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王昆:九龙溪静静流(中篇小说)
他向山下走去,左臂蜷在胸前,拳头处缠成一个粗布疙瘩,头发蓬得像乱草。他脚上穿的那双布鞋已经面目全非,鞋帮沾满泥土,不留意根本看不出鞋面上那道醒目的蚯蚓状血迹。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听到一丁点儿人声响动,就蛇一般闪进林子躲起来。他神色疲倦,却依旧拼命赶路。
这是通往燕城的一段山路,蜿蜒曲折,茂密的竹林横亘在山与山之间。这条看似砍柴人走的小路,几乎被形态各异的杂草覆盖。这些叶片或纤细或宽厚的草儿,密密匝匝缠杂在一起,野蛮争夺生存空间。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野花,白、黄、红、蓝、紫,五彩斑斓,争奇斗艳。毛竹高大挺拔,修长的竹竿直插云霄。竹叶茂密得让阳光很难插进来。这是1933年秋天的闽西。
虽然他熟悉这些山,熟悉这些遮天蔽日的竹林,但还是时刻想着藏身。他的衣着太过显眼,上身是一件宽大的黄色军装,左臂的袖标已被撕掉,裤子倒还合身,绑腿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晃荡。
三天前,他还是一个优秀的白军士兵,精于挖掘坑道。他曾经跟乡里一位木匠师傅学过两年,无论是复杂地形下的爆破点选择,还是对炸药量的精确把控,都能做得恰到好处。
可一到战场,他心里就很紧张,哪怕是散落的枯黄竹叶在微风拂动下发出的扑簌声,都会让他如惊弓之鸟。他的神经极度紧绷,入耳的任何异响,都像是引线燃烧时发出的咝咝声,让他呼吸困难。他成了逃兵,马不停蹄地往家赶。进了这条临近县城的山路,他走得更快了,心头沉甸甸的恐惧劲儿也轻了许多。
山路直冲巴溪,他向着水边蛇形靠近。溪浅处,他蹲下捞水往嘴里送。他坐下来,一层一层解开拳头上的布疙瘩。这个缠了三天泛着酸味儿的布疙瘩一散开,就有哐啷的金属碰响声流出。这是他逃走时从还未咽气的长官身上抢回来的一把银圆。
他搓着银圆洗了洗,擦干塞进贴身衣兜,又往嘴里扑了些水,躬起身望了望山下燕城北大门。清晨缥缈的雾气中,架着机枪大炮、插着三角旗的城墙,把燕城北大门衬得像一张血盆大口。
一
他叫曹桂声,家住小陶双竹村西头。母亲生他时,窗前的桂树鸟鸣阵阵,就给起了这个名字。如果没有战乱,他应会在大山里安逸过一辈子。村东头,住着他的青梅竹马,佩兰。两人筹备婚嫁的当儿,驻扎永安的国民党部队强征兵员,桂声进了新兵名单。
刚加入白军时,桂声还有几分好奇,可看到长官常把士兵当狗一样踹来骂去,就想逃走。几天前,白军在与红军的洵口激战中吃了败仗,桂声所在的连队损失惨重,他趁乱逃了出来。
回家的路走了三天三夜。一路上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他见识过搜寻犬的凶狠和重机枪的威力。这段路途是红军和白军势力交错的区域,他见过白军对红军的通缉布告,也见过红军给白军的劝降书。逃出来的他,只想活命,只想好好过日子,他惦记娘,惦记佩兰……到处兵荒马乱,只有他从小就熟悉的这片山林溪径,才是最安稳的归处。他看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这里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山谷,每一处沟径、洞穴,他都了如指掌,就像雀鸟熟悉自己构筑的巢穴一般。
村口守卫的不只有地保的人,还有苏维埃的赤卫队员。逃兵的身份让他不得不谨慎行事。他用新奇的洋铜匙诱惑,从放牛娃那里打听到,这一片村乡已归苏维埃政府管,还意外得知佩兰被抓进燕城监狱的消息。
很快,放牛娃的炫耀暴露了他的行踪,他差点儿被随后赶来的赤卫队员捉住。这些天,他一直藏在深山竹林里,风餐露宿,不敢露头。
他又摸了摸那些银圆。那是他存的军饷,曾被那个贪婪的长官搜刮去了。他性格温和,不适合当兵,更不适合打仗。甫一逃出来,他就把步枪扔进了巴溪。
顺着巴溪汇入九龙溪的路径,他潜行到燕城西。顺着九龙溪,沿着城池,从西一路蜿蜒向北。接近北门,水面陡然宽坦起来,两岸现出一些乡民搭建的低矮竹楼,楼下溪边拴着几只竹筏和小船。尽头是横亘水面的铁索桥,桥上紧密地搭着长条竹跳板,走起来晃晃悠悠。
这是郊外山区进出燕城的唯一通道,桥南岸有一处白军驻守的哨卡。所有进出人员都需持证件,接受盘查。
桂声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挂着的那颗德制手榴弹。白军似乎很欣赏德国的军事,除了用德国的武器,还经常请德国军人讲战斗要领。在工兵连训练时,桂声颇得教官器重,被当作爆破骨干培训,观摩过德国工兵的演训。德国军官对“剿灭”红军好像很自信,早就放出过狠话:“苏区不过五万平方公里,保持每天前进一千米,不出一年,就可以全部吃掉!”这些自恃武器先进的德国人,说得倒是轻松,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也没把红军赶尽杀绝。德国的武器真是不错,比如这颗手感灵巧的手榴弹。桂声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城门,架着机枪的士兵、穿黑制服的警察、腰间别着手枪的保安团便衣,条条蛇都咬人,哪个都不好对付。
城门口的盘查太严,素人进去都不容易,何况要带颗手榴弹。逡巡良久,他不得不退回竹林,盘算计策。
“咿唔……咿唔……”一阵有节奏的声响传来。他下意识俯身做了个战斗姿势,准备随时反击。身影从竹丛后显露,一个驼背的瘦弱山民,肩挑两筐鲜笋,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来。
他装作进山采购山货迷路的店铺伙计,拦下山民,说店里正要收购一批鲜笋。山民看着两手空空的他,笑呵呵地摇摇头。于是他掏出一块银圆,说要连笋带筐买下,还故作好奇地要了山民的外套和他腰间挂着的挖笋用的细镰刀。
山民一走,桂声便钻进林子。从小到大,每到出笋季节,他就天天进山挖笋。他挑出一个最大的笋子,拿起细镰刀,手指灵活地操控着,一点点切开笋皮,几下挖空,将手榴弹塞了进去。他把衣服整了整,俨然一个进城送笋的山民。
城门口,不断有小贩、乡人牵马挑担进进出出,桂声装作着急赶路的样子,径直走到守卫士兵跟前。“干啥?”一个老兵恶狠狠地在筐子上踢了一脚。“老总,我赶着进城交货呢,美味鲜饭店的王老板催得可急了。”桂声说着递过去一个笋子。
“走吧,走吧!”白军士兵打掉他的手,抬了抬枪口,骂骂咧咧地放了行。
城内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桂声挑着担子走了约半里路,就到了一个立着两根电线杆的分岔口。这个分岔口左拐,是一条幽深的巷子。桂声参加白军时到过这里,他下意识地拐了进去。
巷子两边的平房大多空着。桂声走走停停,在一处最破烂不堪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大门虚掩,上面还有一张蜘蛛网。桂声伸手一扯,把那张蜘蛛网甩到脚下,接着迈步进入,将笋筐轻轻放在地上。
取出手榴弹,他回到巷子。昏暗的光线下,两侧的墙壁似乎都在向中间挤压。他不喜欢这种压抑感,便快走几步,从另一条岔道又走回到街面上。
他把右手夹在腋下,将手榴弹别在夹袄侧面。他内心慌乱,仿佛回到了和红军战斗前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是去保安团。他只顾低头赶路,冷不防被一辆急速转弯的人力车撞倒在地,额头被撞起一个大包。他本能地按住身上的手榴弹,恼怒地抬起头,还未回过神儿,就见车里突然探出一个女人的纤细手腕,一把拽住他,将他拉进了车厢。
“佩,佩兰?”他瞪大了眼睛。“我是泽兰。”“哦,泽兰姐。”泽兰右眼角有粒黑痣,个子高挑一些。白军对红军的通缉布告里就有她的画像。
二
人力车在深巷里飞快地跑,停在一个昏暗偏僻的地方。桂声简单讲了从白军逃出来的经历,还说这次进城就是要救佩兰。
泽兰摇摇头:“你都自身难保,怎么救?”桂声说:“我去找谢林发,他看管监狱。”泽兰点点头说:“这南郊谢地主的小儿子,你可别小看他。”桂声恨恨地咬牙:“就是谢地主父子逼我加入的白军,不放佩兰,我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接着,桂声把自己打探的监狱情况,还有打算用手榴弹挟持谢林发放人的营救想法和盘托出。看着一心想救佩兰的桂声,泽兰红了眼眶,接着说道:“两个月前,你姐夫去梦溪当了红军,燕城警察局通缉我俩。谢林发找不到人,就去小陶集抓了佩兰顶罪。我这次来燕城,也是要想办法救她出来。我联系了一些组织上的人,都没有办法,白军把她列入了重点名单。”
听了这番话,桂声泄了气。泽兰劝慰说:“没有计划好,决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桂声在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泽兰就派人把他送了回去。
逃命路上的惶恐,加上无功而返的沮丧,一回到双竹村,桂声就开始发烧。整整两天一夜,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恰能看到窗前那棵十多米高的桂树。树是祖父留下的,一群鸟喳喳地叫着,站满了枝头。
清醒的时候,他就回忆以前。小时候,下雨天不能上山,他就待在铁匠铺跟祖父学打铁。那是个重力气活儿,他的肚子饿得特别快。这种时候,佩兰总偷着从店里跑出来,沿着九龙溪边的石板径,送糕点到铁匠铺。
佩兰的父亲和桂声的父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桂声叫他王叔。桂声的父亲帮人送货沉了船,过世后,家中欠了债,铁匠铺抵给了别人。虽然桂声能够凭借祖父传授的一招半式帮人做做零工,但因为有债要还,生活依然窘迫。多亏王叔照应,家里困境才稍有缓解。
他想起遇见泽兰的事,想到她丈夫参加了红军,觉得不可想象。他见过泽兰的丈夫,是个银店职员,文文弱弱的。这样的人能当红军上战场打硬仗?他又想,国民党正在通缉泽兰,她却还敢在燕城走动,这个女子,真不一般。有胆魄的人一定有办法,桂声决定去梦溪找她。
临走前,他去看了王叔。听母亲说,王叔前阵子去燕城给谢林发送了十块大洋,谢林发拿了钱,却连佩兰的面都没让见,王叔想和他讲道理,被卫兵用枪托砸了心口。看到王叔虚弱的样子,桂声想安慰他,就讲了在燕城遇到泽兰的事,使劲夸了夸泽兰的胆气。
经王叔提醒,桂声要去乡苏说明情况。桂声想起刚逃回来时在村口遇见的那些人,想起泽兰劝他加入赤卫队。看来,他必须走一遭了。
乡苏设在曹氏宗祠。双竹村是大村,曹氏族人居多。以前祠堂都关着,只有族里开重大会议时才开,自从成了乡苏办公地点,便人人都能进,随时都能来了。
祠堂大门左侧竖着一块牌匾,写着“小陶集乡苏政府”;右侧贴着布告,写着“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查田分田公告”,红纸黑字格外醒目;周边墙壁则涂着“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打土豪分田地”之类的标语。
桂声主动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虽然参加过白军,但都是被谢林发强迫的,加上王叔的介绍信,乡苏主席没有为难他,通过了对他的身份认定。
当逃兵的焦虑暂时消除了,桂声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正想往外走,一阵吵嚷堵进大门:“主席同志,不是说打一次吗?怎么又来?总得留条活路吧!”桂声一看,是谢地主,头发仍是油光光的,身上穿着件半旧长衫。想到自己被他儿子逼去当白军,想到佩兰正被他儿子关押着,桂声不由得要迸发怒火:这苏维埃不是打白军的吗?谢地主还四处告状,应该打死他!
谢地主一说,乡苏主席马上明白了。就在前天,几名赤卫队员将几个已经被“打”过的地主再次“打”了一遍,谢地主家被拿走了很多东西。
赤卫队队长是泽兰,眼下带着部分人员执行任务去了。乡苏主席听后,立即把剩余的赤卫队员召集到广场。一番询问后,确认是赤卫队赵副队长带的队。
等了半晌,赵副队长骑着一匹枣红马才回来。乡苏主席要显示他的权威,见赵副队长一进来,就猛拍桌子:“赵副队长,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在破坏红军的政策!打过的土豪不能再打,要给人家留条活路。你是怎么学习的?”
赵副队长斜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草茎,满不在乎地晃着腿。他身上的灰布军装皱皱巴巴,腰间别着的驳壳枪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主席,你这是向着谁呢?”他吐掉嘴里的草茎,眼神透着杀气,“那老东西是地主,他儿子还在城里杀共产党呢!依老子的,就应该把他杀了,把他家烧光!”
“胡闹!”乡苏主席气得直抖,“你现在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了,是红军赤卫队,干革命不能蛮干,要讲政策、讲纪律!”
“政策?纪律?”赵副队长冷笑一声,一把扯开衣领,露出胸膛上狰狞的刀疤,“老子打游击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白狗子来了就打,地主老财见了就杀,那才痛快!”他猛地站直身子,斜着眼睛说道:“我不在乎什么队长不队长的,老子革命,有队伍就行!”说完,他一脚踢开房门,径直走向石桩,解下那匹枣红马,翻身而上。
“赵副队长,您这是要去哪儿?”一个队员怯生生地问。
“老子去巡山!省得在这儿听酸秀才念经!”赵副队长一抖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后背扬起一片尘土。
马蹄声渐远,乡苏主席站在门口,望着赵副队长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回到办公室,他苦笑一下对谢地主说:“这赵副队长你也知道,土匪出身,脾气上来了,谁也不管,也就泽兰的话他不敢不听。这样吧,我让队员把你家的东西送回去。赵副队长这人嘛,等我见了泽兰给她说说。”
看着谢地主唉声叹气地走了,桂声想,真是活该。谢地主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没收家产,那都是搜刮穷人得来的。乡亲们翻身了,从地主家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桂声觉得赵副队长是条汉子,又听乡苏主席说只有泽兰的话他不敢不听,更加佩服泽兰了。
三
桂声走了半天,中午时赶到梦溪城外。这会儿太阳很热,路面亮得发光,街边小吃仿佛也冒着热气。城门上沿布满青苔,城墙的各个垛口上都插着红旗,墙上还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写着“推翻军阀国民党,建立苏维埃政府”。这横幅看着让人心情好,给人添劲儿。苏维埃政府,这名字有意思。
城门西侧正喧闹着,那里搭了个台子,上面站着几个红军士兵,正在做征兵宣传。几个红军士兵的年龄和桂声相仿,身着灰色粗布中山装,衣领上缝着两块红领章,头戴绣着五角星的八角帽。一名个头高大的士兵正声音洪亮地说:“这些都是地主老财剥削咱们穷苦百姓的高利贷欠条和地契,现在统统烧掉,大家的房屋和土地,以后就是自己的了!”还能这样?桂声不敢相信。
台下的群众热烈欢呼。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他身边使劲挤到了前面,看样子是要报名参军。桂声摇摇头走开了。这学生娃,不知道军队有多苦、打仗有多险。
对桂声来说,没有比找泽兰救佩兰更重要的事。
进入城内,沿着石板街,大概十分钟的脚程,来到一处山脚下。面前是一座砖石结构的院子,院门两旁各栽种着一棵榕树,中间有一扇圆形石拱门,门上挂着标有红十字的旗帜。桂声想,这应该就是红军医院了。
沿着围墙,是一幅漫画:一名戴着军帽的士兵举着手,正在扑苍蝇,边上写着“苍蝇是传染病的源头,扑灭苍蝇等于消灭敌人”,另一侧围墙上面则写着“粉碎敌人第五次围剿”“打倒国民党反动统治”。
走进院子,里面有十几间房。进进出出的人,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红军士兵。有一些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的伤员,还有一些在走廊上打着绷带的年轻士兵,他们或是缠着手,或是绑着腿,或是裹着头,正坐在用稻草铺成的简易地垫上休息。白军那面,打仗受伤了可不是这样,轻伤没人管,重伤听天由命。
桂声往里走,没看见泽兰,却在后屋遇到一个正在清洗床单衣物的大姐,背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是村里的本家嫂子。
“桂声?你不是去当白……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从那边回来了……”桂声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到我泽兰姐没?”
那个本家嫂子打量一下旁边的人群说:“泽兰队长?刚才还在,今天有好几批伤员要送过来,她应该是带人赶去城外接应了。”正说着,一批担架送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几个红军战士,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红军,小红军脸色苍白,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就像冒着热气。
“送手术室,取子弹,缝合伤口,止血处理。”接诊医生迅速检查完,挥手示意将伤员抬进里屋,桂声本能地接过担架。
“小同志,来一下。”桂声返回院子时,被一个声音叫住。一个身着军服、胳膊缠着绷带的小个子男人正朝桂声挥手,这人刚刚跟桂声一起抬了伤员。
“我看你很面生呢,刚来的?”男子点上一支烟,又问桂声,“要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吃烟。”桂声摆摆手说,“我是来找人的,不在这里工作。你这缠着绷带呢,还是少吃点儿烟。”
“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得躲着点儿。”男子笑道,“来找谁啊?看我认识不。”
“我找泽兰姐。”“你是泽兰的弟弟?你这个姐姐可真是响当当的……”
“报告!有紧急命令!”一个手拿文件的小战士跑过来,打断了对话。
“命令集合!”男子扫了眼文件,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灭掉,然后冲桂声摆摆手,“再见。”
嗐,我可不想和你们见面。桂声心里想,要不是为了佩兰,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来部队。
中午,外面又送来一批伤员。这是哪儿在打仗?桂声闲着无事,就进去帮忙,顺便问旁边一个受伤的红军战士。
“我们是从赣南撤下来的。最近国民党调集大军进攻赣南苏区,我们也集结了大量兵力,堡垒对堡垒,阵地对阵地!”那人伤势不轻,却很兴奋。
“嗐,你懂什么,德国来的‘洋教头’指挥,我们损失惨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接过话来。
“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家当,都被打光了!”一个断了腿的红军士兵说。
“保护苏区我们不怕死,但这样打败仗,真憋屈!”络腮胡子又说,言语中满是气愤和苦恼。
桂声听着他们的议论,心想,仗打得那么惨,幸亏自己逃了出来。他刚要离开,瞥见泽兰走了过来。
“队长好!”几名红军战士立即停了争论。
“说得挺热闹啊!大家还记得毛主席的教导吗?我们红军是党指挥的,党作出什么决策我们都要坚决执行!”泽兰俨然一名红军干部,“大家想想,前面我们四次反‘围剿’的胜利是不是在党领导下取得的?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大家要相信党,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是桂声第一次见泽兰穿军装,比起佩兰形容的她结婚时的装束,现在这身更配得上这些高深的话。泽兰的脸庞和佩兰差不多,留了一头干练的短发,戴着八角帽,和那些议论战事的红军战士一样,肩上也披着一条暗红色的麻布,左手臂还戴着一个红袖章。
又把伤员安顿一番,泽兰才拉着桂声向外走,一边低声问:“你咋跑这里来了?”
“我想过来商量,怎么去救佩兰……”
泽兰摘掉军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燕城里的反动势力害怕红军继续扩大攻势,打算集中兵力转移,城里关押的重要囚犯都带走。佩兰在重点人员名单上,我担心……”
“那我们不能干等着,得趁他们在这里时,把佩兰救出来。”桂声一听这话,更着急了。
“我一直在想办法,前两天又让燕城的侦察员打探消息,但是没有结果。桂声,你不能这样盲目地跑来跑去,加入红军吧,也许是个办法。”
“你是说让我加入军队?我刚从白军逃出来,又进红军……不,我只想救佩兰。”
“桂声,现在不是闹个人情绪的时候,得服从组织。”泽兰知道桂声是个犟脾气。
“组织?那是你的组织,不是我的!”桂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想听她的那些理论。
泽兰只得跟着喊道:“桂声,你不要干傻事。”桂声已经走远了。红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值得泽兰姐那样不顾一切,还干得有滋有味?自己刚从白军逃出来,知道军队什么样。他绝不想再穿上军装。
四
“哗……哗……”山风吹过灰暗的毛竹林,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夕阳西下,残云裹着巍巍群峰。在崎岖的山路上,桂声顶着一顶破斗笠,向燕城方向急急行进。
“啪……嗒嗒嗒……”被惊起的几只白鹇扇动着翅膀,从桂声眼前掠过,落到山路对面的土坎上,拖着长长的尾巴跑向竹林深处。看着消失的“白凤凰”,桂声悄声祷道:“神鸟保佑,让我顺利救出佩兰。”
巴溪和九龙溪汇合形成的燕尾状江面波光粼粼,几艘渔船正在其上抛撒渔网。“呼……”一阵疾风吹皱水面,燕城在望。
越过一个陡坡,燕城出现在眼前。通过铁索桥,城墙便清晰可见。墙头上堆满了沙袋,墙垛之间架着好几挺马克沁重机枪,粗黑的平射火炮膛体趴在墙沿上,像一条条粗壮的蟒蛇。这些武器可真强大,能让两丈来高的城墙变得铜墙铁壁一般。桂声转了转头,两个拢着袖子佝偻着背的哨兵正居高临下地站着。风太大,桂声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
久历战火的城门上,弹孔发黑,模糊不清。焦黑的门楣上,胡乱钉着两块木板,勉强遮住一个大洞,那是炮弹留下的。大门外几米远,摆放着几个残破黢黑的木拒马,上面缠满了铁丝和麻绳。木拒马歪歪扭扭地靠着沙袋,沙袋有三四米高,构成了一道窄窄的入城甬道。不远处是一片高地,白军士兵从几间房子进进出出,那是他们守卫桥头堡的营地。
走到城门,桂声停了下来。一种强烈的孤单与茫然向他袭来。
落日余晖下,城门仿佛成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恶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知道白军的手段,知道那些残忍的酷刑,想到柔弱的佩兰根本受不了,他禁不住流泪。
一定还有办法,他咬牙振作,绞尽脑汁,思索能接触到的人。白军不能指望——自己倒是认识几个白军的人,去申诉他们抓错人了?自己可是个逃兵,一旦验明身份,会被就地正法。指望红军?他们只是一群伤兵和农民赤卫队,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要攻进燕城,解放监狱,这样的队伍似乎不行。
桂声心事重重,脚步虚浮。他思来想去,踱来踱去,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家亲必遭祸事或牢狱之灾啊。”茶棚门口,一个头戴瓜皮帽子的老先生,已经打量了他很久。老先生边说话,嘴唇下的几缕灰白髭边不停抖动,像一只昂着脑袋的山羊。
看桂声注意到自己,老先生整理一下黑色直裰,指指面前的草席。草席上摆着一张八卦图,还有签筒、圣杯。这是个算命先生。
桂声明白这类人多是察言观色,以读心之术耍嘴皮子赚点儿小钱,本想一走了之,但走也好,逃也罢,又能去哪儿?不如摇个签子,看看天意如何。
桂声递过一个铜板:“打卦几个钱?”
“小哥仪表堂堂,老夫心生善念,甘愿点拨,一个铜板也不取。”
“分文不取?”桂声心生好奇。
“不取分文!”老爷子看着他正色说道。
桂声半信半疑地笑,坐在老爷子对面。
“所寻何事?”算命先生伸着脑袋。
“寻前程,这边还是那边?”桂声眼睛左右扫了一下,嘴里咕噜道。
算命先生把拿起的签筒又慢慢放了回去,看看四下,才缓缓开口:“此事不用算,左右前后皆不论。若想奔前程,童子军里寻。”
童子军是大刀会的法兵,四处抢劫,其实就是土匪。桂声迟疑地站在那里,他想自己虽然是个白军逃兵,还不至于和土匪混到一起。但又一想,大刀会人多势众,经常被国民党利用去打红军,和很多军官私下都有联系,如果利用好这层关系,也许能救出佩兰。这样一想,桂声换了个笑脸,对老先生作揖:“我久闻大刀会威名,可惜无缘入会,不知老先生可有门路?”
老先生又装模作样地看看桂声,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桂声递过去一个铜板,老先生也不兜圈子了,递来一张用朱砂写的黄符:“拿着我这道仙符,去贡川机垣杨公祠堂,拍门三声,张师傅自会引你入会。”
从燕城城门到贡川不过五十里地。桂声脚力好,天刚黑就赶到了杨公祠堂。他拍门进去,祠堂大厅摆着一张大石桌,石桌的年头看起来比上面那尊真武大帝泥雕像还要古老。香火缭绕,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全都穿着画有太极八卦图的黄色肚兜,围坐在真武大帝泥雕像前面。桂声有些紧张,一个五十岁模样的人走过来,他就是张师傅。张师傅问了桂声一些个人问题,桂声不敢如实说,胡乱编了几句。张师傅也不客气,接着就搜身,把桂声积攒的银圆全掏了出来,说是暂为保管。桂声心里不甘,但不敢反抗,如果师傅能帮忙救佩兰,那也值了,只得先忍着。
那师傅拿过一把大刀,置于桂声头顶,念叨了几句后,又在桂声面皮前后左右各划四刀。收好大刀,烧了黄符纸,桂声喝了黄酒,仪式就算结束了。师傅把话引入正题:“蒋介石正在攻打福州的起事队伍,梦溪的红军和白军要抢地盘。咱们这里不会太平,大家积极练习刀剑,任何人不得出门。”
一连十来天,桂声和一帮娃娃都积极训练。桂声在白军队伍里多少学了些简单的拳脚架势,很多娃娃都向他虚心请教。但桂声可不是来当教官的,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向师傅开口说救佩兰的事。就在这当儿,一个静谧的三更天,桂声被人从床铺上推了起来。
桂声穿好衣物,来到廊下。几个精壮小伙,拿着竹棍和麻绳,立在那里。师傅神情诡异地说:“听说梦溪的红军要进攻咱们,为保无虞,为师特地在后山选了两口棺木,这样才能慑住他们。今晚恰是吉时,大家一起把它们运回祠堂。”
桂声跟着众人来到后山一座存放棺木的义庄。大家按照师傅指示开挖一处荒草丛生的土坑。大家一边挖一边害怕地发抖,他们不是怕棺木里的尸体,而是怕挖坟掘尸遭到报应。
费了半天劲儿,两口棺木被抬了出来。棺木埋的时间不长,没有尸体腐败的气息,用绳子捆绑结实,众人稳稳抬起往祠堂赶去。
棺木实在太重了,大家一路上走走停停。师傅说,这是上等木料,具有的能量也最大。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总算把两口棺木运回了祠堂。在师傅的指挥下,两口棺木被放入祭坛下面的暗格。师傅再次交代,天机绝不可泄露,一旦泄露,挖坟掘尸会遭报应。几人赌咒发誓后,各自回房歇息。
桂声觉得这里面有诈。等众人睡熟了,他悄悄爬起来,掀开暗格上的石板,用撬棍打开棺木一角,伸手往开口处一探,抓出一把黑色粉末。就着月光,桂声倒吸一口凉气。他识得这些东西,两口棺木满满的都是黑硝!
早晨,桂声睡梦正酣。梦里,他在洵口激战后逃跑的路上遇到了白军督察队,一把两个枪口的手枪正瞄着他,让他举起手。“不好了,红军围过来了!”一阵喧哗把桂声吵醒,眼前没有白军,娃娃兵们正慌乱地穿衣服。
大厅里挤满了青布缠头、朱砂涂脸的童子军,有的擎着黄旗,有的手持大刀,有的托着红缨枪。大家齐刷刷站着,等待师傅发话。
师傅出来了,脸色黑沉。停了一会儿,他将神坛上的一坛黄酒搬下来,让每人都喝一口,然后就领着一帮娃娃冲了出去。
“缴枪不杀,红军优待俘虏!”声音仿佛是从空中传来的。桂声裹在人群里,听着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但又分辨不清。
“有圣君护佑,刀枪不入,杀呀!”师傅右手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啪!啪!”两声枪响,师傅一头栽倒,一动不动,身下慢慢渗出血。田里插秧时,把吸在腿上的蚂蟥拍掉,湿漉漉的皮肤上,就会留下这种血迹。
童子军猛地停下脚步。桂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白军部队,长官们乘坐吉普车时常常停在急行军队伍一侧,破口大骂,要求提高行军速度。
“你们的师傅死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咚咚……当当……”娃娃们一个个像撒气的皮球,纷纷丢下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桂声正跟着俘虏排队登记,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是泽兰。
五
新年刚过,就传来福州起事失败的消息,但这并没有影响泽兰和她的赤卫队,他们正向燕城北门九龙溪对面的林子运送物资。
北门外的铁索桥被驻守的白军死死卡住。红军从这里渡河,难度太大。为减少伤亡,要在北门和西门之间的水域上另搭建一座浮桥。红军到来之前,赤卫队要做些准备工作。
桂声回家待了几天,无事可做,又回到泽兰身边。桂声经常见到赵副队长组织人员擦拭武器。他们擦拭得很认真,只是那些武器实在太差劲了。轻重机枪算是好的,但只有四五挺。不少人背着大刀、扛着梭镖,还有拿着红毡包裹的毛竹管和涂有锅灰的假枪假炮的。可用的枪支中,大部分缺胳膊少腿,甚至连扳机都没有,长枪大多是毛瑟枪,最好的也不过是“汉阳造”,这比洵口战斗时白军的武器差得太远了。
一支红军小分队也加入进来,他们是由梦溪红军医院里康复的红军战士临时组成的。不久,城里的侦察员传话过来,说白军注意到了赤卫队营地,可能会过岸攻击。泽兰和红军小分队指挥员也密切观察着白军营地的一举一动,做着应变准备。
一场细雨不期而来,淅淅沥沥地淋湿了地面。这天,在竹林的掩护下,泽兰来到九龙溪边。溪水湍急,水面泛起层层波浪。远远望去,雨幕下的铁索桥静静地横跨在河面上。九龙溪流动的节奏像摇篮曲,四下祥和。
敌人没有行动迹象,泽兰回到营地。刚要坐下,情况发生了。执勤的哨兵像子弹一样射进帐篷:“北门土堡的敌人出动了!”
敌人很快在铁索桥上占据有利地势,先头排甚至前出到桥面中线,呈一线向赤卫队营地射击。由于担心对面有红军大部队,白军先头排只是试探,目的是袭扰对岸,并不打算渡河。
赤卫队营地里红军数量少,武器也不占优势。赤卫队员不敢冒进,只能据守在战斗位置,凭借掩体与白军战斗。雨势渐大,电闪雷鸣,混合着枪声,响成一片。
战斗持续了两小时,敌人发觉了对手的薄弱之处,炮火越来越猛烈,先头排也试着往前推进。赤卫队伤员激增,泽兰在阵地上来回跑动给大家鼓劲:“我们的地势比白军有利,一定要牢牢守住桥头,不能让白狗子扑过来!不要紧张,敌人也害怕咱!”
赤卫队营地不断落下炮弹。赤卫队员全部压到一线,配合红军小分队,紧紧锁住桥头。这是有效战术,只要锁住桥头,白军就无法真正构成威胁。
另一个方向上,红军小分队边打边转移,吸引白军的炮火,希望减轻桥头方面的压力。狡猾的敌人并没上当。他们的增援来了,大部队正从城内向北门桥头涌来。
“敌人太多了,弹药快用完了!”赵副队长低着脑袋,弯着腰,在阵地上来回跑。战斗让他振奋,他查看各处掩体,仔细评估各地点的防御情况。跑完一圈,满脸尘土,他对泽兰说:“白军的攻势太猛了,我们的弹药撑不了多久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变成活靶子!”
泽兰蹲下,仔细观察铁索桥。赵副队长说得有道理。白军的火力越来越密集,己方弹药已所剩无几,人员在此聚集,只会被敌人的炮火击破。唯一的出路,就是破坏铁索桥,切断敌人的追击路线,为队员争取撤退时间。
“赵副队长,”泽兰转过头,声音冷静而坚定,“我们必须炸掉铁索桥,否则大家都走不了。”
赵副队长立马回复:“好,我带人去炸!”
泽兰说:“炸桥我去,掩护交给你!我水性比你好,你组织战斗比我好!”泽兰自小水性就好,还拿过赤卫队负重游渡燕江的第一名。
赵副队长也不多说,一把抓起地上的步枪,对身边队员命令道:“你们几个,跟我来!掩护队长行动,各人守住自己的火力点,谁守不住,我就给谁留颗子弹!”
他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几名队员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前出散开,他们的脚步轻盈而迅捷,转眼间钻进了几米远的一道壕沟里。“给我把白狗子的火力压下去!”赵副队长话音未落,队员的枪声就响成一片,轻机枪喷吐着火舌,把对面的白军压得抬不起头。
趁着这个当儿,泽兰和几名赤卫队员迅速赶到铁索桥。桥的铁链太粗,砍不断,用手榴弹也不行。敌人的援兵正试图向铁索桥中部突进,情况万分紧急。要想彻底阻止敌人,只能从中间破坏铁索桥。泽兰对身边几名赤卫队员说:“你们见机行事,我游到河中间去。”
这个方案太冒险,但是不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我俩一起炸,确保万一!”泽兰一回头,赵副队长不知啥时跟了上来,正往身上捆炸药包。
“你怎么……”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好!”泽兰来不及说别的,心里掀起一股热浪。
趴伏在阵地上,桂声紧张得喘不过气,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支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队伍,打起仗来竟然这么猛!他想起洵口战斗中白军的惨败。
敌人觉察到什么,冒着弹雨前出查看。踩着水的赵副队长稳如磐石,故意露出身子,抬起手向桥面一顿扫射。敌人被水里的子弹吸引,火力开始往这边集中。
桥身另一面,泽兰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凭感觉游到桥身前,迅速钻出水面。这时,一个白军士兵冷不防回过头,看见泽兰正奋力将炸药包扔向桥面的火力点,惊讶地张开嘴。
那个白军士兵的枪响了,“嗒嗒……嗒嗒……”一阵扫射。泽兰中弹了。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铁索桥上的火力点被炸烂了,桥面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摇晃,桥的大半边随即轰然倒塌。碎裂的钢筋水泥纷纷坠入河中,激起滔天巨浪。巨浪倒拖着泽兰,翻腾着将她吞没。
六
赤卫队重新整理营地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泽兰获救了,赵副队长牺牲了。
从江西赶来的红军大部队驻扎在燕城周围,白军士兵龟缩着,动都不敢动。眼下,白军的大部队都在福州,撤不回来,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一举拿下燕城。
红军的一个团就驻扎在北门外这片区域。上次战斗后,敌人加固了北门铁索桥,拆毁了西门浮桥,凿沉了九龙溪沿岸的船只、竹筏,一把火烧光了城墙外围大片棚屋。红军清扫了燕城外围的敌人,占领了燕城西门的洋顶山土堡和南门的南塔山土堡。他们的新任务是打开城墙缺口。解放燕城只是时间问题了。
大战在即,各项准备工作都在紧张进行。这天,泽兰从红军部队开会回来,要去城边走走。桂声跟在身边,挎包里装着泽兰让他准备的吃食。
泽兰的肩膀还绑着纱布。在一个月前的那次战斗中,她的肩胛骨被子弹打穿了。桂声一看到泽兰的伤,就想起赵副队长,那个满身匪气又很重义气的人,以及乡苏主席说的“也就泽兰的话他不敢不听”。
提起赵副队长,泽兰很难过。通过泽兰的讲述,桂声对赵副队长有了更多了解。早先,赵副队长自己拉了支队伍,认为只要有人就能做“土皇帝”。这种缺乏头脑的认识使其很快被白军盯上,并被利用去对付红军。他哪里是红军的对手,第一次和红军打照面就被活捉了。他本是要被杀头的,泽兰知道他品性不差,就从刀口下救了他。赵副队长比较莽撞,这几年,泽兰故意把他放在家乡磨磨性子。直到上次战斗前,赵副队长软磨硬泡,再加上确实需要人手,泽兰才让他带队伍过来。
两人边说边走向一排棚屋。门口坐着七八个老人,他们望着远方,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几个小娃娃偎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他们的母亲已经没有奶水了。还有一些男人和女人,正在烧焦的棚屋里翻找食物和可用的家什。
泽兰把挎包里的食物分给那几个小娃娃,然后对桂声说:“不彻底消灭吸血的白军,穷人就别指望吃饱肚子。”
经过几天战斗的洗礼,还有前线红军战士的描述,桂声晓得,面对四面围堵的白军,红军虽然每每能够死中逃生,周遭形势却在日益恶化,各类物资已相当匮乏,拿下燕城一定要快!但望着高耸的燕城城墙,谈何容易。
泽兰的话让桂声感到某种气氛,于是问道:“泽兰姐,这次开会,都说了啥?”
“白匪在东部战线上攻得猛,妄图完全封锁苏区,还在进攻。眼下,中央苏区的压力太大,如果我们拿下燕城,就等于在这道封锁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白匪的妄图就难以实现,也能筹措出粮食支援中央苏区。但目前,他们那儿一粒盐都进不去。所以,方团长指示必须尽早拿下燕城。”
“什么时候算是尽早?”
“白匪大部队还在福州,要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就是……燕城城墙太厚,不好攻。必须造棺材炮!”泽兰语气坚决,但显得非常焦虑。
“棺材炮?”
“咱们部队一月份打沙县的时候用过,威力惊人哪,‘棺材炮,棺材炮,地动山摇把命交’,听名字你就知道,棺材里面塞满黑硝,添上碎石块、铁秤砣,爆炸后,多高多厚的城墙都得直接掀飞。只可惜,黑硝不够。”
“黑硝?你是说神火?”桂声收住了眉头。
“对,神火就是黑硝。”
“我知道哪儿有!”
“哪儿?”
“杨公祠大刀会。”
“那儿不是被连锅端了吗?”泽兰一脸疑惑。
“又聚集了,一个叫刀疤子的土匪是他们的师傅。这家伙是个外乡人,以前在江西那边的山坳里当响马,来这边劫掠,就留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泽兰看着桂声。
“上次回家,我又去了一趟杨公祠,见过那个刀疤子,他希望我去当教官。”桂声红着脸。
这些日子,桂声想明白了,红军和白军是两路人。红军解救受苦受难的人,让大家有地种,有衣穿,不受剥削,不被欺负,有好日子过。相比起来,白军就是土匪。他当过白军,抢过穷人,多么羞愧。他想把这些心里话和泽兰姐说,但不是现在,一定要等适当的时机。
红军首长批准了泽兰攻打大刀会的计划,并派了一个排的兵力配合行动。桂声作为内应,要设法潜入大刀会,并要想办法在二更天时从里面打开大门。泽兰则带人按时进攻。这场战斗要组织得十分严密,分秒不能有误。否则,黑硝拿不到,桂声也活不成。
从梦溪到贡川的山路两旁,翠绿的方竹修长挺拔。竹子不用辨别是非,也没有成败悲喜。微风拂过,竹叶摇曳,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光。但桂声的心情并不轻松,他要等到天黑,再进入杨公祠。
晚上七八点,桂声赶到杨公祠。他蹲在祠堂对面的艾草丛里,判断着院内的动静。草籽成熟脱落的绒毛飘在空气中,弄得他嗓子痒痒的。他打了个喷嚏,走过去敲门。
四处亮起了灯笼。一个窄小的角门那里有人问话:“谁?”刀疤子阴狠狡猾,把祠堂大门改装了,平时只开小门。
“我叫桂声,找刀疤子大哥。”
桂声进了大院,一帮人正在花天酒地。刀疤子埋怨桂声不早点儿过来,然后就拉他坐下喝酒。
桂声不停地给刀疤子敬酒:“大哥,我想了想,还是跟你干。”
刀疤子也不推辞,说今天先喝酒,明天就给他主持仪式。
将近二更天,大伙儿全都醉意朦胧,桂声起身说要撒尿。他假装喝多了,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留意大门,走着走着,就尿到了大门口。
执勤的哨兵对着桂声哈哈大笑:“兄弟,床头尿罐子,你也不是个盛酒的家伙啊!”
桂声假装要扑到地上,哨兵上前去扶他。就在这刹那,桂声一把卡住哨兵脖子,随后拉开门闩。门外,躲在暗处的赤卫队员一拥而上,冲进了院子。
七
用麻袋分装挑运,这批黑硝很快被运到了燕城前线。除了自愿回家的,还有一百多名大刀会人员选择加入赤卫队。
“桂声,你的功劳可不小呢。有了这些黑硝,棺材炮就不愁了!”谁见了桂声都要说一句。
很快,棺材炮准备好了,但敌人也在城墙头架设了机枪,想在他们眼皮底下把炸药送到城根可不容易。一连几天,小分队都被城墙上的火力逼退,十几名红军战士负了伤。
这天傍晚,乌云遮住了阳光,指挥所里一片昏暗。泽兰急得团团转,桂声垂着脑袋,尽量不看她。这些天,桂声成熟多了,他学会了静心等待,默默思索着救佩兰的种种细节。
乌云越积越多,要下雨了。地面上,一群蚂蚁正拖着逶迤的队伍向桂声凳下的蚁穴爬行。桂声从笤帚上折断一根草茎,一点点拨开蚁穴,突然大叫:“地道,泽兰姐,挖地道!”
“挖地道?”
“对,从地道把棺材炮运到城墙下。”桂声走到外面,用手打量了一下,指着北门外一处离城墙七八十米远的棚屋,那里刚好被一个小土包挡住,不容易被城墙上巡逻的白军看到。
挖地道方案很快得到了红军首长的认可,并对其进行了优化。为了迷惑城墙上的白军,红军大部队在离城二三里的地方,照常吹号、出操、训练,做出正面攻城的架势。白军也没敢怠慢。城里传来消息说,伪县长亲自带着两个挑夫登城墙,给驻守城头的白军发光洋。桂声知道,要不是怕被督战队一枪崩了,白军可能已经逃掉大半,这些光洋有什么用。
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土包,此时至关重要。只是,单兵往返很容易,要把两口棺材运过去,再开挖一个土坑,就没那么简单了。城墙上的敌人时刻监视着,机枪早已开了保险。
这一天,城池北门外,一支队伍哭声震天。这是一个大家族的葬礼,上百人穿着孝服,拖拖拉拉的队伍有一二百米长。旗幡引路,鸣锣开道,二十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口高大的棺木,缓缓行进。随后是绣有虎、豹、狮、象的铭旌队,由四名儿童抬着的灵轿,灵轿上供奉着死者牌位。小乐队走在灵轿左右,吹着咿咿呀呀的曲调。灵轿之后,是送葬宾友、灵柩、孝牌、孝眷、族党戚属,最后是挑晦饭和举着百子千孙灯笼的人。哀乐队要击醒九龙溪里的水龙王,锣鼓声响天震地。再近了,是鞭炮声和哭天喊地声,纸钱到处飞舞着。
城墙上的白军士兵既好奇又羡慕地看着,想着自己死了是不会这样气派的。上面命令,决不能让这支队伍靠近城墙。值班长官让士兵用火力试探,但冲撞死人魂灵会蒙上灾祸,信奉神灵的白军士兵不敢轻举妄动。还好,送葬队伍在城门外不远的小土包停了下来。死了先人埋在这里也算个上等地处了,能高高地看着九龙溪。
埋放棺木的土坑很快挖好了,是一个能放下十几口棺木的大坑。葬好棺木,哭哭啼啼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地折回。土坑里,一群年轻人脱掉孝服。其中有身经百战的赤卫队员、刚加进来的童子军娃娃兵和十几名红军。他们要把坑道从这里挖到城墙下。
桂声拿出锯子,把大家带来的锄头、橛子都锯成短柄,以便于在坑道里使用。坑道的防护层三米左右,坑道宽一米二三、高一米三四,空气不流通,挖时间长了闷得人难受。桂声的挖掘技术曾得到过白军长官的表扬。他向大家反复讲解挖坑道要点,要求轮流挖,每人每次只能挖二三十分钟。
别看这些娃娃兵身材矮小,掘进速度却比大人快出一倍。第一天挖四五米,第二天就能挖七八米,第三天往后,每天都能挖十多米。第四天,麻烦来了,一名顶在最前面的赤卫队员突然晕倒,后面的几名红军战士也不停呕吐。桂声认真查看现场,原来是挖到了老百姓的粪坑,粪便流入坑道,导致沼气中毒。红军首长很快增派了一名作战参谋,对如何用木头门板支撑洞壁洞顶防止塌方、如何解决渗水、如何运土沙等关键地方提供指导。
第六天,一切准备就绪。装满炸药的两具棺木用铁丝捆紧,顺着坑道被推到城墙底部中心,然后用竹子通连火药,一根根接好,一直延伸到指挥部里。
阵地上,泽兰总算闲了一会儿。看泽兰一直忙忙碌碌的,桂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乡苏主席说,你把首饰和家产都捐给了红军?”
泽兰正想着怎么回答桂声,旁边几个红军“唰”地站起来,几位红军首长到阵地了。爆破前,指挥部要对每一个细节进行详尽检查。
“泽兰队长也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方团长!”泽兰快步向前。桂声一看,这不是在红军医院里见到的那个小个子红军吗?他原来就是方团长。而旁边站着的勤务兵,竟是桂声在梦溪城外遇到的那个满脸书生气的青年。
“这就是为我们请来神火的英雄桂声吧,泽兰队长专门汇报了你的功劳。”方团长转过身,和桂声握了握手。
方团长的手很柔软。桂声不安地说:“我没有……我没有……”
泽兰高兴地说:“桂声,不管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你都已经开始做革命工作了。等打下燕城,你就跟着方团长北上!”
“北上?”桂声有些不解。
“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东北,威胁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国民党反动派却造谣中国共产党的苏维埃和红军不抗日。打完这一仗,留下苏维埃政府,我们的队伍就要到华北去,在全国民众面前证明红军的立场。”泽兰言语里透着一股力量。
这一次,桂声听懂了。
八
这是一个晴朗的黎明,九龙溪上的雾气似薄纱飘荡着,溪水不紧不慢地流淌,阵地上的士兵却焦躁异常。临战前的气氛紧张不安,大家抓住最后一点儿时间,反复调试武器和装备,把枪支挂得更顺手一些,把手榴弹固定得更稳一些,把布鞋捆绑得更紧一些。
草叶儿沾满夜露,丝毫不知道接下来的时光意味着什么。战斗还没开始,空气中就已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泽兰带队伍配合红军作战,目标是城内的白军主力。桂声分到了一个排的赤卫队员,准备在战斗发起后直奔燕城监狱。
桂声一夜未睡,紧紧盯着前方,眼里布满血丝。他和队员匍匐在新建浮桥旁的一道狭窄壕沟里,潮湿的泥土黏在衣服上,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骨髓。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零星的枪声和风声。桂声握紧了步枪,深深吸了口气,心跳愈发急促。
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长空,瞬间撕裂了漆黑的夜幕,桂声的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震动,仿佛在怒吼。他猛地捂住耳朵,低下头,身体紧贴着壕沟底部。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轰隆——”一声巨响,远处的棺材炮开了花,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桂声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土的味道。他抬起头,棺材炮爆炸的火光腾空而起,城墙崩裂出一道两三丈高、十来米长的大口子。
“总攻开始!”泽兰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嘹亮的冲锋号吹响,冲杀声、枪声震天动地。红军战士像子弹一样飞速穿过硝烟弥漫的城墙缺口,后续部队像洪水决堤般漫了上来。敌人也疯狂还击,炮弹像暴雨一样密集。
必须尽早找到佩兰。和着炮声,桂声带领一个排的赤卫队员迅疾冲进城。他们在枪炮声隆隆的街道上飞快奔跑。拐过一道街角,就是燕城监狱了。空气躁动着,炮弹炸开的尘雾裹挟树丫在头顶嘶鸣着。一发炮弹“咚”地打在监狱门口的石柱上。桂声受到一股气浪的冲击,“嘭”的一声飞起来,随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桂声醒了,他摸索了一会儿,回过头发现身后的赤卫队员早已七零八落。桂声艰难地爬起来,扶起几名轻伤的赤卫队员,用力说:“快,去监狱……”刚一站稳,一个黑影“嗖”地从头顶飞过。紧接着,一道蓝光,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哆嗦起来。又是一发炮弹,“轰”地炸塌了半座监狱。
桂声拼命朝着正在冒黑烟的监狱冲去,脚步有些踉跄。滚滚浓烟,像条黑色巨龙盘旋在废墟上空,刺鼻的焦煳味儿和血腥味儿混杂在一起。他的视线被烟雾模糊,耳边充斥着从废墟传来的呻吟声和呼喊声。
几名赤卫队员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接着冲向已经垮塌的监狱。然而,当他们真正到达废墟时,所有人都愣住了——眼前的景象令人绝望:巨大的石块、破碎的砖瓦堆积如山,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这怎么挖?”一名年轻的赤卫队员声音颤抖,拿着铁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桂声没说话,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废墟实在太大了,就算他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挖上十天十夜,也挖不下十分之一。
“佩兰!”从监狱残垣口冲出来,桂声像失掉了魂魄。
大街上瓦砾遍地。在监狱通往县衙的巷道里,一队白军士兵和保安团人员正低着脑袋逃命。桂声提着枪,循着他们的踪影追过去。一定要找到谢林发报仇!桂声沿着街道挨间房屋搜查,就像饿疯了的独狼搜寻鼹鼠,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巢穴。
陆续穿过几栋倒塌的房屋,桂声冲向茶楼后门,脚下的青石板向身后掠去。茶楼后门虚掩着,门把手还在晃动。他猛然抬头——几个白军和保安团人员围成一团,正拖着一个人拼命狂奔。
“谢林发!”桂声大喊,举枪就追。他跑得太快,瞄得不准,连续两枪都没击中。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潮湿的胡同。胡同两旁的房子被炸得东倒西歪,一根掉落的房梁遮住视线,那团人转眼就不见了。桂声刚要躲开房梁,就听见前面“砰砰”两声枪响。他猛地加速跑过去,看到泽兰像片飘落的枯叶,正缓缓倒下。她的手枪甩在一旁,鲜血从胸口涌出,浸透了衣衫,也染红了她身下的土地。
“泽兰姐,泽兰姐……”桂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乱地捂住泽兰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从他的指缝流出。“别……别,求求你,别死……”桂声哭喊着。
泽兰眼神涣散,身体微微颤抖,呼吸越来越微弱,努力看向桂声:“桂声,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捐出……”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四周依旧枪炮轰鸣,硝烟弥漫。炮弹炸塌了旁边的房子,木屑纷纷落下。士兵在前方追击残敌,四下无人影。桂声站起来,模糊的视野里,一切都像水洗了一样,衣服也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炮弹炸坏了窨井的水管,水花四溅开来。一汪一汪被风吹皱的水纹,像镶嵌着无数面镜子。
战斗进行得撼动天地。红军阵地上,炮弹更加凶猛地喷涌过来,接连的爆炸声让桂声的视觉和听觉都发生了错乱。他觉得有只杜鹃鸟卧在耳根,啾啾蹦跳。炮弹的光摇曳着,他摸了摸左侧脖颈那儿,一片黏湿,头皮也被弹片削掉了一块。他跪下,四下天地昏暗,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浸入燥热的土地。
桂声在红军医院醒了过来。他头部伤情严重,包扎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他听见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整齐呼喊声,费力抬起半边身子靠向窗边,想辨认这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在说什么。
看他醒来,旁边的病友非常欣喜:“他们在喊‘赶走日寇,坚决抗日’,我们北上抗日先遣队就要出发了。”桂声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躺了多久。“北上?燕城……”他嘟囔一句。“燕城已经解放好些天了!”病友朗声说道。
桂声愣了愣,头脑昏沉着,记忆有些模糊,恍若过了很多年。他四处张望,最终将目光停在一名护士的背影上。那名护士戴着八角帽,留着新式短发,正在墙角处收叠绷带。他盯着那背影,突然激动起来,费力发出声音。护士闻声转头,是佩兰。
她跑过来抱住桂声,泪水滚落。昏迷这么多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泽兰倒下了。她帮他回忆起那天的点点滴滴。那天,泽兰带着队伍追上了押运的车辆,却在后面的战斗中牺牲了。战友们含泪将泽兰的遗体运回小陶集,葬在九龙溪畔,立下碑记。
泽兰的牺牲让桂声和佩兰一下失去了主心骨。桂声母亲和佩兰父亲打算让他们先结婚,但他们觉得现在还不行。兜兜转转过了半个月,桂声伤愈,他和佩兰做了一个新决定,他们要跟随姐夫,参加先遣队,向北出发。
【作者简介:王昆,现工作于联勤保障部队,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中短篇小说集《逊克河密事》、散文集《去往马攸木拉》等,获首届胶东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