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5年9月上半月刊|超侠:饕餮之寰(节选)
1
蛇是全家的营养晚餐
那时世界分解,万物不灭。
死亡如影随形,复生无时无刻。
史称嵌合时代。
奇美拉奔走在狂野之原。
回首,回眸,天地已变。
绿林为魔菌嵌合,化为霉灰;蓝天为酸云嵌合,化为昏暗;阳光为闪耀嵌合,化为刺芒……
我提着爸爸,刺向了那狮头羊身的食物。
爸爸一声呜鸣,尖啸破空,他的脑袋刺中今天的晚餐,却只中了其尾。
那尾落地,簌簌抖动,昂起蛇头,如弓弦弹荡,便向我咬来。
但此时父亲已坠,戳入地下,无法动弹,不能助我御敌了。
奇美拉断在地面的蛇尾自高空划着“S”形,咬向我咽喉,缠向我脖颈。
速度超快,几乎超过光,快过电。
我无法闪,只好抓起了妈妈,挡在我的前面。
当!
蛇的毒牙咬在妈妈坚硬的身躯上,发出猛烈的脆响,硬生生地断裂,连骨头都几乎断掉了,看来,它的骨头也不硬。
我正要拿起这条软皮蛇,然而,我忘记了一点,蛇的骨头确实不硬,非但不硬,可以说是很软。
软的极致便是——不会断。
它的骨头没断,它没有死,它向我咬来。
它咬中了我的下巴。
不过,它忘了,它的毒牙已被妈妈磕断。
弟弟也早有防备,自我脚边颤动,弹出,我反手握起弟弟,扎入蛇的七寸,轻轻一剌,切断了蛇的脑袋。
它无牙的嘴依旧夹在我的颌下,像花花绿绿的一绺长须。
蛇身滑落,软塌塌,萎蔫蔫,如枯萎的藤蔓。
淡紫色的血液,晶莹地流出,淅淅沥沥,在地上描出了一幅狂草。
我拾起这全家人的晚餐,又将蛇勒在腰间,吹响了召唤哥哥的口哨。
哥哥从树林中窜出,肥大的绿色身躯欢快地蹦跶着,身上的青草、树叶、荆棘火焰般抖动着,四肢的树根快速地挪动着,白炽灯般的眼睛灼灼闪烁着,他像一个孩子,到了我脚边,挨挨擦擦,又跑到远处,从地上咬起了爸爸,将他从地里拔出,衔在嘴里,奔了回来。
哥哥将爸爸放在我的手心,我觉得爸爸的身体火烫,他大概是在发脾气,发火,发飙。
当然了,我不仔细感应、聆听是听不着的。
我听爸爸骂说又让他钻泥,两眼一抹黑,后面骂得更难听,便不想感应,也就听不着了。
妈妈倒是高高兴兴地说太好了,今晚的晚餐有着落了,快叫爷爷奶奶你哥你姐和弟弟妹妹来,大家洗手吃饭吧!
我心想,他们现在哪还愿意吃这些!
但我还是来到了爷爷身下,他擎天的身躯,加上如盖的脑袋,遮天蔽日,挡风遮雨,奶奶矗立在他身下,平滑、圆大、安静,纹丝不动。
我把妈妈放在奶奶平稳坚实大轮盘般的身躯上,将那蛇放在妈妈的平底上,再从爷爷的角落里取出了姐姐和妹妹,放到边上。姐姐的脸一如既往地椭圆、银白,而闪烁;妹妹则缓缓张开头上的小花,露出羸弱的微笑。我把爸爸插在正前的主位上,又把弟弟放在妈妈身边。哥哥呢,自己就从地上跳了上来,对着食物,嗅吸不已。
我们全家都到齐啦,可以一起晚餐啦!
真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啊!
我先用蛇血喂了喂爸爸的银色尖头,再将他正立插入草地,吸饱了生血的他又有了能量,不焦不躁,也不骂人,很快便闭目休息了。
接着是弟弟,他也锋芒毕露,纤薄窄小,如鱼状的身躯,边缘的刃微微发亮,他有他的渴望。我用他,剥开蛇皮,刺入蛇肉,切断蛇骨,用蛇的汁血,喂足他的欲望。他收敛了利刃的芒,双刃酡红,如醉酒的夕阳,沉沉睡去。
而后,轮到姐姐、妹妹、妈妈。
妈妈将积蓄的能量全都激发出来,顿时身上的平底炽热、火红,像曾经鲜艳的太阳,她渗出油盐辣酱,将一段段蛇肉煎酿,蛇肉扑香,嗞嗞作响。
我用晚餐的声音喂饱了妹妹,她的脑袋从花瓶里出来,花一般绽放,花蕊的脸眯着,花耳倾听着,枝头摇曳。
我用晚餐的镜像喂养姐姐,她波澜不惊的脸颊,反射着我与蛇的倒影,她的镜面颤动,很快便饱了,再次如古井不波,波平如镜。
妈妈在煎炒的时候,也吸收了蛇血与蛇油,她从来不会多吃,一点便已足够。
最后,那煎好的蛇,剩余的能量,便归我和哥哥。
哥哥显然迫不及待了,伸着藤舌便来舔舐,我先挥手拍他,让他暂等。我先用弟弟的尖刃,叉着蛇肉,吃个大半,再递给哥哥,哥哥吧唧吧唧,叽里叽里,咔嚓咔嚓,便将蛇肉带骨全都嚼碎,吞入腹内消化袋囊,吸收殆尽了。
一条长蛇,转瞬间被我们全家吃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我们便唱起了欢乐的歌,再看起了新鲜的信息节目。
我的脑袋上弹出了鸡枞,它是生物信号接收器,左手则弹出嵌合的手机面盘,右手是传导器,我将信号导入到姐姐身上,姐姐的脸变方、变长,映射出许多鸡枞接收器收来的画面,影影绰绰、虚虚浮浮,更多的时候是嗞哩哗啦的雪花点,时而是深沉的男声,时而是尖细的女声,还有老人暴躁、小孩吵闹之声,等等。当然,枪战声,飙车声,打架声,呼喝声,房倒屋塌,物件毁灭声也随时出现。
即便看不清楚影像,在我的解说下,他们也能听到,看到,感受到。
这是我们家最欢乐的一段时光,和过去一样,每天吃完晚饭,全家就坐在一起,看电视节目,其乐融融,幸福和美。
但万物灾变之后,为了生存,我们已很少有这样的时光了,一天的辛劳下来,更多的是疲倦与沉睡。
2
扛着全家上路了
影像锁定在了某个频道,愈渐清晰,更加分明了。
那是一幢红顶白墙的小木屋,矗立在一大片如茵的绿草上,周围有高矮不一、大小各异的花朵,五颜六色,馥郁芬芳。
最叫人心旌荡漾的是,木屋边,不远处,有一汪波平如镜的湖水,水光潋滟,映动着蓝色的天,雪白的云。
平静之美,深情之美,童话之美,就在这里。
这里是梦想中的地方。
这地方在哪里?
就在风里。
我能听见风声,听见风的方向。
那些信息,也在风里,有遥感,有指向,有正弦波。
冥冥中的纠缠,要我启程,去往他乡。
我要去那个地方,带着全家,带着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妹,去那个地方。
那个如梦中家园的地方。
于是,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告别了爷爷,告别了奶奶,他们的身体实在太庞大了,我是带不走了。
爷爷是一棵参天巨木和屋顶的组合,奶奶是大地岩石和长桌的组合。
他们扎根在此,哪儿也去不了了。
所以,我就只能扛着爸爸,背着妈妈,牵着哥哥,揣着弟弟,抱着姐姐和妹妹,向着梦想之地,出发了。
路上奇遇无数,惊险无敌,坎坷无边。
我们曾跌进一只如山巨兽的嘴里,也被密集的蚊魔攻击,还与一头火车大的蚂蚁斗了三天三夜,更陷入沥青泥淖深处,甚至掉进了万年冰窟的胃中……
还好我们全家精诚合作,用爸爸撬开山兽的鼻孔,借风飞走;用妈妈拍死万千蚊魔炒了一盘菜吃掉;用弟弟削断了火车蚁的触须,骑着它一路前行;借着哥哥的藤蔓卷着玉化巨树逃出沥青潭;借着姐姐的镜面滑板,滑出了冰窟冷胃……
至于妹妹,自然也在给我们鼓劲儿、加油、打call,将她的笑靥之花,从花瓶中弹出来,那雪白、娇嫩、甜美、可人的小脸,向我们微笑,这让全家都鼓足力量,充满勇气,呵护她,保护她,爱护她。
经过了一百次危机,逃过了一百零一次大劫,越过了万水,翻过了千山,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身上的信息地图坐标显示,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全黑。
虚黑。
如万物不曾存在,空间不曾存在,一切为虚。
我的耳膜明显感应到了苦痛,那些信息波中的美好,只是梦幻泡影,如电如露。
我只能闭上双眼,泪如蜗牛,爬出眼角,蜿蜒在脸上。
但正是这时,我遮蔽的眼,反而亮了,看到了那片倒映着蓝天白云的镜湖,那块如茵绵延的草地,那座红顶白墙的小木屋。
这是怎样的情况?
我急忙睁眼,竟又全然黑灰了。
我闭眼,却又能看见。
重新看见。
哦,是从心看见。
我忽然明白了,看见,不是用眼,而是用心,但绝不能玩心眼。
于是,我闭着眼睛,带着全家人,走向梦幻小屋。
哥哥一马当先,用尾巴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我便推门而入。
一股暖流向我袭来。
温煦、和煦、甜煦。
是壁炉。
火焰灵活跃动,如小马舔舐着主人。
火焰上更有肉,哔剥作响,嗞嗞冒油。
是马肉。
一整只烤马,香喷喷,乐油油。
我们全家都激动了:
爸爸向前飙,妈妈往上跳,哥哥疾速奔跑,弟弟向外窜闹,姐姐蛄蛹抖动,妹妹开花一笑……
我比他们更激,更动,更高。
我带着大家冲了过去。
大家各自张开了大口,要吃掉它,饱餐一顿。
然而,一股本能的忧思,抓住了我的脚,迫使它们停下。
脚与我同步惊思,同步惊虑,同步惊惧:
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馅饼,火上有自动烤肉,还会自动跑到你的嘴里?
这怎么可能?
正在此时,那马肉果真站了起来,它冒着油,散着香,向我们冲了过来。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不管不顾,张口就要咬吃。
但这怎么可能?
这是一头火马。
一头浑身都燃着熊熊烈火的马,向我们猛冲,猛顶,猛攻。
要命的是,它还有角,角如利刃、尖椎,直刺过来。
我避之不及,吓得急忙睁眼。
烈火的烤马不见了,世界漆黑,虚空如影。
我再次睁眼,烈火如歌,烤马依旧,已至我面前毫厘之处。
我还真不知道,这么近地观察时,它竟然不是马。
它蓬起的头脸鬃毛,与火焰融合,飞扬舞摆,灼灼燃烧,它脸圆,眼深,鼻挺,头上的角,亮如精炭,身躯也并不大,四蹄不高,倒是硬朗,精干,像铁,如石。
哦,它不是马,应是羊,山羊。
但它没有尾巴,尾部光秃秃的。
哎呀!我认出来啦!这是那头被我砍掉蛇尾的奇美拉呀!
它怎么在这儿?
还被火烤?
还冲向我?
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呀!
奇美拉,原本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怪物,那希腊语便是“母山羊”之意,老师曾经说过,这东西,源于《荷马史诗》,是提丰和厄喀德那的孩子,提丰和厄喀德是谁,老师没说,后来同学们告诉我,是两个神魔,是两个妖怪。当然还有一种解释,《神谱》有云,奇美拉是地母盖亚和冥渊神塔耳塔洛斯的孩子。他们怎么形容它?
狮之头,山之躯,蛇之尾。
呼吸间吐焰,奔腾时倾火。
这是一头嵌合体的焰火。
这该死的嵌合体。
这该死的镶嵌。
老师的话,我也听不大懂,说什么嵌合体是不同遗传性状嵌合或混杂表现的个体,也就是染色体异常、同一器官出现不同性状的生物体。
奇美拉,就是世上第一个嵌合体。
如今它冒着火,冲向我,且只有毫厘,我怎么办?
我只能睁眼,令他消失,令万物消失,令时间消失。
眼前漆黑,我却似有了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这个足够是无限。
我想到了。
我睁眼!
它冲来!
我躺平!
先避让吧!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往上跳自然跳不过,会被它的角顶到,顶了胯,那可受不了,我仿佛听到鸡蛋破碎的声音。
往左往右,也都来不及。
只有躺平是最好的办法。
不到一秒钟,我躺在地上,平得像一块屏幕,既薄,又易碎。
它果然从我身上跨越过去了,像跨栏一样。
不但这样,它还冲出了门外,跨过了草原、大地,和山海。
望着它远去,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甭说我了,我们全家都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我们得先咽下口水。
之后,我们再往前追,像月亮追逐太阳,像猎人追逐猎物,像死亡追逐生命。
3
巨型蒸汽朋克昆虫
我提着爸爸,背着妈妈和姐妹,揣着弟弟,驱着哥哥,穷追不舍。
然,我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与烈火奇美拉的距离逐渐拉大。
更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们追着它,冲进一片森林时,迎面却撞到了一个大黑影。
“嘭!”那家伙,像移动的大石头,将我们全家都撞了个大跟头。
叮铃当啷,我们全家都撞得差点散了架。
爸爸跌,妈妈跳,兄弟姐妹全摔倒。
我忙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一看,乖乖不得了,这哪是大石头,这是大铁块哪!
一个岩石般的铁疙瘩,上面还有一对亮汪汪、如大灯般的复眼,咀嚼式的口器上,挂着剪刀、利刃、尖针,还好没戳到我们。
它的背隆起如小丘,上面色彩斑斓,缀着金灿灿的金子、雪亮亮的银子、蓝汪汪的宝石、绿莹莹的翡翠、晶莹莹的钻石、红彤彤的鸡血石……就像是宝物组成的小山,但周边却附着机甲外壳与钢骨,几条金属与有机物组成的跗节虫足正簌簌而动,足节生满倒钩,如锯如刃,锋锐寒冷。
我意识到:这是一头机械嵌合的甲虫!
机甲虫。
半金属,半生物。
真正的巨型蒸汽朋克昆虫。
我们全家高兴了,多么宝贵的一只大甲虫哪!
它除了有蓝黑色的金属外壳鞘翅外,还有能展开的半透明有机膜翅。
它显然也被我撞得有点晕了,正懵懵的,掀开鞘翅,弹出膜翅,正要起飞。
我感应到爸爸妈妈催促我快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弹射而起,一个翻身,用爸爸扎在它的金属背部,再用脚一勾,将哥哥也踢了上来,它嗷呜叫着,被我牢牢坐住,它的藤蔓蔓延至甲虫背部,像草墩般地在我身下,这样就不会被甩下去了。
与此同时,这巨型蒸汽朋克甲虫的膜翅已在震颤,在扇动,在飞翔了。
我抓牢爸爸,坐好哥哥,提着妈妈,我把爸爸再敲进甲虫背部一点,跟着这巨型蒸汽朋克甲虫腾上高空。
嗖!
它飞得真高,真快!
我稳住身形,见林中一道火影蹿向北方,我知那定是断尾奇美拉。
它身上的火焰被狂奔时起的风吹得向后飘飞,有些靠得近的树木也被点燃了。
我暗叫不好,照这样下去,岂不是会引发森林大火?
为了它身上的营养,也为了避免火灾,我得追到它,阻止它。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吃掉它,多好的蛋白质。
我控制着蒸气朋克巨甲虫向它冲去。
但要如何控制,这也是个问题,蒸汽朋克昆虫哪会这么听话。
它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方向,我只能一边呵斥它,一边用妈妈扁圆的脑袋敲打它。
“你给我乖乖的,跟上那道火焰!别拐弯!”
我骂着,敲着,梆梆作响。
它扭着,偏着,别别扭扭。
经过屡次管教,屡教不改,不改就揙,它终于改了。
我指南时它往南,我指北时它往北,指东时不敢往西,指西时不敢往东,这是妈妈教育的力量,再加上爸爸的穿刺之躯如操纵杆,它不得不顺随我意,由我操纵沉浮。
我左手握爸,右手握妈,操纵着巨型蒸汽朋克甲虫,在三维的空中前进、后退、上腾、下落、转弯、飘移,环转自如。
我们很快便追上了那道流窜的火焰。
无尾的奇美拉正在无头脑地狂奔。
近了近了,马上冲到它面前了。
俯冲,下降!
我将爸爸扎了出去!
哎呀!
就差一点点啦!
爸爸的尖刺脑袋贴着无尾奇美拉过去了,刺入地下。
我用妈妈一敲巨型蒸汽朋克甲虫的脑袋,它便降下。
我从地上拔起爸爸,提起他,发现他身上有了血迹。
我第一个反应是,这也太好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那家伙受伤啦!
只要我再接再厉,定然成功呀!
火焰又像远古时人类的烟花般升起,其轨迹,一会儿成为“一”字,一会儿成为“人”字。
我赶忙再追上去。
这一回,我堵到了它。
巨型蒸汽朋克甲虫从前方拦截,稳稳落下,挡在前面。
奇美拉想回头,一转身,爸爸刺了过去,挡住了它的退路;它往左,妈妈甩出去,圆扁的身躯当头就敲;它往右,哥哥扑上,对着便咬;它往上,我姐姐盖头砸来;它往下,弟弟从地上钻出,扎它脚。
这回,它真的是前后左右上下都没辙了,被我全家围得死死的,连没机会出手的妹妹,也都探出脑袋,露出花一样的笑。
奇美拉如遭天罗地网,简直插翅难飞了。
它真的有翅膀!
如扬起的赤红大刀,如腾升的火焰,它腾空而起,向我撞击过来!
好啊!我也怒了,喝令巨型蒸汽朋克甲虫迎面直怼。
巨型蒸汽朋克甲虫刚前冲了半米,奇美拉已至面前,它给吓得一缩头,怂了,一侧身,斜斜飞出,甚至还有点倒栽葱,差点把我甩下来。
巨型蒸汽朋克甲虫就这样轻易地飞跑掉了。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这快气死我了,我们全家都快被气死了!
大家都在指责我,连我也在指责自己,但我又原谅了自己,我应该指责那只巨型蒸汽朋克甲虫!
我气急败坏,对着它又揍又踢,它不敢飞,落下去,也不敢动了。
我气不过,又揍了几拳,教训了它一顿,骂道:“你明白了没有,两敌相遇,勇者胜,你这么怂,怎么跟着我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混?你给我好好反思反思,今晚上不许你吃饭,听明白了没有?”
这时,我似听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一起说:“你骂它干啥?它都死了呀!”
我还在骂:“是啊!这时候还在装死!”
他们说:“不是,是真死了!”
我忙伸手感应,确实感应不到它机体的生命脉动了。
我有些愧疚,有些伤感,又有些无奈,说:“猎物没打到,捕猎的坐骑反倒死了,真是倒霉呀!”
大家也都伤心、难过,都近乎绝望了。
我说:“它死了,我们隆重地葬了它吧,不要辜负它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大家问:“怎么葬?”
火葬?水葬?土葬?
……
我满怀激动又深情地说:“全都来!”
是的,我们决定为它举行一个综合葬礼。
大家都有点感动了,连巨型蒸汽朋克甲虫的尸体也从眼眶中流下液体,那是感动的眼泪啊!
我说出了为它举行葬礼的具体措施:我们先用火烧,差不多了就切一部分放入滚热的水中,最后通过我们的牙、口、舌、喉、肠胃分解后进行土葬。
爸爸哥哥弟弟直接叫好,姐姐妹妹直喊恶心,妈妈质问道:“你这不就是又烧烤,又煮汤,吃喝一番再排出来么?”
我说:“是啊!葬在哪里,都不如葬在我们的五脏庙里呀!”
大家拍手,除了妈妈和妹妹还有点适应不了。
我又说:“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打猎物,当食物,奇美拉没打到,打死一条大虫,这不是现成的食物吗?我们快开动起来吧!”
这么一说妈妈姐姐都释然了。
大家都欢呼起来,一起帮忙,将猎物抬回了小屋。
我们开始生火,准备晚餐,同时给巨型蒸汽朋克甲虫隆重下葬。
我们那干净、空旷,发出呱呱回音的五脏庙都准备好了。
我用爸爸架起巨型蒸汽朋克甲虫,放在巨大的壁炉上烧烤,又用弟弟切下些虫足放在妈妈脸上煎炸,屋里充满了烤肉的焦香。
巨型蒸汽朋克甲虫的身上,不时地掉出些拳头大小的钻石、翡翠、红蓝宝石。
我拾起来,咬了一口,咬不动,吐了,骂:“这些没用的石头!”
爸爸急得肝都颤了:“什么没用的,这可是好东西呀!”
我问:“哪里好?”
爸爸:“这些都是宝贝呀!用它们砸猎物,一砸一个准!特别是大黑乌鸦,见了亮石头,拼着命地抢,还能引它们过来,一砸一个准!”
我心想也是,虽不值钱,砸猎物厉害,便可先收着。
不久,晚餐开始了,爸爸用尖刺吸虫血,妈妈用阔口食虫油,姐姐妹妹喝虫汁,哥哥弟弟切虫壳嚼,我咬虫肉吃,各取所需,全家欢乐。
我身上投射出的信息板,映在半空,出现断续的画面和若有似无的声音,这是我们全家的欢乐之源。
吃着晚餐,喝着饮品,全家看着节目,就和从前一样,多么美好啊!
4
猎人与猎物
就在我们最欢乐、最美好的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猛然而至,如巨兽之口吞噬了我们。
死亡用长镰之刃切向我们生命的咽喉。
爸爸的长杆之躯被虫汁中长出的大牙咬断;妈妈的圆脸被黏稠的虫油腐蚀破开;姐姐的镜面脸孔被虫汁中的子弹击碎;妹妹的花朵被虫汁里的喷嚏震裂;哥哥的藤蔓身体也被突然尖锐的虫壳洞穿咽喉;弟弟锋利的刃口也被虫壳碎片中的几丁硬壳给崩裂。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口中的肉块也突地扩大、膨胀,并有了形状,有尖角,有四蹄,有翅膀,更熊熊燃烧。
我的嘴赤烈红肿,哪受得了,张口一喷,一只烈火包裹的奇美拉从中飞出。
它没有尾巴,它正在扩张,它回头凝望,眼含不屑,唇带鄙夷,笑得张狂。
怎么是它?
它怎会在我口中?
难道是那巨型蒸汽朋克甲虫?
我悚然惊醒,喝问:“你?”
此时的它,竟以后双足立地,前两足分抓我爸妈哥姐弟妹,口中狂笑:“哈哈,你这饕餮之徒,总算解除了你的武装,逮到你了,你可知,世上最厉害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形式出现的!”
我的心胃一阵痉挛、冰缩,后背冷汗瘆人,想冲上去,却又不敢,轻颤道:“你想怎么样?快放了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奇美拉一声大笑:“你说什么呢?神经病吧?你什么爸妈哥姐弟妹?”
我指着它前蹄里握着的那些东西,我听到了他们的惊呼与哭泣,像午夜林中风的呜咽。
我坚决地说:“大家别慌,我一定救你们出去!”
奇美拉大笑道:“这……这些是你的家人吗?”
它将折裂的爸爸扔在地上,踩断,道:“这标枪是你爸爸么?”又将妈妈一拳打扁,道:“这平底锅是你妈妈么?”再将哥哥踩在脚底,道:“这满身荆棘藤蔓的脏狗是你哥哥?”吐了姐姐一口口水,道:“这破镜子是你姐姐?”打断了弟弟的柄,道:“这断军刀是你弟弟?”掐断了妹妹的茎,道:“这瓶枯花是你妹?”
我根本无力回答,家人们惨遭不幸,正身处极刑,我听到它们的哭叫,感同身受,心如刀绞,目眦欲裂,哪还能说话!
奇美拉说:“你这神经病!我把你这些东西统统吃掉!”说着,它就要吃我的标枪爸爸。
爸爸身体虽已断了一半,依旧一如既往,昂首挺胸,充满了大无畏的精神,就算入了它胃,也要刺它个窟窿。
我握拳喃喃道:“停!”
我没办法了,只能再度睁眼,我一睁眼,世界将会暂停,虚黑将会重现!
但我睁眼后,发现已无眼可睁,因为我本身就睁着眼呢!
我不是只有闭着眼,才能感知这一切,才能看到这一切的吗,怎么现在会这样?
奇美拉哈哈大笑:“你早就睁眼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是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睁的眼,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让世界混沌、让时间暂停的功能?
也许我本来就无此异能,一切都是我自己在欺骗自己而已。
奇美拉咬住了标枪爸爸的枪尖脑袋,正要咬下去。
我失声向天祷告:“你吃吧,吃吧,吃掉我的标枪爸爸、平底锅妈妈、荆藤狗哥哥、镜面姐姐、匕首弟弟、花瓶妹妹吧!”我咬碎了一颗大板牙,咬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让信念流血,结出永不磨灭的疤,我狠狠地说:“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好生地去吧!我将为你们报仇雪恨!誓死方休!”
说完,我用电钻般的目光直刺奇美拉。
它忽地打了个寒战,放下手中的标枪爸爸,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只不过吃了你的器物,怎么就要死要活,要报仇?犯不着吧,你吃了我的尾巴,到现在都没长出来呢!我也没说什么啊!”
我露出森森白牙,怒道:“自然,你若只是吃我咬我,我断不会将你怎样,弱肉强食的世界,我自然只好认命,可你要吃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除非你连我也吃了,否则我必将报仇雪恨,生生世世,永远缠住你不放,你明白了吗?”
奇美拉仿佛被我炽怒的目光烙疼了,跳了起来,大骂道:“神经病哪!这些东西怎么会是你家人呢?你这只不过是比喻吧?”
我摇头道:“不,怎么会是比喻呢?欸?什么是比喻?”
奇美拉说:“哎呀!算了,那并不重要!只不过你用这些武器、工具的时间长了,有点难以割舍的感情而已吧?我跟你说,断舍离!该丢弃就丢弃!”
我黯然笑道:“你什么都不懂,唉,有时,我真羡慕你啊!”
奇美拉有些急了:“羡慕?羡慕我干什么?”
我说:“因为你不懂,所以我羡慕!”
奇美拉更愣更急:“你说什么啊?什么我不懂?什么羡慕?”
我说:“你是怎么嵌合来的,你知道吗?”
奇美拉晃起了蓬松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说:“怎么嵌合的?”
我说:“世界重新嵌合,万物重生,灾变席卷之时,你是怎么来的,你在干什么?”
奇美拉抱着脑袋,微闭双眼,说:“干什么?我没干什么啊?”
我指引着它,回到记忆的原点,道:“你好好想想,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呢?”
奇美拉皱着眉头道:“最初的记忆?哦不,我想不起来了!哦,我在吃羊?哦,我是一头狮子,哦,我不是一头狮子,我是一只羊,我被狮子吃,哦,不——”它翻着白眼,嘴唇翕动,陷入了某种思维回溯的漩涡,“好疼啊!一只鹰从高空扑击,一条蛇从地里攫取,咬在了我的对头身上!不!咬在了我身上!好疼呀!哦不,我就是那头鹰,我就是那条蛇!太好吃了!”它一会儿痛苦,一会儿舒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我凝视着它不动,说:“对,就是在那个时候,嵌合灾变开始了,世上最大的粒子对撞机发生了故障,改变了一切,空间结构被打破,时间速率被改写,万物皆聚融,世界被翻转,思维与物质相互转换,意识的存储不在脑微管!”说到这儿,我霍然踏步而上,一个大招,准备释放,打它个猝不及防。
哪知它也遽然睁眼,往前一跃,双蹄直按我双肩,力道沉猛,我无法扺挡,只好乖乖就范,心想这回恐怕连我也要完蛋!
却不想,它笑着说:“原来如此,我似乎明白了,就是在那一时刻,我开窍了呀!哦!应该是说,我顿悟了啊!”
我紧张的心情慢慢放下了,只听它说:“我融合了,我嵌合了,我的DNA与狮羊鹰蛇嵌合了,完全嵌合了,成了全新的我,我有了狮的力量,羊的角,鹰的翅膀,蛇的婀娜和毒素!”
我缓缓说道:“很好,你终于明白了,你就是在那时嵌合重生的。”
我看着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幽幽地说:“他们也一样,将心比心,你……”
本以为它被我说动了,会缓和放过,哪知它竟又暴怒起来:“怎么能一样,它们是死的,它们只是工具,我们是活的!是活的啊!”
我用沉静冰冷的语气道:“他们也是活的。”
奇美拉失笑道:“怎么会,咋可能?”
我说:“就是那天,是那天发生的事,整个世界重新打开了新的维度……天空在燃烧,大地在沸腾,万物皆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觉醒……”
我的思绪逆转了时间,向曾经跑去。
……
(本文为节选,全文见《延河》2025年9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