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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5年第9期|刘建东:地心旅馆(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5年第9期 | 刘建东  2025年09月17日08:00

刘建东,男,1967年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一座塔》,小说集《黑眼睛》《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责编稿签

当AI技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愈发密切,书写对未来时空的想象、期待与警惕,自然也成为现实一种。故事发生在五百年后的极寒时代,人类深受冰冷科技与严苛律法的规训。一次亲子旅行使主人公对生活的真相产生了怀疑,重返地心旅馆试图寻求答案,却走进了更危险的迷雾中。资源虽殆尽,山水未枯干,“地心旅馆”如同废土中的绿洲,象征着温暖的慰藉与诱惑。刘建东以冲淡而不失张力的笔触营造了一个冰冷的未来世界,散落其间的美好意象不仅寄寓着作家的美学坚持,更传递了对人类恒常情感谱系与文明意识的深沉叩问。总有些珍贵的事物亘古不变。

——欧逸舟

《地心旅馆》

刘建东

当晨曦爬上蔷薇的脸庞,在她十四岁半的眼睛里闪耀时,我在那里面看到了疑问。她看着我,长达五分钟,凝视着我,像端详一个陌生人,仿佛和我刚刚相识。而一旦她开口说话,那个早晨便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仿佛夜晚在晨曦过后重新返回。

她问:“我妈妈在哪里?”

这样的问题,在我的血液里都已经干枯,怎么会在她的脑子里闪现?我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把窗帘拉上,似乎这是一团有毒的空气,会向外蔓延,光线自然就变得暗淡。然后,我几乎瘫坐在沙发上,没有力气和勇气与她对视。我不顾自己的尴尬,自己的尊严,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生硬地回避了她的问题。也许,那个问题还不足以让她必须要得到答案,她没有再深究下去。只不过,它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给她造成了困扰。

令我担忧的是,困扰似乎在一天天地加剧。每天早晨,这个问题就会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起汇聚到她的眼睛里,然后用目光传递给我。

渐渐地,我更加惶恐不安。她在喊我“爸爸”时,语调有了渐进似的转化,相比于以前的视若无睹,其中夹杂了较为复杂的情绪,或者一丝亲昵,或者一丝撒娇,或者一丝莫名其妙的眼神。她突然间变得多愁善感,对我更加依恋,令我束手无策。她会在下班时刻到楼下等我,这让我羞愧难当。她会在睡梦中亲昵地喊出“爸爸”,这让我心惊肉跳。这些,都是极其危险的信号。这足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契约关系,而产生了某种亲情的倾向。这对于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她来说,是极其危险和不利的,这也是不被允许的。按照法律规定,还有半岁,她就将和我永别,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和我再无任何名义上的关系。

我还看到,她用纸巾拭去了泪水。眼泪几乎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绝迹,它并不会因为稀有而珍贵和值得祝贺,而是相反,会因为稀有而危机重重。

我还看到,她独坐窗边,对着夕阳发呆。这是二五二六年的黄昏,当夕阳从极寒的地球西边升起时,冰冷的寒气像是山一样难以逾越,让它的光彩并不那么炫目。这也使得夕阳离我们更遥远,更冷酷,也更无情。

我还看到,她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想要找寻到一些什么。我收藏的那些几百年的报纸和书籍被她扔得到处都是。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藏品回归到位,一边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蔷薇本人,还是我们的世界?我没有想过自己,因为我一直安分守己,小心翼翼,从不僭越。

我们穿上防寒服,戴上护目镜,爬到楼顶,向远处的工厂瞭望,那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存在的价值所在。炼油厂冷银色的高塔像是巨型的森林一样高高耸立着,在虚弱的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我告诉她:“再过半年,你也到那里面去工作。”

她问:“我要去干什么?”

“工作。像我一样。”

“做什么?”

“我们从石油里提炼化纤产品,然后用化纤生产人类穿的衣服、生活用品。”我指着她的防寒服和帽子,“防寒变得越来越重要。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喜欢收藏那些旧东西,因为在那里面有我们不曾经历过的历史。那上面说,五百年前,我们地球的平均温度只有十四摄氏度,一年分为四季,夏季最高的温度能够达到四十多摄氏度,而冬季,最冷的地球北部,才会达到我们现在的温度,大部分地区,只有区区的零下十来度。但是现在是零下五十摄氏度,而且一年只有一季,那就是冰冻季。我们从来看不到炎热的夏季,绽放的春季,还有果实累累的秋季。”

她耸耸肩:“寒冷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寒冷。但是我们靠的是抵御寒冷的科技手段、电力、石油……好像我们做任何事,都是在与寒冷作战,总有一天,这些资源会有枯竭的时候。”我说。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我还是挺期待独立生活,能像你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回答:“我要纠正你的想法。首先,我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有很多法规约束着我。同时,你不可能像我一样,开始就能做一名令人羡慕的供货员。我从十五岁起,辛辛苦苦干了二十五年,才爬到现在的位子。”

“除了能去很多地方,我没看出供货员有什么好的。”她冷冷地说。

我得意忘形地给她说供货员的与众不同,比如我可以带着她去地心旅馆旅游,而其他人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说:“我还想去。”

我说:“你不能去。在十五岁之前,你只能有一次机会。”

“为什么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你那么自由自在?”

“因为我是供货员。”我及时中止了我们的谈话,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聊天是罕见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是这样的。

这让我焦虑万分,彻夜难眠。趁着她睡觉,我偷偷分开她浓密的黑发,这次震惊的程度要超过她清晨的呢喃。她从胎里带来的那粒黑色的痣不见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坚信,眼前的蔷薇并不是我的女儿蔷薇。仿生人早就通过黑市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正在改变着每一个家庭,改变着我们的行为方式。我的前部长孙不同就因此而郁郁寡欢,积忧成疾,最后从炼油厂五十米高的催化塔上跳了下去,摔成了肉饼。虽说肉饼并不可怕,它只不过是人的身体可以达到的一种形式,与其他终结生命的方式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以这种方式给生命画上句号,终归有点悲凉与无奈。

如果我确定眼前的蔷薇是假冒的,那么,真的蔷薇是如何丢失的?当时间在脑海中潮水一般回流,我的疑虑停留在上个月。那个时间段,我和蔷薇正在地心旅馆旅行,这是对她即将成人的奖励。

我内心的苦闷只能吐露给张颂乔。他是警官,负责我们那一带的安全。我和他之间并不能算是至交,我们只能算是利益共同体。这么多年,我一直偷偷地向张警官提供一些紧俏防寒物品的电子票,他需要不断的物质保障,因为他有太多的私生子需要他的照顾,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他爱炫耀,他喜欢把孩子们的照片分享给我,并吹嘘每个爱情结晶背后那段短暂而热烈的故事。他的孩子们肤色不同,说实话,看上去都很快乐和健康。他说:“你知道什么是最大的幸福吗?”

我想了想,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虽然生活很枯燥,很乏味,但你得从生活中提炼快乐和幸福,就像你们从石油里提炼我们的衣物一样。每当我给世界各地的孩子们发去紧俏物品的电子票时,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有他在,我做一些违背良心和法制的事情时,内心有一些安全感。我们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我和张颂乔警官在小酒馆见了面,与平日一样,他穿着便衣,用高高的领子半遮住脸。小酒馆在私下里一直很受欢迎,老板一直在售卖五百年前的高度白酒,既能舒缓紧张的神经,又能给身体提供热量。比现在酒厂生产的酒品质要好很多。据说这种白酒就产自贵州,老板说,在贵州大山里发现了一个早就消失了的酒厂,里面储存着大量的五百年前的高度白酒。

我把我的疑虑说给他听。他戴着一个大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拉脸,抽着雪茄,脸被烟雾笼罩着。“照你的描述,确定无疑,她应该是个冒牌货。”他懒洋洋地说,“但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办法总是有的。”

他真诚地向我保证:你放心,只要有一丝线索,就逃不掉我的手心。这一点我信,他是著名的刑侦专家,破获过无数个大案要案,受到过无数的表彰。他爱说一个词:“雁过留痕。”

我们边喝边聊。他听出我声音中的焦虑不安,也看出我的满面愁容,所以他用较轻松的口吻安慰我:“老弟,啥事儿也别犯愁。这都是自个儿跟自个儿找别扭。像你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处理的就有一千多件,有一大半是能够找回自己的孩子的。你看我,每天面临的难题你想都想不到,可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像你这样,愁眉苦脸的,有啥用。”

“真能找到吗?”我问他,我仍然缺乏信心。

“不就是女儿丢了吗?放心啊。只要她还在这个地球上,咱就能把她找到。”他拍拍我的肩膀,“老弟,开开心心的,活着一天就得认认真真、快快乐乐地对待每一天。”

我相信他的话。我现在特别轻信别人,就跟我对自己缺乏信心一样。

我把电子物资供给票转给他。他站起来要走,并补充道:“老弟,振作起来,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我将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直到把你女儿蔷薇找到。”

按照他的建议,我们将重返地心旅馆,到那里去寻找真的蔷薇。

时隔不久,重走同一条路,心情迥异。除了身边的人换成了张警官之外,我感觉有些恍惚,仿佛是昨天的自己在端详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有些虚假的感觉。

自从决定重新踏上去往地心旅馆的旅程。说实话,我的心情忐忑,对能否达到目的信心不足。当我与蔷薇告别时,看着她无辜的脸,我还有些担忧,如果真的蔷薇找到了,这个蔷薇该如何处置?算了,先不要杞人忧天,先找到再说。

地心旅馆地处贵州遵义绥阳,乌蒙山腹地,以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天坑,名曰团堆窝天坑。和地球上几乎所有的陆地一样,团堆窝天坑被冰雪覆盖着,大部分的时间里闪着强劲而刺眼的寒光,只不过,它令人恐怖的塌陷像是陆地的一只庞然而惊悚的眼睛,从空中看,有些胆寒。为了应付寒冷,各种资源趋于枯竭,迫于现实的压力,人类不得不向地球的内部寻求温暖。一百年前,著名的深潜公司用六十年的时间,建起了人类第一个通向地核的通道,并在通道的半途中建造了地心旅馆。地心旅馆距地核还有两千二百公里,这里有人类适宜居住的最佳温度,恒温在十五摄氏度。那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只有在那里,人们才能感受到大自然带来的温暖。

季节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全世界已经是一个统一的冰雪世界,零下五十摄氏度的温度,再加上这一路上我内心的煎熬,让旅行有些兴致索然。为什么老天会对我不公?不能让我像别人一样,不要有非分的想法,平平安安,孤独而心无旁骛地度过余生。

根据张警官的分析,最有可能出纰漏,也就是说,我的女儿蔷薇最有可能被调包的地方,就是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所以,一进入乌蒙山景区,我就提高了警惕。张警官压低声音提醒我,不用那么紧张,就当是一次真正没有压力的旅行。他的墨镜闪着寒光,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眼睛。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女人,约莫有三十多岁,名字叫牡丹。是的,你已经发现了,女人的名字大多与花有关。因为花在大自然中已经绝迹,只在温室中出现。花的价格昂贵,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消费得起的。花的模样早就远离了我们的视野,而花的名字隐匿于各种典籍之中,越来越珍贵而高雅,是父母给女儿起名字的首选。牡丹是景区的经理助理,每次来都是她亲自接待,显得对我高度重视。她笑容可掬:“董主任,日日想夜夜盼,终于把您盼来了。”她一口的四川口音。

我看了看张警官,脸一红,板着脸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主任,我就是一个供货员。而且,我上个月不是才来吗?”我是说给张警官听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可没有以我供货员的身份到处招摇撞骗。

“一样的,一样的。您在我们心目中早就是主任了。”牡丹说。

介绍张警官时,我隐去了他的身份,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

(未完,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