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8期|大水:锋面
大水,目前在广州生活和写作,“女性写作小组”第三期成员。
一
从哪里开始呢?
正方形、摆着木雕家具、镜子挂满半面墙的客厅?
黏糊糊、墙上沾着油与灰尘结合的黑色物质、弥漫着新鲜和腐烂味道的厨房?
黑的、衣柜木床底积着灰和无法看见的恐怖、隐约带有人的体味的卧室?
长年潮湿、从花窗能偷看客厅甚至大门之外、下水口会爬出鼻涕虫的厕所?
全面敞开、两侧的柱子被花盆围住、连接所有空间的长方形走廊?
堆满不同时期生活物品、开着小门通往屋后、用板材隔出一间小房的侧屋?
漏下一小片天、角落有冬天能打温水的井和刻意修低地势的污水出口的天井?
考完试,舍友爸妈就来学校接她了,其他人也定了离校的时间。我想我最晚可以拖到年二十七回家,年二十八要大扫除,我总是没有力气和理由拒绝不做的。要什么理由呢?从我能控制身体开始,我就像一台担忧会被替换掉的机器人,自动地干净利落地投入干活以自证价值讨好世界,我不抬头仅用眼睛捕捉我爸的目光和紧闭的嘴,不转身只用耳朵收听亲戚对我长得好不好看、手巧不巧的评语,晚上做着找不到家被所有人忘记的噩梦。要什么理由呢?最晚到除夕夜,家里必须变得纤尘不染,灯照在擦得发白的瓷砖和镜子上,会折出白光穿过透亮的空气,人最好也剥掉上一年的所有旧事旧貌,显得欣欣向荣、饱含希望,跟拜年短信一样。
春回大地,辞旧迎新。
抹布在我又红又肿的手里发出冷光,扭动,变形,吐出脏水,从客厅左侧一面瓷砖墙的第一块开始,驱赶这一年陆续定居此处的灰尘。第四排最顶端有坑坑洼洼的胶,我用指甲顶着抹布,一点点往下抠。我蹲低又站起,趴在墙上,生怕漏过一片瓷砖,会生出一处灰面或阴影,暴露自己的粗心或能力不足。瓷砖墙是最友好的,光滑、洁白,除了极个别粘上不明固体要耐心用水软化,大部分很容易给出焕然一新的结果,极易被看见。大厅最中间摆着庄严的木雕家具,一面大镜子架在上面,一旦擦亮,整个房子能翻新几个层次,但因为镜面极易残留水渍生成弯弯的曲线或圈圈,必须在湿抹布擦拭过后用干布或纸再用力刮一遍。我爬上木桌,整个人站在上面,对着镜子一寸一寸地用力擦。当你离镜子足够近,你根本不会注意到镜子里的人,只有上面的灰纹、水纹,以及某些小动物留下的身体或排泄物。其他的不重要,手指红肿了吗,嘴唇干裂了吗,腿的知觉呢?注意这些干什么?只会让你顾影自怜、生出荒唐,你必须把自己揉进镜子里,感受它是否变样,是否足以激起惊呼,让别的女生自愧不如。
天气阴寒时,擦洗瓷砖和镜子的快感也被泼了一团雾气。身为女孩,你最好要爱这个家。我端着早上洗衣服没用完的洗衣粉,另一只手提水,放下,舀一勺水泼在卧室门口的花岗岩门槛上,撒上洗衣粉,用刷子来回擦着,很快就能流出褐色的沫水。花岗岩的门槛,因为高出地面一截,很多时候可以成为临时的矮长凳,有时我会坐在厨房门口的花岗岩上收拾各种蔬菜、削萝卜皮、捶南姜橄榄。它的表面凹凸不平但细处又舒缓光滑,能擦落进进出出的鞋子或脚底的灰,最知人类的踪迹。褐色的沫水四处流淌,我必须趁它们动荡不安时用拖把用力吸走,几遍过后,纹路变得更加清晰,凹凸不平地闪着光。而我的血在膝盖那被截成两段,双脚像干枯的河。
要是你不想爱了,你能去哪里呢?我腾挪着来到砖红色的走廊,地面的图案是五边形圈着一朵花,我猜是用铁丝扭成图案在和了红土的水泥面上印出来的。我现在的任务,是刷干净所有这些五边形和花朵的印沟,不用上上下下变换姿势,只需一直蹲着面朝下,对准凹下去的小缝,逐一清理。作为客厅和天井的过渡区间,走廊的光线比客厅和房间都要好,又不会经常被雨泼湿,适合摆放植物,上方挂着长长的竹竿,供下雨天时阴干衣服,傍晚我就会站在这里收叠衣服;人也爱待这里,晒晒太阳,啃啃甘蔗;又因为这里连着制作食物的厨房和清洗物品的天井,大型食物制作工程经常在这里进行,像是做粿,像是剁肉,又或者割年糕,韭菜在天井的井边洗净码在筐里,放这里沥水待用,蒸过食物的笼屉洗好后倒扣在这里晒干。走廊宽两米长八米,我必须胡乱地列举这些印入身体里的事,才能一直刷下去。
谁能说我不爱这个家呢?我俯身贴着地面,比贴着任何一个人的时间都要长。
春回大地,辞旧迎新。
我妈正在处理厨房,她肯定是爱这个家的吧?我对厨房的感情复杂,只要稍微靠近,就能闻见咸咸的油味,但很多时候它又是一个不错的栖身之所,我可以逃开客厅,到别人看不见的厨房角落,和堆成山的锅碗瓢盆周旋,或对着一锅粥发呆。
此刻我看不见她。我不太知道她怎么想的,我们不会讨论大扫除是有趣还是很烂的事情,这些事情就像日子堆在眼前,没必要讨论,我不会对她说,就算打扫得再干净,除夕夜当晚就会有一堆要洗的、要拖的地,每天都会。我猜她这会正在和油污对抗,虽然她经常念叨洗碗的人要懂得擦灶台和油烟机,但厨房里只要一加热食物,气味和油烟就会飘入空中,抓住水气或尘埃,像获得一顶降落伞,和拉拽它的气流对抗,再摇摇荡荡地着陆,在墙壁站成椭圆形聚落,在横梁上围出黑色项圈,或者跳到碗柜的沟槽里、冰箱的顶上,以及餐桌的底部。总之无处不在,漫无止境。这样的生活,无处不在,漫无止境,像皮肤,毫厘不差地裹住我妈。还有我。
她为什么这样活着?我停止去想。昨晚临近半夜,她取出一捆黄色的“金纸”,折元宝。她争分夺秒,将数好的十二个元宝作为一份,和香烛、纸折的红马放进塑料袋,又从早上买回的一箱红柑里,数出十来个,加一袋开封了的糖果,放到一起。明天是一年里最后一个拜神的日子——神上天,她说平时在人间各司其职的神仙,这一天要回天庭述职、游玩,到大年初二再返回神位,开始新的一年。天还没亮,她独自起床,寂静的暗里,她无声地掀开一侧的被子,寒气舔了进去,她无声地套上衣服、鞋子,不带迟疑地,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移到同样暗的厨房,把粥煮上。日子堆到眼前,她先是踩着后座绑着蓝色塑料筐的单车,预订了过年要用的猪肚、猪脚,买回一车食物,再快速地煎一盘鸡蛋,无声地吃完早餐,塑料筐里装上昨晚备好的元宝香烛红马及给天神的食物,一处一处地跪拜,重复着阖家平安的小声祷告,重又回到无声的家庭。其他人装着昏睡,不理会日子,只有她当真,只有她忍不住。
二
人从几岁开始有记忆呢?在木床里,我蜷着身体,手指收向掌心,小夜灯的光穿过蚊帐漏进来,一朵花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有人将我抱起,没有说话,我屏住呼吸,双眼闭紧,光在眼皮上摇晃。慢慢地,眼皮变黑,那人把我放下,拉上被子,脚步慢慢变远。睁开眼,我睡在侧屋的床,四周极暗,小窗的月光向我爬来,带着蕉叶的影子和水蛇的红信。我全身收紧像钢板,似乎只要发出声响就会被黑夜发现,将我吞下。
是妹妹。那个我在姑父家见到,小我一岁的表妹,其实是在那个晚上出生的。我以为我没有妹妹,我有两个弟弟,直到大人们向她开着谁是妈妈的玩笑。
后来我总是本能地忍不住,忍不住要出色地干活。在那间侧屋的床上,我全身僵硬,手指收向掌心,做梦。梦里,我站在一片空地上,四处无人,天马上就要变黑,变得只剩下月光,带着蕉叶的影子和水蛇的红信。一眼望去,房子一栋连着一栋,点状排列,巷子细长,一竖一竖地切开土地。有几次我抵达巷尾,能看见不属于哪家哪户的矮土坡,一些不怎么翠绿的长叶植物从角落伸出来,再往下,藏着小溪,被青草扎实地掩住,中间破开一条用石块垒成的小路。我走进一栋房子,全是没见过的面孔,趁没被发现,我软着腿退出;又走进一栋,天井居然几乎全封住了,我慌得掉头就跑。我几乎要哭出来,跑了一栋又一栋,像超速的迷宫游戏,熟悉的巷子开始变形、抖动、缠绕。仿佛水快要烧沸一般,在滚烫的高压下,我拐了个弯,突然来到村里的中心大街,极亮的路灯,极宽的路,一行人并排,笑着走过来。那是我爸、我姐、我妈和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弟弟在我妈怀里。
你一直很乖,很小就会帮忙干活。
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出色地干活。
我并不是那么乖。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剪刀,那个梦一出现,我就把剪刀拿出来,带着它迎向在中心大街上向我走来的一排人。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呀。电话里,我妈的话在我听来没有半分可信。每次看见他们紧密地交易般地生活在一起,口袋里的剪刀就发出声音:“我只有我自己,而你们是一家人。”我一个人在别人的城市里,望着别人家的阳台,数着衣服、植物、拖把、垃圾或是发呆的脸,在傍晚灯光逐渐亮起时偷偷离开,像个游魂。我感到无家可归,毛孔收紧,街角的黑浓重锐利,行人全身长着漏出凶光的眼睛,我压住脚步走到公寓前台,用僵硬的声线交谈,又压沉脚步上楼进房,反锁,蜷成一团躲进被子。房间里还有眼睛。
我害怕无家可归的感觉,又被一种我没有任何可失去的悲哀抱住。一年前,我从前任家里离开,搬进自己租的房子,客厅、房间、厕所、阳台全部空荡荡,好似被洗清了所有记忆一般。我把房东洗过的窗帘装好拉上,给床铺上刚买的垫子,再用一张被单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过了一夜,相比我短暂拥有了一个房子,更像是房子收留了我。我跑到第一次去的地方,在山底租了一部电动车,车主听到我是第一次开,提醒我车的马力不小,上山要注意急弯。跨上电车时,我看着周围拍照、吃东西、聊天的人,想象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像一个摔裂的相框。亚热带的十二月,春天还有点远,冷风贴上我的鼻尖、脸颊,很快灌入我的脖子、胸口。我沿着盘山的水泥路向山里开,整齐的花丛、矮灌木、小型乔木慢慢变成形状怪异的大树,有的缠绕难分,有的独自站着,有的稳稳抓住山坡,有的敞开在谷间,冷冽的风也随地形时而锋利时而轻柔。我的手没了知觉,高度紧张的身体如弓起背的猫,耸起的肩酸疼,好像有烧热的铁块压着。随着高度上升,游人减少,有时会出现一段长长的无人之境,水泥山路一圈叠着一圈,时间停止了一般。很快,急弯增多,忽上忽下,路面收窄,视野只剩悬崖。它们不断出现,像极了恶魔,抛出用生命交易的诱惑。我想象我松开握得发热的手刹,冲下悬崖,没人知道,世界如常,清爽干脆,我会像森林里腐烂的鸟,变成黑色的土,深入地底,或是飘到空中。
可是人的记忆可靠吗?在下着露水、太阳还是红色的早晨,我坐在单车后座,对着我妈的后背,我们一起沿着那条中心大街前往镇上考试的学校。她早早地煮了鸡蛋粥,米粒软软地绽开花纹,黄白色的鸡蛋丝和青色的芫茜碎散在粥水中,斜切的香肠片两面煎得微微脆黄。我妈和我坐在走廊连接天井的花岗岩台阶上,吹温碗里的粥,用筷子刮着吃下。那是一个周六,姐姐弟弟们都还在睡觉,我要去参加市里的作文竞赛,我妈骑车送我。十二月,临近年末,街上的风一点不冻,裂开的田里有湿湿的稻草味,阳光随着颜色一点点变浅一点点发出热量,爬在我们身上。遇到上坡时,我会用侧往一边的其中一只脚蹬地,跟着我妈蹬车的动作,把地面向后推远。在我安心地沉浸写字时,我妈在学校外的树下坐着等我。在拜神的红纸上,我经常看见她的字,字体往中间收,有的像落笔时不太能记起写法似的,带着停住的顿点,有的快速地盘旋回钩,像草枝那样柔软但好胜。她是好胜的,无论是跟外婆拿钱补了两次考试拼命想读书,还是集训了一个月买回杂志布料剪刀粉笔开始给小孩做衣服。我放下笔,课桌上的阳光已经去到了走廊的边缘,我妈轻踩着车往前,我快跑两三步,跳上后座。我记不起,我的双手,是轻轻抓着她的衣服,还是紧紧抱着她的腰。
现在我要自己开车。向山下俯冲时,我的双脚几乎贴地,上身往前倾斜。巡山的护林员开着柴油动力的摩托从我旁边擦过,一只狗紧跟在后头。
“坡很陡啊,你千万不要加速。”他看出了我异常紧张,突突突地减速对我大喊,大狗也走近闻了闻我。“如果你很害怕,你就把火熄了,溜下山。”他看见我抽不出意识搭话,抛下对我来说是救生圈的信息,又突突突地加速下山,狗追了上去。我得救地熄了火,顺着坡往下滑,遇上一群登顶后下山的阿姨,向我大喊着小心开车。我装作开朗地笑,装作我早就掌握了溜下山的诀窍,就像在家人面前会假装任何事情我都已有想法,逃走。
我装作任何事情都已有想法。
装作我已早早从你的身体里分离。
三
日头好的时候,我会急不可耐地洗晒床单,想把房子翻个面挂到太阳底下。
这习惯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以前,遇上这样的日头,我和姐姐弟弟们一起大扫除。拆下来的床板一块一块洗澡,列队晒着;蚊帐放入水里,洒上洗衣粉,用脚深深浅浅地踩,泡沫飞起,像自制的南方雪地;房子里所有可移动的家具,桌椅、凳子、柜子、箱子,统统搬到天井,用抹布和刷子伸入所有缝隙,再泼水冲淋;我妈举着用长长的竹竿绑着的新笤帚,轻轻刮着房梁和墙顶的蜘蛛网,又清理香炉,贴上新的红纸,让弟弟提着旧一年积下来的香灰、烛头去放在村口的某棵树下;大门的春联换上新的,天井到屋前屋后的水泥地用大水冲透。
日头好的时候,人多的时候,大扫除是可以忍受甚至让人上瘾的。清晰明亮的房子晒在日光里,真像一年要重新开始了一样,人靠着桌椅或被褥,身体也散发出阳光的香味。人和房子互相拥有着彼此。人和人互相依赖。我意犹未尽,连植物的叶子都用布细细擦拭。
日头好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的时候。
现实是,我们习惯了不在一起。谁也没来过我住的地方。
第一次去前任住的地方时,他客厅的吸顶灯只剩一个灯泡,我看见灰色的空间有个灰色的人,想起他眼镜上总是落满了灰。这就是场交易。有次去他家,他不在,我兴奋地做起大扫除,发黑的瓷砖,长满水垢的玻璃,推拉落地窗的地缝,门的背后,桌子的底下,我起劲地一寸一寸打扫,像起劲地表演性爱,一寸一寸地建造我对一个人的依附。我也建造他对我的依附,劝他买来灯泡,在衣柜里挂满自己的衣服,在厨房里长久站着。但很快地,日子堆到眼前,碗槽里堆着没洗的碗,水发出腐败的酸味,表面有一层如纱一样的水油混合物;阳台挂着很多天未收的衣服,最边上的黄色T恤从上到下渐变地发白,我想象着我是那衣服,皮肤褪色,纤维收紧,细胞变干。发生突发状况时,日子会被数倍速地拉到看起来过得去的样子。他的家人突然造访,我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全身发抖地把目之所及的脏都清理走,再做好几菜一汤,井井有条,莫名其妙。分手后到他家拿东西,我看着整个房子像刷了一层泥,垃圾堆在桌面,马桶发黄,怀着奇异的自恋之情,我熟练地打扫,像在证明什么,体面离去。
交易失败了。
但我不能告诉你。
“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号码下面,她的声音没有颜色,没有重量。
“不急吧。我回去也没事做,很无聊。”我的回应干透,像随时能断的枯枝。
“怎么会?早点回来可以帮我大扫除。”她的脸是在笑吗?
“大扫除?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我是傻子吗?”我的脸发出热气,仿佛她打开了壶盖。
无论天气阴冷潮湿,还是干燥晴朗,我抬起身体,双手盘在胸前,看着我妈在弟弟的房子里,弓着身体生活。房子里有年轻的夫妻,新生的小孩,我爸,和我妈。年轻的夫妻买了低软的沙发和冷蓝系的地毯,假花在黄色射灯下鲜艳欲滴,五颜六色的料理瓶排列在墙架上,还有成套的智能家电、线条细硬的桌椅餐台。客厅的酒柜满满当当,高高扬头的红干白干,老气横秋的白酒洋酒,及时行乐的气泡苏打,稍低的位置塞着整条的烟、茶叶盒子、茶叶罐子。茶台挨着酒柜,在不大的客厅里涌动着睥睨天下的自得,画面里男人的身体往后倾倒,右腿跨上左腿抖动着,脸泛着红光,发出高而粗的笑声。电视不断唱着歌,伸出色彩强烈的舌头,张牙舞爪冲出屏幕。
房子里除了天花板,几乎贴满瓷砖,发白发亮,像新的一样,柜子和阳台的玻璃光洁无瑕,地面也看不见灰尘。马上到十二点,家里应当纤尘不染。马上十二点,我妈握着拖把,俯身擦着最后一块地板。像住酒店一般,我拿出我的保温杯,放到茶台边上。那里放着另一个粉红的保温瓶,用浅蓝色毛线织成的小兜套着,旧旧的,突兀的,刺眼的。
我想象着,从神上天那日开始,我妈沉静地有序地开启过年这件事。随着儿子们成家,她的住处变得不定,有时跟着我爸住一间,有时跟着儿子住在另一栋的房间,她用塑料袋装着衣服和一些个人用品来回移动。临近过年,她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和丈夫和儿子们确认过年的地点,以其为阵地,细密地筹备。
我看见我忍不住踏进厨房。家人不断增多,但厨房还是只有我和她两个,我们和一堆刷得发亮的锅、层层叠叠的碗盆、用袋子篮子盛着的蔬菜,挤在一个长条形狭窄的空间里。炉边并排放着两个锅,一个装着酱红色的猪脚,是她提前在市场预订、过油炸再小火炖煮好的;另一个装着黄黄的白果,是她用开水烫落褐色的果衣,加漫过果子的白糖渍过一夜,再丢入新鲜橙皮加水熬好的。洗碗槽里泡着马蹄、葱,旁边是新鲜的猪肉。我把猪肉洗好,先切段,再切成小片,然后一刀一刀剁烂;她开始削马蹄,果肉甜丝丝的香味穿过她褐色的手指,向空中飞去。
“过年,什么都要花钱,他们像装傻一样,都不着急,到现在谁都没给过我一分钱。”她的声音和飞出去的皮一起掉在洗碗槽底部,闷闷的。
“既然是一起过年,就要一起承担啊,你要主动跟他们说需要用到钱呀。”我嘴巴硬得很,仿佛这事是她没有沟通好。
“他们可能是年底太忙吧?要赶着发货,又要追欠款,前阵子还说手头紧。”马蹄黑色的皮堆成小山,盖住了下水口。
“那就不过年了?这事又不是能绕过,他们也都是大人了。”我背对着她剁肉沫,背过她几次在电话里头向我说过的这些旧事。
她把小山抓起,扔进垃圾桶。“哎,你不知道跟人开口要钱有多难。”
我回头看她。这个狭长的空间,似乎只够她一个人站着。在给我打电话之前,她应该是长久地在这个空间里站着,一年四季地站着。
一年四季里,她年轻时不顾家人反对选择的丈夫,在客厅坐着,指针一到十二点便要吃上合心意的饭菜。她早早地出门买菜,顺路回老房子给菜地浇水,摆上前天晚上就备好的物品拜神,还是急促地在十一点时惊慌地回到厨房,掐着时间将米下锅,才能把菜烧得刚刚好。这时熬夜喝酒的儿子还在昏睡。她的眼角收到丈夫从高处丢过来的目光,读出不屑,读出厌恶,或易碎品一般的认可。锅里的油开始冒出乌色的烟,裸露的圆环颜色变深,她的右手触电般地拿起锅铲松动鱼的边缘;另一个炉子的汤已经烧开,裹着气体的水向上出逃,下一秒就要跃出锅沿,她的左手迅速远离身体中轴线,揭掉锅盖,转小火力。她感到两只手被吊在半空,每个指节被线扯着,骨头扭作怪异的形状,一点点远离抖动着的心脏。鱼服帖地滋滋作响,吸入豆酱和蒜段的香气;汤咕噜咕噜的,中心的气柱凸起,慢慢变白。她双手交叠垂在腹前,停顿几秒,又急促地转向碗柜。马上十二点。丈夫的喜怒阴晴不定,衰弱的身躯和灵魂上点着无明火苗,在无数次没有改变的交谈、争吵、冷战之后,她只能练习从自己做起,靠近他的喜好,躲避他的嫌恶,矛盾地怨恨又怜悯他。她把他吃完饭丢在桌上的碗筷,放进已经堆满早餐和刚刚做饭用过的餐具的洗碗槽。整个空间回响着他无端不满的恶语,水落进槽内打出泡沫,她干硬的双手没进水里,连着干硬的手腕,用力抓住抹布,一刻不停地搓洗。她低着头,把所有收在喉咙的声音、情绪,全部冲进下水道,伤口留在手心。
我一切都好。还是老样子。
你今年回家吗?
四
去年端午节时,我不得已要回一趟家。和前任分手后,我又把工作辞掉,正要出门时接到我妈的电话。
“我跟你爸想搬回村里的老房子住,你姐跟他们商量好了,两兄弟每个月定时打钱给我们,过节过年就轮流到两家过。”她声音里有矛盾,带着否定的恨和侥幸的爱。两个弟弟完成了结婚生子,老人用尽半生积攒的所有,并让兄弟姐妹不分你我互相支持建立的家,被眼前的利益盯上,强拉出来清算。我爸受不住亲情变得无情,决定提前分家,搬到老房子里自己过日子。事情已经定下,我的回家像一场预演,预演出嫁的女儿定期去探望他们的老年生活。
我感到痛快又悲哀,过去用于自救的理论得到验证,却像用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打赢一场比赛。一个只有声音的人浮现在我眼前,她蛰居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一团黑雾,只有墙角的窗透进一小块光。除夕的中午,我提着装了饭和菜的铁盒,踮脚走进屋内,在她粗哑又尖利的骂声中,放下盒子,喊一声“阿嬷吃饭了”,便急急离开。傍晚,我再在她的骂声里,取回空食盒。巷子狭小,青苔从墙根攀到檐角,冬雨打着地上的泥,溅在铁盒上,饭菜由热变凉,在踏进那栋黑房子时彻底冻住。
“等你老了,你就知道后悔!”我妈曾经恶狠狠地对我说,像在下一个诅咒。但回家那天,她身体像萎缩了一样,无可奈何地,受了委屈地,战败地,无声地向有主见的女儿索求安慰。
是那栋老房子。我接近它,又远远地看它。我妈早已把它清洗一遍,镜子清亮,桌面无尘,红色的地砖泛着被水浸过的鲜艳,从弟弟家里搬来的闲置茶盘、滤水器、电视机、双门冰箱、烧烤炉,局促地各占一个位置。厨房的碗用棉布盖着,走廊的植物有半个房子高,水井水位跌到底下,厕所的洗发水标签发白,菜园里野菜果树绿化树半自然半景观地互相望着。
痛苦说了又说,我只在一边,无作为地沉默。我心里为两代人的分离鼓舞,以为以此为新机,两代人三代人能更宽敞地拥有各自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午后,房子像小时候一样悠闲,我妈拉出一张躺椅,在半晒到日光的走廊,眯着眼,半睡半醒。我坐在旁边的花岗岩台阶发呆。我感到她没有睡,她在等待什么吗?空气变热,她起身,开了房子的后门,去屋后的菜园。那里杂草到处攀爬,草下的水沟已干枯多年,塑料盒包装纸半露在土里,不远处刚起的橙色大楼闯入天空,又被电线切开,两只喜鹊站了上去,前胸突出,甩头抖尾。
“我们在这里拍个照吧。”我惊异地听她提出来这个建议。手机屏幕里,我妈穿着红色拖鞋,深绿色织着花朵的连衣裙遮住了腿上的静脉,发胖了的肚子与胸平齐,脖子有一小圈皮肤耷拉下来,和项链平行。皮肤黑黄,两个耳垂戴着金色雕花耳钉,高于耳的短发只剩一点小卷,贴着颧骨侧面。她的眼睛看着手机,仿佛在看我,薄薄的嘴唇抿着,被淡淡的皱纹包围,两端微微勾起。
“还是太胖了。”她看着手机里的自己,“还拍到拖鞋了。”她是怎么看自己的呢,会像我看自己感到不自在和躲闪那样吗?
“等下我截一下图就可以。”我表现得自然、有力量、不畏惧。
“给你拍一张吧!用我的手机。”她看出我的破绽了吗?
我僵直地挪到框里,整理一下衣服,两手下垂,看向镜头。
“我觉得你不太精神,头发贴着头。这件衣服也显得你太瘦了。不太好。”
“你要拍我照片做什么?”
“存着。要是有合适的人,也方便发给对方看。”
“我之前发过给你呀,有笑着的照片,那些比较有精神。”我指去年拍了化妆的证件照,弯弯的眼睛,露出的牙齿,高耸的颧骨。
“我觉得那张看起来不像是你。”说完,她突然走过来,伸出双手。我被吓到,侧转身体,反应激烈,用表情质问她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抱一下你。没什么。”她的眼睛暗了下去。
我接近你,却只是远远地看着你。
远比你懦弱。比你自私。
出乎我的意料,我妈提出想顺便跟着我来城里看看。记忆有时很狡猾。在我毕业后几年,她也试过一次自己坐车来找我。公交车上,我们一前一后地坐着。从后往前看,她的背没有靠向后座,而是微微缩胸向前,身体倾向窗边,手肘支在窗沿,手掌贴着脸的右侧,左侧连同下巴稍稍上扬。初夏的风难得地没有春天的湿腻,带着日光,从行道树青色的新叶间,一团一团地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从高铁转地铁再到公交,除了跟她解释路线、标识,我们很少有连续的交谈。我的眼睛直对着车厢,用三分之一余光看她。她安静地专注地追着窗外流过的高楼、商店、人和物看,有一种陌生的天真感。
“这里天天都这样,车也多,人也多,跟家里没什么不一样。”下车后,我捡起可有可无的话头,“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那些路名。有些地方我二十几岁时来过。”她笑了一下,高起的颧骨上皮肤粗哑发红,那陌生的天真感像泡沫破裂,水珠跳到我的脸上,清清凉凉的。
我不认识二十几岁的她,那时她应该刚生下我姐,过几年又生下我。大部分的人会认为那是一个春天的年代,欲望可以化作具物,人无所不能。我爸也试过在那些年去新城市里淘金,留下刚生育的妻子和孩子在建了一半的房子里。有次我和我妈回村里看老房子,我看到顶上的梁还是红润的蜡油色,便问她:“我是在这房子里生的吗?那这房子的年纪应该比我大吧?”她像是记不清,想了好一阵后说:“对,你是在这里生的,那时房都没建好,没钱建。你爸又不在家。”想起来后,她像看着四十年前的一个女人,眼神透出病愈的人常有的宽容。“那时真的很害怕。这个房子只建了一面墙和一间卧室,其他的只有土基,过了田就是一片野山,那时经常有野猪下来吃菜,还有贼从窗里拿钩子偷东西。晚上最害怕,我把房间的门从里面锁住,和你们早早躺床上睡觉。”
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她曾带着我姐和我,来过这座城市。四十年后,城市已样子大变,像人一样,在春天里急剧地面目全非。那条她有印象的街,被遮盖天空的高架桥切割得走不过去,两边的楼被一人半高贴着假草的墙围起,墙头喷出水雾,有些楼被斜着挖下一块,像一张被眼泪割开的脸,看不清是笑是哭。人吞下食物,用尽力气,拼出大楼;再吞下食物,用尽力气,推倒它们。那时,我爸差点在附近盘下一个街角小店,想倒卖一点烟茶酒,或卖点地方物产,那样的小店如今像无脸怪,只剩没有五官的轮廓。再过五百米,街上又恢复人群车流,店铺如马赛克一般贴在路两侧,龇牙咧嘴,拉扯路人。
大人们喜欢用自己的失去来表达爱。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几个小孩,当时我可能就留在城里了。对于小孩来说,就好像是,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他们也喜欢当着孩子的面商量事情。那时你姑姑和你妈私底下说,他们家没有女儿,正好可以把你刚出生的妹妹送过去。对于女儿来说,就好像是,你其实不是我想要的孩子。街上人车喧哗,我走在前头,我妈跟在离我两三步的身后,似乎能看见我在地面留下的脚印,在玩一个脚不留痕的游戏,我们又断了交谈,寂静无语。
我们是在哪一年变得寂静无语的呢?
或者,我们两个人在什么时候变得无法言语的呢?
在潮热的夜里,我总是做着无法言语的梦,眼皮被重力往下拉扯,两个眼球被压得酸胀,空气中掺着石块,贴近额头,我的身体被扔进水泥浆中,体内的血液滚烫,但皮肤已经硬化,喉咙里有一块不太锋利的刀片,顶着脖子,透明的皮肤散出血的腥味。我甩动发硬的四肢,用力嘶吼,而全世界像被静音了一般,其他人面无表情地投入日常,听不见我,看不见我,包括我妈。直到刀片沉入胸口,肋骨发出刺痛,沉重空气会被突然撕开,我便又回到熟悉的夜,温柔的、无事发生的夜。梦的感觉如此熟悉,让我想起我趴在窗上嘶吼,我妈骑着车和弟弟头也不回。它和侧屋里的梦像孪生姐妹,一起警告我,我无足轻重,无论我做什么,都无足轻重。
那她呢,她什么时候开始欲言又止?有几次她骑着电动车,穿过两边停满汽车的大路,在校门口把我和行李放下。我沉默地把她留在后面,像和我无关的人一般,着急地无措地保持一小段距离,加入衣服鲜亮、高谈阔论的人群。她停着车看了我几分钟,没有说话,调头离开。那感觉就像,她把烧好的菜端上桌,桌上的男人们吐出酒气,用眼角扫过,皱起眉头地,一语不发地,用筷子翻挑,好不容易勉强吃下,并不看她。那感觉竟像,我和爸爸、弟弟从中心大街走来,不看站在巷口嘶吼的她,擦身而过,越走越远。就像此刻,她跟在离我两三步的身后,胸口向内缩,有规律地放慢脚步,像和我无关的人一般,保持着不致侵犯我自尊的距离。
但我的自尊又剩下多少?它那样微弱,又那样残暴。
回到家,我妈坐在沙发上,背部立起,放不下一路的疲倦。
“在这里,好像没什么要做的,真是不习惯。”她向正在厨房准备饭的我轻轻感叹。我知道房子其实漏洞百出——卧室里,来不及叠的衣服卷成团强推进衣柜,抽屉塞着用完的没用完的乳液瓶子唇膏管子;客厅里,几张笨重的桌子上有随手乱放的杯子、橡皮筋、咖啡豆,沾满灰的地毯歪歪斜斜伸进沙发底;连着客厅的厨房吊着临时拉装的排插,调料盒的盖子沾着炒菜时洒出的盐,几头蒜冒出了浅浅的青芽,塑料袋里的红皮花生被老鼠咬出白色口子。但她克制极了,只有一次忍不住提出阳台上倒伏的朱顶红太难看,又提醒我浇花应该把土浇透。
我低头洗菜,一只手接住流下来的水,另一只心不在焉地摸着菜叶子的锯齿。
“其实人不需要一天忙个不停才能活下去的。再说,你在家里做不停,他们还不是一样觉得这不好那不好的?”我没有回头,把谈话拉得离各自都远一些。
“人人都不做,那家就不成家了。总得有人做。”她不是没有怨气,声音比看着朱顶红时褪色不少,“人老了,能帮年轻人多少就算多少,养一个家哪有那么容易的?”
“可是你不觉得现在那个家,就是很窒息的吗?大家都过得不开心。”我把菜倒进锅里,水滴在热油上暴跳,滋滋啦啦地发出巨响。我咬咬牙,手迎着溅出的油珠搅动锅铲。
“比起很多人,我们家已经很好了,你们姐弟几个都有正经事做。大家都是这样活的。”油烟中我没有听出她声音里有什么,只觉得胸口硬邦邦的。
“那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呢?不就是因为从小到大你们给得太多、包揽太多,他们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吗?”回家时我没法挑开的刺,慢慢露了细尖的头。
但对她来说,那是刺,也是肉。“做父母很难的。你两个弟要结婚,那时还住在老房子,能怎么办呢?我们是一家人,当时你爸让我打电话给你,也是觉得你是家里一分子,应该出点力。”
“那你有想过我那时是怎么活的吗?你只有有事了,才会给我打电话,要不就是要钱,要不就是有人介绍对象,你就不好奇你女儿平时是怎么生活的,过得开不开心吗?”我把菜端到桌上,看她谨慎地挪着桌上的杂物。
她的脸色发白,原来拔出刺的地方真的会疼。
“我们觉得你一直以来都很独立,会照顾自己。”
你们。我的敌意从皮下渗出,像流浪猫竖起了膨胀坚硬的尾巴。一直以来,我妈都是“你们”和我周旋谈判的中间人,从电话那头,用柔弱的无私的声音,提醒我应该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些应该主动支持他们但不应计较的事情,或者应该解决不要让他们面子挂不住无法向外人交代的事情。
“有时我在想,那个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坐下,不看她的眼睛。“要不,你就当我死了吧。”我竟然感到痛快,复仇一般的痛快。可我无法看她。
接下来几天,我们都不再提起第一天晚饭时的对话。我知道她住得并不自在。她把行李箱在客厅一角打开,衣服、纸巾、面霜还有早已定居城里的姨妈送的食品药品杂草般地伸出来,翻来翻去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她睡在床上,没有发出呼声之前,身体板正、凝固,两手放在小腹,每当气管有一团水沫蠕动要向上冲出,就吞咽几次让喉咙收紧压下。她很早醒来,看着厨房荒芜的锅碗,像失掉记忆想不起下一步要做什么,静静地回房躺下。送她回家那天,我们一起坐在拥挤的候车室,前后左右都是说着老家方言的人。我很难想象,人怎么可以那么渴望回家,人究竟怎样被对待过才会有那么浓烈的想念?她也渴望回家吗?我的眼睛穿过嘈杂的人声,转头看她。
“你才出来几天,都还没开始外面的生活,干吗这么着急回去?”说出口的瞬间,我身体一抖。哪里的生活呢?事实上,我也不会留她一起生活,不是吗?
“出来几天就很好了。家里好多事,昨晚视频时他们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她是没有发觉我的冷漠,还是早就切掉了期待,像我一样?
“他们就应该自己多带孩子吧。你一回去,又忙个不停。我本来想跟你去看一部电影的,讲一个阿姨忙了一辈子还被她老公打骂,后来她就自己开车到全国各地去,又跟她老公离婚。有真人真事的。”
“哦,这么厉害。”
“我不是说离婚才好,只是说除了家里那些事,人还可以做很多其他事情的。如果你不用在家里,你想过要干吗吗,每天怎么过?”
“有什么想的,想了又能怎样?我不像你们读书多,想得深。”
“那你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吗?”我像一只没有抓住猎物的猫,压低脊背,追着她。
“怎么没有呢?有时想起来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声音好浅,浅得就像她已经放下遗憾。
“是什么遗憾?”
“我不想说。”
人声开始排成几列,一段段地进站。她背上重重的男式军绿色背包,手拉着我不用了的紫色行李箱,又翻了很久衣袋掏出身份证,局促地独自一个人走进闸机口。
在没有月亮的潮热的夜里
我们整晚地失眠
不敢交谈
五
今年年末,趁着生病,我决定不回家过年。我独自一人,开始收拾房子。
书架旁,乱七八糟的书堆叠着,翘起的书封书腰在桌沿吊着;春夏秋冬的鞋子打散,混过一年;捡来的瓶子高矮胖瘦,挤在靠墙的柜子上,装着我起兴养的茶母、酵液和从天台摇落的桂花;冰箱旁的置物架堆着面粉、肉桂、豆子、电子秤、蔬菜种子,像一团正在发酵大事的面团;工作台兼餐桌上,电脑、青草膏、护手霜、牙线、眼镜布等各类随手就要的家伙铺满半张桌子;绿色的沙发布皱巴巴地掉下来一大块,露出了半张灰蓝沙发皮;角落被猫包、猫粮和虚张声势盖的猫房填得满满……整个屋子,洗手间的奇怪洗发水、卧室的电动玩具、厨房的冬阴功酱、阳台的鼠尾草花,都写着我的名字。
我看着整个屋子发愣,抬不动手脚。我不是最擅长大扫除的吗?如果是我妈自己住,她会从哪里开始打扫呢?这里没有眼睛,我们可以从哪里开始打扫呢?
我把塞满衣柜的衣服掏出来,一件一件地抖松,分类,折叠,放在一起像在盖一座座小楼。一条浅绿色的低腰三角内裤,柔软,紧密,连着我的小腹和双腿。内裤底部,白色棉布上有一块褐色血渍。那是我服用紧急避孕药两三天后,身下开始淅淅沥沥地出血,不小心留下的,伴随着腹内裂开的胀痛、反胃的酸气和背上手臂冒出的红色痘痘,我看见我的身体被强迫注入孕激素时由内而外发出的抗议。在爸妈床前的柜子里,我曾无意间发现一盒避孕药,一个白色纸盒上晕着粉色的女人的身体。
“女孩子的内裤,要注意卫生,不能随便洗洗就算。”在家时,我妈指着我内裤上的残渍,收小声音对我一个人说,又将我的黑色蕾丝胸罩从衣架上剥下来,放在一起。接着她剥下另一条内裤,灰色的,极大弹力的布料,像个灌了气的破烂布袋子,和同色系的胸罩,还有我爸混着烟味的衣服放在一起,迈进不开灯就昏沉潮湿的房间,那间藏着避孕药的房间。
我把内裤凑近鼻子,只闻到一股洗衣粉的气味。小时候,夏天睡在地板上时,我会把头伸到我妈的两腿之间,吸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向上看着她被衣服覆盖住的,一层一层流下来的肚子、胸部,再到下巴。有时我分不清,那是我睡在地板时看见她的样子,还是我从她身体里分离出来时看见她的样子?她生下我时是什么感觉?
年二十八,第二个女儿。我的意识集中在阴道,想象走在路上皮肤被尖利的叶片划开的感觉,想象我在切菜时刀子一歪从指甲片进肉里的感觉,想象一个男人不断冲撞着我,我站在花洒下刺刺的辣辣的感觉。她失望吗?有厌恶吗?会害怕吗?当她闻到我身上带着她的淡淡腥味,那从她身体带来的热热的血的味道,会有一点点的爱吗?还是说,我们都以为必须缴械投降,本质地怨憎自己,怨憎制造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自己,怨憎到想要杀死对方,杀死自己?
什么时候回暖呢?就算新年到来,什么时候回暖呢?我望着堆成小山的冬装,望向窗外的风。窗外,我妈踩着那辆红色的、高大的、后座绑着蓝色塑料筐的单车,正要往隔壁村子去。有时冷空气会咬住人裸露的皮肤,留下红色的伤口,我的手发红、发紫,在新鲜的、挂着水的清晨,跟着我妈往前骑。她的手并不会发红、发紫,而是从掌心往外蔓延的深黄,长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刻着韭菜花的戒指,戒指顶着手指上的旋涡,一圈又一圈的褶皱挤在一起。只是后来我提出不想跟着她往前骑了。
“女人终究得有个家,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她有时威胁,有时劝导,有时诅咒,声音被我的厌弃一刀一刀削剪,有时颤抖,有时低泣,有时狠辣。我搞不清楚,面对她不容更改的咒语,我究竟在渴望什么?还是一个小孩在渴望大人带着条件的爱吗?或者像一个男人在渴望一个女人臣服于自己?能不能,渴望我们彻底分离,又紧紧相依呢?
春天大概不会回暖了吧?电话里传来了理疗师的声音:“要加热水吗?天太冷了,药水很快就凉,会影响药效。”她正在泡脚,每周三次。腿上的静脉曲张,像繁茂的植物根系,透出皮肤,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绿色,不安分地啃咬着我妈的下肢,留下发炎的牙印,有时关节会肿胀得无法走路。
“我每周都来,自己开电动,现在冬天泡,热热地,很舒服。好多了。”
“这个有没有办法根治呀?”
“听说可以做手术,先在腿上切开一道口子,然后像把一堆绳子拉直一样扯出血管,再切掉一些。嗯……我还是有点害怕。”我说不出话来。
外婆也有同样的静脉曲张,好几年走不动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还不到三十岁时,我发现自己的左边腿肚出现绿色的凸起,像埋下的种子开始发芽。每次看见那绿色,我都会用力拍打,大拇指从上往下使劲揉压,像要赶走她们留在我体内的血,赶走其中一个自己。衣服堆里,有一件驼色大衣,连衣帽缀着柔软的毛,牛角扣发出光泽。以前,我会偷穿我妈的驼色大衣,在床上大步绕着圈走,想象着像她那样烫短短的卷发。
我将一座座小楼挪进衣柜,摇摇晃晃的楼,五颜六色的楼,一栋叠着一栋,挤来挤去,一转身,楼塌了一般,从衣柜里倾倒而下,瘫痪在地。
“每天叠,分类放,衣服就不会找不到啊!”她对着不耐烦每天收叠衣服的我说。
可能你走后,灵魂住进了我的房子。
日子堆在眼前,日头刚好,我想象,我们一起光着身体,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