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5年第8期|何亦聪:夜行
一
小时候读《聊斋志异》或《子不语》之类的书,常对其中人物夜行遭遇异事的经历生出兴趣,虽然不信鬼狐之说,那种一脚踏进未知世界的感觉,总让人莫名神往。夜行要在乡野之中才得其境,像我这样自幼在县城长大,后来又常年在城市生活的人,并不容易体会到个中趣味。只有一次,某位长辈乔迁新居,是个由六排红砖瓦房组成的院落,位于县城边缘,院墙外便是茫茫的盐碱地,只稀稀落落种着些白杨,再远处是浑浊的黄河与废弃的码头,码头上横着几艘残破的铁皮船。我傍晚时分去探望叔叔,聊到九点半才辞别出门,为了抄近路回家,从那片盐碱地经过,衰杨掩映之下,周围几乎一丝灯光都不见。我不知自己走出了多远,耳中所闻,除了清风吹动杨叶的窸窣声,还有种种微弱的夜的噪音。因为黑暗,我的感官反倒被打开,我感觉到一只鸟由草丛飞到树上,近处的引水渠中不断有树叶落在水面又轻轻飘走,甚至隐隐然听到远处黄河浊浪拍击铁皮船的声音。
还有一次特别的经验,是在1994年的夏天,因讹传将有地震发生,那几天,人们常把床铺搬到街道上,既防不虞,也可以避暑。那时县里的汽车还不多,载货卡车也只从郊外的国道经过,入夜,街道上几乎挤满大小高矮各色床铺,有人仅在地上铺一张凉席,也有人不厌繁琐地撑起蚊帐。为了给祖母送药,某天凌晨,我独自由一条街的南端走到北端,一路小心翼翼从或大或小的床榻与地铺间隙中穿过,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咳嗽声,压低了嗓门的聊天声,微型收音机里播放节目的声音,以及翻动被褥的声音。在黯淡月光中,看到人们呈现出的各样睡姿,有人打着手电筒看书,有人围坐在床上打牌,也有人静静地抽烟,烟头发出的火光忽明忽暗。经营早点摊的人将桌案炊具摆在街角,悄无声息地劳作。大车司机默默准备着跑长途要带的东西。向远处望去,床席相接不见尽头,一切私密的细节都被打碎并搅拌进了浓浓夜色之中。短短六七百米的路,我走了很久,似乎为浓稠的生活所包围而步履滞重。
我的夜行经验更多与路灯有关。在我十岁之前,县城里的一些偏僻街道使用老式路灯——没有灯杆,灯泡硕大,上面是斗笠状的绿色灯罩,通过几根暗红生锈的铁条连接在电线杆上。这种路灯的安置是不规律的,它们常常出现于街道与巷子的交接处,彼此间隔几十米至几百米不等,电线杆总是紧挨着红色的砖墙,上面贴满杂乱的广告,如果是在深夜,越过昏黄的灯光朝巷子里望去,有种幽深莫测的感觉。于路灯稀疏的街道上行走,倘若走到间隔较大的区域,又赶上星月无光的夜晚,就需十分小心,以免被砖头绊一跤,或掉进路边刚挖开的下水道里。几年后,县里统一安上了“海鸥灯”与“玉兰灯”,这种老式路灯就渐渐绝迹。去年我去扬州,火车到站已是夜里九点半,打车至何园附近的一家面馆吃饭,饭毕出门,下起了小雨。我在雨中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古旧的平房和简陋的二层小楼。随着在巷子中越走越深,陷入浓密的黑暗,我的内心泛起些许不安,但很快就在前面房檐下看到一盏路灯,就是那种老式路灯,用铁条固定在白墙上,墙面满是霉痕,灯罩上的绿漆已经褪色,灯光下是千百条细密的雨丝,再往上看,朦胧可见一扇朱红的窗户。
因为电力供应的问题,读初中时,县里的路灯常在晚上九点熄灭,有时是渐次,有时是交替。每晚八点五十分下自习,从家到学校约莫五公里,差不多总在骑自行车到三分之一路程时,路灯熄灭,而这段路又恰在麦田之中,连建筑灯光都极为稀少,这时我们就会打开自备的灯具——通常是一只陈旧的铁皮手电筒缠绕在车把上。学生们三五成群,自远处看去,只见点点灯影晃动,人的身体却模糊难辨,抬头是深邃夜空与漫天星斗,猎户座显得格外醒目,就在仰望夜空的短短一瞬,周遭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成为生活的抽象背景,这是我多年来不断想起的一个夜行时刻,它仿佛暗示着某种人生的情境,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后来读《追忆似水年华》,深为其中的一个场景所触动。普鲁斯特写意大利林荫大道的某个夜晚,点灯人正一盏盏地熄掉煤气路灯,斯万在寻找中已失去希望,却又在街灯明灭间的幢幢人影里看到了奥黛特。这个场景在我心中唤起的,不是对“众里寻她千百度”的体认,而是压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二
1996年,京九铁路全线通车,轨道从县城的西郊经过,并在南郊设了一座小小车站。车站面积不过三百多平米,外墙贴着白色瓷砖,候车厅的窗户是长方形,高约两米。车站的月台修得很短,若是遇到加长的客运车且碰巧所乘车厢在尾端,就要在轨道旁的碎石中走将近五十米远。通车的次日深夜,我在睡梦中听到远处火车汽笛声,沉闷悠长,似乎是从梦境深处传来,恍惚间意识逐渐清晰,才想起这声音就来自三公里外那片遍布瓦砾与杂草的旷野。后来,我得到一份详细的列车时刻表,上面记录着途经列车的具体信息。在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我已能通过汽笛声响起的时间判断车次,以及这列火车的起点、终点,它从哪里来,下一站将驶向何处。但是,直到四年之后,我才第一次踏进车站,搭乘一列晚上八点多开往北京的火车。
我喜欢坐夜间火车,特别是长途卧铺。哪怕到了近几年,也总不愿为节省旅途时间而选择高铁,这种偏好大概与学生时代频繁搭乘卧铺车往来两地的经历有关。读大学时,学校所在城市的车站距离海岸不过五六百米,是一座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二层楼房,黄墙蓝顶,规模极小,仍保留着蒸汽机车时代的某些特征,与这个城市的扩张速度迥不相称。站在月台上向北望去,可以看到港口的塔吊和远处小山上的灯塔。每次在这里上车,都是黄昏时分,火车向内陆行驶,渐渐滑入黑暗。沿途村落稀疏亮着灯光,偏僻的乡间小路上阒无人迹,偶尔有几个厂房样的建筑闪过,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毕业后又去一座南方城市读书,回乡要在南京换乘,到达南京站时,常在凌晨一点左右,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黑沉沉的玄武湖和远处繁密的楼群。这是我最喜欢的车站,但所有关于它的印象,都定格在凌晨时分。只有一次,因台风影响,到达南京站时,换乘的火车临时停运。我打车去太平北路的一家旅馆暂住,外面暴雨如注,透过车窗看去,路灯的光线模糊一片,仿佛已融化在雨水中,街道上几乎没有车辆,不时有法国梧桐的树叶擦着车窗飘过。
由于回乡的车程长达十几小时,我总是尽可能购买硬卧车票,但经常连硬座都抢不到,不得不整晚在不同车厢之间游荡,寻找暂时的憩息之地。每次穿过剧烈晃动的车厢连接处,踏进另一个车厢,都仿佛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要适应新的密度、气味和声音。我所熟悉的卧铺是最普通的“硬卧”,车厢内部全部漆成白色,床单、隔板也是白色,窗帘、床垫、地板是蓝色的。架上堆满行李,地上是散放的麻袋、拉杆箱与鞋子,车厢里充斥着方便面、榨菜的味道,以及种种复杂的体味。隔间内有一个摇头电扇和一只热水瓶,如果不幸睡在上铺,则身体距离电扇不过一尺之遥。卧铺车厢不同于硬座或者高铁,处身其中,更像是寄存一段短暂却又完整的人生。我迷恋这种感觉,尤其在工作之后,每次搭乘火车出差,都渴望寄存的时间长一点,以延缓自己走出车厢面对社交生活的恐惧。阅读纳博科夫小说时,我特别能够理解他所说的一种对于火车卧铺车厢的“奇怪的、几乎是浪漫的深情”,因为这里的全部细节都安全地停留在一瞥之间:站台上拉着行李箱低头走路的男人,坐在折叠凳上茫然看向窗外的女人,跌跌撞撞奔向洗手间的孩童,一列火车相对驶过时气流对撞所引发的车身微微倾斜……闭目躺在床上十几分钟,就可以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一座中型城市。
有人在火车的颠簸中可以获得更好的睡眠,甚至甫一就座便鼾声如雷,但我从无这种体验,即便躺在卧铺上,也只能断断续续入睡。小时候第一次睡下铺,整晚都在担忧上面的铺位结构不牢砸下来,此后虽没了这种杞人之忧,终究还是未能养成在车上酣眠的习惯。每次火车停靠,月台的橘黄色灯光穿过窗帘缝隙打在脸上,就会恍惚醒来,听着新上车的人窸窣的脚步声,以及搬动行李的声音。倘若外面在下雨,还可以嗅到他们衣服上携带的雨水潮气。有时火车停留时间较长,纵然是在深夜,也有人下去抽烟,回来时带一身混杂了浓湿雾气的烟味。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次日清晨,又总被周围的起床动静惊醒,看着人们疲倦地拿出毛巾、牙具去洗漱。火车持续的摇晃和隆隆声让人变得懒惰,我不习惯在火车上洗脸、吃东西、打电话,刷牙也用漱口水代替。某次买到站票,午夜时分被唤醒,只能去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恰遇一个穿短裤的中年男人在洗漱台前精细地擦洗身体。窗外的田野在月色下一望无际,不时有水塘闪过,他足足擦洗了二十分钟,这种生活的耐心让我触动。长期乘坐夜车,我渐渐发现,人在经过一夜睡眠之后竟会冒出这么多的毛病——大声咳嗽或吐痰,对着窗外的风景啸吼连连,含一口水在嘴里发出漫长的咕噜声,将脚支在对面铺位上抖动不停,与陌生人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应对慢性疾病的心得……似乎火车的摇晃还可使人变得松弛,变得懈怠,但是,这种松弛与懈怠似乎只属于逼向目的的车厢,而非即将到达的世界。
三
小学时每年夏秋之交黄河防汛,县里会抽调一些人昼夜轮班在河堤上值守。某次我随父亲值夜,住在一个绿色的帐篷里,帐篷内面积足有十几平米,两侧各放一张行军床。夜来无事,父亲安顿我睡下就出去聊天打牌。我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干燥的被子里,鼻子嗅到秋草、夜露与蚊香的气味,听着近处人们的谈笑声,昆虫细微的鸣叫声,以及远处黄河隐隐的波涛声,似乎置身于永恒的生活之流,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洪水、灾难、匮乏,或者一切引起不安的事物,都如一粒粒石子,瞬间就被吞没、卷走。后来每每听人谈到值夜,就不免心生向往。中学时我羡慕学校的夜班保安,认为他只需晚上十点前在校园里游荡两三圈,就可以回到门房做自己的事情,但他却从不喜欢安坐室内,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总是四处巡视,或者摆弄他那辆发动起来就吱吱作响的红色桑塔纳。读大学时,我所住的宿舍正对大海,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渔船,每到午夜,常伴着呼啸的海风收听一个古典音乐节目。除却开头和结尾的例行公事外,主持人几乎不做任何讲解,只是反复播放一些耳熟却未必能叫上名字的曲目,我猜测他的工作极为轻松——至少无需费神应付那些充满倾诉欲的听众。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打消自己对夜间工作的浪漫想象,尽管心里清楚这只是一种错觉。小时候常常去县医院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吃饭,看到刚下夜班的医生、护士面色苍白地走来,买几根油条、一碗豆浆或粥,在沉默凝滞的气氛中,就着熹微的晨光匆匆吞下,我的母亲也在其中。有一位长年独自在检验室承担夜间工作的中年男人,寡言少语,每天面对一成不变的仪器与操作流程,甚至连叫一份早餐都结结巴巴。我无数次地拟想过自己能否成为其中一员。高考结束后的那年夏天,我因参与一家文学网站的编辑工作,认识了几个生活在上海的自由职业者,他们都是从事艺术设计或软件开发类工作,居住在出租公寓里,深夜边喝咖啡边做事情,每周只需抽出一个下午去大型超市采购食物和生活用品。这种生活方式一度激起我的强烈好奇。后来又认识了一个在海参养殖场工作的人,他的职责是每晚到一个海滩小屋里待着,可以看电视、翻阅书报,也可以小睡片刻,但必须时不时出去走走,防备有人趁夜盗取海参。工作内容听来似乎轻松,但他干得并不开心,总是酗酒误事,后来丢掉了这份差事。哪怕到了近几年,有时深夜乘车路过一些僻处郊野却亮着灯的办公建筑,我仍会幻想里面的人在从事某种单调而轻松的劳动,他们或许有充足的余暇去读书、喝茶或者观察马路上驶过的车辆。
由于天性羞怯,拙于社交,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劝说与嘲弄,我都曾期待自己将来会从事某种与夜晚有关的工作,为此甚至将相关行业信息制作成一张详细的表格,诸如夜班司机、夜班编辑、夜间电台节目主持人、专值夜班的酒店前台、火车站的夜间播报员等等,都在其中。但是,我真正的夜间工作经历只有一次。那是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夜,一位经营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朋友有急事要去外地,请我帮忙照管商店,时间是从晚上十点到早晨六点。他告诉我店里生意不忙,当夜也无需上货,在十点到十二点两小时内,会不断有附近夜市吃饭的人来买烟酒,只要记住几样热销之物的价格与位置,就足以将一夜应付过去。我心中忐忑,知道这个时间段来买烟酒的顾客,往往已喝到七八分醉,很可能并不容易应付,但还是答应了。我提前半小时到便利店,不断复习着朋友交代我的关键信息,孰料刚坐下不足十分钟,外面就下起暴雨,夜市的人迅速散去。直到十一点多,才有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走进店来,向我借打火机点一根烟。他边抽烟边看外面雨势,没买任何东西,抽完两根烟就走出门去,消失在了夜幕中。一小时后雨仍未住,却停了电,我找到一根蜡烛点起,在晃动的火光中静听雨声,才恍然想起那个借火的男人并未将打火机归还给我。
直到次日清晨,朋友的堂兄带着早点来接班,我都没有卖出一件东西,却损失了一只价值两块钱的打火机。
(何亦聪,工作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