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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位:一路向北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9期 | 王位  2025年09月17日08:04

 王位,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人。小说散见于《四川文学》《伊犁河》《青海湖》《福建文学》《满族文学》《安徽文学》等,在《中国铁路文艺》《散文百家》《岁月》《参花》《读者》《泰山文艺》等发表多篇散文。

荆武在牡佳铁路的亚河站大和洋行干了一冬天脚行,春起时返回了勃利。荆武在返回勃利的路上就想好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请聂先生下顿馆子。荆武在大和洋行干脚行这段日子可是常常想起聂先生。想起聂先生,荆武就觉着一肚子的亏欠。

说来荆武结识聂先生也没多长时间,可聂先生却没少帮他,他哪一次危难遭难的时候都是聂先生伸的援手。人家不说啥,咱这心里哪能没个数。所以请聂先生吃顿饭也是荆武整整惦记了小半年的一桩心事。

可荆武一回到勃利,就听到人们在到处议论着聂先生被日本宪兵队砍头示众的事儿。说聂先生的头颅就悬挂在勃利西城门的牌楼上。

这无疑给高高兴兴回来的荆武当头一棒。荆武就满腹狐疑,这不明不白的,聂先生怎么突然就被日本人砍头了呢。

说来,荆武偶然结识聂先生也不过才半年多一点儿时间。

那是康德元年(1934年)的秋天,荆武坐在照相馆门前,两腿夹个白搪瓷盆子正埋头吭哧吭哧搓洗衣服,就听头上有人问,请问荆武在吗。荆武猛然抬起头,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站着的这个陌生男子。三十多岁,高个头,身穿对襟襻扣青褂,敞着怀,头戴青色圆顶卷边儿礼帽。荆武仰着脸看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嗫嚅道:我,我就是。那男子眉毛一挑,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一下。随即回头朝身后招了下手,那位站在街旁怀抱孩子的女子就走上前来。荆武定睛一瞧,是又惊又喜,忽地站起身,还一脚带翻了洗衣盆。洗衣盆叮叮当当地滚下坡去。荆武哪还顾得了这些,几个大步跨过去,说你咋来了,并从女子怀里抱过孩子一个劲儿地亲着孩子的小脸蛋儿。那位陌生男子则一旁站了,讪讪地笑着。荆武媳妇忙介绍说,孩他爹,多亏这位好心大哥一路照顾,要不我都不知上哪去找你。那陌生男子听荆武媳妇这么一介绍,便朝荆武身前跨进一步,抬手捏起礼帽,冲荆武很有礼貌地哈下腰,自我介绍道,我姓聂,就叫我聂先生吧。聂先生随即冲荆武解释说,你媳妇从巴彦码头一上船,就急急慌慌地手上掐着你给家里写的信,让这个看让那个看的,说俺是屯子出来的,从未出过远门,也不识字。我接过信一看,正好我回勃利,顺道,就跟你媳妇说,你就跟我走吧。结果船在依兰遇上大风,船只好驶进港口避风,耽搁了两天,今天早上船才到佳木斯港。荆武媳妇就一旁接过去说,孩子一路上又拉又尿的,多亏聂先生帮着抱孩子拿这拿那的,乘客还都以为我俩是两口子呢,都说他这爹当得够格。下船后,他又领我们母子俩从佳木斯上的火车。本来他应该到勃利下车,由于不放心俺们娘俩,就中途下了车,说帮我们找到你之后他再回勃利。

荆武听罢先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随即连声道,你看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感激得荆武都不知说啥好了,只是冲聂先生一个劲儿地抱拳点头儿。紧接着,荆武一声叹息,说我在勃利被人骗了,弄得我现在兜里分文皆无,要不咋也得请这位好心大哥下顿馆子。不瞒你说,这些天我也是多亏同学陈宝荣资助,要不然,我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聂先生掏出兜里的怀表,用拇指弹开表盖扫了一眼,说我得抓紧走了,要不该赶不上车了。不过聂先生走时却特意交代一句,我在勃利当差,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到勃利北大街日升客栈找罗掌柜,找到罗掌柜就能找到我。荆武和媳妇就千恩万谢地冲聂先生连连打躬作揖。荆武媳妇望着匆匆离去的聂先生嘴里咕哝道,咱们能遇见这位好心大哥也是咱老荆家祖上积了大德。

就因为聂先生这句话,第二天早上,荆武和媳妇从千振车站乘火车又返回了勃利。说不管事情能不能办成,也就做这最后一次努力了,再不行,也就只好认栽了。

荆武他们上午九点到的日升客栈。中等身材、身穿黑色暗花马褂、头戴青绒瓜皮帽的罗掌柜,听说是聂先生介绍来的,脸上就显出几分热情,一边倒茶,一边吩咐店里伙计快去知会聂先生。

快中午的时候,坐在柜台里的罗掌柜忽然说,他来了。这时就听门外有自行车响。果然,话音刚落,聂先生就推门进来了。荆武和媳妇急忙起身。荆武迎上前去对聂先生说,有劳聂先生了。聂先生就冲走上前的罗掌柜说,他们被坏人欺负,现已身无分文,你多照应。罗掌柜冲聂先生咧嘴笑了笑,连声说好说好说。

荆武先是把他的不幸遭遇从头到尾地跟聂先生细说了一遍。

荆武曾在哈尔滨道外北七道街银星照相馆开设的照相速成班学习过照相技术。当时,荆武与宋子玉、陈宝荣都是第一期学员,又都属于东部辖区,相隔不远,算是老乡。他仨很快就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那时照相行业兴盛,尤其伪满洲国建立后,老百姓需要办各种证件,良民证,居住证,劳工证,相片需求量大增。荆武学成归来却没钱开店。而宋子玉决定在老家勃利开个照相馆,就给家住巴兰的荆武去信让他赶紧过来,雇他为小工。荆武于是高高兴兴地投奔宋子玉而来。照相馆开张之初,生意还不错,除维持日常开销,还能略有盈余。

可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就维持了半年多,荆武和宋子玉两人就闹掰了。陈宝荣从哈市回来,在家乡湖南营镇也开了个照相馆。那天,陈宝荣来勃利太华西药行洗照片,听说县里新开了家照相馆,就好奇地特意过来看看。结果是三人他乡遇故知,高兴得他们勾肩搭背地来到一家酒馆喝了整整一下午。宋子玉就说,宝荣,你就拿我们这里洗片吧。陈宝荣说行,我借地洗片,耗费电力,给4分钱一份,共洗四千份。宋子玉当时也是喝点儿酒,就来了哥们义气,说老同学嘛,要啥钱。可酒醒过后,宋子玉后悔不迭。洗四千份,4分钱一份,一合计,妈呀,一百六十元呢,这在当时可不是啥小数目。

宋子玉有天对荆武说,陈宝荣如今发财了,当时洗片咱说不要钱了,再变卦说要钱脸面上过不去,怎么办呢,我想先向陈宝荣借钱说还房租,等他要钱,咱再说没钱往后拖。荆武一听,心说这成啥了,这不等于背地里设圈套算计人家吗,作为老同学哪能这样呢。不过荆武当时也没说啥,因为毕竟是在人家手下谋生计。

陈宝荣一来勃利,就请宋子玉和荆武下馆子,也算是还宋子玉的人情吧。有次,荆武也是喝多了,就酒后吐了真言,把宋子玉背后打他主意的事儿透露给了陈宝荣。没几天,宋子玉果真朝陈宝荣借钱。陈宝荣也就心知肚明地推脱不借。这陈宝荣也是没啥城府,说不借就完了,一气之下,竟当着宋子玉面戳穿了他如何耍手腕算计他。这就一下子把荆武给装进去了。

宋子玉自然是火冒三丈,心说好你个荆武,还会吃里扒外了。宋子玉当时就别提有多恨荆武了。

宋子玉出于报复心理,趁荆武不在店,关门歇业了。并把馆里所有的照相器材,包括荆武的衣服行李,全都拉到东街合昇利商号。宋子玉也从此像人间蒸发了似的音信皆无。荆武就去找合昇利商号经理兼商会会长孙书芝。孙书芝比宋子玉大八九岁,说是宋子玉的同乡好友,其实就是宋子玉的姘头。面对荆武的一遍遍追问,孙会长很不耐烦地训斥起荆武来,说这是你和宋子玉的事,你应该去问他,问得着我吗。

荆武也是实在没辙了,就去找当地警署,还求人写了状子告到当地法院。可最终都石沉大海。

聂先生听完整个过程,坐在板凳上半天没吭声,只是眉毛紧蹙着。聂先生知道这合昇利商号是勃利县城内的最大商号。这孙会长也是手眼通天,警察署和满洲军那,如走平道一般,哪个都得给她三分薄面。荆武见聂先生一脸的难色,就怯怯地走上前去说,聂先生,这事要是实在为难,那就算了,咱们惹不起人家。聂先生抬头瞅了眼荆武,忽地起身出去了,也没说去干啥,只是推门时回头说了句你们稍等我一会儿。

不大一会儿,聂先生回来了,身后跟着三名挎枪的日本宪兵。聂先生就冲荆武说道,走,咱们这就去找合昇利商号孙会长。

在去往合昇利商号的路上,荆武好生诧异,这聂先生是啥来头啊,咋还把日本宪兵都搬来了。荆武既暗自高兴又莫名惶恐。荆武和聂先生并排走在前头带路,三个日本宪兵紧随其后,像是押送两个犯人似的。这一道,聂先生一句话没说。荆武更是连大气儿都没敢喘。

孙会长一见聂先生带着日本宪兵大摇大摆地闯进屋来,脸上立马现出慌张,又是沏茶,又是看座,一副毕恭毕敬的奴相。令荆武更为惊诧的是,这聂先生竟然会说日语。聂先生进屋先是跟一日本宪兵呜拉哇啦说了几句日语。这日本宪兵就忽地抬枪一指孙书芝,八嘎!再看孙书芝,脸都吓白了,就跟一张白纸似的,连说话都磕磕巴巴地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她连忙解释,太君,太君,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孙会长随后又冲聂先生满脸堆笑道,他俩的事我也不清楚,我要是清楚,早就给他俩调解完了,何劳聂先生大驾,真是对不住朋友了。孙会长转身冲柜台里站着的小伙计一使眼色,吩咐道,还不快去找宋子玉,让他把荆先生的东西赶紧都交出来。

宋子玉当然吓得没敢露面。不过,商号小伙计把荆武的衣服行李不知从哪拿了出来。孙会长就凑过去让荆武清点一下,看东西少没少。荆武数完后说一件不少。

回来的路上,荆武见日本宪兵走了,这才战战兢兢地凑到聂先生身旁探问,聂先生,你,你这是……在哪……荆武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聂先生侧目瞅瞅荆武,知道荆武想要问他啥。聂先生就边走边说,我在勃利侦缉队当差。随即像是自言自语,说这年头,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荆武回来就跟媳妇小声说,这聂先生原来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更了不得的是,他还会说日本话呢。荆武媳妇也是一脸的惊诧,真的呀,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像个读书人,也不像个坏人啊。

荆武媳妇这时忽然想起来了。我们在佳木斯港下船时,有个地主老财下船时嫌他前头的破衣烂衫的老头走得慢了。那老头好像有条腿不利索。那地主老财从后面举起拄棍使劲戳那老头脊背,说别挡道。那老头为躲戳他的棍子,往旁一闪,结果一脚踩空,从跳板上栽入江里。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有骂骂咧咧的,有喊救人的。有名年轻船员从船上咕咚跳进水里。

下船后,聂先生走到那个地主老财面前说,他腿脚有毛病你看不出来吗,还打人。随后,那聂先生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那地主老财一记耳光。这地主老财老婆见地主老财突然被打,就装腔作势地边拍巴掌边大声嚷嚷着,不好了,打人了。本来就杂乱无章的码头,这下更乱了。几名警察从码头那边吹着警笛跑过来,问谁打人了。那地主老财的老婆立马止住喊叫,抬手一指正拾阶上岸的聂先生,就是他。几个警察瞅了瞅聂先生,其中一个跑过去使劲扯了下聂先生的衣袖,还将聂先生扯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我当时心咯噔一下,心说这下糟了,这聂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可咋办。不过聂先生好像是从兜里亮出一个什么东西,那警察立马态度就变了,还冲聂先生点头哈腰的。

这就让荆武更疑惑了,他心里不得不犯起了嘀咕。随即他冲媳妇叮嘱道,往后咱们可得多加点儿小心,如今的世道太乱了。

勃利城内也不太平,街上日伪摩托车呼来叫去的,可哪抓人。荆武只让媳妇住了七天,就从同学陈宝荣手上借点钱把妻儿送走了。荆武是想,这兵荒马乱的,没了老婆孩子的牵绊,剩他老哥一个是跑是颠咋都好办些。

对于聂先生的死,外面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聂先生是个大英雄,身骑白龙驹,手使双匣子,被捕前打死好几个鬼子。有的说他是江洋大盗,能飞檐走壁,身上功夫十几号人都靠不上身,他要不意外中弹负伤根本就没法抓住他。不过,荆武确实很想知道聂先生究竟是怎么被抓去砍头的。因为不管咋说,聂先生对他那可是有恩的。 

回到勃利那几天,荆武每天都去北大街济世饭堂喝粥。济世饭堂是教会资助办的慈善场所,主要是接济那些吃不起饭的穷人。饭堂只卖大碴粥和杂合面饼子,一顿饭也花不几个钱。荆武就觉着靠卖苦力挣来的钱不容易,得处处当心着点儿才是,这年头稍不注意就得饿肚子。荆武要的粥刚端上来,就听旁边桌上几个食客边喝粥边小声议论着聂先生。荆武就偏过头去听。靠桌里坐着的一把花白胡子的老者说,聂先生真是条好汉,听说日本宪兵啥酷刑都用上了,硬是没撬开他的嘴。坐在老者对面背对着店门的小伙子扭头冲门口瞅一眼,回头低声道,听说聂先生是地下党,春起柳林镇夜里被抗联连窝端,就是聂先生给山里人传的信儿,说日伪军都被抽调进山讨伐去了,柳林镇就剩十几个日伪军,防守十分空虚。结果抗联部队连夜下山夜袭了柳林镇,缴获了大量枪支弹药,还有布匹棉花和粮食。

一旁的荆武听得是心惊肉跳,桌上的那碗热粥都快搁凉了。这下荆武更疑惑了,心说这聂先生不是给日本人做事吗,怎么还成地下党了。这时荆武突然想起媳妇从勃利走时说的话,说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边,有啥难事就去找聂先生,她说她凭一个傻女人的直觉,聂先生绝不是个坏人。

让荆武一直纳闷的是,聂先生虽然才三十出头,可办事一向老成持重,从不多言多语,即便说话,也是滴水不漏。就算他是地下党,那他又是怎么暴露的呢。

这事过去了快一个月,荆武才从罗掌柜那里得知确切消息。原来日伪军联合扫荡时,从老百姓地窖里抓到了正在养伤的抗联孔团长。日军就派侦缉队的聂先生和另外两个便衣特务往勃利县城押送。在经过柳条沟时,聂先生开枪打死了那两个恶贯满盈的便衣特务,解开了捆绑孔团长身上的绳索。聂先生看到孔团长安全进了山林后,朝自己左胳膊开了一枪。然后,提着一只伤臂,回去报告押送途中遭到抗联小股部队的伏击。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一个便衣特务命也真够大的,聂先生当时还补了他一枪,竟然没被打死。

日本宪兵和翻译官有天突然闯进日升客栈搜查。翻译官就问罗掌柜,听说聂先生以前常来你这里。罗掌柜一听急了。说,朱翻译,你这玩笑可开不得,这是要掉脑袋的,还他常上我这来,他这号人哪不去呀,对面华荣旅社他不也经常光顾吗,光我就看见好几回呢。再说了,他仗着给日本人做事,到处赊账,谁敢惹他呀,到现在他还欠着我不少店钱呢。

日本宪兵走后,一旁站着的荆武使劲儿白了罗掌柜一眼。觉得罗掌柜这人太不地道,聂先生人都死了,还在背后嚼人舌头。

不管怎么说,聂先生的死,着实让荆武难过了好一阵子。他有天特意跑去了勃利西城门,想去看看聂先生。可西城门牌楼上啥也没有。他回来问罗掌柜。罗掌柜说,听说聂先生的头第二天夜里就被山里人取走了。日军就寻思把聂先生的头悬挂在城门上做诱饵,山里人定能夜里来取,并暗中布下了口袋。可山里人也不是吃醋的,给他们来了个里应外合,不光取走了聂先生的头颅,还打死10多名鬼子和伪军。

荆武的饭馆没请上,但兜里的钱却在一天天减少,而且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他由每天的两顿稀粥改成了一天一顿。聂先生在的时候,他一没钱吃饭,聂先生就会慷慨解囊。现在聂先生不在了。一想到这些,荆武心里就很难过。那天罗掌柜当日本人的面埋怨聂先生还欠他店钱,他就想到了他还欠着罗掌柜的店钱呢。虽然这罗掌柜从没刮鼻刮脸向他讨要,但荆武心里却总惦记着是回事。饥肠辘辘的荆武就想,要想活命就得流汗,无论如何,得赶紧想法子找个活干。

荆武一天见北大街石宝福工头正招募工人。活是进山修路,供吃供住。荆武当时想都没想就报了名。眼下,挣不挣钱已不打紧了,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再说。这年头,不挨饿,能活命,那就是造化。就这样,荆武跟随第一批工友坐火车进了深山老峪。

三十多人全都挤在六七十平方米的板皮屋里。晚间点着煤油灯。一生火做饭,满屋子生烟,呛得人捂着口鼻直咳嗽。吃的棒子面大饼子,一个大饼有一尺多宽,烙得两面焦黑,硬邦邦的,就着雪水盐豆吃。每天晚上下工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一坐下就不想起来。有挺不住的,就趁天黑开了小差。

每天伐树抬木,摸爬滚打干了半个月,荆武的裤子屁股蛋上被树枝刮出个大三角口子,一迈步,露出白花花的腚来。荆武抬着木头在前头走,后面的工友见了,就嘻嘻笑个不停。荆武听到后面笑,就条件反射地一夹裆。工友就戏称:荆武露个腚,一笑一夹腚。

山上抬木头是要喊号子的。杠头领呼,其他人应呼:老哥几个起呀嘛,——嗨吆;往前走呀嘛,——嗨吆;加把劲呀

嘛,——嗨吆。四人一组走山道,全靠喊号子协同步调。荆武的屁股白花花的,工友一看就想笑。有的憋着憋着就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身上绷紧的那股气也就哗啦一声水银泻地了,步子自然也就乱了。步子一乱那是很要命的,很容易砸着人,这方面的事故可是太多了。工头就说,荆武,你们这组最后一个走。山东籍小伙子刘子岐,见荆武整天穿条露腚的裤子,就把自己的另一条裤子送给了荆武。荆武开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接。刘子岐就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咱们都是苦出身,也算是难兄难弟了,还分啥你我,快拿去换上,省得大家取笑。

这年初夏,赵尚志领导的东北抗联第三军在来勃利的途中,联合东北民众军、自卫军支队、抗日义勇军和山林队等一些地方武装,组成东北反日联合军。赵尚志被推选为总指挥。这位黄埔军校出来的猛将,带领部队在勃利、汤原、方正一带,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重创了日伪军。使得恼羞成怒的日军不得不调集大批人马进行疯狂讨伐。

自打赵尚志来到勃利,方圆数百里的丛林山峁,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动不动就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有天夜里,工友们也是累了一天,早早就躺下了,这时就听外面不远处枪声大作。后来还响起了炮声。而且炮声好像越来越近了。工友们一下都精神了,一个个都爬起来议论开了。有个工友说,看这架势,这仗打得挺厉害啊,炮都用上了,不能打到咱屋里来吧。一位依兰工友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们听说没有,我们县太平镇农民大暴动,后来驻依兰的日本关东军都上去了。结果被当地大排队打得落花流水,还打死日军挺老大的一个官,叫什么大佐。还击毙了一个伪警司令。一工友插嘴说,听说这大排队个个都是神枪手,百发百中。有个工友问,农民因为啥暴动了。小山东张子岐就说,还能因为啥,被逼的呗。“他妈的,什么世道,坏人得势,好人挨欺。”荆武愤然道。小山东刘子岐忙冲荆武一递眼色,阻止他别再往下说了。在当时反满抗日言论是要治罪的。这时,外面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领班的就说,别议论了,赶紧睡觉吧,明早还上工呢。

在山里修了三个多月路。扣除伙食、工具费、鞋钱外,工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晚上掌灯时,荆武回到了勃利。日升客栈罗掌柜就把一封压了快俩月的信交给了荆武。荆武拆开信一看,便大放悲声。

爹和小妹都死了。爹是被兵痞活活打死的。就因为兵痞进屋翻箱倒柜要吃要喝,爹说了句,你们是兵还是匪。一帮兵痞便蜂拥而上,照爹脑袋就是一顿大马棒,血流了一地,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没了。

荆武又想到了小妹。来信说小妹是因病而死。荆武打死也不相信小妹婆家的说法。小妹今年才17岁,她从小到大身体一直很好,连片药都没吃过。那年小妹偷偷跑回娘家,说婆家老妖婆太恶毒,拿她不当人,稍不如意,不是打就是骂,甚至还不让吃饭。说着小妹撩开上衣让娘看。荆武也凑过去看,见小妹后背和胳膊青一块紫一块。小妹就说,娘,这次我说啥也不回去了。其实荆武最能体会小妹的遭遇了。因为他在德兴隆皮铺当学徒时就因受不了吴七爷的虐待才跑回家来的。所以,荆武也劝娘,说娘你就别让小妹回去了,她会没命的。娘你放心,我养活小妹。

娘一脸难色。说你要不回,人家就得来讨要那笔彩礼。你看看咱这穷家哪还拿得出。等你给他们于家生了孩子,兴许她这当奶奶的就能收敛些,还是忍一忍吧。

一封信获知两位至亲死于非命,这对荆武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第二天一大早,荆武出去了一趟。回来他躺在客栈的板铺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心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客栈小伙计在罗掌柜的授意下,过去看他几回。天将黑时,罗掌柜过去推开荆武的房门,也没进屋,就站在门外,见荆武躺在那一动不动,面如死灰,两眼紧闭着。罗掌柜看了片刻,随即将门轻轻掩上,返身出了客栈。

荆武越想越悲戚,他这一年又一年的,东跑西颠,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连张嘴都糊不上,还总被人欺侮,活着还有啥意思,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受这没完没了的罪吗。荆武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与其这般无休无止地痛苦下去,还不如一死了之。他想到了父亲和小妹。爹,妹,我这就去找你们。接着,他把早上从大烟馆里买的四份大烟,一齐吞下。然后拉了拉被头把头蒙上。

罗掌柜从外面回来,特意给荆武带回两个驴肉馅白面包子。罗掌柜进屋走过去说,荆武,起来吃点东西,看我给你带回啥来了。见没动静,罗掌柜觉得不对劲儿,一把掀开被头,见荆武的嘴丫子正往下淌着白沫黑沫。罗掌柜急忙雇车把荆武送进县医所。

荆武醒过来后,孩子似的哭了。罗掌柜说得对,我这么一走躲了清静,娘和妻儿谁来管。

他忽然想起借他裤子穿的刘子岐。刘子岐去青山站做脚行时就曾给他撂过话,说荆哥你以后要没地方去就去青山站找我。于是,荆武就从青山站那边过来的人打听刘子岐还在不在青山站。被打听的人就问荆武,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小山东的。荆武说正是他。那人慌忙朝两边瞅瞅,探过头来小声道,听说小山东打死了日本工头进山了。荆武知道,那年头,要是让日本人知道谁谁进山了,那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青山站看来是去不成了。荆武再次奔赴亚河站大和洋行干起了老本行。伪满时亚河站是四等站,客货运,亦是给水站。站上驻有日本守备队,还有警护团。团长是日本人。警士是中国人。自从赵尚志率部在小蜜蜂一带拆除铁轨成功截获日军军列后,日伪军开始加强对车站、铁路沿线及周边地区的警戒搜查。尤其夜间巡查得更紧。日军、伪军、侦缉队、便衣特务,你方唱罢我登场,搅得村村鸡飞狗跳。他们主要查现住人口与户口本上是否一致。若多或少,那就麻烦大了,就得被统统带走。荆武有天夜间因一白天的劳累睡得死死的,日军来查夜给开门晚了。日军进屋照荆武脸上啪啪连扇了几个嘴巴,骂道,八嘎。

站上警护团这些走狗更不是东西,打旅客,卖大烟、放赌抽头、调戏良家妇女,无恶不作。

这年秋天,日寇为了掠夺资源和围剿山里抗联,实行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的并村并户“囚笼”政策,企图阻断抗联队伍与当地百姓的联系。日军到处挖壕修工事筑炮楼。为了解决劳工不足,他们规定按户出劳工。家里凡是有壮劳力的,不出劳工又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统统被视为进山参加了抗联,就会招致满门抄斩,弄得许多人家不得不由老人或女扮男装顶替出工。

荆武也不例外,巴兰老家那边很快就写信过来,让荆武回去出劳工。不过,那时日本人对铁路特别重视,有个特别规定,凡能拿出伪满时在铁路干活的证明,就可以免除劳工。荆武于是求亚河站大和洋行柜头山崎君,开出一张荆武在铁路干活的证明,寄回了老家。

就在荆武给家里开出的铁路干活证明信寄出一周后,勃利日升客栈的罗掌柜突然来到亚河站找到了荆武,求荆武能不能帮忙开出几张在铁路干活的证明。并说他们都是我的亲戚,现在家里人都急疯了,关乎到全家人的性命,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到了你。荆武就说这事由日本人把持着,我的证明信刚开完寄回家去了,怎么好再找山崎君开啊。再说名字也不对,我得咋跟人家说呀。罗掌柜就说,你要实在为难那就算了。不过,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漏出半点儿口风。

罗掌柜说完转身走了。望着罗掌柜远去的背影,荆武想,罗掌柜可是救过我命的恩人啊。他现在有难处了,我怎么好袖手旁观。这时罗掌柜已经走出很远了,荆武从后面追上去,说要不这样,你先把名单给我,我再想想办法。按说罗掌柜应该高兴才是,可罗掌柜反倒犹豫起来,像有啥担忧似的。罗掌柜最后十分郑重地说,这名单你可要千万当心,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包括你的家人。荆武说我知道。

荆武晚上凑近灯光一看这名单:王景玉、李国志、于占林、杨焕、李春林、鲁奎、魏永山、蒋洪贵、于振江、吴河、金长发。统共十一人。这些人他当然一个都不认识。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罗掌柜说都是他的亲戚,可这名单上却没有一个姓罗的。

上哪去开这些证明呢。荆武想到罗掌柜那焦急万分的乞求。他思来想去,足足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虽然这办法有些冒险,但为罗掌柜冒这个险还是值得的,也算是我报答了罗掌柜对我的救命之恩。

于是第二天,荆武拎瓶好酒再去找大和洋行柜头山崎君。荆武就满脸堆笑地冲山崎君提提手上的酒,说,孝敬大掌柜的有。山崎君抿了抿唇上那撮丹仁胡,眉开眼笑道:荆,你什么地干活。荆武就说,劳你再给开份证明,家乡那边要。山崎君记性非常好。说,荆,你的证明不是开去了吗。荆武就谎称,可能是路上邮丢了,家人至今未接到,挺着急。山崎君嘴里咕哝道,八嘎呀鹿。开吧。山崎君于是像上次那样又给荆武开了张证明。荆武拿到手后,模仿山崎君开的证明上的日文和汉文,照葫芦画瓢,仿造开了十一张证明信。山崎名章就在他的办公桌内。好在山崎的办公桌经常不锁,这个章不难盖。可亚河站警察分所那个章把诗严。荆武想了想,便计上心来。分所每天晚上都有警察小头头轮流值班。警察胡连庆是个大酒包,见酒不要命。

荆武获知这天晚上是胡警当班,就特意买只烧鸡和两瓶酒过去。胡连庆一看有酒,笑得大嘴咧到了耳根子。荆武知道自己的酒量抵不过胡警,就藏了个心眼儿,他把其中一瓶掺了水,并做了记号。胡警实打实喝下大半瓶白酒后,就醉得像死猪似的倒在了值班室床上。荆武从胡警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将十一张证明信一一盖上警察分所公章。

由于证明信伪造得滴水不漏,跟真的毫无二致。所以,个个都顺利过了关。罗掌柜后来对荆武说,荆武啊,你可立了大功了,你救的可不止这十一条人命啊。荆武没太明白罗掌柜的意思。他也不想明白,他只觉着他欠罗掌柜的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次也算是为他还了这个人情。

这年冬天。荆武在站上装了一上午的货,很是疲惫。下午他见雪越下越大,主要也是站上没啥活,荆武就想早点回家。再说荆武早就有点儿饿了。

荆武老远就见家里院门大开着,觉得不大对劲儿,紧走几步后,就隐隐约约地传来女人时断时续的呼救声。荆武心说不好,便撒腿往家跑。临近院门,就听屋里媳妇哭喊着求饶。荆武随手操起院门口的铁锹,冲进屋来,见站上警护团张团副将媳妇压在炕上,正往下撕扯媳妇的裤子呢。媳妇脚蹬手刨地不住哀求,他爹马上回来了,他爹马上回来了。荆武见状,忽地火冒三丈,憋在肚里这些年所有的新仇旧恨,火山一般爆发了。荆武抡起铁锹照张团副脑袋和后背狠狠劈下,一下,两下,三下……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比一下狠重,一下比一下解气,嘴上还不住地骂着,我打死你这畜生,我打死你这畜生。直到张团副从媳妇身上滚落下来不再动弹为止。

荆武见张团副滚落一旁一动不动,像是断了气儿。这时他心里才忽地一下慌了,伸手在他口鼻前晃了晃,抬头冲媳妇说,好像是没气儿了。媳妇更慌了,说这可咋办。荆武想,这回糟了,日本人和警护团这两条狗,哪个都不会轻饶我。荆武就吩咐媳妇,赶紧收拾东西,这地方咱们不能再诗了。荆武领着媳妇连夜逃走。

第二天,荆武辗转把媳妇送上车,让媳妇先回娘家躲躲。他则直奔了勃利,准备去找罗掌柜,在那先避避风头再说。

可荆武半夜敲开日升客栈,店主却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新店主就说,罗掌柜早就被日本人抓去杀头了,这都两个多月了,你不知道啊。新店主忙压低声音催促道,你还是赶紧走吧。

后来荆武才知,罗掌柜原来也是地下党,而且是聂先生的下线。聂先生的所有情报都是通过罗掌柜传到山里的。实际上,日升客栈一直是他们的地下交通站。因内部出了叛徒,罗掌柜才惨遭杀害。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抗联第四军一师三团团长苏衍仁的副官朱善庭投靠了日伪。

朱善庭投敌后,供出了一大批地下党组织领导人。除了勃利日升客栈罗掌柜被捕杀害外。邮政代便所所长老于头儿,大东亚药房经理李剑东,伪警察署孟巡官,伪森林警察大队中队长陈云山,裕方木材公司经理张景隆等,均遭到了逮捕和杀害。可以说,方正和勃利一带的地下党组织几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荆武万万没有想到,罗掌柜原来也是个地下党。荆武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一下明白了罗掌柜给他的那个名单都是些啥人了。

荆武就想,罗掌柜被日本人抓去,肯定又是像对待聂先生那样对罗掌柜动用

酷刑。如果罗掌柜要是把我供出来,与他串通一气,制造假证明欺骗日本人逃避劳工,那我肯定必死无疑,甚至还得殃及我的家人。

荆武这天早早起来,先是从旅店老板那找来笔和纸,给家里郑重地写了封信寄走。他又买了几个棒子面饼子,塞进背包里,就匆匆地上路了。

荆武一边走一边想着聂先生和罗掌柜。想到了聂先生和罗掌柜,荆武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荆武也不去擦脸上的泪水,就这么任其恣肆地流淌着。

天越走越暗,可荆武的心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越走越亮堂。他浑身就像有一股无穷的力量,脚步也迈得格外高远,心中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着。

荆武忽然想起,他最初见到聂先生和罗掌柜时,就朦朦胧胧地发现,在他们身上好像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在里面。至于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过,到了今天,荆武总算懵懵懂懂地悟出了一点儿道理,那就是,不管聂先生和罗掌柜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小山东,他们都是条好汉。聂先生和罗掌柜冒死往山里传递情报,就说明那些进山的人也都是聂先生和罗掌柜那样的人。他们,也只有他们,才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浓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一步步压过来。与此同时,荆武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越来越快了。荆武猛一抬头一眼望见了夜空中闪烁着的北斗七星。望见了北斗七星,荆武就知道他走的方向是对的。因为小山东投奔的那座大山就在那个方向。荆武心想,若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一路向北,用不到半夜,他就能穿过李家堡和马家沟。顺利的话,天亮前他就能走进大山,没准还能见到小山东呢。

后记:

1945年日本战败后,荆武被召回到亚河火车站。他先是帮助看守铁路上的各种设备。后来他又辗转来到了桦阳火车站。1947年,南岔铁路办事处工会成立了桦阳地区工会。荆武被推选为首任工会主席。1948年春,组织任命荆武为桦阳火车站代理值班站长。两个月后,荆武被正式任命为车站值班站长。1961年,荆武在桦阳火车站因病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