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黄宁:佚名新闻(节选)
黄宁,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二级、副教授。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长江文艺》《小说选刊》等。已出版若干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其中小说《旦后》被改编成同名院线电影及话剧。作品曾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入选福建省中长篇小说双年榜、《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榜等。
佚名新闻(节选)
黄 宁
一 事发当日
留给许爱仁的时间不多了。太古行每三天才发一班客轮到香港,这是所谓正常排班,可万一航线被中断呢?眼下这个当口,说停航就停航。若是一切正常,三天后,他要在码头见那位未曾谋面的何老板。确切说,已经不到三天了。吉安轮上午出港了,现在已是正午过后。这个时候,太阳很好,南方的阳光总是很慷慨。他坐在写字桌前,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窗外叫卖茯苓糕的声音惊醒了他。卖茯苓糕的老汉倒是很准时,不刮风下雨的话,每天午后两点左右都会经过报馆的门口。他起身往窗台走去,老汉挑着扁担,摇摇摆摆走在思明南路上。他这才觉得有些饿了,早晨和中午都未进食。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突然,他迟迟没有回过神来。他的手腕仍然有些生疼。唐导演抓住他的手腕,急匆匆讲的那些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好几次,他想插话,但都被唐导演按住了,手腕上的力道随之加重。终于等到唐导演讲完,许爱仁却觉得不真实,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唐导演朝中山公园正大门方向张望,那里响起了异动,好似有车辆急停的声音。他要走了,“没有时间了,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和你在一起。”许爱仁赶紧拉住他,问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唐导演露出微笑,原本焦灼的眼神忽然松弛下来,“因为,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许爱仁在报馆里不停地踱步。对对对,我连杀只鸡都不敢,不能见血,一见血就头晕,屡试不爽。你唐导演拍戏的时候,老场工被灯光架砸到了头,只让人给他简单包扎了下,是我主动联系了开禾诊所的杨医生来上药。那是因为见老场工和阿爸长得像,阿爸要是还在世,也差不多是他这个年纪了,我是动了恻隐之心。阿爸若是在场也会施把手,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叫我要爱人、仁慈,让我念教会学校,又去上海读圣约翰大学。可我骨子里是不信教的啊,世间那么多人,我哪能每个都爱。我只爱美芳,还有她给我生的两个孩子。
又想到了她们母女三人。许爱仁的心底一软。唐导演说的那番话,无疑是要他写篇新闻。他在《海城新新报》是专职记者,同时又兼了《大公报》通讯员。这个新闻要是交给那位何老板,然后又到了轩尼诗道,一旦出街势必会引起全国哗然。这个新闻实在太凶险了,日本人和南京政府怎么能就此善罢甘休?梅机关、76号的名头不是吹嘘出来的,他许爱仁有几个脑袋?况且,这不只关系他一个人。如果出事了,美芳怎么办?那两个冰雪聪明、金钗之年的女儿怎么办?这么多年来,美芳跟着自己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她离开了沪上的双亲,跟着自己来到这东南一隅的海城,没享到福反倒要受苦受难?不行,不行。
许爱仁重新坐回到写字桌前,上面还放着自己写了一半的新闻稿纸——“满洲映画社首部来海城拍摄的电影《东亚一家》杀青,宣导亲爱亲诚,唐导演向华君希冀该片慰藉民心”云云。这则新闻怕是要作废了。他把稿纸揉成团,忽然想到去年底香港沦陷,《大公报》已经关张,就算自己写了那条新闻,又如何能出街呢?再说了,港岛地界现在是日本人在管,就算《大公报》还开门且登了新闻,他们会让这份报纸好好活着?分分钟就查封了报馆,印好的报纸统统作废。如此这般,自己写这条新闻又有何用呢?想到这里,许爱仁的心稍微放宽了些。不是我不写,是写了也无效呀。
“小许,先不忙回去,聊几句。”
“聊什么?”
“你说呢?”
许爱仁原本拎起的公文包又被放回藤椅上。他看着蔡主任,眼神露出了迷惑。但蔡主任的嘴角却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好似看穿他是明知故问,是故意在演戏。“是不是跑影戏新闻久了,你也入戏太深,把自己当成那些个戏子了?”蔡主任示意他坐下,点了根百乐门牌的香烟,架起了二郎腿。作为采访课主任,他在海城报界经营已久,四年前《海城新新报》刚开馆,他就被招募当了主任。许爱仁也是在他手上招进来的。“你最后一次见唐向华,他和你说了什么?”
“上午拍杀青的戏,我刚赶到中山公园,没想到他就被宪兵和侦缉队带走了。”
“在此之前,你没见到他,亦没和他说过话?”
许爱仁摇头。蔡主任追问:“有谁能证明?”他又摇了摇头。在摇头之前,他有过短于一秒钟的迟疑。就是在瞬间,他快速过了一遍脑子。说实话吗?把唐导演告诉自己的都说出来,看似是和盘托出了,可他们会相信吗?他们难道不会怀疑我有所隐瞒?还有,为什么他找的偏偏是我?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共产党?国民党?那我岂不是也和他有关系,也是其中之一?
“前几日在中山公园拍戏,我都从南门,也就是正门入。但想着今天是最后一日,唐导演说杀青的戏份重,我为了能早到,于是就抄近路走了西门。进了公园没马上见着唐导演,正找着呢,没想到他就出事了……”
蔡主任听着,嘴角又起了皱纹,似笑非笑。许爱仁不慌不忙地说着,大体上来讲,并没有虚构的成分,说的基本属实。还在圣约翰大学新闻专科念书的时候,一位来自密苏里新闻学院的老教授就叮嘱他,日后当了记者,一定要如实报道,这是新闻的伦理。等他肄业回到海城,真跑起了新闻,才意识到新闻真真假假。他自己的原则,不做假新闻,但有时迫于报馆要求,无奈之下要对新闻或删减或涂抹,只是尽量不说谎。
“希望你是如实说了,不作假。”蔡主任把烟头掐灭,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收拢,“唐向华被抓,原因是他以拍戏为幌子,实为从事情报作业。他这次来海城目的不单纯,据说掌握了一条关系重大的情报。兴亚院昨日抓到了一名和他过往甚密的接头人,连夜拷打之下供出了唐向华。于是今天一大早,日本人的宪兵队和警察厅侦缉队就一起出动,联手抓了他。接下来,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接受审问,一个也跑不了。上午,我就是被侦缉队叫去问话了,谁叫我们《海城新新报》这么积极,《东亚一家》独家采访权在我们这里。”
“抓住了唐导演,审问他不就行了,和其他人有什么干系?”
蔡主任已经起身,“特务工作,一个人就能干成?他要是个普通人,就不会来蹚这浑水了。听说都已经‘烧五毛’了,但嘴巴还是咬得死死的。你这几日都不要离开海城,毕竟你跟着剧组也采访了几次,难免会被叫去问话。”
许爱仁听了,心里一沉。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好似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何时就会落在自己的头上。等到蔡主任走了,他才觉察到自己手心都是汗。时间已经来到四点,报馆下午不会有人再进来了。要等到傍晚之后,外出记者才会陆续回馆提交明日的稿件,等待蔡主任的审看。他重新坐回到藤椅上,从抽屉的深处摸出了一盒开封已久的“骆驼”烟。他抽出一根,用洋火柴点上。他发现夹着烟的手有些发抖,他用力按住了手腕。
唐导演一行是一月初来的。许爱仁由于做文化版的缘故,对他执导的几部电影都比较熟悉。接到采访任务后,他心中还有一阵窃喜,觉得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剧组,了解拍摄全过程,能增长不少见识。也由此,他和唐导演就走得近了。接触之后,他发现唐导演不像其他的导演,没有沾染上某些艺术家的怪毛病,他温文尔雅,现场给演员讲戏从来是轻声细语。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唐导演在“满映”拍戏。可现在的世道,谁不是要弯腰低头?他自己当记者,《海城新新报》的大股东谁不知道是日本商社,又跟兴亚院有着解不开的关系。正因如此,天底下到处打仗,可报馆每月“出粮”都准时,他也靠着这个养活一家。但他隐约有预感,自早上发生那一幕后,也许一切都要改变了。
壁挂钟敲响五下,许爱仁才起身。该回家了。他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早已燃尽,烟灰落在了皮鞋上。他用纸擦了擦。废纸篓已经满了。
家在开元路上,离得不远。许爱仁想着心事,差点错过了。等走了一段,抬头发现快到路尽头,才又往回走。骑楼底楼的什锦店老板照例喊了一声“许记者”,他挤出了一丝微笑,算是回应。若是往常,他还会驻足聊几句,谈些街头巷尾的逸事。今天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情了。他踩着木梯上三楼,脚下吱呀作响,每踩一步都像在走悬崖。进了家门,没有见到美芳。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公用厨房忙活了。两个女儿笑着叫了声“阿爸”,然后又低下头看书。他走上前去,看见两人手里都捧着簇新的书,上面图案花花绿绿,印的都是些日文。
许爱仁皱了眉,原想问怎么在看这种书,忽然想到昨天接到学校通知,要上一门新课,教的是日语。国文课要慢慢被取缔,据说以后都要用日语来上课。他当时听了还有些疑惑,怎么是“慢慢”呢?美芳那时在收拾碗筷,背着身子回答他,怕一下子反弹太大,新来的校监要做样子,以示宽容平等,等懂日文的老师多了,原先上国文课的老师自然就走了。他又问,那你教的英文课呢?她这时才转过身,日本人都和英美宣战了,鼓屿的使领馆都关门了,还教什么英文?他叹息,没想到那么快。她没有再说什么,又只留了背影给他。
曾美芳端着饭菜进客厅,许爱仁帮着摆好碗筷,然后叫两个孩子上桌。夫妻两个都默默吃饭,唯有孩子们在说着话。一个说从明天开始,去往鼓屿的渡轮变成三刻一班了,不是原来的半小时。我们上学要是不想迟到,那就得提前到码头。另一个说也就早起一点,不碍事。对了,学校开始在门口安排日本卫兵,进校门前一定要对他鞠躬。姐姐起身,给妹妹做起了示范,你要这样弯腰,大概是九十度,今天课堂上永尾先生教我们,我看你没认真学。妹妹听了笑出了声,天天这样,腰都快断了。姐姐又说,到时候做得不标准,被拉去训导,你可别来找我!妹妹又笑,我会跟校监说我阿爸也给日本人干活,都没这样弯腰呢。
“够了!”许爱仁拍了下餐桌,清脆的声音响彻屋内。他没有任何准备,拍完之后才发觉手掌生疼。曾美芳也上了脾气,“侬是十三点吗?外头厢吃了气,到屋里厢撒啥!”她急了,说起了上海话。这是她的习惯,若是不想孩子受影响,她一般就用沪语。许爱仁在沪上读过书,自然能听懂。夫妻俩这样一吵,两个孩子也就明白气氛不对了。直到上床休息,姐妹俩也没再说话。家里只有一间卧室,中间拉上帘子,夫妻俩睡一张床,姐妹俩睡架子床。许爱仁在床上躺了半宿,无法入睡。他起身到客厅,披上了呢子外套。三月天,夜露寒凉。他抽出那包“骆驼”烟,想走到露台上,转身却看见了美芳。
“侬今朝是怎么了?”美芳夹杂着沪语和国语,压低了声,“下午在什锦店喝茶,听说了唐导演的事。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和你有关?”
“无关。”许爱仁脱口而出,自己也惊讶于那么急着否认,“也不能说完全无关,毕竟跟着采访了快一个月了。”
“唐导演面相白白,人看起来老好的。来家里做客,还给两个囡买了钢笔。听说他是特务,真是料想不到。不晓得他被抓了后如何?”
“凶多吉少。”许爱仁不愿过多讲。“烧五毛”这样的刑罚,他能解释得那么细吗?过去只在新闻里见过,但没想到这一次却是用在了自己认识的人身上。像是真切体会到了一般,他摸了摸脸颊,好似也被烧红了。
“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许爱仁欲言又止。他一肚子的话想说,也只有睡在枕边的这个人才能与其言,但他转念又想,说得多了,对她能是好事?她自然是不会向外头说起的,但知道得越多,对她就越危险。想到“危险”两个字,他自己心里一惊,似乎潜意识里就认为必然会发生些什么。不能说。
他虽不说,但美芳如何看不出异样?她瞥了眼他手上抓着的“骆驼”。孩子出生后他就答应把烟戒了,后来除非写稿压力大,否则几乎就不再抽了。又见他回来后的举动,甚至拍了桌子,和往日大不一样,其中必定是有因由的。她陪他站了一会儿,海风裹挟着月影袭来,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睡袍。“一•二八事变后,我怀了孕,学业被迫中断,和你到了海城。不久囡囡就出生了,紧跟着又送走了老爷子。原以为海城地处偏僻,能有几天太平。但四年前日本人打来,海城马上沦陷。到了去年底不单海城,连鼓屿也被日本人占了,英国人美国人都被赶跑了。接下来的日子,势必难熬。我们没什么本事,最大的心愿就是过上平安日子。我是读过书的,又在教会学校教书,但在海城地界上,我见到天后宫观音庙就烧香敬拜,为了什么?就是祈求个平安。你看这几年过去,身边认识的,好几个都是家破人亡。也是上天垂怜,我们一家老小竟然还能过下去,只是……”
她说到这里就停下了,许爱仁怎么会不懂她后面的意思。只是,这样的境况,还能维持多久?像一个飘在空中的气球,绳子都拽在别人手里,也是说破就破了。他抱了抱她,像洋人的做派那样,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都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们母女三人吃苦头的,你放心。天冷,先回去睡吧。”
曾美芳年前新烫的卷发,焗过油,在暗夜里显得有些亮眼。他看着喜欢,觉得好看,又摸了摸那柔顺的秀发。她转过身,迟疑了一阵,还是对他说:“唐导演肯定不是坏人。说句胆大的话,他敢在日本人和汪主席的统治下做特务,那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他不是普通人,是个好汉子。”
“但我们只是普通人。”
许爱仁这样说,曾美芳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浮现出朦胧的湿润。他躲开了这样的目光,转而望向了天上的月亮。慢慢地,月牙儿露了出来。
二 事发翌日
早上一进报馆许爱仁就得知唐导演已经死了。同人们由此议论,有的说昨天被“烧五毛”,都是肉身凡胎,哪个能挺过去?就没见能活着从地下监牢走出来的。另一个问,不是侦缉队抓的人?没送去警察厅?马上有人跟着说,亏你还跑了那么久社会新闻,连这个都不明白?关在兴亚院,说明此事关系重大,日本人要亲自出马。再说了,警察厅名义上属市府,但还不是都得听兴亚院的,谁是“太上皇”还用明说吗?
大家听了哄笑。但很快,这样的笑声就戛然而止。蔡主任进了大厅,像往常那样头上打着蜡油,梳得一丝不苟。他环视了一圈,见到众人都避开他的眼神,嘴角稍微扬起。他明白自己在报馆的地位。报馆最主要的是两个课室,采访课和编辑课,他自己是采访课的主任,编辑课主任长期空缺,其职能基本由主编兼了。但去年秋天原来的社长遇刺之后,股东们迟迟未决定新社长人选,又加上对英美宣战了,兴亚院关注重点不在报社,所以《新新报》基本上就由主编代管了。主编是日本人,但报馆一众记者编辑却是中国人,为了便于管理,他不得不仰仗蔡主任。蔡主任觉得自己是担得起的,除去职务的依恃,还有一大原因是自报社开馆以来他就在,很多人都是他挑选面试后进来的。依了旧时的说法,他可算是他们的“师傅”了。现在虽不时兴这样提法了,但大家心底还是认他的。
蔡主任清了清嗓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尤其是在报馆里头。有些话,外面的人也许有好几个脑袋,他们可以随便说随便议论。但我看在场的各位都没有吧?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就骂娘,相信大家不会干这些蠢事的。”
他是对所有来参加编前会的同人们说的,看上去并没有特指。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扫视了一遍,但许爱仁却觉得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最长。那样的眼神,像一座大山压迫而来,逼得他要低下头。但他心里又是明白的,不能低头,更不能闪躲。只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胆怯,就会立马被对方捕捉到。在蔡主任的身上,常常有种说不清的气质,不像个新闻人,倒像是个侦探。或者说,用动物界来比喻,像海里的鲨鱼,见不得一丝血。于是,许爱仁挺起了胸膛,又直接迎着蔡主任的注视。可很显然,你流血与否,并不妨碍鲨鱼吃人。编前会结束后,蔡主任叫住了许爱仁。
“昨晚没睡好啊?”蔡主任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哦,我睡眠向来就那样。”许爱仁觉得应该做点解释,“两个孩子今天要上新课,昨晚在帮她们包书皮、订作业纸。”
“这些事,弟媳做不是更顺手?”
“学校不让她上课了,她心情不是太好。”
“迟早的事,难免。至少你还有一份收入。”蔡主任给自己点了根烟,又举起烟盒摇了摇,“你还是不抽?也好。那个,你稍微收拾一下,去侦缉队见下马队长。”
“还是因为唐导演?”
“嗯。昨天一天,侦缉队把剧组的所有人都问了一遍。现在他死了,死人嘴里问不出话来,马队长他们要从他身边的人那里突破了。”
“突破?唐导演既然是干特务工作的,自然希望知情的人越少越好,从别人身上能找到什么?”
蔡主任深吸了一口烟,眯起了双眼。“你的解释能够成立。但问题是,除了当事人,相关人等也不可忽视呀。你以前跑过社会新闻,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就是简单问话,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马队长又不是陌生人,你也是熟悉的。”
马队长,马友德,阿德。许爱仁走进他的办公室,看着他给自己沏茶,心中有一阵的恍惚。儿时,他们因年纪相仿而成为玩伴,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十六岁那年,两个人就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马友德的挂衣架旁立着一面落地镜,镜面上还写着红字,“正衣冠,修仪容”。马友德身穿一身黑色制服。他摘掉大盖帽,对着镜子整理有些零乱的头发。窗外下起了三月里的第一场雨,茶杯里荡漾着纯净的绿。
“喝茶。前几日有个同期的校友从杭州来看我,带了些明前龙井,新鲜的。”
“海城这里喝红茶的居多,你平时喝绿茶多?”
“习惯了。你也知晓的,早年去了北方,最远到了奉天讲武堂。再说了,我们行伍出身的,身子燥,喝绿茶能消消火气。别光顾着说,喝茶。”
许爱仁端起杯子吹了吹水面,喝上一口,口舌间流淌着清香。这个人还是自己认识的阿德吗?玛丽校长给了一块起司蛋糕,两个顽劣的孩童分着吃,当时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他用余光瞄了眼一旁的人。阿德长大了,眉眼长开了,身形保持着挺立。他又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已近中年,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态。海城沦陷后,这个人重新出现在了海城,过去自己叫着“阿德”的人,却已是别人口中的“马队长”。奉天,张大帅在那里被日本人炸死。而马友德怎么就做了侦缉队的队长?他绝口不提过往,自己也从未问起。
“绿茶喝得习惯吧?我想你在沪上也待过几年,应当能接受的。”马友德笑了笑,拿起了茶几上放着的几张报纸,“唐导演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他来海城后,你跟踪采访写了几篇报道,我都看了。看起来,你跟他是熟悉的?”
“没来海城前,我并不认识他,只看过他导演的电影。至于说到‘熟悉’,接触了几次,都是为了采访需要,好像也谈不上深交。”
“除去工作之外,你们之间再无交集?你再好好想想。”
“私下有过一次。他来我家做客,还给我的两个孩子买了文具。”
“这就对了,看来没撒谎。”马友德忽然笑了,“昨天我们调查了他居住的周边,有家商铺的老板说他去买了两支钢笔。”
许爱仁心跳骤然加快,但脸上却还要保持平静,听着他的笑声,觉得分外刺耳。作为侦缉队长,马友德看来还是有一手的。但他还会追问下去吗?他到底挖到了多少?昨天一早,唐导演和自己见的最后一面,真的没有其他人看见?
“阿德,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你放心,我不是在审问你。你看,你是在我办公室,窗明几净,可不是在地下审问室。”马友德又笑了,“此前我已经和蔡主任聊过了。他说了,你和唐向华都是正常接触,没有异常。你和他也保证过,未曾知晓唐向华做些什么。蔡主任对你还是有信心的,他说你是诚实的人,也挂了保证。我想想也是,你是拿笔写字的,不像我,死人堆里走过的,见的血多了。”
他提到了“血”。许爱仁想象那样的画面,腿上的肌肉忽然绷紧了。不过,也就那么一下,他让自己务必放松下来。“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有些云里雾里。怎么好好的一个导演,就是特务了?当然,如不便,也可不说。”
马友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镜子拉了拉衣角。“你我相识多年,你又在《海城新新报》做事,也算是自己人了。开战至今,敌我互相渗透,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唐向华长期在‘满映’,打着导演的旗号,多方窃取情报。去年底他获悉了一条情报线索,主动要求来海城拍戏。经过牵线,他和兴亚院联络部一位情报员结识。此人名义上为日本人服务,但实则暗中分别向重庆和延安提供情报。说到底,此人就是个情报贩子。我们隐约知道这个人存在,但一直没有抓获。去年十月,你们社长遇刺,我们在侦缉过程中,终于查到了这条暗线。说来你也不信,这个人居然是个‘情种’,他和兴亚院广州办事处的一名日本女速记员勾搭上了。后来这个日本女人在广州被查获,我们顺藤摸瓜才查到了这个‘情种’。”
许爱仁听着,忽然想起年幼时和他一起挖番薯。在白城海边,两个小朋友把番薯拔出地面,牵出了一串的泥土。挖出的番薯烤着吃,分外香,人间美味。他心想,如今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所做的活儿像不像在挖番薯?本质上大概都是一样的,就是挖出一个人,顺带着把周围相关的人事也挖出来了。那么自己呢?他心内又一惊,也许连“番薯”都不算,只是那星星点点的泥土,海水一冲就什么都没了。而番薯呢?也化成了他人的口中之物。
“海城的春光真是美,不似北国,满眼皆是黄土。”马友德已经推开了窗户,眼前正对着一株年老却又蓬勃的大榕树,“这么美的生活,为什么要拿着鸡蛋碰石头呢?好好享受绿意,好好活着,不好吗?你呢,爱仁,你怎么想的?”
许爱仁回过神,笑了笑,“你这话说得有文采。”
“莫伸手,伸手必被抓,这是铁律了,只不过时间早晚罢了。那个‘情种’前两日终于被抓了,一开始他还挺硬气,但上了手段,没坚持多久就招了。他供出了唐向华,说他是共产党,向他提供了重要情报。这则情报非同小可。”马友德说到这里转过身,“这个唐向华也算是个狠角色,‘烧五毛’,把身上有毛的地方都烧光了,也不开口。也怪我,力道大了,添了汽油。他现在死了,那么情报有没有泄露出去?他还有没有其他同伙?这些都是我们急着要知道的。时间不等人,所以和他有关的人等,我们都要排查。自然,你许爱仁也算是其一。”
许爱仁也站起了身,看着马友德,“我和唐导演之间的交往,估计你们都查清楚了。在海城,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你吧。”
马友德点了点头,但又摇头,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就像在厨房发现一只蟑螂,但实际上暗地里已经窝藏着一堆的蟑螂,难以除尽。你们社长遇刺,这个事件我们事前就未发现端倪。所以,在唐向华这个案子上,我不能再失手了。爱仁兄,你也多体谅。”
谈话到此,许爱仁知道也该结束了。到目前为止,所有对自己的问话,都是旁敲侧击,又更像是一种敲打和威胁。他能怎么办呢?将要告辞之际,马友德最后笑着说:“回家和美芳嫂代问个好,等闲暇了再登门拜访啊。”许爱仁微笑着回应说好,但转过身去,笑容却像凝固了一样。
许爱仁离开警察厅已是午后。也许是喝绿茶的缘故,他觉得肚子里分外空虚,简直有种饥肠辘辘之感。见到路边的小吃店,走进去点了一份烧肉粽,外加一碗扁食汤。才吃了几口,却又放下了筷子,胃里不禁泛起了酸水。他有老胃病,时常去杨医生那里拿点“胃石散”。他不想再吃粽子了,虽然它混着香菇和烧肉的香味,但就是没胃口,甚至觉得还有些油腻,匆匆喝了一口扁食汤就离开了小吃店。他往思明南路走去,但就快到报馆了,又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向全身袭来。一晚上没睡好,此刻困意弥漫在意识里。他折返回家,见到美芳也没多说话,倒头就睡了。
怎么才过了一天,却觉得漫长得似过了大半生。
这一觉,他睡到日头要西沉了。姐妹俩已经回到家,他洗了把脸就要出门。美芳喊住他说要吃饭了,他只说报馆有事,得回去。其实报馆里能有什么事呢?对《东亚一家》的随采已经停了,蔡主任也没有安排其他采访。但许爱仁却觉得这个时候偏要表现得正常,不能让人有议论。傍晚过后本就是记者回报馆提交稿件的时间,他回去也属实是正常。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记者,他知道什么叫作“地主家的余粮”。他总是有备稿的,不可能每天都有当下发生的新闻,为了应付交稿,他常备着一些时效性不是那么强的稿件,比如影评。他从写字桌里拿出了一篇《国色天香》的影评稿件。这是他一早就写好的,片子是大明星黄河及上官云珠主演,上海年华公司出品。这个片子讲的是沪上都市生活,不像《铁扇公主》《太平天国》那样的片子,容易被人解读有隐喻。片子保险,影评也保险,连带着上稿也安全。
蔡主任拿过稿子翻了几页,“这是去年的片子,也没必要为了挣工分,硬要上版面。”
“当年进报馆,你说的那句,做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
“当下不是情况特殊嘛。你向来勤勉,这个我是知道的。不用交稿,这几日照算工分。”
蔡主任放下稿子就走了。他没有问许爱仁和马友德之间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觉得既然回来了就是平安无事,又可能觉得他在报馆多年,安分守己,料想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阿爸临终前交代过许爱仁的,做个小老百姓,顾好家,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句话,他是听进去了,也是这样做的。他有时也会想,这算是自己的优点吗?无事时他常去海边,看大海潮汐,一个浪打在礁石上,飞溅出无数的水花,而后消失。他想自己就是那无数水花中的一个。
报馆的同人们交稿后相约着去烧酒摊。他们也没问许爱仁,知道他不喜喝酒,也不爱和人“斗阵”。所谓“斗阵”,就是扎堆,他好似永远都是一个人,心里挂念着的只有自己的家。时间尚早,他们又聊起了唐导演。有消息灵通的,说目前知道的,因了这个事已经死两个半人了。其他人笑骂,哪里还有“半个”人的?那位就说,导演死了,那个接头人,据说就是兴亚院的情报员,也死了。也是没经得住拷打?不是,一枪崩了,招了之后崩的,还是那个马队长开的枪。听的人不免一阵唏嘘,有认识那个情报员的,说可惜了,那个人长得潇洒倜傥呢。那有什么用?子弹底下,都是一具臭皮囊。那另外“半个”呢?剧组里的一个老场工,听说跟着唐导演很多年了,他死活不承认,说自己不知情。年纪大了,被点了“梅花”,还被“吊钟”,现在半死不活的。侦缉队不愿人死在厅里,又不好拉去救世医院,怕惹人耳目,于是就送到了开禾诊所。名义上有被医治,死了那也是他命不好,与侦缉队无关。听者又不胜感慨,开禾诊所也是倒霉,人快不行了就往那里送。
话说到这里要打住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截住了话题要离开报馆。许爱仁心里不知为何一阵激荡,他装作胃疼,找了半天,抽屉里没有胃石散。旁人见了就叫他去开禾诊所拿药,离得又不远。
还没到诊所,远远望去,就看见门口停着一架板车,两三个穿着粗布裳的男人围在一起点烟。许爱仁走过去,瞄上一眼就知道是土公。特别市政府救济所专门雇了一些土公,把那些无亲无故的尸体运到坟场埋了。他心里有些别样的滋味,见了杨医生后一时竟然开不了口。
“许记者,还是来要胃石散的吗?”杨医生戴着白口罩,示意护士去药房取药,又自顾自地说,“你跑新闻若是不注意饮食,经常饿肚子,那这病好不了。我看你晚饭还没吃吧?我让佣妈给你煮碗虾面。”
许爱仁没有说话,只找了个位子坐下。杨医生摘下口罩,用肥皂抹了手,打开水龙头很认真地洗手。他和杨医生也是相识久了,当年老爷子生重病,为了拿药方便,常常来诊所。老爷子感念杨医生的照料,临走前还交代许爱仁,要给杨医生送个红包,以示感谢。杨医生万般不受,说同为教友,拿了这钱要下地狱的。又说他行医并不都是为了钱,许家也不是大富大贵,彼此的客气就都免了。佣妈很快煮好了一碗热腾腾的虾面,许爱仁吃上几口,又停了下来。杨医生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取下黑边眼镜擦拭镜片。
“你晚上来,不单是为了身体吧?”
“我看见门口的土公了。人还没送走吧?”
“还在治疗室。只有呼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人没断气,救济所就这么急着派土公来了?”
“警察厅的要求,一断气马上拉走。过往还让停留一阵,警察厅还会派人员来验明正身,这次什么手续都不办了。”杨医生重新戴上了眼镜,“唐导演的事,很是复杂,又凶险无比,许记者要想清楚。”
“说实话,我想最后见见老场工。”
“他是午后送来的,那时就已经快不行了。但他拼着一口气,好像还有话说。我试着问他,难道海城有亲友?他摇头,只说有个人知道了,会来找他。”杨医生沉默了片刻,而后看着许爱仁,“你要想清楚了,水深,值不值走这一遭?”
许爱仁苦笑。他清楚,已经不是蹚水的问题了,事实上他就已经在水里了。水到齐腰,前进后退都是问题。但这些话,他又如何能向杨医生说起?他想了想,只好说:“他也是可怜,临走身边没人,未免有些凄凉。我就当是送送他。”
“天下谁不是可怜人?”
杨医生说完就不再言语,陪着许爱仁走到治疗室门口。他低下头,推开了门,杨医生又将门掩上了。许爱仁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场工,身上换了件陈旧但却干净的长布裳。他料想刚送来时,老场工必定是血污遍身的。他被“点梅花”,那是侦缉队发明的拷打方法,把烧红的铜钱一枚又一枚铺在人的胸脯。铜钱中间有孔,烙在肉上,就像一朵黑红色的梅花。他又被“吊钟”,那就是缚住双腿双手,吊起来抽打。六旬的年纪,怎经得起这样的拷问?马友德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活。
老场工瞪着双眼,沉闷地呼出气息。他见到许爱仁,嘴角微微动了下。许爱仁半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握了握他的手。片刻后,老场工用最后的力气说:“许记者,唐导演对我有恩……他是做大事的……公园,我在西门,看见了,但我死都不会说,死不说……”
老场工慢慢没了气息。许爱仁脑中一片空白。他握着他的手,也不知道松开。直到杨医生推开了门,他才站起身,朝老场工鞠了三次躬。要离开诊所时,杨医生拉住了许爱仁,告诉他,侦缉队送人来的时候,闲聊时说起老场工,他从沪上就跟着唐导演。唐导演那时在明星电影公司,到“满映”后他也跟着去了长春。他干剧组的活儿,又帮唐导演料理生活。唐导演无儿无女,他也是。
许爱仁的脑子里始终空白,没有任何的思考,只是觉得走回家的路上,一步比一步沉重。到家后独自一人在客厅坐了良久,曾美芳见了没有说话,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握着玻璃杯,机械地喝了一口。深夜躺在床上,他毫无困意,心里似乎想起了很多,但那些画面又是破碎的,拼凑不出个完整的内容。他摇了摇头,那些画面瞬间都消失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美芳忙碌了一天,沾上枕头就睡了,还打起了轻微的鼾。梦中见到了许爱仁,他双目无光,呆呆地看着自己。后来又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无论如何用力都发不出一个字来。她从梦中惊醒,转头去看枕边人,赫然见到他张着双眼。她把他拉起,指了指露台。他抬起帘子,看了眼架子床,姐妹俩安然地睡着。
十来年了,这许多的日日夜夜,曾美芳和许爱仁就几乎没分开过。她自己是旧弄堂里长大的,上面有哥也有姊,原本是最受父母疼爱的,父母还供她去了圣约翰大学。父母是想让她有了文化,像那些沪上的淑女一样,嫁个家境好的人家。可偏在那里遇见了许爱仁。虽是教会学校,可大上海什么思想没有?她是读过《家》《春》《秋》又捧着《新青年》的,但同时也爱到大光明戏院看摩登戏。她爱上了他。他也深爱着她。为着爱,她离开了双亲哥姊以及故友,跟着他来到了海城。这么多年了,有时虽然累些苦些,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因为,她知道两个人已经是合在一起了。他们无话不说,无所不能言。他们要彼此信任,彼此依存,否则如何活下去?
“昨天,今天,你都如此。这不正常。”
“工作上的一些麻烦,没有什么好新闻,想从影戏口转社会口了……”
“当初就是为着要照顾孩子,你主动和蔡主任提出要跑文化新闻。”
“姐妹俩长大了,日用花钱多了。社会新闻多,工分也多,薪水会多些。”
“这不是原因。你从来不会为跑新闻烦恼。”曾美芳摇头,“还在新闻科念书的时候,老师就说你善于发现线索。后来遇上一•二八,虽然拿的是肄业证,但回海城跑新闻的资格绰绰有余。这不是原因。”
“这不是原因”重复说了两遍。她的眼神里充满期待,但又带着失望。她信任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认为无论多么险恶,一家人一条心的话,这个家就能走下去,就不会散。许爱仁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从昨天到现在,好像一个世纪那样的漫长,又好像要把一生都过完。他迷茫、暴躁、生气,又沮丧,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裂开了。他拉住了她的手,把她牵进了室内。夜深了,凉意也更浓了。他压低声音,缓缓地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讲完这些,忽然有了种莫名的轻松感。但往深了想,却又觉得这样的“轻松”是可笑的,甚至是罪恶的。
良久,在黑暗中的两个人都没有开口,陷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中。曾美芳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壁挂钟,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屋内复又寂静。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