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9期|安宁:青城不语
一
我和朋友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一碗骨汤面。
窗外,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偶尔,一个老人从楼下轻咳着走过,空气微微晃动一下,随即恢复如初。呼啸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分就已停息,只有高原上的阳光,照耀着冰封的广袤大地。
这是正午,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为午餐忙碌。老旧小区的窗户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人们看向天空的视线。就在那里,古老的星球像一滴深情的眼泪,在无边的宇宙中漂浮着。一切都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一条皱纹爬上一个中年女人的额头,一根白发在一个老人的鬓角闪烁,一颗新鲜的牙齿从一个婴儿口中破土而出。而在人类无法抵达的那些角落,无数的分子正在分裂为原子,无数的原子又重新聚合为分子。
城市里的人类,正为一日三餐奔波。只有动物们,可以忘记晨昏昼夜,沉溺于冬眠。此刻,北方的森林里,鼾声此起彼伏,宛若清幽的小夜曲。风吹落枝杈上的积雪,什么也没有惊动。草木在秋天就已停止了生长,陷入深沉的睡眠。早起出门的人,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过,仿佛走在永远不会苏醒的梦中。
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间小小的厨房里,朋友正为我的雪后到访,细心地准备一碗骨汤面。汤是一早就在锅里炖好的。在我抵达前的三个小时里,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快乐的喊叫。羊棒骨将生命最后的精华,奉献给锅中美味的汤水。穿过大半个城市的风雪抵达的我,脱去冰冷沉重的外套,从锅里舀一勺热气腾腾的汤汁,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那鲜美的味道,瞬间温暖了我整个身体。
这个城市的冬天,常常冷得让人绝望。短暂的秋天过后,所有生机勃勃的绿色便消失不见了。大地冰冻成坚硬的烙铁,仿佛在这片苍茫的高原上,生命从未抵达。一个人在街头瑟缩着行走,总会想起很少有过快乐的童年。每天早自习后,我吸溜着鼻涕,沿着清冷的村庄大道,孤独地走回家去。我的双脚早已冻僵,两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夜里睡觉因为忘了蒙头,耳朵也已冻裂。庭院里的母亲,似乎永远都在灶房里忙碌。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火焰伸出红色的舌头,照亮母亲年轻的脸。稀薄的阳光洒在柴草上,又将母亲的影子拉长,落在对面的梧桐树上。见到母亲,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里酸酸的,有些想哭,但最终还是吸溜着落到唇边的鼻涕,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撒娇似的,哼哼唧唧抱怨着把人冻死的鬼天气。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我的抱怨,她总是朝炉膛里丢一把玉米秸,训斥我道:“快回屋去!”可是除了更冰冷的空气,屋里什么也没有。偶尔,也会有父亲,在忙着生炉子。水壶里的水,在火炉上欢快地冒着泡泡,玉米棒槌在炉膛里轰隆轰隆地燃烧着。这温暖的声响,让严厉暴躁的父亲现出难得的温情,他会拉过我,将我的手捧到唇边,努力哈着热气。他的脸被炉火照得发亮,不,整个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被照亮了。
此刻,我站在朋友家的厨房里,外面是冰天雪地,热烘烘的暖气却让我感觉春天来临。骨汤已经熬成了奶白色,浓郁的香气顺着缝隙飘出窗户,楼下途经的人嗅着空气里弥漫的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冲着窗户咽一口唾液,而后踩着满地积雪,咯吱咯吱地快步走回家去。
手擀面已经咕哝咕咚地煮着。一只圆润的西红柿,被朋友切成漂亮的心形,面快熟时,两三棵碧绿的油菜与西红柿一起,在热汤里打个滚儿,便捞入碗中。面不多不少,恰好两碗,红的鲜亮,绿的明净,热气腾腾地端上饭桌,让人很想再配一碗天地间银白的雪,干一杯醉人的红酒。熟牛肉、凉拌猪耳和花生米这些下酒菜,早已摆上了饭桌。骨汤面与红酒,看上去并不搭配,但在这样一个只想藏进洞穴与世隔绝的冬日,这简单的日常,看上去却又如此地完美,仿佛我们漫长的一生,就应与朋友这样闲适地度过。
但在无数的一日三餐中,这样朴素的一餐,却可能耗尽我们许多年,赶了上千里路,才与朋友相聚在一起,坐在餐桌的两边,一边聊着遥远的往事,一边享用着雪天里一碗滚烫的骨汤面,一杯清甜的红酒,一碟鲜嫩的酱牛肉。窗外的大风,在辽阔的北疆大地上日夜扫荡,我们各自在人生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向前。如果没有这一场寂静的大雪,如果呼啸的大风不曾唤醒我们内心的哀愁,或许,“改日相聚”永远都不会到来。我们当然也会相见,在言不由衷的会议上,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中。只有被一碗骨汤面熨烫过肠胃的此刻,才会真正意识到,我们在热烈赤诚地活着。我们的灵魂,从未放弃过对于爱与自由的追寻。正如一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树木,从未停止过向着深蓝的天空无限伸展的脚步。
一碗面吃完,我们又面对面坐着,说了许久的话。有时,我们也会停下来,看着窗外的雪,又在高原耀眼的阳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世界浓缩为此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复意义。只有此刻,生命饱满,天空洁净,我们奔波的肉身停止了喧哗,在这奢侈的午后,散发着寂静的光芒。
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同样冰冷的冬日里,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握住的某个时刻。那一点温暖,延续至今,像灶前跳动的火焰,将我生命中所有的寒冬,一一点亮。此刻,一碗已经化为我身体某个部分的骨汤面,接续了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成为人生中的永恒。
想吃面的时候,说一声,我做给你吃。朋友说。
我点点头,推开老旧的防盗门,紧一紧棉衣,将自己融入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
二
女孩牧歌像一只误闯入房间的蝴蝶,光脚踩着地板上的阳光,欢快地奔来跑去。
她嘴唇青紫,脸色苍白,跑几步便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跋涉。因为唐氏综合征,五岁的她只有三岁孩子的身高,五官则似永远不会绽放的花朵,皱皱巴巴地蜷缩在脸上。这张小脸看上去有些扭曲、丑陋,好像上天随手扯了一块软泥,漫不经心地捏出来,丢到了人间。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担心,这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将来如何在漫长的人生中,躲过外人的好奇、轻视、鄙夷甚至排斥?
这样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天生的心脏病和肺部缺陷,让她在人间的期限即将结束。两天前,她的父母和奶奶带着她,从牧区乘坐火车,千里迢迢抵达呼和浩特,准备接受北京专家的免费心脏手术。最终,他们排队等来的,是牧歌不仅不能手术,而且很快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死亡宣判。五年来,时不时就生病住院的牧歌,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家里一次次卖牛卖羊,为她奔波治病。或许,他们坚持了太久,有些累了,所以医生的宣判,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悲伤,似乎这只是一次习以为常的诊治,在死亡抵达之前,牧歌依然是给全家带来快乐的天使。尽管,她长得不美,至今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又在上千个夜晚,因为喘息困难无法入睡,用尖锐的哭声折磨着全家每个人的神经。
此刻,这一切尘世的忧烦,在牧歌心里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她被人生的第一次外出旅行,完全地吸引住。世界在她这里,忽然打开奇特的画卷。一株来自塞外的瘦弱的小草,无意中闯入了大城市,见到琳琅满目的橱窗,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小小的心,被热烈的火焰瞬间点燃。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用一颗破损的心脏,感受着这个城市席卷而来的力量。她“啊啊”地喊叫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但她蜗牛一样蜷缩的耳朵,却可以听见任何奇妙的声响。
大人们一脸忧虑地注视着生命即将逝去的牧歌,她却将这样的关注,视为对自己莫大的鼓励,于是她绕着沙发、餐桌、书柜、玩具,猫一样灵巧地旋转、起舞、飞奔。不过片刻,她苍白的额头上便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阳光落在上面,仿佛落在白色的沙滩上,熠熠闪光。那光让她看上去有了一些生命的欢愉,人们便暂时忘了活着的烦恼,重新回到日常的轨道,絮絮叨叨地提及她能吃一碗米饭,喜欢喝营养快线,爱吃土豆,厌倦肉食。她不会说话,时常因无法表达内心所想而脾气暴躁,并将玩具扔得遍地都是。她也没有伙伴,见邻家孩子来玩,便心生恐惧,“啊啊”叫着逃走了。她短暂的一生,永远不会与幼儿园结缘,却喜欢隔着铁门,看与她同龄的孩子们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草原上吹来烈烈大风,她孱弱的身体犹如草叶,只微微晃动着吸入一些洁净的空气,便重新陷入了孤独。
其余更漫长的时间,牧歌都跟妈妈在简朴的出租屋里度过。这是为她遮风避雨的温暖的家园,她生于此,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从这里离去。在死亡抵达之前,她依然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沙发上快乐地爬上爬下,将客厅里的摆件逐一拿起来把玩,把书柜里的书好奇地翻了又翻。她还从来没有读过书呢,她一个字也不认识,那些蝌蚪一样跳跃的文字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她并不知晓。那些汪洋一般浩繁的知识,与她的一生毫无关系,她不需要了解它们,它们也永远不会记住牧歌,一个在我们的星球上稍纵即逝的天使。她带着疼痛的躯壳,在人间磕磕绊绊走过短暂的五年,无数漆黑的夜里,常常因为昏厥,给家人带来无尽的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当黎明抵达,痛苦驱散,她欢快奔跑的柔软的身体,又让家人重新燃起活着的渴望。
正是春天,泥土蓬松湿软,植物根茎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鸟儿在窗外高大的榆树上啁啾鸣叫。天空蓝得耀眼,大片的云朵簇拥在窗前,朝着春光满园的人间好奇张望。一只小狗在风中发出欢畅的叫声,无数蛰伏在地表深处的小虫,慵懒地睁开眼睛,注视着新奇的世界。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命从腐烂的躯壳中重生。一切旧的事物,都焕然一新。阳光遍洒街巷,将所有灰暗的角落一一照亮。
而牧歌,一朵尚未绽放的花朵,却要在这样的春光里枯萎了。只是此刻,死神还没有抵达,人们便愉快地欺骗自己,以为它永远都不会来。于是,大人们继续说说笑笑,逗引着她,将所有能让她快乐的玩具,统统送到她的面前。她干枯的小脸,在亲人的关爱里泛起点点的红。这红如同春天落在嫩芽上的一抹光,照亮了小小的孩子,也照亮了人间的哀愁。
那一天到底何时会来呢?人们不愿去想,牧歌更不会关心,她还完全不懂生与死是怎样的一件事。她来自尘埃,在人间漂浮了短短的一程,又将重新化为尘埃,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宇宙。或许,她会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星,只要思念她的亲人抬头,就会在夜空中分辨出独属于她的微弱的星光。
那时,小小的牧歌将不再频繁地出入医院,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上,也不会再布满针孔。她更无须一次次惊恐地打着手势,告诉家人,她不想打针,不想吃药,不想走进医院。她将疲惫又幸福地在星空中闪烁,就像天使注视着人间。
而此刻,她依然快乐,仿佛世间只有永恒的生。
三
这是初夏,黄昏悄无声息地抵达人间,万物在即将隐匿的光里,散发着勃勃生机。
风穿过高楼,沿着城市繁忙的中央大道,流入纵横交错的街巷。最后,风被一株枝繁叶茂的山楂树牵绊,在簇新的草坪上流连忘返。一朵活泼的蒲公英,迎着清爽的晚风翩然起舞。夕阳正孤注一掷,将最后的生命投射在对面的高楼上。于是,一整面玻璃幕墙便燃烧起来,每个抬头仰望这座高楼的人,都会忍不住发出赞叹,为这近乎永恒的璀璨一刻。
我和中介小姜坐在小区中心花园的台阶上,着迷于那团熊熊燃烧的火。此刻,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房子,车子,爱情,婚姻,欲望,生老病死,相比起巨大幕墙上折射出的星空般奇异迷人的世界,都无足轻重。黄昏漫过整座城市,汇聚成光芒四射的火焰,矗立在我们的上空,宛如神灵降临。
这光芒也照亮了人间的一切。高贵的小区愈发骄傲,每一株静默的植物,都散发着朴素的诗意。人们如倦鸟归林,沐浴着晚霞陆续返回家园。一束光落在门卫粗糙的鼻翼上,原本不起眼的看门人,在汽车卷起的灰尘中,瞬间变得柔和。蔷薇从围墙上倾泻而下,怒放的花朵溅起金光点点。一群飞鸟穿过城市的上空。
此刻,在这个广袤的星球上,万物平等,彼此相爱。穿了廉价黑色制服的房屋中介小姜,买不起高档小区却又沉迷其中的我,共享这即将逝去的黄昏。晚风吹来蜀葵缥缈的香气,它们正在一门之隔的老旧小区里肆意生长。那里还有一排倚墙而坐的老人,闭目晒着太阳。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面前,这处只有两栋低矮楼房的“老破小”,阳光并未将这里遗忘,它们每日悄无声息地抵达,流经破损的门洞、褪色的墙壁、生锈的窗棂、老朽的古槐,也照亮在楼顶水泥夹缝中艰难求生的灌木——那是一只途经此处的鸟儿无意中留下的作品。偶尔,阳光也会照进漆黑的楼道。两栋楼房之间寂寞的空地上,一株沧桑的柳树,依然朝着黄昏中的大地,垂下万千活泼的枝条。
老人们天长地久地倚在墙根旁,讨论着水费、电费、维修、菜价、疾病以及死亡。他们的一生,如无意外,必将在这栋黯淡的民居中终结。铁栅栏隔开的花园甬道上,衣着体面的上班族正优雅地经过;白发苍苍的退休老教授们,也挺着高傲的脊背,目不斜视地走过。但老人们早已不再关心这些世俗的差异,世间所有的界限,都被打通,他们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平静地注视着每一天消逝的星辰。
可是,我和小姜关心。这差距在我们心里,犹如不可跨越的鸿沟,朝着更遥远的黄昏轰隆轰隆地裂开。
这栋楼虽然老了,可是它距离学校非常近。小姜注视着背着书包叽叽喳喳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温和地对我说。
不,我永远也不会买它。我轻声但却坚定地说。因为一旦我买下了,每日穿过这片城堡一样的高档社区,消失在堆满三十年废弃光阴的楼道里的时候,这巨大的差距会将我吞噬。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如果这个高档小区有房子的话……小姜犹豫道。
可惜我买不起。我抢先一步说完,而后哈哈大笑。
小姜也笑了。一抹阳光落在他年轻饱满的额头上,让刚刚大学毕业的他,看上去愈发地朝气蓬勃。他还没有被房产中介这个行业,消磨掉校园最后的纯真。他持之以恒地带我看所有他认为适合我需求的房子,每次被我否定后,从不会喋喋不休地继续推荐,而是耐心地承诺继续为我寻找新的。
此刻,我们沐浴在风里,静享初夏静谧的黄昏。榆叶梅在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展,侧柏笔直地插入高空,芍药在暮色中低头自顾芬芳,蜀葵粉红的花朵挤满瘦削的茎秆。草丛上跳跃着金子,麻雀呼啦啦飞来,低头轻啄一阵,又呼啦啦地飞走了。喜鹊在粗壮的白杨下踱来踱去,审视着这片寂静草地上所有微小的生命。那些白杨来自遥远的山野,它们深深地扎进泥土,枝干有多高,根基便有多深。最终,它们悄无声息地长出新的年轮,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引人瞩目的存在。
我和小姜,一个在为女儿读书寻找学区房,一个扎根于城市、坚守着为人找房的工作。我是小姜的第一个客户,能否在这个月开市,几乎成为小姜未来人生走向的隐喻。半个月来,他已带我看过七八套房子。我坐在他颠簸的电动车上,与他一起沐风栉雨,穿街走巷,感慨那些比我们还要年长的破败不堪的房子存活于世的意义。如果不是临近学校的位置,它们将一无是处。可是,繁华的地段让它们披上高昂的外衣。
谁会买下这些年迈的房子呢?我和小姜像一对老朋友,真诚地为它们哀愁。或许,那人正在风尘仆仆抵达这里的路上,像黎明穿过漫长的黑夜。或许,他和我一样,经过铺满鲜花的草丛,瞥见相邻小区衣着光鲜的人们,忽然间生出自卑,遂熄灭心头火花,转身离去。或许,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于是这些日日发出沙哑呼喊的房子,这些被主人迫不及待想要抛售的房子,它们用剥落的墙体,努力支撑着生命的尊严。
最后一缕光线从高楼上消失的时候,我起身和小姜告别。进出高档小区的居民,没有谁会停下脚步,倾听我们与一个房子有关的忧愁。倚在隔壁小区墙根下休憩的老人们,更不会关心这些飘荡的烦恼。我们像汪洋中裹挟向前的泥沙,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随即消失在暗涌的波涛之中。
四
饭后,我们在慕先生的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谈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浮,落地窗外的小花园里,只剩下氤氲的光影。几只猫列队走过墙头,跳到旁边的大槐树上。晚风吹来,树叶哗啦作响。邻家的狗被声响惊动,一阵疾风骤雨似的狂吠,随即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远远的地平线上,雷声正轰隆轰隆地赶来,像一列漫长的火车,从地心深处开往寂静的人间。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厨房端来几盘南方寄来的精巧点心。她还细心地补了妆,披了一袭月牙白的罩衫,又将口红涂得明亮了一些。我送来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后,拆分开,放入两个漂亮的花瓶里。一束是热烈的红玫瑰,摆在我们面前的圆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隐在沙发一侧的角落里,默默吐露芬芳。
黑暗中,风化作冰冷的游蛇,穿过纱门潜入客厅,贴着人们脚踝处的肌肤弯来绕去。橘色的吊灯在隐隐的雷声中不安地晃动,天鹅绒般的玫瑰花瓣轻微地战栗着。一场即将抵达的大雨,让世间万物陷入无处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声惊雷,在花园的石灰矮墙上炸响。人们纷纷停下言谈,扭头看向窗外。见高大的白杨,正在风暴中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乌云滚滚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大地。客厅的灯努力地亮了一些,仿佛知晓此刻的人们,需要更多温暖的光。一只孤傲的白猫惊恐地跳下槐树,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大风卷起枯枝败叶,在夜空中游荡,又重重地将它们摔下来。整座城市的车辆都受到了惊吓,沿街发出一连串的尖叫。雷电和风暴以狂飙突进之势,裹挟着大雨奔涌而来,夜空瞬间撕裂,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园里飘摇不定的花草。黑暗中,听见一根粗壮的树枝,重重地坠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飞鸟虫豸都消失不见,连同它们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风雨中隐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们热烈谈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无情摧残的花草,让我心痛。
慕先生提及花园里的几株沙果树,每年秋天,果实都会落满庭院。因为工作忙碌,来不及捡拾,只能任由它们腐烂,再经几场雨雪,便融入淤泥,仿佛它们从未在枝头有过耀眼的四季。有时,他站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看到被鸟儿啄食得千疮百孔的果实,会一阵心疼,转身取一个袋子,将色泽红润的完好沙果一一捡起,送给门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几只野猫蹲在墙头,很少睬他,只眯眼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流浪至此的白猫性情冷傲,一只眼睛是深邃的蓝,另外一只则是璀璨的金,于是当它站在墙头,仰望苍穹,人们便觉得它的身体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有光芒万丈的太阳。慕太太因此更喜欢它,尽管它每天蹭吃蹭喝,从未对她的喂食表达过感激。倒是白猫生下的四只小猫,颜色灰黑相间,在院子里每日追逐,撒娇卖萌,惹人喜爱。黑猫并非猫仔的父亲,却每日与白猫形影不离,仿佛神仙眷侣。
此刻,风雨猛烈撞击着纱门,慕太太有些不安,几次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去看昏暗的庭院。那里除了遍地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黄昏时还在庭院里散步的猫咪,这会儿踪迹全无。只有无尽的雨夜,笼罩着苍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头去看窗外绵延不绝的夜雨。不知什么东西忽然从半空坠落,我猜测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曾与猫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里沐浴着阳光,但最终没有敌过这场残酷的风雨。也或许,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刚刚泛起羞涩的红,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献所有的甜。这些不过是风雨之夜最朴素的场景,没有人会为这样的瞬间停留,只有偶然行经此处的慕先生,会因这与生命相连的细微的声响,生出无限的愁思,仿佛它们是他漫长人生中汁液饱满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慢停下。推开纱门,见夜空中一弯被雨水清洗过的月亮,闪烁着清澈的光。三五颗星星眨动着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人间。一只飞鸟抖落羽翼上的积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落满了枝叶,一根粗壮的槐树枝干横亘在甬道上,断裂处泛着银白的光。沿墙的沙果树下,满是青涩的果实,一颗一颗,湿漉漉的,带着让人怜惜的伤。一只小猫从厢房中探出头来,惊异地看着满地的积水。
这雨后无处不在的衰败与新生,让人内心涌动着哀愁。我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回头,还看见慕先生和慕太太,并肩站在门口的丁香树下,注视着我们。一阵风吹过,两边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枝叶间的雨水随风飘落,有沁人的凉,倏然在脖颈处消失。此外,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遥远的星辰,闪烁着寂静的光,无声地注视着人间的这一场别离。
五
疼痛汹涌澎湃地向我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的手指在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痕。随即,这紧抓墙壁的力气也完全丧失,我的意识慢慢模糊,身体化作一片飘零的树叶。我无力地顺着墙壁滑落,发出最后的呼救:大夫,求求你,给我剖了吧。
窗外,整个大地陷入漆黑,但这并不能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刚刚降临尘世的婴儿,正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放声大哭。一群护士推着急需抢救的病人,风一样经过门口昏昏欲睡的陪床家属。重症监护室里,医生们平静地撤下呼吸机,宣告一个老人生命的终结。一个抑郁症患者,正大睁着眼睛,将视线刺向窗外永无休止的深夜。一个女人在邻床婴儿的啼哭声中,等待手术取出已死腹中的胎儿。寒风席卷了整座城市,却不能阻挡人们奔赴医院的脚步,仿佛这里,是人间生死必经的通道。
病房里刚刚出生的婴儿,闭眼吃了一会儿母乳,便在刺眼的白炽灯下,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顺产的年轻母亲,疲惫地躺在窄小的床上。初为人父的男人,缩在床角,一脸茫然地看着给孩子换尿不湿的老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这突然而至的混乱。老人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杂乱的衣物,但她的种种努力,最后都归于失败。垃圾筐里婴儿的屎尿气味,女人身体里散发的乳香,吊瓶里药水冷静的滴答声响,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婴儿划破寂静的哭声,让拥挤的病房,时不时便被裹挟进一场新的混乱里。
而我绝望的喊叫,更像一声声惊雷,划破乱哄哄的房间。我已惨叫了七个小时,我确信再这样下去,我将会耗尽全身的力气,也用光子宫里的羊水,那是腹中胎儿的生命之水。或许此刻,这个小小的婴儿,正和我一起,历经与母腹分离的痛苦。我尚不知他(她)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也不关心这些。疼痛让我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有对伟大母爱的颂扬,统统被我抛弃。疼痛把每一秒无限地抻长,而我,只想以剖腹的方式,让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瞬间停止。
值班大夫见多了待产孕妇,并不觉得我的状态多么惊人。她的声音在深夜里听上去慵懒疲惫:“先做一次阴检,看看开了几指再说吧。”
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空空荡荡的检查室。
“自己铺上一次性垫纸,脱掉鞋子,裤子,上床躺下。”女大夫一边准备,一边发出例行公事般平静的指令。
“你想肛检还是阴检?”器械碰撞声中,女大夫抬一下眼皮问我。
“什么是肛检?什么是阴检?”我忍着疼痛,有气无力地问她。
“你希望用插入肛门还是插入阴道的方式,来检查胎儿的情况?”惨白的灯光下,女大夫的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
“我只选择阴检!”在瞬间将我击倒的羞耻中,我惊恐地回复她。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人摆布。我不知道大夫使用了什么工具,我也不想知道,似乎看不到那些尖锐的器具,我的身体就会完好无损。这承载了灵魂的肉体,它是私密的,美好的,洁净的,独属于我自己,且有生命的尊严,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一根类似筷子的细长器械,无情地插入我的阴道又拔出,而后,我听到大夫说:“才开了一指,还早着呢,等着吧。”
可我不想再等了。我要立刻剖腹解决掉这剧烈的疼痛,它让我的身体不停地流血,它将我的私处赤裸裸展示给毫不相干的人。此刻,腹中的婴儿还未与我相见,我无法想象出他(她)的样子,我只爱我自己,我不想继续忍受这将无限升级的剧痛,我愿意用一条长长的疤痕,交换魔鬼对我的每一块骨头,一刀一刀冷酷地切割。
人们总是赞美那些顺产的女人,她们对于疼痛的隐忍如何伟大,仿佛只有经历过产道的挤压,生命才会被赋予闪亮的光芒。而如我这样还没有抵达撕心裂肺的战场,就溃败求饶的逃兵,或许,连腹中的婴儿都对我不齿。当他(她)正努力地从我的子宫壁上脱落,试图经过十厘米的生命通道时,我却哭求大夫直接剖腹,将他(她)一把拽出,这样直截了当采摘果实的方式,似乎有辱母亲这一光荣的称号。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当我躺在手术室里,听着男麻醉师和女大夫们在凌晨五点柔和的光线中轻声地说笑,历经一宿折磨的身体,仿佛漂浮在幸福的天堂。一切疼痛都因麻醉不复存在,世界陷入永恒般的寂静。白炽灯的光线在医生的絮语中,水波一样轻柔地晃动,犹如此刻我的子宫里,依然滋养着婴儿的羊水。我赤裸的身体,在即将抵达整个大地的黎明中,重获生命的尊严。
“羊水太少了,幸亏选择了剖腹,否则孩子会缺氧窒息。”
“出血量不多,很好。”
“婴儿出来了,准备缝合伤口。”
“是个女孩,体重六斤。”
我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对话。这朴素日常的一幕,让我动容。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伟大。我的小小的女儿,她只响亮地发出一声啼哭,便重新沉入香甜的睡梦之中。她和我一样,未曾历经艰难的跋涉,就抵达这个世界。而我,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让我吻吻她。”我对抱着女儿的护士温柔地说。
“她真好看。”护士情不自禁地发出赞美。
“因为长得像我。”我骄傲地说。
医生们全都笑起来。这笑声溢出紧闭的门窗,瞬间包裹了辽阔的大地。
六
一壶茶已经喝得淡了,太阳还没有晒完。
这是内蒙古高原的冬天。从暖气充足的房间向外看去,阳光耀眼,世界空旷。侧耳倾听,仿佛一群狼发出苍凉的吼叫,那是每日席卷过高原的风。坐在每粒尘埃都被照亮的阳光下,紧闭了门窗,风的怒吼便可以忽略不计。这一次次要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的风,从地壳的最深处发出,又被北半球肃穆的森林,起伏的山脉,冰封的河流层层过滤,最终抵达人们的窗前。世界在舒缓的风声中,万籁俱寂。
太阳似乎将所有的光,都慷慨地洒在了这片广袤的高原上。我与朋友面对面坐着,彼此沉默,只抬头注视着让人沉醉的天空,那里有洁净的蓝和深邃的空。我的额头有些发烫,脸颊红通通的,头发燃烧了起来,从毛囊深处发出细微的声响。老去的皮肤在阳光下绽开,死去,新鲜的肌肤裸露在外。身体沐浴在饱满的阳光里,慵懒,自由,每一个细胞都悄然张开,发出幸福的咏叹。这一刻,如果我的生命消失,也没有什么。不管它被人葬于奢华的墓地,还是寂寥的荒野,抑或腐烂成泥,无人知晓,都不重要。仅仅这片溢满房间的光,就足以让我和朋友觉得,这一场千里迢迢的相聚,是此刻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的意义,即便此后我们回归琐碎日常,永不相见,它依然会照亮我们漫长单调的岁月。
茶水已经凉了,清淡中映出窗外一小块深蓝的天空。剩在碟中的驼奶酪慢慢变软,泛着即将消融的淡淡的哀愁。一对年轻的情侣牵着手,从楼下说说笑笑地走过。一株落光了叶片的丝棉木,站在覆着薄薄积雪的湖边,满身鲜艳的粉红果实,化作一簇簇火焰,在背阴处噼啪作响。金银木和火炬树站在阳光下,向着深蓝的天空发出快乐的尖叫。一个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却耍赖似的趴着不肯起身,只昂起圆滚滚的小脑袋,对着妈妈“哇”的一声咧开嘴,发出委屈的哭喊。散落在枝杈间的积雪,受了惊吓,纷纷扬扬地飘落,并借此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自由的起舞。阳光包裹着的大地,晶莹剔透,在午后泛着白亮轻盈的光。
越过重重的树木和楼房,会看到远山如黛,横亘天际。那是绵延起伏的阴山。此刻,山顶积雪皑皑,犹如圣洁的哈达,飘逸千里。群山在凛冽中,现出脉脉深情。
就在大风呼啸的高原上,我和朋友坐在窗边,饮完了绿茶,又喝奶茶;吃完了奶酪,又嚼牛肉干,还有米嘎达和黄油酥饼。窗外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暖意融融。我们沐浴了几个小时充足的阳光,说了许多细碎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这稍纵即逝的美好。
也只有在这样千里冰封的冬日,从遥远的南方飞抵北方的人,落地后横穿整座城市,从阴山脚下行至昭君墓前,再一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房间,脱下笨重的棉衣,坐在窗下喝完一杯阳光煮沸的滚烫奶茶后,才能真正地理解生活在内蒙古高原上的人们,他们深入骨髓的热烈,是怎样来的。
我究竟是如何被命运的大风,偶然间吹抵这片广阔大地的呢?就像秋天在戈壁荒原上追着大风奔跑的沙蓬草,它们一生的命运,神秘莫测,动荡不安。挂在灌木丛中,就在灌木丛中繁衍生息;跌落砂石瓦砾,就在砂石瓦砾间争抢阳光雨露;逢着肥沃良田,就在肥沃良田间蓬勃向上;落在车辙印里,就在车辙印里躲避倾轧。命运裹挟着它们,随意潦草地安置它们,却从未改变它们漫山遍野落地生根,又在秋天的大风中,义无反顾奔赴新的家园的浪漫基因。
一切都是偶然,一切也都是必然。所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此刻”,都是承载我们命运的河流浩荡途经的“必然”。这无数的“点”,组成辽阔的生命的“面”。我们行走一生,也无法知晓将在哪里停驻、靠岸,或者抵达。唯一明了的,是所有生命的航程,都从出生开始,在死亡处终结。就像长江从青藏高原出发,最后注入东海;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最终抵达渤海。它们漫长的一生,行经无数的“点”,冲击出大大小小的湖泊,但从未改变过起点与终点。人的一生,也不过是江河一般,蜿蜒曲折,却又向着死亡浩浩荡荡,勇往无前。
或许,当朋友在酷寒的北国大道上走过,看到厚厚冰层下汩汩涌动的泉水,辽远的天际空无一物,风席卷了一切,却并未改变大地上的事物。山河依旧,日月永恒。衰朽的生命行将消亡,新鲜的生命蓬勃向上。这个时刻,朋友将会理解我为何选择顺从于命运,一路北上,最终在苍茫的草原上,化为一株大地上日夜流浪的沙蓬草。
就在这座树木稀少、终日大风的边疆城市,我寻到了灵魂的自由。我可以长久地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沉入孤独,又在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上,心鹜八极,神游万仞。一切喧哗都被阻挡在窗外,被大风撕扯成无数的碎片,而后化为尘埃。树木在长达半年的冬日里,裸露着枝干,将本质直指天空,那里是同样裸露的空。有时,我会出门走走,避开拥挤的闹市,去阴山脚下听一听树叶从半空簌簌落下的声响,看一看每棵树在古老的时空中如何缓慢地生长。飞鸟与野兽隐匿在山的深处,发出遥远的呼唤。芒草在夕阳下摇曳,冷硬的山石散发出醉人的光泽。我在崎岖的路上走着,或许这样一直走,就可以抵达山后那片永恒的蓝。即便无法抵达,也没有什么,我将在这样的行走中,化为途中的白桦、油松、山丹、格桑,或者寂寂无名的野草。生与死,都无人关注,也不需关注。我就这样站立在大地上,安静地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当我离去,我什么也不带走。我所历经的爱与风景,皆化为饱满的种子。我将化作沙蓬草,在大地上流浪和歌唱,把生命的种子,散落在每一寸可以让爱重生的土地上。比如河流、沃野、山川、戈壁、森林。而后,我会像一只临终的野兽,在无人的旷野里缓缓停下脚步,化为泥土,消泯于无尽的空。
那时,请不要为我哀伤。我饮下最后的一杯茶,对朋友说。
【作者简介:安宁,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东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访问学者。在《人民文学》《十月》《草原》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