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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匠人的指尖传奇
来源:文艺报 | 葛水平  2025年09月18日08:03

指间惊鸿

漳州,一座临海的城。

漳州的黄昏,海浪的涛声安静了许多,我展目凝视着,比夜庞大的海。湖蓝色的天穹携着棉絮般的云,正一寸寸沉入海平面。伫立良久,看黄昏在天际泼洒出浓烈的色泽,风是唯一的絮语者,世界静得能听见心跳。

可就在目光与夜色相融的刹那,一个念头猛地撞进心里:海哪是静的?它分明在深处腾涌,是跃动的、鲜活的生命。

在地球这一隅,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于天地间或许渺小如尘埃,心底却能生长出无形的力量——那是一种足以浸染自然,甚至超越自然的、博大的生生不息之精神与情怀。

明月升起时,有人喊我去漳州古城看一场木偶戏。

漳州古城的青石板,被暮色浸得发亮。锣鼓声从巷子深处漫出来,和暮色缠在一起。巷口的宫庙前,一方戏台支着,像从时光里剪出来的一块。幕布垂着,风过时轻轻晃,漏出台后晃动的光影,忽明忽暗。

艺人的十根指头在光影中翻来翻去,慢下来时,像在数着墙上的日历,一页一页过着日子;快起来时,带起的风里,像是裹着一代人的脚印,就那么走远了。

木头做的人儿,在上面说话,哭,或者笑。台下的人儿,老的少的,和百年前看戏人眼里的光,终究是两回事了。

一个在时光前头,一个在时光后头,隔着些说不清的东西,像戏台上方垂着的幕布,轻轻薄薄,却谁也穿不过去。

方寸台子上,皱眉时能拧出三分愁,那木头人居然就有了魂,能演帝王将相,能扮贩夫走卒,连打哈欠都带着人间烟火气。

这哪是演戏?分明是老艺人的手指头在时光后头种乾坤,那樟木刻的东西就活了。一抬眼,一撇嘴,倒像是从哪个窄胡同里刚钻出来的街坊,魂灵儿早附在了木头身上,连那嘴角弧度,都带着三分市井的热乎气。

谁能想,这木头人的悲欢,在南宋时就被禁过,如今成了供人敬着的非遗。一尊木偶的诞生,需历经十道工序,从开坯到彩绘,从藏须到点睛,匠人的指尖沾满木屑与颜料,却让木头生出人间的悲欢。旧时偶人身长不过八寸,而今已长至半米,可那眉眼间的灵动,始终是闽南人血脉中跃动的乡愁。艺人的手,是木偶的筋骨。食指探进头里,拇指与中指分挑着双臂,手掌便成了躯干——漳州人管这手艺叫指花戏,十根指头像弦,一动,木偶就有了呼吸。

朋友介绍漳州老艺人庄陈华执偶演《大名府》,那丑角“把门官”缩着脖子,指头颤巍巍的,狡黠里带着市侩,连漫画家詹同都要说,这是“漳州门官第一名”。

指花戏里的“反套”与“飞套”,木偶脱手腾空的一瞬,像断了线的风筝,却又顺着一股气,丝滑落进另一只掌心。倒像木偶真有了魂魄,自己在走,自己在寻去处。

如今有了沉浸式的场子,十尊木偶凑在一块儿演神话,千年的哭哭笑笑,都被匠人攥在掌心里,演成了一出出春秋。暮色漫过古城的檐角时,木头人还在台上动,倒像是它们在看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活人。

如今的古城,老的新的都在一块儿掺和,全在艺人的指掌间拧着。演指花戏的都是艺校里的少年,劈指压腕练得狠,想来都是非遗课上的娃娃,真人的胳膊抡得风车似的,比假人儿木偶还活泛。

漳州人讲,20世纪70年代,一出《三打白骨精》真把那孙悟空从戏台子上放了出来。钢丝牵着猴头,呼啦啦掠过观众头顶,声光电搅成一团。台下渔民们揣着鱿鱼来换票,墨汁子蹭在票根上,黑一块紫一块,腥气混着戏院里的汗味,黏糊糊缠在人身上。这档子事,成了漳州人永远嚼不烂的往事。

指尖乾坤

城市明亮的灯光照在形状很美的两棵树上,夏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我在绿荫中看见了漳州剪瓷雕。

漳州朋友说,在闽南地区,我们亲切地称它为剪瓷雕;而在潮汕,它则有一个别样的名字——嵌瓷。名字分了两样,骨子里的魂,原是一路的。这手艺到了匠人手里,就活了。瓷片在他们指间,像是有了听话的性情。

剪瓷雕的匠人要先烧素坯,白瓷胎在窑里,等时辰到了取出,“咔嚓”“咔嚓”剪成碎片。剪子使得匀,瓷片在指间动,往泥胎上一贴一拼,就有了故事——有的像要振翅飞,有的静立着,碎瓷片经了人手,都带了灵气。

这些活计,多是往庙堂去的。屋脊上,檐角边,照壁上,墙面上,连门窗框也有巧手。老建筑原本是沉稳的,让这些瓷片一衬,就出了锦绣。

临海居住的人都知道海是有脾气的,尤其在那些被咸涩浸润的海岸线上的城市建筑,它会带着夏日常有的暴烈,卷着台风的呼啸扑向屋宇。而屋脊上那些瓷片剪裁的生灵与纹样,便在这时显露出另一重性子——它们以釉色下的沉实重量,悄悄按住起伏的屋瓦,让每一片青灰都在狂风里守着本分。

装饰原是它们的名分,飞禽走兽、花卉人物在阳光下闪烁着,是匠人给了岁月点缀。原来美到极致,竟也藏着这般不动声色的担当,像那些临海而居的人,把温柔刻在眉眼,却把坚韧铸进骨血。那些彩瓷,红的像血点子,绿的赛过春草芽,就算是残了角、裂了纹的,也别扔,都是好东西。拿剪子铰成碎块,小的如指甲盖,大的像人脸,凭着心意拼贴起来。

寺观的屋脊上,翘角上,门楼子和墙壁上,有如一群活物蹲在那儿,守着年月,看着香火。

唐代陈元光在漳州任职时,中原的文化就像溪水漫田,一点点渗进东山,到了明朝,东山这边起寺庙、盖祖祠,剪瓷雕的手艺就活泛起来,成了气候。再往后,年月走得快,文化艺术像开春的花一样疯长,一批手巧的匠人把这手艺磨得精透,算是到了鼎盛。

说到底,剪瓷雕是从日子里长出来手艺。匠人捧着泛黄的画册,指尖在褪色的线条上摩挲。那些腾云驾雾的身影从纸页间浮起时,还带着些疏离的仙气,可经他用瓷片的脆劲一剪一拼,便悄悄落了凡尘。釉色里的褶皱藏着田埂上的风,凸起的棱角带着稻穗的憨,连云端的飘带都沾了几分晒谷场的暖。

从中原画册里走出来的传说,被海风一吹,被瓷片一剪,居然有了漳州人本地的风骨。再玄乎的神通,到了匠人手里,都要褪去过重的缥缈,添些泥土的沉实——就像那些南渡的故事,走过千山万水,终究要在瓦檐下扎根,让每一道裂痕里都藏着故土的胎记,既认得清来路,也守得住当下。

这些瓷片拼就的生灵,像戏台中央的主角;脊头梢上得探个身子,似要望断来路;印斗疙瘩里藏着细碎的热闹,牌头板面上是连片的铺陈;规带条子的边边角角不能空着,漏堵的空当处要填得严实;悬鱼垂落的地方得有呼应,便是身堵墙面的凹凸里,也嵌着几片瓷彩,像不经意抖落的星子。凡建筑上有起伏、有转折、有留白的地方,都被这些碎瓷占了去,不偏不倚,在该热闹处热闹,该安静时安静,与屋宇共生出一种妥帖和默契。

瓷片本是平展展的,剪了拼,拼了叠,终究脱不开那层平板板的底,所以雕出来的东西,多是浮在面上,或是平着铺开的样子。因为剪瓷雕用的家什,多是些过日子见惯的东西:豁了口的瓷碗、碎瓦片、筛过的白灰、拧弯的铁丝、舶来品玻璃片子,还有烧裂的陶片。大半是泥瓦匠常用的料,顺手就能拾掇来。

瓷片的备制,先得把瓷碗敲碎。拿灰匙当家伙,大拇指和食指攥紧碗沿,中指顶在碗的另一头,俩指头中间留道缝,灰匙就从缝里往下敲。敲的时候得看准了地方,力气不轻不重,老匠人手里出来的,多是指甲盖宽的小瓷片,不用再修拾,直接就能用。剪瓷片时,大拇指食指捏着瓷片,中指垫着铁钳,慢慢铰。劲儿不能太猛,铁钳咬得也不能太宽,不然瓷片就碎得不成样子。铰的时候,铁钳还得左右晃一晃,免得碎渣子不小心钻进嘴里。

漳州友人说,东山剪瓷雕传到第四代,出了个孙丽强。15岁那年,他便跟着父亲孙齐家浸在瓷片堆里,孙家祖辈传下的老规矩、老手法,都被他像揣着暖炉似的护在怀里,却又在指尖悄悄酿出些新滋味。

他手下的剪瓷雕,题材像海一样宽,画样周正得见功底,瓷片拼出的生灵却带着活气,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屋脊上跃下来——最打眼的是颜色,釉彩亮得像把阳光揉碎了撒上去,不管是飞禽的羽、走兽的毛,还是花瓣的褶,都艳得扎实,艳得让人心里发烫,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瞅几眼。

四十三年光阴,都耗在了瓷片与屋宇之间。经他手建的、修的祠堂宫观、寺庙古建,数下来竟有三百多座。脚底板的老茧记着闽南的瓦、粤东的檐,连南洋的海风里都飘着他剪过的瓷屑。说得出名目的,国家级的东山关帝庙、三坊七巷的老宅、大田泰安堡,省级的平和三平寺、宫前村天后宫、铜钵净山院、云霄高溪庙、漳平文庙,每一处的脊顶檐角,都藏着他捏过的瓷片温度。

在漳州的街巷里举步四望时,林语堂的名字忽然从瓦檐间落下来——原来这片土地,也曾养出那样一支笔,把东方式的温润与西方式的通透,调得像巷弄里的光影,明明灭灭间,都是熨帖的人间真味。

林先生该是在这样的街巷里踩过童年的。墙根的青苔该记得他的脚印,檐角的铁马该听过他的读书声。后来笔锋扫过万水千山,字里行间却总飘着故乡的气息,像此刻拂面的海风,不远不近,却让人在陌生的熟稔里,突然触到血脉里的根系——原来所有远行,都是把故乡,一点一点缝进了往后的岁月。

所有远行,原是为了在山长水阔的尽头,更清楚地辨认故乡的模样。此刻夜色已漫过漳州的街巷,海风带着咸涩掠过檐角——忽然间,竟有阳光灿烂的暖意漫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