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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张之洞:被安龙启蒙的重要时光
来源:南通日报江海文学 | 强雯  2025年09月11日09:07

半山亭畔的神童

黔西南的夏是一种既辣且寒的夏,是一股被群山推涌的无尽波。我揣着一套传记文学《张之洞》,踏上寻访张之洞地理文脉的路。他在贵州安龙县度过的那段童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安龙现在又如何?一切都在山路十八弯中得到了答案。

安龙招堤的黄昏,荷风裹挟着水汽漫过三百余米的石堤,康熙年间游击将军招国遴捐俸修筑的这道屏障,不仅驯服了陂塘海子的水患,更将喀斯特峰林的硬朗与万亩荷塘的柔媚揉作一幅长卷。西侧山崖上的半山亭,像一枚玉印,静立城市山脊上。

十一岁的张之洞就是在这里,让《半山亭记》的墨香与荷香一同飘散在安龙坝子的暮色里。“四时之景不同,而观者亦无穷也”,少年笔下的文字并非凭空而来——从亭中俯瞰,东接海子的波光、西枕山脊的苍黛、南望天榜山的层叠、北倚街市的烟火,构成了他最初的“天下”模型。这种地理格局的认知,我理解为日后他写的《劝学篇》的雏形,其中有“知地理者知天下”的喟叹,而那时,少年的“天下观”只是流淌在宣纸间。

张之洞的父亲张瑛在兴义知府任上的身影,是这方地理中最厚重的人文注脚。道光年间的安龙,滇黔桂三省交界的特殊性让它既是军事隘口,也是文化孤岛。张瑛却在此“修试院、建义学、增书院”,每月亲至书院授课,夜色中“听夜诵声琅琅,辄燃烛巡视”,烛火的光晕在石墙上摇晃,与学子的诵读声一同凿穿了地理的闭塞。兴义府试院的飞檐与斗拱,在喀斯特的灰岩底色上,搭建起儒学的殿堂;“倡置公田”的义仓制度,让贫寒子弟也能捧起经书——这种在坚硬基底上深耕文化的执着,宛如安龙地下暗河对石灰岩的缓慢溶蚀,终将闭塞的环境酿成思想的涌泉。

难怪少年张之洞能在《半山亭记》中写出“德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人和则政多暇”的见解。小小的他,曾跟随父亲同去勘察“苗疆”,看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地理分布如何影响治理;当他看见父亲摩挲府署里的舆图,学着辨识兴义府与下属各县的行政脉络,也许,地理早已不是背景,而是融入血脉的认知方式。半山亭的石柱上,至今留有当年刻下的《半山亭记》,文字间能读出一个少年对“无穷之观”的向往——后来他经略湖广、两广,每到一地必先勘山川形势,或许正是此刻在安龙坝子上埋下的伏笔。

地名的嬗变

安龙的地名一度让我迷惑。这是一页被反复涂改的历史手稿,每一次墨痕都浸透着权力与地理的角力。

明代永历帝朱由榔在此建行宫时,取“真龙安驻”之意定名“安龙”,试图以地名的祥瑞对抗命运的倾颓。城西的“明十八先生墓”,黄土下掩埋的不仅是忠臣的骸骨,更是一个王朝在地理险要处挣扎的残影——即便坐拥滇黔桂的屏障,终究没能让“真龙”安驻。

清军入关后,“龙”字成了禁忌,安龙被改为南笼,仿佛要将前朝的记忆关进地理的牢笼。直到嘉庆二年,朝廷设兴义府,才让这片土地在行政地图上获得新的身份。更有趣的是行政地理的错位:如今的兴义市,当年只是府辖下的兴义县;而府治所在,正是今天的安龙县。这种空间关系的倒置,似历史与地理开的一场玩笑,却藏着中央政权经略西南的深意——通过行政中心的设置,重新编织边疆的地理网络。

张瑛任兴义知府时,正处在这场地理重构的关键期。他处理公务时,有意识地带着儿子张之洞“早熟官场”——穿行于少数民族村寨,看不同族群如何在山谷间划分生存空间。那些关于寨老制度、梯田水利的讨论,那些对地理边界与文化认同的观察,后来都化作成年张之洞治国思想的底色。比如,张之洞在《劝学篇》中写的“明形势者明得失”,很可能是来自安龙时期的启蒙。

地名的更迭从不是简单的符号替换。

当“南笼”变回“兴义府”,当试院的钟声取代军事隘口的号角,地理空间正在被重新定义。张瑛在任上推动的地名规范化,让陂塘海子、九龙山这些自然地标与兴义府试院、珠泉书院的人文坐标相互映照,构成立体的认知体系。少年张之洞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早已懂得:地名是历史的脚印,每一步都踏在地理的肌理上,而读懂这些脚印,才能读懂一个地方的灵魂。

山水之间的改革先驱

离开安龙后,张之洞的仕途成了一部地理探索史。从山西巡抚到两广总督,再到湖广总督,他每到一地,必先做三件事:观山川走向、查水系分布、访地方耆老。这种近乎本能的地理考察,源头正是安龙坝子上的少年时光——在那里,九龙山教会他看地形,陂塘海子教会他察水势,父亲处理布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事务的经验教会他辨人文。

在武汉,他将长江的黄金水道化作工业动脉,汉阳铁厂的烟囱与黄鹤楼的飞檐在江雾中对峙,铁水的炽烈与楚文化的厚重熔铸成“中学为体”的基底;湖北织布局的机器声里,能听见安龙试院夜读的余韵——只是此刻的“西学”,成了织机上的经纬。在广州,他利用沿海优势开办水师学堂,珠江口的浪涛与安龙海子的涟漪,在他心中同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载体。在山西,黄土高原的沟壑让他想起安龙的喀斯特溶洞,都需要因地制宜的智慧,于是推广新式农业,让耐旱作物在沟壑间扎根。

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亦是一份安龙地理的隐喻。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基底,是“中学”的坚守;而溶洞暗河的开放溶蚀,是“西学”的包容。张之洞太熟悉这种地理特质了——安龙的山是坚硬的,却能被水蚀出千奇百怪的溶洞;安龙的海子是静谧的,却能滋养出万亩荷塘的生机。这种守正与创新的平衡,正是他从地理中读懂的生存哲学。

细数一下,张之洞在安龙生活的1841年至1849年,恰是他知识体系形成的关键期。张瑛“以教化为先,以民生为本”的施政理念,在他心中种下经世致用的种子;试院里兼授的文字训诂与声律之学,培养了他对“中学”的根脉认同;而安龙作为文化交融地的特质,又让他早早懂得“他山之石”的价值。山水之间的改革,从来不是对传统的背叛,而是对地理智慧的延伸。张之洞在各地的实践,都带着安龙的印记:尊重地理的限制,更挖掘地理的可能;坚守文化的根脉,更拥抱时代的浪潮。这种从山水间习得的智慧,让他在晚清的风雨中,成为一棵根系深扎传统、枝叶拥抱新知的“改革之树”。

荷香深处的当代回响

如今的安龙,不再有当年试院的烛火,取而代之的万家灯火,煤矿的关停让白鹭重新回到荷塘,它们掠过荷叶的姿态,与张之洞童年所见或许并无二致。招堤上的张之洞雕塑面朝东北,望向北京的方向,似乎说着“夫治国之道,贵在因时因地制宜”。

“因时因地制宜”的智慧,正在安龙续写新篇。曾经因地理偏远被视为劣势的喀斯特峰林,如今成了生态旅游的宝藏;万亩荷塘不再只是景观,而是“荷下养鱼、荷上观景”的立体农业样本。布依族村寨的吊脚楼里,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用古法染布,丝线的颜色取自山间草木,而直播间的镜头,正将这份古朴传向全国——地理的边界,在数字时代变得模糊,而安龙选择在坚守中开放,恰如当年张瑛在闭塞中播撒文化种子。

暮色中的半山亭,楹联“极目千里,问几辈能挽河山”被夕阳染成金红。这声跨越百年的叩问,至今仍让人心生慨叹。

寻访张之洞的地理故事告诉我,真正的大师既能深耕一方水土,又能超越地理局限;既尊重地域特色,又具备全局视野。在这个交通发达却容易迷失方向的时代,我们更需要这种“扎根与超越”的地理智慧。这,或许就是时代之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