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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钱红莉:只要我还一直读书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钱红莉  2025年09月15日08:35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诗经别意》《当我老了》《读画记》《等信来》《植物记》《河山册页》《以爱之名》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安徽文学佳作奖等。现居合肥。

只要我还一直读书

去家三四站之地,新建一座图书馆。周日新张,直接去碰碰运气。人多进不去,再回来,亦无妨。

许是人们贪恋温暖被窝,并无多少人。

图书馆坐落于湖畔。伫立六楼窗前,一湖美景尽收眼底。湖畔垂柳正黄,倒映一湖碧水之中,静谧而安宁,梦一般失真……这是我上班骑行十余年的地方么?沿岸高楼影影绰绰,宛如仙境。大抵是全国最美的图书馆之一。

人于不同高度,所见之景,皆迥异。如此,也只有通过不停阅读丰富内心,我们才能站得高点,看得远点。

科技的日新月异,让许多事情变得简易。用身份证向机器小窗口贴一下,便拥有了借书资格。一次可借五本,归还期限三十日。鉴于眼疾愈发严重,读书时长严重缩短,面对两块砖头厚的《小津安二郎日记》,实在不敢取走,一个月肯定读不完。其中,《红楼梦》版本无数,有一部难得的“脂本”,适合做学问的人参考借阅。萧红、沈从文、老舍、汪曾祺诸位的作品版本繁多。鲁迅先生作品占书柜三四层,金光璀璨,令人爱惜,忍不住拿指尖轻抚琴健一样快速扫过。

视线日益模糊,看不清最高层书名,必须爬上梯子。腿膝略有疾,最底层书籍几乎贴地而放,无法反复蹲下复站起……这就是躯体衰残的猝不及防。

整一上午,盘桓于六层,将中外文学区大致检视一遍。仅仅这一层书籍,也要读上几十年。

人生有限,知识无涯……也挺悲哀的。

这里适合晨往暮归,带点便当,午餐坐馆外咖啡馆区,填饱胃腹即可。

落地长窗前,冬阳和煦,蒲团三四。有一中年女子席地而坐于阳光里,边读,边做笔记。一位老先生独自仰靠于沙发发呆。等电梯时,老伴终于与之会合。老先生可能不爱阅读,但愿意陪伴热爱读书的另一半,已然了不起了。

这一层人群,一半年轻人,一半孩子。前者忙于笔记本上工作,后者埋首功课。有小姑娘,一边啜奶茶,一边翻书。也有父女档,大带小,先于知识海洋边湿湿脚,种下一颗读书种子。

一楼绘本区,幼童们沸反盈天……穿行而过,头要炸裂。服务该层的管理员若非一颗铁心脏,是坚持不下去的。

对于一个在喧闹的KFC照常写作的人,这座图书馆于我,简直天堂一样的存在。读不尽的浩繁卷帙,仿佛半生颠沛流离,终于有了永恒歇脚处。

每一长桌上,皆布绿植。一盆盆蝴蝶兰,一如静姝。沙发无数,宽窄高低有致。桌上,停驻一只只小白灯,留待阴雨天开启。

沙发拐角处,一名少年手捧一本精装本,笃定专注的神情惹人眼热。只他一人,天生的读书种子。

广大纳税人创造的财富,就该这样花,花得有意义。城市每个区理应建一座图书馆。

遇见正给图书上架的工作人员,提一个小小建议,贴标识码时,不能遮住书脊作者姓名。导致借书人不能自书脊上判断出作者是谁,必须从书架上抽出看书封。这是一个不该有的小失误。除非事先明确要借一本具体的书,可以先去电脑搜索,然后顺着提示直接去某某书架去取。

现今一切自动化。借书、还书无须通过具体的人。借书人直接去机器上操作即可。所有图书管理员每日工作量,是将读者归还的书分门别类,上架归位。

大数据无所不在。七楼还辟有一爿借书排行榜书台。原来,市民们多爱读小说类图书。我的阅读兴趣正好与之错开,意味着每次借书,永不会扑空。日记、书信、诗歌、古籍类,够读几十年。

近年,愈发深觉,钱不够用,时间更不够花。欲将一座图书馆所有楼层探索一遍,至少八天时间。

饿极,借几本书匆匆下楼。途经一楼,远远望见库房中,尚堆着未及拆封的书海书山……真是踏实,我的晚年终于有了依傍。

最奇怪的是,未曾发现一本张爱玲的书。难道全被借完了?这座馆里,每位作家的同一本书,会进五六本。我的《河山册页》 《小食谭记》等近年出版的书,忝列其中。

这些年做的梦,虽远离了考场应试,但,潜意识中还总是深感精神的匮乏,直接反应至梦境里——不停进出图书馆借书还书。我所出入的,莫非师大图书馆、小城图书馆。

人的梦境,大抵是对于过去岁月循环往复的逼真模拟吧。它也是承载记忆的铁笼子,一直羁绊我,禁锢我,心灵上始终不曾自由过。更加广阔的天地,不知在哪里一直等着我去探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吾乡穷乏落后。初中二年级一节地理课上,代课教师忽然站在讲台上大肆吐槽:你们这里实在闭塞,收到一份安庆日报,还都是三天前的。地理老师一边大幅度抖着右腿,一边眼露鄙夷之色的神情,我一生不能忘。大抵印证着诗人蓝蓝的一句话:童年比一生还长。代课的地理老师可曾有过一点体恤之心?讲台下坐着的四五十名少年,又是何等无辜,命运之神事先也不曾商量,便兀自残酷地将我们投身于穷乏落后之乡。

我们没得选啊。

多年以后,与一众朋友谈及乡下日月,尤其对教师子弟有作文选可读深感羡慕,而我什么课外书也无。一朋友颇为诧异:没有作文选参考,那你怎么写作文?我说,心里有什么就写什么啊。

我们乡下孩子一无所有,一贯活得粗陋。彼时,乡下极端缺乏象征文明的书籍,唯有山风月色花开草绿。直至十五岁时,随全家迁居小城芜湖。某日,无学可上的我第一次摸到小城新华书店,那几面墙均被书架包围的繁盛壮观,第一次凸显出乡下人生存处境的恶劣。新华书店书墙前,还铺有一列玻璃柜台,令十五岁的我徘徊久之。最后怯懦指向一本罗洛·梅《论失落》。平生所购的第一本书。

人类文明给予我的熏陶,来得太晚。一直以来,频繁读至同行们忆及的书香做伴的童年,更折射出我灵魂的匮乏,一生也弥补不了的彻底失去。

前几年,一位从事出版的朋友给孩子寄来数本西方童话经典,精装大开本,倒是我这个大人抢先废寝忘食读完,深深折服于西方作家们波谲奇诡的想象力——这倘被童年的我早早接触到,想必大有裨益,一个人的想象力得以过早地被启蒙激发,说不定日后对于创作小说,足以驾轻就熟?童年错过,一生错过。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接触朦胧诗,北岛、顾城、杨炼、芒克、舒婷、海子……当同龄人在高中课堂接受着正规教育,提前进入社会的我,一头扎进现代诗的世界。

事后复盘,这真是攀上了一个高台。优秀的现代诗确乎奠定了我对于文字的审美。你看,上帝关了一扇门,又开了另一扇窗——一个为社会主流所抛弃的人,注定也能走出另一条窄路来。

小城十余年的辗转过后,入职一家私人报馆。彼时,几名师大新闻系学生前来单位实习。在我的恳请下,其中一位同学将我领去师大图书馆。那孩子是将我定位成他的同学介绍给图书馆杂志部管理员的。这个谎撒得过于幼稚了,管理员也许一眼识破,但仁慈的他不曾戳穿,笑眯眯让我交上五十元押金。从此,疯狂出入师大图书馆杂志部借阅文学杂志。或许出于做贼心虚,每学期开学,都会主动上交五十元押金。管理员笑笑:还交啊。我不容置辩地给出去,就当给他买几包香烟吧。

小城图书馆坐落于镜湖之畔,文学图书乏善可陈,只能去杂志室翻阅各地文学杂志。一次,稍微多拿了两本杂志,正站在那里翻阅,被管理员发现,她葫芦蜂子一样冲过来,将我面前杂志全部没收,再一本一本摊开于阅览架上。一个渴望学习的人仅仅多拿两本杂志而已,到底有多冒犯呢?当时馆内读者实在寥寥,根本不曾耽搁到别人阅读,她何以如此怒气冲冲?那一刻的被羞辱,跟随多年。直至有一日,到底释怀。渴望知识,不丢人。

十六岁时,去父亲单位下属的一个商场,做了一名五七工。偶然得知公司总部也有图书室,央求公司下派来的一名大姐向图书管理员斡旋斡旋,看能否前去借书。一个乡下内向孩子,每次进出图书室,皆战战兢兢,仿佛额外得了天大恩赐,生怕冒犯别人,从此取消借书资格。后来,同事大姐转述,管理员夸你了呢,说你每次借的都是世界文学名著,方松下一口气。彼时的我,整天围着俄罗斯大地上那些金子般的名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屠格涅夫……这些文学星宿们的伟大作品,曾被一名中国少年囫囵吞咽着,给单薄孱弱的她到底留下过什么?什么也不曾留下。不过是消了躁气,生命的静气点点滴滴累积着。

一个始终游离于俗世标准之外的失败的人,其健全人格,正得益于知识的塑造吧。

时间翻至二十一世纪,一个机缘,得以定居合肥。当时,单位坐落于环城河畔,与省图几百米距离。常常沿着环城河,走去省图——有半年时间,因创作一部读画随笔书稿,频繁出入省图借阅参考书籍。那时,只能一次性借出三本书。遇到春节长假,简直急坏了。事后多年,被一位同事得知,她无比惋惜,你当时怎么不找我?她可以办到贵宾卡,随便借阅多少书皆可。永远的迟钝,欠活络,不擅经营人际关系,吃尽苦头。

当日,在新开张的图书馆六楼,当踱至俄罗斯文学、日本文学专区,看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屠格涅夫、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们静静伫立,当真百感交集。人生处处,久别重逢。这些文学星宿们确乎滋养过昔年的我,亦重塑过我的精神骨骼。

如今,已然做着生命的减法——家里图书多得放不下,阳台地上也堆了部分。近年,不再无节制购买。图书馆的出现,完美拯救着一个热爱读书的人。

有一首敦煌民谣:天留下了日月,草留下了根,人留下了子孙,佛留下了经。

所有热爱读书的人,俱是留在这大地上的一卷卷佛经。

生命无非是一个轮回吧。如今,年过半百的我,又开始了对于现代诗无可遏制的热爱。这次借回的分别是蓝蓝、路也、海桑等人诗集。

正午,吃罢午餐,照例要去居所小广场晒晒太阳,合成一下钙质。天那么干净,和煦冬阳将一个读诗的人全面覆盖,我仿佛找到了通往远方的隧道。隧道尽头始终站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正伫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路口,孤单彷徨又惊惧,彼时的她,一无所有,活成了主流价值观之外的人,终日奔波于车间流水线上。黄昏下班,一口饭包在嘴里,便要赶去夜大上课,猛踩自行车导致的阑尾隐隐作痛……

这种痛意,一直跟随精神层面上的我,多年不愈。一个人的早年,因匮乏而导致的饥荒感,永难愈合。故,这些年的梦境里,依然是一成未变地出入图书馆。

路也诗云:只要大地肯容下我/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但愿,繁星永存,图书馆恒在。

 

犹如梦中

右膝韧带拉伤月余,久不康复。每日照旧跑步,奔跑中,无挂碍,一旦停歇,整个右膝隐隐作痛。当推拿师摁到右膝韧带,痛得嗷嗷直叫。师傅断喝:你不听劝,还在跑,落下残疾你都没得后悔……

到底,怕了。按照他的指点,将每日急跑改为漫步。

身体一旦有了奔跑的惯性,强行逼停至慢走,颇不适应。好比一匹狮子攻城拔寨追逐猎物,正在兴头上,突然,一种不可逆转的力量一把将其控制住,瞬间成了笼中困兽——我的双腿惊愕极了,前所未有的不适。这难受劲,说好听点,是项羽来到了乌江之畔,眼见着心爱的女人挥剑而亡,他还能留恋什么呢,不得不带了壮志未酬的悔恨拔刀自刎,相当惨烈。

过了几天不适期,慢慢地,也终于将体内那匹奔跑的野兽慢慢驯服。用罢晚餐,去户外踱步。纵然再也听不见呼啸的风声,但静下来,也有静下来的好处。

夏日太阳久久不落,黄昏成了一天里最为壮阔的时刻。这么着吧。穿过屋后甬道,漫步到菜地,再爬至高原上,送送晚霞,也好。

天天驻足荒原,都是日暮照大地之景,仿佛又进入到生命经验之外的另一层境地,也非旁人体味得了的。视野北边布满杨树林,颇有景深感,尤其风来,浩瀚的树叶哗哗而动,有置身森林的虚幻。那些松鸦啊,白劳啊,麻雀啊,不停歇地在树林上空盘旋。转眼,夕阳西沉,众鸟归林了,叽叽嚓嚓地,每一只的定位都非常准,导弹一样飞旋着落至树林深处,不见了,一齐不见了。到底不晓得怎么搞的,一起噤声,眼界里只有黑黝黝的树林。树林毗邻处,312国道蜿蜒而过,与国道并行的,是一段通往西安方向的高铁,那些白色的子弹一样的列车呼啸着来,呼啸着去,永无疲倦。

然而,我置身的坡地好荒凉,芒草苍苍,白蒿妍妍……

晚风里,站得久了,我会想起庾信——西天被金色的晚霞布满,高远又渺茫,天上忽现一个巨大的穹顶,仿如西方十八世纪的教堂,莫大的空旷无边,被金子一般的光芒笼罩,历经了近三个世纪那么久远,天使一直居在那里,庄严肃穆,仿佛听见了做弥撒时管风琴的回声,空荡荡地,想大哭一场,不为别的,只为那高远的天空,如此似乎触手可及。

我一人独至荒原,又怎能不想起庾信的《哀江南赋》,以及他那“日暮途穷,人生何世”的沉郁?有一种情绪不觉间自体内爬升,回旋着,回旋着,怎么也不肯落下去。

偶尔,也会想起李商隐。此刻驻足高原,才会真正懂得李义山的情怀该有多么高端。当黄昏,他不开心了,深感失意了,颓废了,也不要去到长安的酒肆里买醉,身边再扑过来两个唱艳曲的青奴……他这样的人,才不会将大好年华沉沦于白花花的肉欲感官里,他要驾一辆车去到郊外的荒原,像我这样的,送别晚霞归山,一颗孤单的心与天地互动:向晚意不适,驱车向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后两句被过分聪明的现代人曲解了。根本并非他们臆测的那样。彼时,李商隐尚且年轻,内心依然有勃勃气息涌动,永远不会将自己的一颗心嫁接至老年之晚景中。以我的理解,他不过是感叹,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短暂易逝,表达的不过是一种伸手留不住岁月的怅然。

偌大长安城,纷繁复杂,连一轮明月也偏向了西天,到哪里可以留得住李商隐的灵魂?这个精才绝艳的晚唐文人,何等辗转流离。

多年前,电视上有一档“夕阳红”节目,唱片头曲的,是一位男中音,听上去甚觉身边日子均起了暮气: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

伴随画外音出场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性扶着丈夫(临时拉来的戏搭子)肩膀对着镜头职业性的微笑……颇为虚假。何以假?因为编导没有将一颗心放进去。

人类的晚景并非这个样子。虽不曾老去,但我一定知道,确乎不是这个样子。人类到了晚年,是众鸟归林的寡言,也是晚霞归山的沉默,看世间万物如看一群羊在那里吃草,从不干预它们的自由,只是拿眼睛看着……

说回来。晚霞归山,是真的美,美而无言。我无法通过有限的汉语将这份壮阔的自然流动精确地概述出来——写出来的,终是浅薄;放在内心,永远深刻地沉淀着。

台湾的庄奴老先生活了九十多岁,去年才仙逝。他写过一首《又见炊烟》,晓白明畅,清淡简静。每次听,都会将我深深打动: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好在词的质朴而美。借夕暮起意,讲夕阳中的暮色有多么美,然而,接下去,忽然一荡——纵然天地如此美丽,但我都不在意,我的心里只有你。连天地江山万物,我都无暇顾及了,只将你一个人放在我心里。

写这样朴素的词,就是将一颗心放进去了嘛。情歌应该像庄奴老先生这么写,舒缓,逶迤,内敛,自恃,遥遥的山长水远的爱着一个人,并非去打扰他,只默默放在心里面。这支歌,邓丽君唱过,王菲唱过。两人皆演绎得非常出色。可惜,一个盛年客死于异国他乡,另一个也是盛年,默默在家念经打坐。一世的繁华荣辱,如一杯杯封喉烈酒,站在夕照斜晖里痛饮……

夏日黄昏盛大,天地间隐隐有海上的涛声——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还是李义山的诗,意蕴无穷,可意会,无可言说。假若右膝未曾受伤,我是不会惆怅地去到荒凉的坡地高原,站在那里,一次次地挥别晚霞。仿佛这个时候,我与李商隐似乎又近了一层,更好地眺望他的眼界里所能眺望到的天地自然万物。

云层始终薄薄的,被暮归的夕光映衬着,是全世界的玛瑙一起被抛洒于偏西的天空,光芒四射,通透闪亮,万丈霞光如梦如幻地燃烧着,燃烧着,末了,斜晖默默水悠悠地,那一团夕阳慢慢坠入至地平线那边去,天色一霎时黯淡下来,广袤无垠的天忽现了繁星朵朵,大地瞬间被一个巨大的网所笼罩——世间的一切,与寂同归。碰巧,你还会想起这样一句唐诗: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儿时根本不懂得,到了当下,恍如电光石火,直如雷劈,天灵盖都疼一下——终于懂得这句诗有多么天然。当站在高处,目送夕阳西坠,在更加旷远之地,恰便有一棵树正好站在那里,它真的要比西天高呢。

古诗多养人,是不是?自年少一直读书,温书,一直走到中年,许多内容虽也不曾记得,但,这些书永远不会走掉,它必化作一份精神上的无形物,默默尾随着你,早已嵌进了你的血液,滋养你,慢慢地,你书写的气质便有了不同。

近日,临睡前,将两本《包法利夫人》对照着读,看李健吾和周克希的文风到底区别在哪里——这几夜,可真叫荡气回肠。在周克希的版本上,情难自禁拿签字笔划一道道黑杠杠……福楼拜这个头发稀疏的胖子,怎么可以把小说写得这么好?好得令人撞墙。据说,他安排爱玛吞砒霜时,写不下去了,伏案痛哭。也是把一颗心放进去了。那个时候,福楼拜就是爱玛——从小拥有一颗文艺心,会弹钢琴,会绣花,热爱读书、耽于幻想……喜爱户外散步,看见夕阳一样会起意。中途还得了一次抑郁症,丈夫为了她,不惜搬家,给她换一个新鲜环境……爱玛是一个区别于芸芸众生之外的女子,是乌合之众中的俗骨无法比拟的。

爱玛的使命,就是一直对抗平庸琐碎的生活,最后一定是梦碎收场。人类的悲剧向来可以教化人,洗礼人,荡涤人。

我理解的福楼拜,写这部小说的初衷,不过为表达一种不死的光荣梦想,爱玛也是福楼拜用来抵抗平庸的一道闪电。

年轻时读过这部小说。一年年里,都想重温它,重温那道闪电。而现实生活呢,它根本就是一只只凶险的利器,一下一下随着残酷命运投掷过来,直戳入我的心尖,令其痛苦难言,犹如流血牺牲。

——你会说,同时翻两本《包法利夫人》有什么用呢?

对啊,没用。

活在世间,于每日所做的事情,为何要功利地将其归纳为“有用”或“无用”呢?俗不俗啊,眼里只有功成名就,香车宝马……

生命是流动地,犹如一条小河。你怎么不去叩问一条小河:你整天淌水,淌来淌去的,有什么用嗬?你不敢去问,对吧?因为你没有这个格局和心性。

我很急啊——看了这么多天的晚霞夕阳,把庾信的《哀江南赋》都在心里默诵了好几遍了,可是,我的右膝依然未见好转,看来,还要继续把庾信《枯树赋》也背上几遍才行。这样的天气里,也适合背背王维,或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每次,晚饭罢,当我穿过菜地,许多人拎着水桶在那里浇灌。我老农一般反剪一双手于后背,慢慢地观看她们的忙碌,好比旧时公子王孙,打眼望去,便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徒。那些人偶尔直起身子,眼神怪异地打量我,大抵疑惑:这个人尚算年轻,吃了晚饭也该做做家务搞搞孩子的呀,怎么一天天老是在这里晃,莫不是神经不正常吧?这时,我仿佛真的听到了他们的嘀咕,自觉逃避着,紧走几步,直接上到高坡上去,吹着晚风,想想李商隐,便也不觉得心虚理亏了。我有我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但求别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就行。其实,我根本不怕他们的眼神。

他们把菜地浇了,陆续离开。我负责观察落日熔金,负责挥别晚霞归山,总是最后一个离场。这样的散步,根本不止半小时。到得家来,广场舞早已结束,蜀葵依旧在夜色下开着红花、紫花、白花……

一天结束了。

每每夏日,我的睡眠质量总是堪忧,非常潦草,不及三四点,偏要醒来。有一夜醒转,才一点多,真是像被厉鬼纠缠了——忽然地想起往事,以及十多年前混论坛时结识的早已失散的朋友们——非常想念他们,再也无法入眠。漫漫长夜,如此煎熬,颈椎、腰椎疼痛难忍,终于等到天亮,摇摇晃晃地,坐到电脑前——假若不把心里的思念用五千字表达一下,一定会死人的,就是仿佛被什么一把揪住衣领拖至深渊。写完了,关上电脑,心绪平伏,去外面胡乱吃一顿垃圾饭,平庸的日子照旧过下去。

差不多,每天五点的样子起床,去小区晃悠,反正不能跑了,就去小区各处查看一番栀子花吧。

小区至少有二十棵栀子花树。端午过后,一直开着。花期短,有些先开的,三四天便败相了,枯萎着,黄蝶一样停驻枝头,远远地看,非常伤感的。许多苍绿的花骨朵仿佛没睡醒,依旧在枝杈间做梦,摇都摇不醒的沉酣。最美的,是那种花开半酣的,刚刚把最外面的第一层花瓣打开,七个瓣,被纤细的花托护住,在清晨的风里舒展,香气一阵一阵葳蕤,剩下的三四层花苞,姑且紧紧攥在一起不撒手,清晨的风毕竟有点凉意,月光一样白的花瓣拥在一起,犹如耳语,四周衬托着绿叶子,让你明了,此时此刻,什么才是真正的拥有。天上有薄云飘过,地上芬芳馥郁,人在其中徜徉——这才是珍贵的拥有,你无须说什么的,尽管慢慢走下去。

自小喜爱栀子花,又香又好看,绿叶白花,憨厚惹人——尤其雨后,香味被雨水稍微洗一点掉,变得淡多了,那种香的简淡,简直是要人把双手捧着闻的啊。花瓣上几滴露珠,予人崭新之感——郁郁菲菲的夏日,简直被花的灵魂占据了。忍不住,摘几朵,养在家里,梦境里都能闻得见她遗世的芬芳。

栀子花,真非俗骨。

将二十余株栀子花树逐一拜访一遍,也差不多了,朝阳已成太阳,橘红的光打在手臂,微微的热意。起先,出门,还有点儿凉意,早前腿健时,跑跑便不冷了。现在出门,必须穿长袖衫。

遛狗的,也早起,她们天生是贵妇人,牵着拉布拉多,牵着雪纳瑞,牵着沙皮,牵着金毛……走走停停的。贵妇人为什么也睡不着呢?跟我一样起那么早,可惜了良辰。

不能跑了,就看看云吧。仰着头,久久地看,不时被唾液给呛住了,咳得要死。小池塘方向,间或传来几声蛙鸣,听音便可分辨,一定是满身灰皮的“土洞子”。绿皮蛙,只有乡下宽阔的荷塘里才有,美得很呢,大长腿深深缩缩间,利箭一般,游得老远老远,忽然定住,把头自水里探出,纵深一跃,落到荷叶上,闭眼,运气,打坐……我小时放牛,坐在圩埂上,可以看几个钟头,一点不觉得无聊。人类在童年期何等专注深情。

城里人是无福享受绿皮蛙相与的美好时光的,城里盛产贵妇以及名犬。

绿皮蛙,犹如梦中。