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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的日子
来源:文艺报 | 高明昌  2025年09月18日08:03

拿着扁担绳索的父亲,一脚踏进黄澄澄的稻田里。他先要看看哪里是立脚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四周,稻把够不够挑一担子,够了就停脚。挑稻,得让每个人有稻挑,而不跑东跑西,以节省时间。父亲选定了一个地方,将扁担的一头“啪嗒”插进泥土里,扁担成了一个坚实的靠背,矗立在田间。父亲抱起一把把的稻把,靠着扁担堆起,一直堆到自己下巴的高度,抽出压在稻把下面的绳索,合拢后抽紧,用右肘压下去并用力抽紧绳索、打结。他抽出竖着的扁担,将扁担的两头塞进绳索里,然后蹲下身,用肩胛顶住扁担,慢慢起身,调整好两边的重量,先迈小步,再迈大步。

我在父亲挑走了稻把的地方拾着稻穗,就如父亲一样,我们也是一群人——一群放假了、被召集到一起的四五年级小学生。每一次拾穗回去,看守仓库场的老人都会为我们上秤记斤两,然后叫人写在本本上。那时,他会朝着人多的地方,用嘶哑的喉咙喊一声,某某家的孩子拾了几斤。于我们而言,父亲母亲的名字一叫,这拾穗量就成了“劳动能手”的代名词。我们都希望自己是一个爱劳动、会劳动的孩子,所以都努力拾着稻穗。

父亲轻轻地挑起稻谷,而后跨步走向了田岸。我就此听到了父亲跨步的声音。走出稻田的脚步与走在小路的脚步是不一样的,肩上挑着担子与不挑担子的走势是不一样的。甚至,挑着担子在冬日阳光与夏日阳光下走路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由稻田走向田岸的脚步声是汩汩的,拖沓、沉闷,不利索。我看见了,脚板抬起的一刹那,稻田里会留下脚板的洞眼,有一两寸深。而一旦跨出田岸,走上小路,脚步声是“哒哒啪啪”的声音,短促、有力,也清脆,显然脚着地的速度提快了许多。这些人已走上小路,就像跑步的勇士,不一会儿,都呼哧呼哧喘着大气,脸色开始发红,脸上全是汗珠。你想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会用左手指指某个方向。指着的是仓库场,意思是“一切到仓库场再说”。确实如此,对一个挑着一百多斤担子、顶着火辣的太阳快步走路的人来说,任何的语言交流,都是在消耗体力。我母亲对我说过,看到大人挑担了,笑笑就可以了。我当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现在理解了,总觉得笑笑后有点不够,要是重来一次,我起码要握紧拳头,而且握紧的拳头里,大拇指要竖得更高一点。

挑稻看上去是一个人的活动,但是当所有人用几乎一样的脚步、一样的方向、一样的拼劲向仓库场开拔时,个人的任何闪失都会影响整个队伍。担子挑了一两里路了,双腿不如先前有力了,想要放慢脚步,想要喝口水时,如果不打招呼、突然停步,后面的人会刹不住脚步撞上前头的人,队伍就会乱套。所以,确保整段路程不停步是基本要求,再苦再累也要熬到仓库场。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其实都是彼此相互照顾的最好证明,也是确保挑稻任务早点完成的有力保障。父辈们这种自我约束的力量,十分坚定。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在半路上歇脚,所有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到仓库场去,到仓库场去。

终于,到了仓库场。一口一口吐气后,脚刹那间站定,双手沿着肩胛向两边伸开,手指垫在扁担的下面,肩胛朝上一抖,头颈朝内一别,双手朝外一托,担子就飞了出去。同时,有人一屁股坐在稻把上或者地上,大声喊:“终于可以歇歇了。”父亲大步迈向仓库场的大门,那边有一只大水缸,里面是姜茶。清水溢出来的老姜味道极为浓烈,对父亲一群人来说,浓淡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茶水能为滚烫的身体注入一股巨大的清凉。这种由外而内的消暑办法,让大家暂时忘却了自己刚才的狼狈与汗水,又恢复了元气,大家开始笑了起来。

喝茶等于休息。他们已经做好了再次出发的准备,要去稻田里继续挑稻。他们不会说,时间就是粮食,但他们知道粮食是从时间里耕出来、种出来、收起来、抢过来的。一群人肩上担着扁担走路,汗水重新爬上他们的头顶、额头、脸庞、嘴巴。有人朝天空望了望,闪亮的光芒刺向眼睛,他赶忙转身,捂住了双眼。有人看见了就说:“最好下点毛毛雨。”一会儿,一群人朝着那人发话:“下雨了,田里的稻、仓库场的谷,怎么办?”被说的人自知无心的话语刺伤了大家的心情,赶忙检讨:“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大家拍拍他的肩膀,又笑了起来。

我在旁边听得仔细。一群人的汗水,与一群人的粮食,就这样和笑声连在了一起。我知道,在那些炎炎夏日里,父辈们总是选择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