,更不要说理解了。人在特殊环境下,反应可能也不一样。

决定陈跛子命运的是一场大战。那天,连队赶赴前线途中遭到敌军伏击。这场战斗极其惨烈,连队陷入被包围的困境,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战死沙场。要突围,没有办法,只能靠机枪手吸引火力,打开缺口。陈跛子正是机枪手,战斗激烈,几乎不会给人留下思考时间,一切全靠平时的训练和身体直觉。陈跛子也杀红了眼,战斗进行到尾声,陈跛子杀敌数名,全身多处中弹。如果仅仅到这儿,这个故事也没有特别之处。要命的是,正是这个时候敌人的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他一下子昏死过去。战斗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敌军见伤亡太大,后方支援又没有跟上,只好停火撤退,战斗就此结束。由于连队还要继续行军,也就没有乘胜追击,稍事休整后继续前进。时间太紧了,根本来不及细细清理牺牲的战士遗体,只好挖个浅坑草草掩埋。掩埋的遗体中,就有陈跛子。等连队转回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战场已被敌军清理过,我军战士遗体有不少被破坏,割耳割鼻、开肠破肚的都有,样子惨不忍睹。战争还在继续,清理遗体也要冒着极大风险。连队一共抢回十几具遗体,但怎么也找不到陈跛子的遗体。连队想,在那种情况下,陈跛子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向组织上报他已经牺牲。很快,陈跛子被追认为烈士,追授一等功奖章,和其他战友一起埋在烈士陵园。他那个墓,自然没有遗骸那些,算是个衣冠冢吧。消息传回村里,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谁能想到,我们村也会出一个战斗英雄,一等功啊。村里虽然穷,还是给陈跛子树了一个碑,还在碑上刻了陈跛子的光荣事迹。那时候,我们村里人走出去头都抬得比人高一些,骄傲啊自豪。

说话间,我和老袁走到了半山腰,秋草将黄,远处的湖水碧蓝澄澈。老袁指着半坡说,那里是我们的坟山,你还记得吧,你以前没少到这里抽茅针吧?我笑了笑,确实抽得不少。茅针是个什么东西,现在知道的人恐怕少了。春夏之交,茅草的花穗还卷在茎叶里,抽出来一看,两头尖中间粗,像是刺猬的尖刺,茅针大约因此得名。剥开茅针,将未成熟的花穗放到嘴里咀嚼,有清新的甜味。那时苦涩的乡下孩子,哪里舍得这一丝甜。一到季节,到处都是抽茅针的孩子,老袁村里这一块儿,茅针长得特别好,吸引周边的孩子纷纷前来。入了秋,茅草长到最长,即将枯萎。老袁指着坟山上方说,以前注意到那里没有?顺着老袁手指的方向,隐约像是看到了点什么,一个墓碑,还是一块大石头?老袁说,我们过去看看吧。看过墓碑,我再继续给你讲。老袁卖了个关子,把话题转向和湖北诗人的交往。我大致猜到了故事走向,又不太确定,更不想打断老袁。他兴致勃勃的,这么热情邀请我回来,我不能太不解风情了,那就听他讲吧。走到墓碑边上,我注意到,这块墓碑所处的地势远远高于其他墓碑,有种一览众碑低的感觉。不光地势高,视野开阔,而且背山面水,风水极佳,墓碑的高度也远超一般规模。我目测了一下,碑石高约三米,宽约一米五,用的还是我们这一带少见的青石,可见是花了心思和本钱的。一看碑上的名字和事迹,一切都明白了。仔细看看碑石上面,还有敲打的刮痕和各种凌乱的破坏痕迹。等我看完,老袁说,我估计你都猜到了。老袁摸了摸碑石,有时候,我有些感叹,人在历史在时代面前太渺小了,简直不堪一击。

没错,陈跛子没死,要是死了,倒也干净,那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陈跛子“牺牲”后,被评为烈士,还拿到了一等功奖章,部队和地方政府都来看过陈跛子家人,发慰问金抚恤金,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也是应有之举。村里还给他树了碑石,这个位置,这个规格,你也看到了,那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为什么给他?那是对英雄的赞歌。但是,让人尴尬的是,过了三年,陈跛子活着回来了。这一回来,事情麻烦了,烈士肯定不能算了,说到天上去人也还活着,家里烈属的待遇自然也得取消。至于一等功奖章要不要收回,部队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收回。对部队的决定,陈跛子没意见,和那些死去的战友比,他毕竟还有一条命在,那还能说什么呢?战场上默默无闻的英雄太多了,他不能争,也不应该争,只提出了一个请求:让他保留奖章作个纪念。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陈跛子不争,有个不好明说的原因:他是战俘。据陈跛子说,连队撤走后,晚上下了场雨。第二天敌军过来清理战场时,他虽然不能动,但人醒了。敌军是真坏啊,陈跛子说,他们拿刺刀戳我们战士的遗体。陈跛子原本闭着眼睛,敌军的刺刀刺到他腿上时,原始的生理机能让他动了一下。这一动,暴露了。他听到一阵大呼小叫,接着,他被人从坑里面拖了出来。等他再次醒来,发现他躺在医院,周围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说的也是他听不懂的话。陈跛子知道,事情坏了,他这是被俘虏了。等陈跛子恢复行动能力,想死也难了。他咬过舌头,没死成,反倒让人看管得更严了。也逃跑过几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时间一长,陈跛子想通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努力活着,说不定哪天还能回家。他想的是,无论如何我不是投降,而是“战死”后侥幸又活了过来,而且还有战友和身上的三十六处伤疤做证,事情总可以说得清楚。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

【马拉,1978年生,主要从事小说、诗歌写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花城》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奖项及《红岩》《山东文学》等刊物年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