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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9期|相裕亭:年会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9期 | 相裕亭  2025年09月10日07:56

德昌在天成大药房里做头柜,已经有些年了。有人说:天成已成他德昌家的了。那话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德昌把天成,当成自己的家了。

德昌打十几岁就在天成里做学徒,而今,两鬓斑白,儿孙绕膝,他还行走在天成里。天成厅堂内的地砖边角磨损了多少,他都烂熟于心呢。

德昌做过天成里的刀上、滚药、跑药,赶到做上抓药时,那面“鸽子窝”墙内上百种草药的名称和用途早就烂熟于心了。攀上抓药的位置,往往离三柜就不是太远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被派到下面分部去做了两年三柜。虽说三柜是药铺里最低级的头头,但做上三柜后,就可以问诊了。

应该说,德昌在天成大药房从跑堂的伙计到穿上白大褂,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且很快,德昌赢得了东家的赏识,接连又上了两个台阶,攀上了头柜的位置,坐上天成头一把交椅。

但头柜不是掌柜。天成里的掌柜是大盐商吴三才。

在盐区,吴三才的名头那可是叫响四方!他名下田产多,药铺、当铺、布庄也多。光是天成那样大大小小的药铺,遍布乡里的就有七八家,都挂着他吴家的招牌。当然,德昌这边的规模最大,下头各分部的头柜、二柜,包括抓药、滚药、刀上,都是德昌派下去的。

年下,大东家吴三才都要听听天成以及下面分部的进项。其间,他还会与德昌商量,城里的二柜、三柜,哪些派到下面去做头柜、二柜。而下面的头柜、二柜,也会在那个时候升到天成来做二柜、三柜。时而,德昌还会从底层提升几个头脑灵活的小伙计。

应该说,天成的长盛不衰,与天成在用人上的举措和大东家对德昌的信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天成,二柜、三柜,包括抓药、刀上、滚药以及挑水把担的伙计,人人都有晋升的机会,不过他德昌在头柜的位置上,一做就是几十年,始终无人能代替。这不乏大东家对他德昌的极度器重,再者就是德昌本人把天成当成了自个儿的家,时时处处把天成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来做。

有人说:德昌能把无力叼奶头的患病娃娃给逗乐了!

那是真话。

德昌在琢磨患者的心思上,是把工夫下到家了。

只可惜,眼下德昌老了,奔着古稀的年岁去了。按照天成的惯例,年过六旬,就可以离开了,除非你是天成的钱袋子、台柱子,天成才会留你一留。

德昌就属于那样的。

德昌是天成的掌门人,东家信任他,所以他在天成留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年,准确地说是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天成大药房引进来一位留学东洋的西医王道明。

那人凭着一把柳叶刀,就可以把病人明光光的白肚皮给一划两半儿,然后,再像蜈蚣爬行一样,把那划成两半儿的白肚皮给一针一线地缝合到一块儿。德昌跟到手术台上去看过两回,吓得他是既震惊又担心。

德昌震惊的是,西医怎么那么野蛮,不问大小病症,上来就动刀子,担心的是,王道明那样行医,会不会败坏了天成百年来温婉治病的好声誉。尤其是王道明手中那把明快的手术刀,亮闪闪的,刀刀见红,万一要是划死了人,或是划开了病人的白肚皮,缝合不到一块儿去,又该怎么办呢?

可令德昌没有料到的是,好些经王道明医治过的病人,都觉得西医很神奇,两三片纽扣大小的白药片就可以止住头疼,一管子清亮水似的药液,扎进屁股蛋子里,胜比捧着苦唧唧的汤药连喝几天呢。尤其是有胆结石、阑尾炎的病人,捂着肚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抬到天成来,王道明一刀把肚皮挑开,便止住了病痛。这对于德昌来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应该说,德昌在王道明来到天成以后,隐隐约约地感到,未来的天成,不再是他德昌所能把持的了。 

德昌想把头柜的位置让给王道明。

可德昌考虑到二柜和三柜在他手下苦熬了多年,也该往上提提。所以德昌在王道明来了以后,就没急着把他自己的头柜位置让出来。

二柜和三柜,大名何连川、何连江,他们是一对亲兄弟。想当初,两兄弟还是大东家与他德昌从淮阴府那边聘请来的。

晚清至民国年间,淮阴那边的经济、文化一度好于盐区。所以,大东家吴三才接管天成以后,首先想到去淮阴那边聘请高明的先生来。德昌在这个问题上很开明,他在连川、连江两兄弟来到天成以后,曾主动要把头柜的位置让出来。

大东家没有认可。

大东家问德昌: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懂什么?

德昌说:人家的手艺在那里。言下之意,连川、连江两兄弟的医术高明。

大东家说:手艺都是学来的。也就是说,连川、连江两兄弟的医术,你德昌以后的日子里,也可以跟着学学嘛。

大东家那话,给德昌吃了定心丸。

接下来,德昌为与何连川、何连江打成一片,主动把自己的年薪降下了三成。

可眼下,大东家又把一个留学东洋的王道明安插到天成来,一时间,把德昌,还有何连川、何连江给整得满头雾水。

眼瞅着德昌就要告老还乡,二柜何连川的半拉屁股都已经坐到头柜的交椅上了,突然间,冒出个西医王道明。而且,王道明那手术刀上能耐,恰恰又是何连川、何连江没法比的。

天成那地方,凭的是医术上的能耐。谁医术高明,谁就是天成里的老大。德昌在这个时候甩起了大袖子——不怎么问事了。

谁能接替你的头柜?大东家那样问德昌。

德昌说:王道明、何连川都行。

德昌想让何连川来接替他的头柜,完全是出于对中医的偏爱。当然,这些年来,何连川不卑不亢地伴随在他德昌身边,确实已经磨炼成一位出色的头柜了。只可恨他生不逢时,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个会动手术刀的王道明。

那个王道明,足以为吴家赢得想象不到的财富,这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大东家三番五次带他王道明下馆子、听戏曲,俨然已经默认了他的位置。

看到了吧,以后的天成,一准儿就是那个西医王道明的啦!

天成里的伙计看到吴老爷的马车载上王道明,扬起一股股烟尘,奔城里去了,便在背后瞎嘀咕。

本该接替德昌坐上头柜位置的何连川,自是一肚子憋屈,但他还无处诉说。他敢在那个时候去争头柜的位置吗?鬼了!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向大东家开口,他个外乡来的,只能忍气吞声,装鳖、认怂。

此时的德昌,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已经摇摇欲坠,反而显得一身轻松。毕竟是年岁大了,就该把头柜让出来。而眼下,新头柜的人选呼之欲出,他主动让位是对的。

但德昌很热爱天成。

这些年来,德昌每天都是踩着店里伙计开门的“吱呀”声来到天成的。

德昌赶早到了以后,并不是去做那些擦桌子、抹板凳的早间事务,他只是在店门前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扑嚓!扑嚓!

德昌双手抱着一把大剪刀,围在药铺门前的两排冬青墙旁,看哪里不顺眼,就“扑嚓、扑嚓”修剪两下。有时,他半天也仅仅是剪下几多翠绿的碎叶片片。

但那个时候,往往是药铺里的二柜、三柜以及伙计们匆匆忙忙赶来的时辰。

德昌喜欢养花弄草。

去过德昌家的人都知道,德昌家的廊檐下、井台旁,一年四季都布满了花。有些珍贵的,比如泰山的盘松、大别山的长颈兰草,海南岛的琼花、肥叶芭蕉,都是天成里跑药的伙计,从外地给他带回来的。

其间,德昌感觉哪些花草适应于本地生长,便会让伙计们把那花草搬到东家的后院去,供老爷、太太们观赏。有时,药铺的前台也会摆上一些好看的花。那都是德昌从家里搬来的。

此番,德昌虽说每天不是先前那样踩着点儿来,可他侍弄花草更上心了,常常是抱着一把喷水壶,浇过当院的花草,又来柜台上浇。给伙计们的感觉,他已经不是天成里的头柜,倒像是天成的花匠。

有跑药的伙计列出年前年后需要购进的药物,德昌看过了,还要转到二柜、三柜,或是王道明那边再去看一遍。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过去,德昌一个人就可以做主的。可眼下,他预料到未来的头柜不可能再让他德昌做了,所以他把手里的权力放下来,尤其是西医上的药物与器材购进,德昌总是要让王道明认可。这是德昌对王道明的尊重,也是他德昌对东家负责任。

眼前的德昌,养花弄草,见谁都笑呵呵的,闲暇时,还会把自家的小孙子领在身边,教小孙子识别哪样是牡丹,哪样是芍药。好像未来的日子里,他德昌不想教小孙子行医,而要把他培养成一位精通花草的花匠呢。

天成里很多正月十六招进来的学徒,直到年底分红时才能见上大东家一面。平日里,大东家吴三才很少到天成里来。

那个时候,大东家端坐在大红毯铺就的台上。店铺里的伙计,个个衣领干净,头发梳理得油光放亮,新来的小徒弟,紧挨在自个儿的师傅身边,好奇地盯着台上面,在那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哪个是东家?

那个,戴圆镜片的那个小老头。

啊!我还认为他是咱们账房的先生呢。

你小声点。

他有八十岁了吧?

闭口。

……

天成里的师傅,都是护着自己徒弟的。哪能在那样的场合让身边的小徒弟信口开河。好多时候,徒弟的大腿根儿或是脚面子上,猛不丁地便会被掐上一把,或是踩上一脚。那都是师傅让小徒弟注意听台面上人讲话,不要在下面胡言乱语。

今年,王道明把西医引来了,给我们天成添了不少生机。

这是德昌在年会上夸赞王道明。同时,德昌还把连川、连江两兄弟也夸了一通。

何连川、何连江是天成里的台柱子,是他的左膀右臂。年会上,他们两兄弟都会被提起,只不过,今年又多了个王道明。

年会之前,德昌都要单独与大东家会面几次。

年会之后,天成大药房内,包括天成下面的各个分部,该提拔谁、重用谁,都是在年会前征得大东家认可的。譬如西医王道明来到天成那一年,德昌不止一次地去跟大东家商量:能不能把王道明直接提到头柜的位置上来?

大东家“嘛”一声,问他德昌原因。

德昌说:西医那东西我学不来。德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他没有西医的能耐,尤其是眼下,西医那么受人追捧。

大东家说:我又没让你去动刀子!

德昌说:那我也要有自知之明。言外之意,他没法与现在的年轻人相比。德昌建议,最好从王道明或是何连川两个年轻人当中,挑选一位出来做头柜。

大东家没有吭声。

想必,大东家心里也在盘算新任头柜的事情。

但是,天成那么大的摊子,交给他们两个嘴巴上没有长毛的年轻人是否能让人放心,这是大东家所牵挂的。

历练嘛,谁都要有那样一个时候。德昌一再推举西医王道明,或是二柜何连川。

你看他们两个当中,哪个最为合适?大东家问德昌。

德昌说:都合适。

德昌略加分析,说:西医,是大势所趋,自然要得重视。那话里的意思,应该把天成的重担,交给王道明来担当。但他反过来又说,从天成的招牌上看,咱们是靠中医起家的。也就是说,扶持连川、连江两兄弟来支撑天成的门面,也未尝不可。

大东家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子丑寅卯,便跟德昌说:放到年会上去看看吧。

大东家说的“放到年会上去看看”,就是去看看一下大家的意思。

很显然,天成这边的头柜人选,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定下来的。

在大东家看来,天成里的头柜人选,既要有精湛的医术,还要有宽以待人的医德,并非一拍脑袋瓜子,就能把头柜的人选给说定的。 

德昌要下台了!

头柜德昌要下台了!

天成大药房要换头柜的口风,通过茶炉房的小得子给传了出来——

知道吗,头柜德昌要下台了!

谁说的?

小得子,茶炉房的小得子。

那,下一任的头柜是谁?

……

那些很撩人们兴趣的话语,就连口风不严的小得子,都不敢再往下乱猜了。

“德昌要下台”的消息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德昌到茶炉房打开水时,自个儿说漏了嘴,无意间流露出来的。

德昌的原话是:小得子,以后我不做头柜了,你可别看我来打开水时,偏要往炉子里添凉水哟!

德昌的那番话语,原本是与小得子说着玩呢。可脑瓜子转得飞快的小得子,一下子就听出了德昌的话外音。他接连问了德昌好几个问题——

你怎么不干头柜的?

谁来接替你的头柜?

德昌笑而未答,他接满茶水以后,一手握着茶杯,如同胸前揽着一本书一样,一手空甩着拳头,五指一拢一放,看似是很悠闲的模样,实则是在用力活动指间的筋骨呢。

那消息,没等打开水的人把水壶拎回房间,便已经四散开了。

德昌要下台了!

头柜德昌要下台了!

人们在传播小道消息,如同传播什么特大的喜讯一样,一个个眉飞色舞。好像德昌下台以后,大家都能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其实呢,德昌下不下台,不是他德昌说了算,也不是药铺里的伙计们七咋呼八咋呼地说了算,而是大东家吴三才来定夺。

不过从大趋势来看,此番德昌下台,已成事实。他的年岁在那里摆着。吴家那边的好些饭局,包括上面来了官员,或是外地来了药商,都不让他德昌出面作陪了。这对于德昌来说,无疑是赶他下台的风向标。

德昌在头柜的位置上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情他没有经历过。吴家那边的水深水浅,别人摸不透,他的心里可是明镜一般。 

年会的日期,提前半月就与大东家沟通好了。中间,德昌又往大东家那边跑了几趟,主要是为新头柜的人选,来回与大东家商量。

新头柜的人选,事关天成的未来。大东家虽然有所思量,可他也要看看天成的人心所向。

在这之前,也就是德昌主动提出让贤以后,天成内部已经形成了两大派系。西医王道明与二柜何连川,几乎是明着较上了劲儿。

天成大药房的内房,是天成里的房中房,紧挨在正厅的内侧,类似于大户人家丫鬟伺候主子时所睡的耳房。那里面存放着好些珍贵药材,虎骨、鹿角、藏红花、西洋参、东北野山参,都在那里面一个个隔段或是一个个布袋里存放着。同时,那耳房里还支有一张小床,德昌午休,或是轮到他值夜时,他就睡在里面,如同守着自家的千金宝贝一般。

而今,德昌马上就不在头柜的位置上干了,耳房里面的铺盖,他都卷起来立在一旁。

可谁来接管他那把亮晶晶的钥匙呢?西医王道明和二柜何连川,都想拥有德昌手中的那把内房钥匙。

谁拥有了那把内房钥匙,就预示着谁是未来的头柜,谁就是天成的下一任掌门人。

可德昌能把那钥匙交给谁呢?他有那样的权力吗?德昌很是为难。

末了,德昌多了一个心眼子,他把耳房里的钥匙另配了一把,私下里,分别交给了王道明和何连川,让他们感觉都有坐上头柜的可能。德昌那种做派,可谓是谁也不去得罪。

年会当天,西医王道明与二柜何连川两大派系之间,都想在票决上打压对方。于是,在投票选头柜、二柜、三柜中,作为陪衬一方的德昌,反而成了当天得票最多的一个。这对于即将下台的德昌来说,内心里是极为得意,可他表面上仍然是很尴尬的模样。

大东家吴三才一看,天成大药房里,上上下下都在支持着德昌,他便大笔一挥,再一次给德昌签发了任命书,让他在头柜的位置上,继续做下去。

之后,也就是德昌接过大东家的连任书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走了西医王道明。

当然,在那期间,王道明在手术台上出过两次事故,有一回,一个危重的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德昌一看西医治死了人,他便找到大东家,如此这般地借题发挥了一番,硬生生地把那个红极一时的王道明给赶走了。

至此,西医在盐区的传播,与周边的徐州、淮阴、临沂地区相比,往后延迟了整整三年。

那三年,正是德昌在头柜位置上继任的三年。

【相裕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在《长城》《清明》《作品》《北京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蔡文姬文学奖等。结集出版《盐河旧事》等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